利默里奇庄园十一月二十七日——我预料到的事情实现了。婚期已订为十二月二十二日。大约,就在我们到波尔斯迪安别墅去的第二天,珀西瓦尔爵士去信给费尔利先生,说他汉普郡房子的装修工程需比原先设想的多花很多时间。全部施工预算会尽早交给他;如果能够知道举行婚礼的确切日期,他和工人作具体安排时就可以更加方便。那样他也可以考虑一切与时间有关的问题,并且可以写信给一些朋友表示必要的歉意,因为他们曾经约好要在那个冬天去他家作客,而装修房屋期间当然无法接待客人。
费尔利先生在回信中请珀西瓦尔爵士自己选一个日子,他作为监护人愿意代为效劳,去征得费尔利小姐的同意。下一班的邮件带来了珀西瓦尔爵士的复信,他建议(仍旧是按照他最初的意思)将婚期安排在十二月的下半月里——是否可以选二十二日,或者二十四日,或者小姐和她的监护人认为更合适的某一天。既然当时小姐不在家,无法由她本人发表意见,她的监护人就代她作出了决定,在提出的日期中选了最早的那一天,也就是十二月二十二日,然后写信叫我们回利默里奇。
昨天费尔利先生单独和我谈话时说明了以上各点,而且十分精神地(对他说来是如此)要我今天就把这些事情谈妥。想到劳娜不曾授权给我,我无法拒绝这件事,只好答应去跟她说,但同时声明,我绝不能勉强她同意珀西瓦尔的主张。费尔利先生夸奖我“认真的态度非常好”,有如我们出去散步的时候他夸奖我“身体非常好”一样,到现在为止,他好像十分满意,因为他又一次把家长的责任从自己的肩上推到了我的肩上。
由于已经答应了他,今天早晨我就去把这些话转告了劳娜。自从珀西瓦尔爵士走后,她一直是那样奇怪地强作镇静,几乎可以说对一切无动于衷,但这时听到了我的话,也不禁为之震动。她脸色煞白,剧烈地颤抖起来。
“不能这么早呀!”她央告。“哦,玛丽安,不能这么早呀!”哪怕她只作出些微的暗示,我已经明白她的意思。我站起来要走,准备立即为她的事去跟费尔利先生力争。我刚拉着门把手,她就紧揪住我的衣服,拉住了我。
“让我去!”我说,“我一定要去跟你叔叔说,不能全都按照他和珀西瓦尔爵士的主意办。”
她沉痛地叹了口气,仍旧揪着我的衣服。
“不!”她声音微弱地说,“这太晚了,玛丽安,这已经太晚了!”
“一点儿也不晚,”我回答说,“时间问题是由咱们决定的问题——相信我,劳娜,咱们完全可以利用妇女的地位。”
说到这里,我掰开了她揪着我衣服的手,但这时她抽回双臂,搂住了我的腰,更紧地抱住我。
“这样只会给咱们招来更多麻烦,带来更多纠纷,”她说。“这样会使你和我叔叔更加不和,会让珀西瓦尔爵士再来埋怨——”
“这样只有更好!”我愤慨地大喊,“谁去理睬他的埋怨?难道你情愿自己伤心,让他高兴不成。世上没有一个男人值得我们妇女为他作出这样的牺牲。男人!他们破坏了我们的纯洁,害得我们不能安宁——他们强迫我们离开了自己慈祥的父母和友爱的姊妹——他们占有了我们的整个身体和灵魂,使我们的生活完全受他们的支配,好像把一只狗拴在它的窝里。他们最多又能给我们什么报酬呢?让我去,劳娜——想到这里,我要疯了!”
