白衣女人 第2节

接着又发生了一件事,这件事性质十分离奇,要不是因为我坚持原则,最恨异教徒这方面的恶习,那我当时不但会感到惊讶,而且会变得迷信。说也奇怪,我总感到心神不定,觉得这家人有什么地方不大对头,我刚想到要离开黑水园,接着就真的离开了那儿。虽然那只是暂时的离开,但是,在我看来,那种偶然的巧合也是很不寻常的。

我是在下述的情况下离开那里的。仆人们都走了以后,过了一两天,我又被唤去见珀西瓦尔爵士。令人欣慰的是,虽然在管理家务方面遭到无辜的诬蔑,但我还是能尽力坚持以德报怨的原则,仍旧毫不怠慢地、恭恭敬敬地应了他的召唤。我对一般人通常具有的那种劣根性进行了思想斗争,终于克服了私人的感情。我是习惯于严格克制自己的,这一次我又作出了自我牺牲。

我又看到珀西瓦尔爵士和福斯科伯爵坐在一起。这一次谈话时,伯爵一直留在旁边,帮着珀西瓦尔爵士发表意见。

我们都希望哈尔科姆小姐和格莱德夫人改变一下环境,可以早日恢复健康,原来这一次唤我去就是为了谈这件事。珀西瓦尔爵士说,夫人和小姐也许要去坎伯兰的利默里奇庄园过秋天(弗雷德里克·费尔利先生接她们去)。但是,他主张她们去那里之前先在托尔奎【注】住一晌,那儿温暖的气候对她们有好处,而福斯科伯爵也赞成这个办法(此后就由伯爵一个人谈了下去)。所以,现在最要紧的是给她们在那里租一所很舒适和方便的住宅,而最困难的是找不到一个有经验的人去为她们挑选需要的房子。在这迫切的情况下,伯爵就代表珀西瓦尔爵士问我肯不肯为她们尽力,亲自到托尔奎去一趟。

【注】托尔奎是英国德文郡的海港,在伦敦西南约二百英里,气候温和,为休养胜地。

凡是处于我那种地位的人,对以上的提议当然不能断然加以拒绝。我只能坦率地向他们提出,现在除了玛格丽特·波切尔之外,上房里再没有其他仆人,如果我离开黑水园府邸,将会对大家很不方便。但是珀西瓦尔爵士和伯爵说,为了病人着想,他们都情愿受点儿委屈。我接着又赔着小心给他们出主意,问是不是可以去信托托尔奎当地的房纤子,但是他们提醒我,如果不先看房子就把它租下,那是不妥当的。他们还告诉我,考虑到格莱德夫人目前的情况,伯爵夫人不能离开她侄女(否则她会自己去德文郡),而珀西瓦尔爵士和伯爵又需要共同处理一些事务,因此只好留在黑水园。总而言之,他们把困难给我分析得很清楚,如果我不去办这件事,就更无其他人可托。在这种情况下,我只能回珀西瓦尔爵士说,我情愿为哈尔科姆小姐和格莱德夫人效劳。

于是安排好,我第二天早晨动身,准备花一两天时间去看托尔奎当地所有最合适的房屋,然后尽快赶回来复命。伯爵给我写了一份摘要,列举了我去找的房子必须具备的条件,珀西瓦尔爵士又给我写了一张条子,说明最多能出到什么价钱。

我看了这些指示,心想无论去哪个英格兰温泉地也找不到一所符合这些条件的房子。再说,即便是碰巧能够找到,不论赁期长短,人家也决不肯按照我出的价将其出租。我委婉地向两位先生指出了这些困难,但是珀西瓦尔爵士(这次是他回答我)似乎并未加以理会。我不是来讨论问题的。我不能多说什么,但是我深信,这次我要办的事困难重重,一开始就知道它是没希望成功的。

我动身之前,先去看看哈尔科姆小姐的情况可好。一看到她脸上那副焦急不安的痛苦表情,我就担心她刚开始恢复时心情仍然很乱。但是她肯定是比我意料的更迅速地强壮起来,她已经能向格莱德夫人问好,说她正在很快地复原,请夫人不要因为急于起来又累倒了。我托吕贝尔夫人好好地照看她,吕贝尔夫人仍旧那样静悄悄的,从来不理会宅内其他的人。临行前我去叩格莱德夫人的房门,当时伯爵夫人正在屋内陪她,出来对我说,夫人仍旧很虚弱,精神也不好。我的马车在珀西瓦尔爵士和伯爵身旁驶过,他们正在通大门口的路上散步。我向他们鞠了一躬,离开了府邸,那时下房里冷冷清清,只剩下玛格丽特·波切尔一个人。

打那时起,大概无论什么人都会像我那样感觉到:上述的情况不仅是不正常的,几乎是可疑的。然而,这里我还要声明一句:处于必须听人家支配的地位,除了那样去做,我是别无他法的。

我去托尔奎办这件事,结果完全不出我所预料。走遍了整个市区,也找不到我要租的那种房子;即使我发现了那种房子,但允许我出的租价又太低了。因此我回到黑水园,向当时正在门口接我的珀西瓦尔爵士回话,说我白跑了一趟。他好像心事重重,正在考虑什么别的事情,并不注意我这次出差的失败,而我一听到他开头的几句话,已经心中有数:就在我出门的短短一段时间里,府内又发生了一件很不寻常的变化。

福斯科伯爵和夫人已经离开黑水园府邸,住到他们圣约翰林的新房子里去了。

珀西瓦尔爵士没让我知道他们为什么突然离开,他只告诉我,伯爵曾经特意嘱咐代他向我道别。我问珀西瓦尔爵士,伯爵夫人走后可有人照顾格莱德夫人,他说有玛格丽特侍候,他还说,已经去村里雇来了一个女人,在楼下打杂。

让一个打杂的仆人充当格莱德夫人的贴身女仆,竟然做出了这样公然违反礼数的事情,他的话真使我吃惊。我立即跑上楼,在卧室门口碰上了玛格丽特。她没什么事可做(这还用说吗);她的女主人今天早晨精神很好,已经可以起床。我接着就向她打听哈尔科姆小姐的情况,但是她爱理不理地、粗声恶气地回答我,最后我仍旧没听明白她的意思。我也不愿意再往下问,因为那样只会被她顶撞上几句。处于我那种地位,当时我最好还是立刻到格莱德夫人的屋子里去。我看到夫人最近几天的确是在逐渐复原。她虽然仍旧显得很虚弱和紧张,但是已经可以不用人扶着自己起来在屋子里缓缓行走,除了轻微的疲劳,并没有其他不适的感觉。那天早晨她有点儿不放心哈尔科姆小姐,因为没人谈起她的情况。我认为这好像应当怪吕贝尔夫人过于疏忽,但是我没说什么,只顾留下来帮着夫人穿好衣服。等她装扮好了,我们就一起走出屋子,去探望哈尔科姆小姐。

我们看见珀西瓦尔爵士在过道里,于是立即停下了。他好像是故意的在那里等候我们。

“你们到哪儿去?”他问格莱德夫人。

“到玛丽安屋子里去,”她回答。

“你们不必白跑这一趟了,”珀西瓦尔爵士说,“我这就告诉你们,她不在那儿了。”

“她不在那儿了?”

“不在那儿了。昨天早晨就由福斯科和他太太一起陪同她走了。”格莱德夫人身体还不大健壮,经不住这句意想不到的话给她带来的震惊。她脸色变得惨白可怕,背靠着墙,哑口无言地瞪着她丈夫。我也十分吃惊,不知道该说什么是好。我问珀西瓦尔爵士:他说哈尔科姆小姐已经离开黑水园,这话可是真的。

“当然是真的,”他回答。

“她那样的身体,珀西瓦尔爵士!也没向格莱德夫人提到这件事!”他还没来得及回答,夫人已稍微清醒了一点,开始说话。

“这不可能!”她从墙边向前迈出一两步,恐怖地大喊起来,“医生哪里去了?玛丽安走的时候道森先生哪里去了?”

“已经不需要道森先生了,他已经不在这儿了,”珀西瓦尔爵士说,“道森先生是自己走的,单凭这一点就可以证明,她身体已经很结实,可以上路了。你这样瞪着我干吗?如果你不相信她已经走了,那么就自己去看吧。你可以打开她的房门,打开所有其他的房门。”

她照着他的话做,我跟在她后面。哈尔科姆小姐屋子里没有别人,只有玛格丽特·波切尔在那儿忙着拾掇屋子。后来我们向那几间客房和化妆室里看看,那儿也都没人。珀西瓦尔爵士仍在过道里等候我们。

我们离开最后一间察看过的屋子,格莱德夫人悄声说:“你别走开呀,迈克尔森太太!看在上帝份上,你别把我丢下呀!”我还没来得及答话,她已经走到过道里对她丈夫说,“这是怎么回事,珀西瓦尔爵士?我一定要……我请求你告诉我:这是怎么回事?”

“是这么回事,”他回答,“昨天早晨,哈尔科姆小姐已经有力气起床,她自己装扮好了,一定要趁福斯科去伦敦之便跟他一同去。”

“去伦敦?”

“是呀——再打那儿去利默里奇。”格莱德夫人向我转过身来。

“你上次看见过哈尔科姆小姐,”她说,“现在老实告诉我,迈克尔森太太,你认为她那样儿可以上路吗?”

“我认为还不可以,夫人。”

珀西瓦尔爵士原来是侧身站着,这时也立刻向我转过了身。

“你临走之前,”他说,“是不是对看护说过:哈尔科姆小姐看样子比以前强健多了?”

“我是这样说过,珀西瓦尔爵士。”

我刚回了这句话,他又转过身去对夫人说:“你把迈克尔森太太两次说的话好好地比较一下,”他说,“对一件十分明白的事,你应当清醒一些。如果她还没全好,不能出门,你以为我们有谁会担这风险让她上路?有三个得力的人照看着她——福斯科,你姑母,还有吕贝尔夫人也特为这事一同前去。昨天他们包了一节车厢;因为怕她吃力,还给她设了个铺位。今天福斯科就和吕贝尔夫人亲自陪她去坎伯兰——”

“为什么让玛丽安到利默里奇去,把我一个人留在这里?”夫人打断了珀西瓦尔爵士的话。

“因为你叔父要先见了你姐姐,然后再接你去,”他回答,“你忘了你姐姐刚病的时候,你叔父写给她的那封信吗?我给你看过,你自己看过了,总应当记得。”

“这我记得。”

“你既然记得,那么现在她离开了这儿,你又有什么大惊小怪的?你想回利默里奇,她就按照你叔父所说的先去为你征求同意。”

可怜的格莱德夫人含着一包眼泪。

“玛丽安从来没有像这一次这样,”她说,“不向我道别就走了。”

“这一次她倒是有意要向你道别的,”珀西瓦尔爵士回说,“但是她为她自己和你设想。她知道你不会放她走,她知道你会哭哭啼啼,惹得她伤心。你还有什么疑问吗?如果有,还是到楼下餐厅里去和我谈吧。这些讨厌的事闹得人都烦死了。我要喝酒去了。”