泪水——妇女在烦恼愤怒中表示软弱可怜的泪水——迷住了我的眼睛。她露出苦笑,把她的手捂在我的脸上,为我遮住了我无意中流露的软弱,因为她知道,软弱虽然是其他妇女常有的,但却是我最鄙视的。
“哦,玛丽安!”她说,“怎么你也哭了!如果我换了你的地位,如果我流下这些眼泪,你会对我说什么呀?任凭你多么友爱、勇敢、热心,你也改变不了迟早必然要发生的事啊。就让我叔叔照着他的意思去做吧。我情愿作出任何牺牲,只求别给咱们招来更多麻烦和气恼。答应我,玛丽安:我结婚后,你要和我住在一起。其他的事都不必谈了。”
但是我仍旧要谈。我忍住羞人的眼泪,眼泪不能使我感到舒畅,只会加深她的痛苦;我竭力冷静地向她说理解释。然而,没有用。她两次叫我重复我应允的话:她结婚后,我要和她住在一起。接着,她忽然提出了一个问题,使我一时忘了悲哀,忘了对她的同情。
“咱们在波尔斯迪安的时候,”她说,“你收到过一封信,玛丽安——”她改变了口气,突然把眼光避开,把脸伏在我肩上,没把话问完,就吞吞吐吐地不再往下说:这一切很清楚地向我表明,她没问完的那句话指的是谁。
“我原来以为,劳娜,你和我永远不会再提到他了,”我温和地说。
“你收到他的信了吗?”她只顾问下去。
“收到了,”我回答,“既然你一定要知道这件事。”
“你打算再给他写信吗?”我开始犹豫,我原来不敢告诉她:他已经离开英国,他这次走又是怎样由我设法促成的。但是,叫我如何回答呢?他去的那个地方,岂但几个月内,也许几年内也无法把信寄到。
“就算我准备再给他写信,”我终于挣出这么一句。“那又怎样呢,劳娜?”
她紧挨着我脖子的那张脸变得火热,她战抖着的手臂把我搂得更紧了。
“别向他提到二十二日那个日期,”她悄声说。“答应我,玛丽安——请答应我,你下次写信给他,连我的名字都别提起。”
我答应了。没法用言语形容我答应时有多么悲哀。她立刻从我腰里松开手臂,走到窗口,背对着我朝外面看。停了一会儿,她又说话了,但并不转过身,完全不让我看见她的脸。
“这会儿你到我叔叔屋子里去吗?”她问。“你就说,不论他认为怎样安排最合适我都同意。你尽管离开我吧,玛丽安。最好让我一个人静一会儿。”
我出去了。刚走到过道里我就想:如果举起一个手指就能把费尔利先生和珀西瓦尔·格莱德爵士远远打发到海角天边,那我会毫不犹豫地举起那个手指。【注】这一次倒多亏了我那倒霉的火性子帮忙。要不是因为怒火烧干了我的泪水,这时候我会完全无法控制自己,我会忍不住痛哭一场。一阵怒火中烧,我冲进了费尔利先生的屋子,声音尽量粗暴地向他大喊:“劳娜同意二十二日”,然后,也不等他回答,又冲了出来。我随手砰地碰上了那扇门,我要让费尔利先生的神经系统受伤,要让它当天一直无法恢复。二十八日——从昨天起我就开始怀疑,把可怜的哈特赖特出国的事瞒过劳娜这一做法是不是适当,于是今天早晨我又读了他那封告别的信。经过考虑,我仍旧认为这一做法是适当的。他信中提到去中美洲的考察队如何进行准备,这说明领队人知道这是一次冒险的长征。连我考虑到这一层都感到不安,换了她又会怎样呢?令人惋惜的是,想到他走了以后,万一有一天我们到了孤立无援的境地需要帮助,就少了一位可以信赖的朋友。更令人惋惜的是,知道他离开了我们会遇到种种危险:如恶劣的气候,蛮荒的异乡,凶悍的土着等。如果没有迫切和绝对的需要,就把这些事告诉劳娜,那未免直率得不近人情了吧?