他突然离开了我们。在这一次离奇的谈话中,他的神情举止一反常态。他有时候几乎和他太太显得一样紧张不安。我万万没有想到,他的身体是这样外强中干,他的情绪会这样容易激动。

我竭力劝格莱德夫人回到她屋子里去,但是她不听。她仍旧站在过道里,那神情很像一个惊魂未定的人。

“我姐姐出了什么事啦!”她说。

“您要知道,夫人,哈尔科姆小姐有着多么惊人的毅力,”我提醒她。

“在她的情况下,其他妇女无法做到的事她能做到。我希望,并且相信不会出什么事——真的,我相信。”

“我一定要跟着玛丽安去!”夫人说,仍旧是那一副丧魂落魄的神情。

“我一定要到她去的地方;我一定要亲眼看看她是不是平安无事。喂,你跟我一起到楼下去找珀西瓦尔爵士。”

我犹豫不决,唯恐这一去会被认为是在干涉人家的私事。我试着向夫人解释我的顾虑,但是她不理我。她紧攥着我的手臂,硬叫我和她一起下楼;直到我推开餐厅的门时,她仍旧用仅剩下的那一点儿力气紧揪着我。

珀西瓦尔爵士面对着一瓶酒坐在餐桌跟前。我们走进去,他正把一杯酒举到唇边,一口气给干了。我看见他放下酒杯气忿忿地瞪着我,就向他道歉,说不该很冒昧地走进餐厅。

“你们以为这里藏着什么秘密吗?”他突然大喊,“没有秘密——没有见不得人的事;没有瞒着你们或任何人的事。”他恶狠狠地大声说完了这些奇怪的话,又给自己斟满一杯酒,然后问格莱德夫人有什么事。

“既然我姐姐都可以上路,那我也可以上路,”夫人用前所未有的坚定口气说。“我来这儿请你原谅,我不放心玛丽安,让我这就去找她,搭今天下午的车去。”

“你必须等到明天,”珀西瓦尔爵士回答,“如果明天没接到拒绝的信,你才可以去。但是我想你不大可能接到拒绝的信——所以,让我写封信给福斯科,今天晚上寄出去。”

他说最后这句话时,并不去看格莱德夫人,只把他的杯子举向日光,瞧着杯里的酒。可不是,在谈话中他始终没朝她看一眼。真奇怪,凭他这样高贵的身份,竟然会这样不讲礼貌,这确实使人十分痛心。

“你为什么要写信给福斯科伯爵?”她十分惊讶地问。

“告诉他你乘中午班火车,”珀西瓦尔爵士说,“你到了伦敦,他可以在车站接你,然后送你到圣约翰林你姑母那儿过夜。”

格莱德夫人挽着我胳膊的那只手哆嗦得厉害——什么原故,我想象不出。

“不用福斯科伯爵接我,”她说。“我不要在伦敦过夜。”

“你必须在那儿过夜。你不能一天走完全程到坎伯兰。你必须在伦敦休息一夜——我不让你一个人去住旅馆。福斯科向你叔父建议,让你路过那儿去他家里住,你叔父也同意了。喏!这是他给你的信。我今儿早晨要送上来给你看的,可是忘了。你读一读这封信,看费尔利先生是怎样对你说的。”

格莱德夫人看了一下那封信,接着就把它递给了我。

“你给读一读,”她有气无力地说。“不知道怎么回事,我看不下去。”那是总共只写了四行字的一张便条——写得那么简短,那么潦草,我看了觉得很奇怪。如果我没记错的话,信里写的是这么几句:

最亲爱的劳娜:

请随便什么时候来吧。路过伦敦,可以在你姑母家过夜。听到亲爱的玛丽安生病,我十分忧虑。

你亲爱的叔父弗雷德里克·费尔利

“我还是别去那儿的好——我还是别在伦敦过夜的好,”那封信虽然很短,但我还没来得及把它读完,夫人已经急不暇待地喊了起来。“别写信给福斯科伯爵!千万别写信给他!”

珀西瓦尔爵士又从瓶里斟满一杯酒,但是笨手笨脚地一下子碰翻了它,酒都泼在桌上。“我的眼睛好像越来越不行了,”他自言自语,用奇怪的沙哑声嘟哝着。接着,慢慢地摆好了杯子,他又斟满了酒,又一口气喝干了。看了他那副模样,担心他酒性发作,我害怕起来。

“请别写信给福斯科伯爵!”格莱德夫人更急切地反对。

“我倒要知道,为什么不要写信?”珀西瓦尔爵士突然暴跳如雷地大喊,我们两人都大吃一惊,“除了你叔父亲自给你选定的你姑母家里,伦敦哪里还有更合适的地方?你倒问问迈克尔森太太。”

这样的安排,肯定是正当合理的,对此我不可能提出反对意见。尽管我在其他方面都同情格莱德夫人,但是在她无缘无故地厌恶福斯科伯爵这一点上却不能同情她。我从未见过这样一个有身份的太太如此心胸狭窄地歧视外国人。不管是她叔父写来信也好,或者是珀西瓦尔爵士表示很不耐烦也好,好像都对她丝毫不起作用。她仍旧反对在伦敦过夜;她仍旧央求她丈夫不要写信给伯爵。

“别再罗嗦了!”珀西瓦尔爵士说时粗鲁地背过身去,“既然你不知道怎样最好地为自己考虑,那就必须由别人为你考虑。现在已经安排停当;这件事就谈到这里为止。你只需要像哈尔科姆小姐那样——”

“玛丽安?”夫人困惑不解地重复。“玛丽安在福斯科伯爵家里过夜?”

“是的,在福斯科伯爵家里过夜。她旅途中需要休息,昨儿晚上就睡在那里。你应当像她那样,照着你叔父的嘱咐去做。你旅途中需要休息,明儿晚上也应当像你姐姐那样睡在福斯科家里。别给我增添太多麻烦!别惹起了我的性子,干脆就不让你去!”

他一下子站起身来,突然走到玻璃门外的阳台上。

“夫人请听我说,”我悄声提醒她,“咱们是不是最好别等珀西瓦尔爵士又进来?恐怕他已经醉了。”

她茫然露出疲乏的神情,同意离开那间屋子。我们一经安全地上了楼,我就竭力劝慰夫人。我提醒她,费尔利先生写给她和哈尔科姆小姐的信,确实赞同现在这一做法,这件事迟早势在必行。她同意了我的看法,甚至也承认写那两封信完全符合她叔父特殊的性格,然而,无论我怎样解释,她仍旧为哈尔科姆小姐担心,对路过伦敦在伯爵家过夜一事怀着莫名其妙的恐惧。我认为应当消除格莱德夫人对伯爵的歧视心理,于是抱着应有的宽容态度,不亢不卑地向她进行解释。

“请夫人原谅我大胆多嘴,”我最后说,“经书说:‘凭着他们的果子,就可以认出他们来。’【注】自从哈尔科姆小姐病了,伯爵就经常热情地照看她。我认为,单凭这一点,咱们就该信任他、敬重他。虽然伯爵也曾和道森先生发生严重的误会,但那完全是由于他十分关心哈尔科姆小姐的原故。”

【注】引自《圣经·马太福音》第七章第十六节。

“什么误会?”夫人问,突然露出了注意的神情。于是我谈到道森先生怎样在那种不愉快的情况下拒绝继续诊疗——我之所以急于说出这些,是因为不喜欢珀西瓦尔爵士当着我的面把以前发生的那些事瞒过了格莱德夫人。

夫人一下子惊慌起来,那模样显然比刚才没听到这话时更加激动。

“坏啦!比我想象的还要坏!”她说,一面六神无主地在屋子里走来走去。“伯爵因为知道道森先生绝对不会同意玛丽安上路,他就故意得罪医生,好让他离开这里。”

“唉,夫人呀!夫人呀!”我不愿意再听下去了。

“迈克尔森太太!”她激动地接着说,“无论你们怎样解释,我也不能相信我姐姐会自愿去那个人家里,落到他的手里。我太害怕他了,不管珀西瓦尔爵士怎样说,不管我叔父信上怎样写,单是为自己设想,我是怎么也不会上他家去吃饭睡觉的。但是,由于为玛丽安担心害怕,我反而有勇气要跟着她到任何地方去——甚至跟着她到福斯科伯爵家里去。”

这时候我认为应当提醒她:据珀西瓦尔爵士说,哈尔科姆小姐已经到坎伯兰去了。

“我怕的是另一件事!”夫人回答,“我怕的是她仍旧在那个人的家里。如果我这是出于过虑——如果她真的已经到了利默里奇——那么我决定明儿晚上不在福斯科伯爵家里住。除了我姐姐外,我只有一个最亲爱的朋友住在伦敦附近。你听我谈到过,你听哈尔科姆小姐谈到过魏茜太太吗?我打算写封信去,安排在她家过一夜。我不知道到她那儿去应该怎样走法——我不知道怎样才能躲开伯爵——但是,如果我姐姐已经去坎伯兰,那我怎么也要想办法逃到那儿去。现在我要麻烦你做一件事:珀西瓦尔爵士就要写信给福斯科伯爵了,你今儿晚上一定要把我给魏茜太太的信寄到伦敦。我有理由不相信楼下那个邮袋。你肯为我保守秘密,在这件事情上帮我一次忙吗?也许,这是我最后一次要求你照顾我。”

我开始犹豫——我觉得这件事十分离奇——我甚至担心夫人近来忧愁痛苦,头脑有点儿糊涂了。但是,最后我仍旧担着干系答应下来。如果这封信不是写给像魏茜太太这样一个我所熟知的人,而是写给一个陌生人,那我是会拒绝她的要求的。感谢上帝——后来我回想到了当时的事——感谢上帝,我幸亏没拒绝格莱德夫人最后那一天在黑水园府邸内希望我为她办的那件事。

信写好了,交给了我。那天傍晚我亲自把它投在村中的邮袋里。那一天,我们后来再没有看到珀西瓦尔爵士。

我依照格莱德夫人的意思睡在她隔壁房间里,让通两间屋子的门开着。

我也喜欢身边有个伴,因为冷落空洞的府邸里有一种离奇可怖的气氛。夫人睡得很迟,她一直在阅读和烧毁一些信件,把抽屉和柜子里她喜爱的那些小玩艺都搬了出来,那情景好像是不准备再回到黑水园府邸来了。最后她安歇了,但睡得很坏;她几次在睡梦中哭——有一次哭得声音很大,把自己惊醒了。至于做了一些什么梦,那她可不肯告诉我。也许,处于我的地位,我也没资格指望她告诉我。现在这些事已经变得无关紧要了。我为她感到难过——无论如何,我真的从心底里为她感到难过。第二天,天气晴朗。珀西瓦尔爵士早餐后上楼来对我们说,十一点三刻马车将等候在门口,二十分钟后开往伦敦的火车将停靠我们镇上的车站。他对格莱德夫人说,有事要出去一趟,但是接着又说,希望能在她动身前赶回来。万一他被什么意外的事耽搁了,就由我陪夫人去车站,叫我无论如何要让她准时赶上车。珀西瓦尔爵士吩咐这些话时,在屋子里来回地走,显得十分忙乱。不论他走到哪里,夫人都目不转睛地盯着他。但是他始终没朝夫人看一眼。

直到他吩咐完了,夫人才开始说话;这时他走向门口,夫人拦住他,伸出了手。

“我再也见不着你了,”她神情很不寻常地说,“现在是我们分别的时候了——也许,我们永别了。你能宽恕我吗,珀西瓦尔,像我真心地宽恕你一样?”