【注】“神的手指”象征他的威力,据说它举起时可以创造奇迹,驱除鬼魔,见《旧约·出埃及记》第八章,又见《新约·路加福音》第十一章。
我有些拿不定主意,不知道是否应该立刻把那封信也给烧了,因为担心它有一天会落在坏人手里。信中不但提到了劳娜,说了那些只有写信人和我可以知道的话,而且一再重申他的疑虑(讲得那么确凿,那么离奇,又是那么惊人),说什么,自从离开利默里奇,他就被人暗中监视。他说曾看见两个面生的人在伦敦街头跟踪他,在利物浦围观考察队上船的人群当中注视他;他还言之凿凿地说,上船时他听见后面有人提到安妮·凯瑟里克的名字。
这里我引几句他说的话:“这些事是有背景的,这些事肯定会导致什么后果。安妮·凯瑟里克的秘密还不曾查明。也许她永远不会再遇到我,但是,万一将来遇到了您,哈尔科姆小姐,您应当比我更好地利用那机会。我说这些话,因为我深深地这样相信——我恳求您记住我所说的话。”以上是他亲笔写的。
要我忘了这些话是不可能的——凡是哈特赖特谈到有关安妮·凯瑟里克的事,我听了就会牢牢记住。然而,让我保留着这封信却很危险。只要碰到一件意外的事,它就会落到外人手中。可能我生病;可能我死了。还是立刻烧了它吧,这样可以少去为一件事担心。
信被烧了!他告别的信,可能是他给我的最后一封信,只在炉边上留下了一点黑色灰烬。这就是那个悲哀故事的结束吗?哦,不是结束——肯定,肯定它不会就这样结束了!
二十九日——婚礼的准备工作已经开始。裁缝已来听候她的吩咐。对所有与妇女终身大事有关的这些问题,劳娜都显得绝对地漠不关心、毫不在意。
她把一切都交给了我和裁缝去办。如果是可怜的哈特赖特当上了从男爵,做了她父亲给她选定的未婚夫,那她的情景就会和现在完全两样啦!她就会变得遇事挑剔,而且是主意不定,即使手艺最巧的裁缝也很难使她满意啊!三十日——我们每天都收到珀西瓦尔爵士的来信。最后的一条消息是,他府邸里的装修工程需要四个月到半年的时候才能大致结束。如果油漆匠、裱糊匠和家具商不但能把屋子装饰得华丽,而且能使生活过得幸福,那我一定会关心他们在劳娜未来住宅中的工作进展情形。但既然事实并非如此,所以,在珀西瓦尔爵士最后一封信中,只有新婚旅行一事使我不再像以前那样对他的一切筹划漠不关心。他说,因为劳娜身体娇弱,今年冬天又可能非常寒冷,所以要陪她一同去罗马,准备在意大利待到明年初夏。如果我们不同意这个办法,他就准备到伦敦去过冬,虽然那里没有自己的公馆,但他将尽力想办法找到设备最合适的寓所。既然不考虑到我本人的感情(这是我应尽的责任,而且,我已尽了这项责任),我当然认为在这两个提议中应该采取第一个。但无论用哪一个办法,我跟劳娜势必分离。如果他们是出国,而不是留在伦敦,那分离的时间就要更久一些——这样虽然对我们不便,但对劳娜却很有益,因为她可以在气候温暖的地方过冬,而且,她生平第一次去世界上最有趣的国家旅行,单是新奇的见闻和兴奋的情绪,就可以大大地帮助她振作起精神,适应她的新生活。她是生性不喜欢在伦敦寻找那些世俗的误乐和刺激的,那些活动只能加重这次不幸的婚事已经带给他的痛苦。简直无法用言语形容我如何为她的新生活的开始忧心忡忡;但是,如果她不是留在家里,而是出外旅行,那我多少还可以为她抱一些希望。
多么奇怪啊,现在再回过去看我最后记的这些日记,只觉得那样叙述劳娜的婚事,以及她和我分别时的情景,就好像是在叙述一件无可挽回的事情。