他的整个面孔都变得惨白可怕,光秃的脑门子上冒出大颗的汗珠。“我还要回来哪。”他说,接着就向门口走去,神色那样匆忙,就好像被他妻子道别的话给吓跑了。

我从来就不喜欢珀西瓦尔爵士的为人,但是没像现在这样:看到他离开格莱德夫人时那副情景,我甚至想到自己做他家的事和吃他家的饭是可耻的。我想说几句富有基督教义的话,来宽慰这位可怜的夫人,但是,看到她丈夫随手关上门,她在后面望着时脸上的那副表情,我又改变了主意,不再说什么了。

指定的时间到了,马车在大门口停下了。夫人说得对:珀西瓦尔爵士没回来。我一直等到最后一分钟,但结果是白等了。

我虽然并未承担任何无可推卸的责任,然而总感到心里不安。“夫人,您这次去伦敦,”马车驶出大门时我说,“是自己的意思吗?”

“与其像现在这样提心吊胆,”她回答,“我宁愿去任何地方。”

我听了这话,几乎也像她一样开始为哈尔科姆小姐焦急不安起来。我说,如果到伦敦后一切顺利,请她写一封简短的信给我。

她回答说:“我一定写,迈克尔森太太。”

她答应写信后,我见她沉默无语,心事重重,就说:“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烦恼啊,夫人。”她没回答,好像只顾想心事,并不理会我的话。“夫人,您昨儿晚上恐怕睡得不好吧,”我停了一会儿说。

“是呀,”她说,“我做噩梦了。”

“是吗,夫人?”

我以为她要告诉我她做的梦了,但是她没说什么,接下去她只问了我一句话:“你亲自把那封给魏茜太太的信寄出去了吗?”

“寄出去了,夫人。”

“是昨儿珀西瓦尔爵士说,福斯科伯爵要在伦敦终点站接我吗?”

“是这样说的,夫人。”

她听我这样回答,也不说什么,只沉重地叹了口气。我们到达车站时,离火车进站只差两分钟。给我们驾车去的花匠照管着行李,我去买了车票。火车的汽笛声响了,我赶到站台上夫人跟前。这时她显得很奇怪,一手捂住胸口。那模样仿佛是突然经受不住一阵痛楚或恐怖。

“我真希望有你倍着我一同去啊!”她说这话时我把车票递给她,她急切地紧拉着我的胳膊。

如果时间来得及,如果前一天我的心情也像当时那样,那我是会作好安排,陪她一同去的,即使那样一来珀西瓦尔爵士会立即把我辞退,我也不在乎。但是,她直到最后一刻才表示了这一愿望,为时太晚了,我已经来不及照着她的意思办了。我没向她解释,但她好像也理解这一点,所以并未再次要我陪她同去。火车靠站台停下了。她把一件礼物赠给花匠的孩子,恳挚而亲切地握了握我的手,然后登上了车。

“你非常照顾我和我姐姐,”她说,“我们俩在举目无亲的时候受到你的照顾。我终身不忘,永远感激你。再见,上帝保佑你!”

她说这番话时,那口气和神情好像是在生离死别,我的眼睛被泪水迷住了。

“再见啦,夫人,”我说时把她扶进车厢,一面竭力安慰她:“过两天再见;别了,祝您快乐!”

她摇了摇头,在车厢中坐下时哆嗦了一下。管车的关上了车门。

“你相信梦吗?”她在窗里小声儿对我说,“昨儿夜里我做的那些梦,可是以前从来没做过的。这会儿想起了它们我还害怕。”

我没来得及回答,汽笛声响,火车开动了。我最后看到她那张苍白无神的脸隔着窗玻璃显得那么黯然神伤。她挥了挥手,此后我再没有见到过她了。

就在那天下午,将近五点钟,我忙完了那些家务事,稍许得了一点儿空闲,就独个儿坐在自己屋子里,读一卷我丈夫的讲道词,这样可以使心情安定一下。我从来不曾像现在这样只觉得神思恍惚,无法把注意力集中在那些发扬圣教、鼓舞人心的文句上。真没想到,这次和格莱德夫人的告别会这样严重地扰乱了我的情绪,最后我推开了书,到外面花园里去散散步。因为知道珀西瓦尔爵士还没回来,所以我不妨到园地里走走。

绕过屋子的拐角,眼前展开了花园的景物,这时候我大吃一惊,看见一个我不认识的人在花园里漫步。那是一个女人——她正背对着我很悠闲地沿小径走着,她在采花。

我向她走过去,她听见我的脚步声,扭转了身。我不觉毛骨悚然。花园里这个刚才没被我认出的女人竟然是吕贝尔夫人!我挪不动脚了,说不出话来了。她手里拿着花儿,像平时一样泰然自若地向我走过来。

“什么事,大娘?”她若无其事地问。

“是你在这儿呀!”我气喘吁吁地说。“没到伦敦去!没到坎伯兰去!”吕贝尔夫人露出轻蔑的冷笑,闻了闻她的花朵。

“当然没去,”她说,“我压根儿就没离开过黑水园。”我喘息定了,又大着胆问:

“哈尔科姆小姐呢?”这一次吕贝尔夫人对我毫无虚伪地笑了笑,接着就这样回答我:

“哈尔科姆小姐也没离开黑水园,大娘。”我听到这样奇怪的答话吃了一惊,立刻想起我和格莱德夫人分别时的情景。我并不是说自己感到内疚,但是当时我想:如果能在四小时前知道现在所知道的事,哪怕舍弃了多年辛劳换来的积蓄我也心甘情愿。

吕贝尔夫人候在一边,不慌不忙地整理着她那束花,仿佛在等待我说什么。

我无话可说。我想到格莱德夫人那样身体虚弱、精神萎靡,我非常担心她一旦知道了我发现的事将会受到多么沉重的打击。在那片刻间,我为了两位可怜的太太小姐吓得说不出话来。最后还是吕贝尔夫人从花束上抬起头来朝旁边看了一眼,说:“瞧,珀西瓦尔爵士骑完马回来了,大娘。”

就在她看见珀西瓦尔爵士的同时,我也看见了他。他向我们这面走来,一路上用他的马鞭恶狠狠地抽那些花儿。后来,当他已经走近,可以看清我的脸时,他止住了步,用马鞭在他的皮靴上抽了一下,一阵粗声粗气地狂笑,吓得那些鸟儿都从他身旁的树上飞了。

“喂,迈克尔森太太,”他说,“终于被你发现了,对吗?”我没答话。他向吕贝尔夫人转过身去。

“你是什么时候在花园里露面的?”

“大约半小时前,爵爷。是您说的,只要格莱德夫人一去伦敦,我就可以随意走动了。”

“完全对。我并不是怪你,我只不过问一声。”他沉默了一会儿,接着又对我说:“你是信不过这件事,对吗?”他讥诮地说。“那么好!跟我来,你自己去看看吧。”

他引着路绕到了屋子正前面。我跟在他后边,吕贝尔夫人又跟在我后边。走进铁门,他停下了,用马鞭指了指边房中央那无人居住的部分。

“喏,那儿!”他说,“上二楼看去。你知道那些伊丽莎白时代的老卧室吗?哈尔科姆小姐这会儿正安安稳稳地睡在一间最精致的屋子里,领她进去吧,吕贝尔夫人(你钥匙带了吗?),领迈克尔森太太进去,让她亲眼瞧瞧,可以知道这一次不是骗她。”经过了我们离开花园后的那一两分钟,再听他对我说这些话的口气,我稍许恢复了镇静。如果我生来就是服侍人家的,那真不知道我在这一关键时刻会作出什么样的举动。但是,无论在感情方面,或是在信念和教养方面,我都是一位上等妇女,所以我对自己应当做的事是毫不含糊的。无论考虑到对自己应尽的责任,或是对格莱德夫人应尽的责任,我都不能再留下来侍候这样一个人,这样一个一再玩弄卑鄙手段、无耻地欺骗了我们的人。

“请允许我单独和您谈一谈,珀西瓦尔爵士,”我说,“等谈完了话,我再跟这个人到哈尔科姆小姐的屋子里去。”

我微微扭转头看了吕贝尔夫人一眼,她傲慢地闻了闻她那束花,然后十分装模作样地向门口走去。

“哼,”珀西瓦尔爵士厉声说,“你要谈什么?”

“我想回您,爵爷,我要辞去我现在黑水园府里的职务。”以上是我当时说的原话。我决定开门见山地向他讲明我要辞去这个工作。

他十分阴沉地瞪了我一眼,恶狠狠地把两只手向骑装口袋里一插。

“为什么?”他问,“为什么?我倒要知道。”

“我没有资格对府里发生的事谈自己的看法,珀西瓦尔爵士。我不敢那样冒昧。我只想说:如果再在您府上当差,那无论对格莱德夫人还是对我自己都是不负责的。”

“你站在这里风言风语地向我说这些话,难道这又是对我负责不成?”他的火性子爆发了,“我知道你指的是什么。我哄格莱德夫人,毫无恶意,那只是为了她好,可是你却根据你那阴险卑鄙的想法来看待这一件事。格莱德夫人必须立刻换一个环境,这对她的健康是必要的——同时,你和我都明明知道,如果告诉她哈尔科姆小姐还留在这里,那她是决不肯走的。哄她只是为了她好——不管谁知道了这件事,我都不在乎。你尽管走好了——像你这样的管家有的是,要多少有多少。你要走就走吧——可是,离开了我这儿,你休想造谣诬蔑我和我做的事。你要说实话,只许说实话,否则你就要吃苦头!你亲自去瞧瞧哈尔科姆小姐,看她搬到了另一间屋子里,是不是同样被照顾得很好。记得医生亲自嘱咐过,格莱德夫人应当尽早调换环境。要把这一切记牢——瞧你敢说我的坏话,诬蔑我做的事!”

他来回走动,把马鞭在空中乱挥,凶神恶煞地一口气说出了以上这番话。不管他对我怎样好说歹说,怎样装腔作势,我始终不改变自己的看法,只觉得他的言行可耻:前一天当着我的面扯谎,又恶毒地欺骗了格莱德夫人,拆散了她和她姐姐,也不顾她为哈尔科姆小姐急得差点儿发了疯,就那样平白无故地把她送到伦敦去。当然,我只把这些话藏在心里,不再向他多说什么,以免激怒了他;然而我的主意是坚定不移的。说话委婉一些,可以避免一场暴怒,于是,轮到我答话时,我勉强克制着感情。

“在您府上当差的时候,珀西瓦尔爵士,”我说,“我要严守自己的本分,不应当打听您做某些事情的动机。不再在您府上当差的时候,我要明白自己的身份,不应当去谈那些与我无关的事情——”

“你打算什么时候走?”他很不礼貌地打断了我的话,“别以为我非留下你不可;别以为我会把你离开这儿的事放在心上。要知道,我处理这件事,自始至终,完全合情合理,光明正大。你打算什么时候走?”