每逢展望未来,我都显得冷漠麻木,口气已经是那么无情地冷静。但是,除此之外又有什么办法呢?现在日期已经离得这么近了。再过一个月,她就是他的劳娜,再不是我的劳娜了!是他的劳娜!我简直无法理解这两个字的涵义,我的头脑几乎变得迟钝糊涂了,我这样记述她的结婚,就好像是在记述她的丧事一样啊。
十二月一日——一个悲伤的,非常悲伤的日子;这一天里我再也没有心思去多写日记了。今天早晨我必须告诉她珀西瓦尔爵士有关新婚旅行的建议,由于没有勇气,我暂时搁下了这件事情。
可怜的孩子(她在许多方面仍旧是一个孩子),她满以为无论走到哪里都有我在一起,想到要去看佛罗伦萨、罗马和那不勒斯的奇景,几乎是兴高采烈。所以现在必须使她打破幻想,面对无情的现实时,我的一颗心差点儿碎了。我不得不对她说明,一个做丈夫的,不管以后如何,至少在刚结婚时是不能容忍另一个人(哪怕那是一个女人)争夺他妻子的爱情的。我不得不警告她:我以后能否永远住在她家,那完全要看我以一个严守他妻子的秘密的人的身份,在他们新婚时置身于他们之间,能否不引起珀西瓦尔爵士的妒忌和猜疑。我把那些世俗经验中的痛苦点点滴滴灌输到那天真纯洁的心灵中,同时我思想中那些美好的成分正在这件痛苦的任务前减退。现在一切都完了。她吸取了痛苦的、必然要受到的教训。她童年中的天真幻想已经消失,那是我亲手将它们打破的。由我来打破,这总要比让他打破更好——我只能这样自宽自解——由我来打破,这总要比让他打破更好啊。
于是我们采纳了第一个建议。新婚夫妇将去意大利;我将在珀西瓦尔爵士的允许下,等他们回到英国,安排如何和他们住在一起。换一句话说,有生以来第一次,我必须请求一个人照顾,而这人又是我最不愿意领他情的人。管它呢!为了劳娜,即使比这更难堪的事我也要做。
二日——重新翻看前面的日记,我发现,以前每提到珀西瓦尔爵士,我总要用一些轻蔑的词语。现在既然形势已经改观,我必须,而且也愿意消除我对他怀抱的偏见。我想不起,我最初怎么会有这种偏见。早先它肯定是没有的。
是不是因为劳娜不愿嫁他,所以才引起了我对他的反感呢?是不是因为哈特赖特那些全凭想象构成的偏见感染了我,我不知不觉地受了它们的影响呢?是不是因为安妮·凯瑟里克的信在我脑海中留下了疑窦,虽然珀西瓦尔作了解释,而且我已掌握事实的证明,但那些疑窦仍旧不能消失呢?我无法说明我的心情:只有一件事是肯定的,那就是,我有责任,现在倍加有责任不去胡乱怀疑和冤屈珀西瓦尔爵士。如果以前一向用贬抑的口气描写他,已经成为我的习惯,那么,现在我必须,也愿意终止这种不良的倾向,哪怕这样做时需要我在举行婚礼前停止记日记!我对自己感到非常不满——我今天不再写日记了。
十二月十六日——整整两星期过去了;我一次也没打开这本日记簿。我已经很久不记日记,希望现在再记时,至少是提到珀西瓦尔爵士时,我在情绪上会比较健康愉快。过去两星期中,没有什么值得记的事。衣服差不多都已制好;新买的旅行箱已从伦敦运到。可怜的劳娜几乎整天不离开我;昨晚,我们俩都睡不着,她就走进房来,悄悄地钻到我被窝里和我谈心。
“我就要和你分离了,玛丽安,”她说,“所以我要尽可能多和你待在一块儿。”
他们将在利默里奇村教堂举行婚礼;谢天谢地,邻近的人一个也不准备邀请来参加典礼。我们家老朋友阿诺德先生是唯一的客人,他将从波尔斯迪安赶来,代女方做劳娜的主婚人;劳娜的叔父身体太弱,现在这样严寒天气不敢出门。如果我不曾下定决心,要从今天起只看到我们前途的光明面,那么,逢到劳娜一生中这个最重要的时刻,看到没有一个男性亲属参加婚礼这种凄凉情景,我是会对她的未来感到非常忧郁和非常担心的。然而,我已排除一切忧郁与疑虑,也就是说,我不再把这一切写在我日记里了。