“我希望趁您一有方便的时候就走,珀西瓦尔爵士。”

“我的方便和这件事无关。明儿早晨我就要长期离开这里;今天晚上我可以结清你的工钱。如果要顾到别人的方便,那么你还是考虑一下哈尔科姆小姐的方便吧。今天吕贝尔夫人的护理工作期满,她有事晚上要去伦敦。如果你现在就走,这里就没一个人照护哈尔科姆小姐了。”

我想这情况无需我多加解释:哈尔科姆小姐,像格莱德夫人一样,正处于危难之中,我不能把她一个人扔下了不管。我首先问清楚了珀西瓦尔爵士,知道我一接下吕贝尔夫人的工作,她肯定要立即离开这里;此外,我获得了他的同意,可以请道森先生前来继续调护他的病人。这样,我就同意留在黑水园府邸,一直等到哈尔科姆小姐不再需要我服侍时再走。最后我们谈妥:我应当在临走前一个星期里先通知珀西瓦尔爵士的律师,由他作出必要的安排,雇用接替我的人。这件事只用了简短几句话就商量定了。谈话刚结束,珀西瓦尔爵士突然转身就走,让我自己去找吕贝尔夫人。这个古怪的外国人一直心安理得地坐在门口台阶上,等着我跟她一起到哈尔科姆小姐的屋子里去。

我还没向边房走过去一半路,这时已经朝另一方向走开了的珀西瓦尔爵士突然止步,唤我回去。

“为什么你要辞去工作?”他问。刚才我们谈了那样一席话,这会儿他又提出这样一个不寻常的问题,我一时简直不知道如何回答是好。

“你听着!我不知道你为什么要走,”他接着说。“我想,等再找到一户人家的时候,你总需要说明因为什么离开我这儿。那么,因为什么呢?因为主人家都走了,对吗?是这个原因吗?”

“对这样的解释,珀西瓦尔爵士,我不可能有其他不同的意见——”

“很好!我就是要知道这个。将来如果有人来向我了解你,这就是你亲口所说的原因。你是因为主人家走了,所以离开了这里。”

我还没来得及再说什么,他又转过身子,赶快走到外面去了。他的举动和言词同样奇怪。说真的,他使我感到惊讶。

我走到门口吕贝尔夫人跟前,这时连她都等候得不耐烦了。

“总算谈完啦!”她说时耸了耸她那外国人的瘦削的肩膀。然后,她引着路走进屋子里住人的一边,登上楼梯,在过道尽头用她的钥匙开了通向那些伊丽莎白时代的古老房间的一扇门。我在黑水园府邸里时,那扇门是从来不开的,但由于曾经多次从屋子的另一面进去,所以我对那些房间倒很熟悉。

吕贝尔夫人在古老的回廊上第三个门前停下,把房门钥匙,以及通过道门的钥匙,一起交给了我,说我进了那间屋子就可以看到哈尔科姆小姐了。走进去之前,我想到应当通知她,她的护理工作已经结束。于是我向她说明,此后服侍这位生病的小姐的事将完全由我来接替。

“这可好,大娘,”吕贝尔夫人说,“我正急着要走。”

“今儿就走吗?”我要问个明白。

“现在既然有你来接替,大娘,那我半小时后就离开这儿。多蒙珀西瓦尔爵士照顾,我随时可以差遣花匠,还可以使用那辆马车。我再过半小时就叫他送我去火车站。我的行李早已事先打点好了。再见啦,大娘。”

她很灵活地行了个屈膝礼,然后沿着回廊走过去,一路上高兴地挥动手里的那束花,合着拍子哼一支小曲儿。谢天谢地,我此后总算再没见到吕贝尔夫人。

我走进屋子时,哈尔科姆小姐正在酣睡。我很焦虑地看了看她,只见她躺在一张阴惨惨的老式高床上。从各方面观察,她的情况确实不比我上次所见到的更坏。应当承认,我看不出有什么对她护理不周到的迹象。屋子里阴暗、凄凉、灰尘扑扑,但是窗子敞开着(它下面是那冷冷清清的后院),让新鲜空气流通,凡是可以把那地方收拾得更为舒适的办法都采用了。珀西瓦尔爵士的欺骗行为单害苦了可怜的格莱德夫人。至于对不起哈尔科姆小姐的地方,根据我的看法,就是他或者吕贝尔夫人不应该把她隐藏起来。

我仍让病着的小姐沉沉酣睡,自己悄悄地退出来,吩咐花匠去请医生。我叫他把吕贝尔夫人送到火车站后,顺便到道森先生那里去一趟,替我捎个口信,请他来找我。我相信,他听到了我的邀请会来的;而且相信,只要知道福斯科伯爵已经离开,他就会留在这儿的。

过了一会儿,花匠回来,说他把吕贝尔夫人送到车站后,就顺路到道森先生家去了。医生传话给我,说他身体不爽,但是尽可能第二天早晨来。

花匠捎来口信后就打算走,但是我拦住了他,要他天黑之前再来,晚上在一间空卧室里守夜,万一我需要,可以听到我的呼唤。他立刻明白了我的意思,知道我不愿独个儿通宵待在荒凉的府邸里最冷落的地方,于是我们约好,他八九点钟来。

他准时来到,应当说幸亏我采取了这一预防措施。午夜前,珀西瓦尔爵士奇怪的火性子突然爆发,真把人给吓坏了,要不是花匠立刻在那里应他,我真不敢想象会出什么事故。

几乎整个下午和傍晚,他一直心神不定、神情紧张地在室内和户外走来走去,我猜想他很可能是午餐时独自喝了过量的酒吧。不管那是由于什么原故,反正我那天晚上临睡前沿着回廊来回走的时候,只听见他在新边房内忿怒地吆喝。花匠赶到他那里去,我关上了通过道的门,尽可能不让闹声惊动了哈尔科姆小姐。整整过了半个小时,花匠才回来。他说主人已经完全神志不清——并不像我所猜想的是由于酒性发作,而是由于被一种无法理解的惊慌和狂怒控制住。花匠看见他一个人在门厅里来回地走,一面暴跳如雷地咒骂,说他不要独自在这囚牢似的家里再多待一分钟,说他要半夜里立刻启程。

花匠刚要走近他身边,就被他咒骂和恫吓着撵出来,只好赶紧备好马车。过了一刻,珀西瓦尔爵士已经到了院子里,他跳上马车,用鞭子抽得那匹马飞奔了出去,就那样自己赶着车走了,月光下只见他面如死灰。花匠听见他唤看门人起来开门,又是吆喝又是咒骂——大门开了,听见车轮又在寂静的黑夜里一路剧烈地震响着——此后的事就不知道了。

也许是第二天,也许是又过了一两天,我记不大清了,离府邸最近的诺尔斯伯里镇上那家老客栈里的马夫从那里把车赶了回来。马夫说,珀西瓦尔爵士曾经在那里留宿,然后乘火车走了——至于去往哪里,他就说不上来了。此后我再没从珀西瓦尔爵士那里,或者从其他人那里获得有关他行踪的消息;直到现在,我甚至不知道他仍在英国还是已经出国。自从那一次他像个逃犯似的从自己家里赶车上路以后,我就再没和他见过面;我虔诚地祈祷,但愿我再也别见到他了。

这家人的悲惨故事与我有关的部分,写到这里也就快完了。根据要求,我这篇证明材料无需涉及那些细节,无需描写哈尔科姆小姐此后如何清醒过来,她发现我坐在她床边时又如何和我谈话等。这里我只需要说明:她不知道自己怎样被人从原来待的地方搬到了府邸内无人住的场所。当时她正昏昏沉沉地酣睡,也不知道这是自然入睡,还是被麻醉了过去。那天我已经去托尔奎,府邸内的其他仆人都已走光,只剩下玛格丽特·波切尔(她没活干的时候,除了吃喝就是睡大觉),要偷偷地把哈尔科姆小姐从宅内一个地方移到另一个地方,这当然是轻而易举的事。那几天里,吕贝尔夫人也和病人一起被隔离了,但是她备有食物,以及所有其他的必需品,这样就不必生火,照样可以把汤水等烧好(这是后来我去看那间屋子时发现的)。哈尔科姆小姐当然要向她打听,可是她不回答,但是,在其他方面,她并没冷落或疏忽了哈尔科姆小姐。我之所以毫不亏心地指责吕贝尔夫人行为可耻,只是因为她可耻地参与了一个卑鄙的骗局。

这里用不着我详细叙述(这样可以使我感到轻松一些):当哈尔科姆小姐获悉格莱德夫人离开的消息,此后不久又在黑水园府邸内听到比这凄惨得多的噩耗时,她是如何反应的,在让她知道这两件事之前,我都尽可能体贴而小心地让她在思想上有所准备;尤其是第二件事情发生时,道森先生恰巧不大舒服,我去请他,他过了几天才来,但他给了我不少指导。那是一些悲惨的日子,这会儿我想起或写到它们时仍旧伤心不已。我用一些宣扬神恩的宝贵教义宽慰哈尔科姆小姐,虽然她一时不能领会,但是我希望,并且相信她结果还是接受了我的好意。此后一直等到她体力已经恢复,我才离开了她。

我和她出了那悲惨的府邸,乘上同一班火车。我们在伦敦依依不舍地道了别。我留在艾斯林顿一个亲戚家里;她继续前讲,到坎伯兰费尔利先生的庄园去了。

在结束这篇惨痛的证明材料之前,我还需要补充几行。而我之所以这样做,只是出于一种责任感。

首先我要补充的是:我本人深信,上述事件,完全不能责怪福斯科伯爵。据我所知,有人怀疑伯爵的为人,甚至在这方面作出惊人的解释。然而,我却始终深信伯爵的清白无辜。如果说他曾经协同珀西瓦尔爵士派我去托尔奎,那只是因为他这个外国人对一切都很陌生,受了蒙蔽,这件事可不能怪他。如果说是他把吕贝尔夫人引荐到黑水园府邸,而这个外国人十分卑鄙,帮着这家主人实现了他设计的骗局,那么这件事只能说是伯爵的不幸,而不能说是他的错误。从道义观点出发,我要向那些对伯爵的行事妄加指责的人提出抗议。

其次,我应当为自己记不清楚格莱德夫人离开黑水园府邸去伦敦的日期一事表示遗憾。我听说,确定那次可悲的旅程的日期至关重要,而我也曾竭力回忆。但是,我怎么也想不起来了。现在我只记得那是在七月的下半月里。我们都知道,除非是早先就记下来,否则经过一个时期,再要确定某一个过去的日子,那是很困难的。在我的情况下,由于格莱德夫人临走的那段时期里有着种种纷乱扰人的事,所以我就更难回忆了。我真希望当时留下了记录,我真希望能够很清楚地记得那个日期,清楚得就像我记得可怜的夫人最后在车窗里露出的那张忧郁的脸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