珀西瓦尔爵士明天到。他曾经表示,如果我们要按严格的礼法接待他,他就准备写信给我们村里的牧师,请让他婚前在利默里奇村短暂的时期内借住区教长的房子。考虑到目前的情况,费尔利先生和我都认为,我们根本无需拘守那些繁文缛节。在我们这一带荒野地方,在我们这所屋广人稀的住宅里,我们尽可不必计较其他地方人墨守的那些无聊的俗套。于是我去信给珀西瓦尔爵士,感谢他礼貌周到的建议,请他仍像往常那样下榻于利默里奇庄园他从前住的屋子里。
十七日——他今天到了,看来显得有点儿疲倦和焦急,但谈笑时仍像情绪极好。他带来了一份珍贵的礼物——一些珠宝,劳娜接受时态度落落大方,而且,至少在外表上显得十分镇定。我只从一个地方看出她在这考验的时刻为保持面子而花了极大的气力,那就是她突然表示不愿意身边没有别人。她不肯像平时那样回到自己屋子里,仿佛害怕到那里去。今天午饭后,我上楼戴好围巾帽准备出去散步,她就自动地要跟我一起去;晚饭前,她又敞开了我们两间屋子当中那扇门,让我们可以在换衣服的时候谈话。“总得让我有一些事情做,”她说,“总得让我和什么人在一起。别让我转念头,我现在就要做到这一点,玛丽安,别让我转念头。”
她这一可悲的改变,反而增强了她对珀西瓦尔爵士的吸引力。我看得出,他把这一切都往好里想。她脸上泛开了病态的红晕,眼中闪出了病态的光芒,而他却高兴地认为她又变得像从前一样美丽和精神了。今天晚餐时,她谈起话来又高兴又随便,但却显得那么虚伪,那么惊人地一反常态,我见了只想阻止她别往下说,只想带着她走开。珀西瓦尔爵士那份快乐和惊讶是无法形容的。我注意到,他刚来时那副焦虑的神情完全消失了;我甚至觉得他比他实际年龄整整年轻了十岁。
毫无疑问(然而由于一种莫名其妙的偏见,我以前竟然没注意到),毫无疑问,劳娜的未婚夫是一位非常漂亮的男人。首先,端正的五官是仪容的优点,而他有的就是这样的五官。无论男女,炯炯有神的褐色眼睛都具有极大的吸引力,而他有的就是这样的眼睛。甚至他那秃顶,由于只秃了近前额的一部分,这反比没秃的更好,因为它使脑门子向上展阔,给面部平添了一种聪明的神气。举止从容大方,处处精神饱满,而且机敏,随和,健谈:这一切无疑都是优点,而这些优点他肯定都是具备的。吉尔摩先生不知道劳娜的隐情,又怎能对她的悔婚不感到惊讶呢?不论换了什么人,他也会和我们这位忠实的老友抱有同感啊。如果这时有人要我明确地指出珀西瓦尔爵士的缺点,那我只能举出两个。一是他永远坐立不定和容易激动,这当然是由于精力异常旺盛的原故。二是他对仆人说话时非常急促暴躁,这大概也只是一种不好的习惯而已。不,我不能否认,也不愿否认珀西瓦尔爵士是非常漂亮、非常知趣的。瞧我终于写下了这一句!我很高兴,这说明我对他存的那点芥蒂已经消释了。
十八日——今天早晨感到消沉郁闷,于是由魏茜太太陪着劳娜,中午我独自出去很快地散散步,我近来很久没有这样散步了。我走的是荒原上通托德家角的那条干燥空阔的路。刚走了半小时,我非常惊讶,看见珀西瓦尔爵士正从农庄那面向我走来。他挥动着手杖走得很快,仍像往常那样扬起了头,猎衣迎风敞开着。我们刚彼此走近跟前,他没等我提问就抢着告诉我,说他曾去农庄上打听,托德先生和夫人在他上次来利默里奇后可曾获得安妮·凯瑟里克的消息。
“您肯定是听说他们没得到什么消息吧?”我问。
“毫无消息,”他回答,“我非常担心咱们此后再也打听不出她的下落了。您可知道,”他接下去说,直勾勾地盯着我的脸,“那位画家,那位哈特赖特先生,还能为我们提供一些情报吗?”
“他自从离开坎伯兰,就再没有看见她,也没有听到她的消息,”我回答。
“多么遗憾”,珀西瓦尔爵士说这话时像是表示失望,但是,说也奇怪,同时又好像露出宽慰的神情。“很难说这个可怜的女人没遭到不幸的事。我已经竭尽全力,想让她重新受到她迫切需要的照顾,可是,没用嘛,这真叫人感到说不出的烦恼。”
这时他真的显得很烦恼。我宽慰了他几句,然后,在归途中,我们谈到其他的事。我这次在荒原里和他偶然相遇,不是又发现了他的一个优良品质吗?在结婚前夕,本来可以陪着劳娜,那该是有趣得多,他却这样关心安妮·凯瑟里克,一路赶到托德家角去打听她的下落,这不正说明他多么不顾及自己只体贴别人吗?想到他做这些事只可能是出于慈善的动机,这就说明他心地特别忠厚,值得我们高度赞扬。可不是,我除了高度赞扬他,还有什么说的呢?
十九日——珀西瓦尔爵士的优良品质真是多得叫你发掘不尽。今天我试探着和他商量,说等他们回到英国后,我想和劳娜住在一起。
我刚在这方面露出了一点意思,他就亲切地拉住我的手,说我这一建议正是他本人急于要向我提出的。他十分恳切地希望最好能有我去陪伴他的妻子;他请我相信,如果我肯像劳娜婚前那样跟她住在一起,那对他将是莫大的恩惠。
见他这样热情照顾我和劳娜,我就代表我们俩向他致谢,然后,我和他谈到新婚旅行的事,谈到将在罗马给劳娜介绍的英国朋友。他列举了今年冬天可能在国外遇到的一些友好。据我记得,他们都是英国人,其中只有一个例外,那就是福斯科伯爵。
听到了伯爵的名字,并且知道伯爵夫妇可能在大陆上会见新娘新郎,我首次想到劳娜的婚事会带来显然是很好的影响。它可能愈合一家人一度不和留下的创伤。直到现在,由于极端恼恨已故的费尔利先生处理遗产不当,福斯科夫人仍旧不肯承认自己是劳娜的姑母。但是这一来她不能再赌气了。既然珀西瓦尔爵士和福斯科伯爵是多年的知交,他们的妻子就必须以礼相见。
福斯科夫人没出阁前是我见到的一个最不讲理的妇女,她喜怒无常,遇事挑剔,虚荣到了荒谬可笑的程度。如果她丈夫能把她管教好了,那么我们全家人都要感谢他,我首先要感谢他。
我非常想认识这位伯爵。由于他是劳娜的丈夫最要好的朋友,我就对他十分感兴趣。劳娜和我以前都没见过他。有关他的事我只知道以下两点:许多年前,在罗马三圣山教堂的台阶上,有人企图抢劫和刺杀珀西瓦尔爵士,当时已经砍伤他的手,正要一刀刺进他的胸膛,就在那危险关头,多亏伯爵偶然来到,救他脱了险。我还记得,已故的费尔利先生无理反对他妹妹的婚事,伯爵曾就此事写给他一封措词极为委婉得体的信,但是,说来也惭愧,后来费尔利先生竟没给他答复。以上是我对珀西瓦尔爵士的这位朋友所了解的一切。我不知道,他会来英国吗?我不知道,我会喜欢他这个人吗?
我这里写着写着就陷入空想。让我回到清醒的现实中吧。可以肯定地说一句,珀西瓦尔爵士答应我这种非分的要求,允许我和他妻子住在一起,这不仅是出于一片好心,而且几乎是充满深情。我相信,只要我能够维持开始时的关系,以后劳娜的丈夫是不会对我不满的。我前面已经说过,他仪容俊美,讨人喜欢,对身世不幸的人满怀同情,对我表示好感。说真的,我几乎完全改变了原先的态度,已经成了珀西瓦尔爵士最要好的朋友。
二十日——我恨珀西瓦尔爵士!我全部否定了他好看的外表。我认为他明明是一个脾气暴躁、惹人厌恶、完全缺乏善意与同情的人。昨晚新夫妇的名片送到了。劳娜打开包裹,首次看见卡片上印的她将来的姓名。珀西瓦尔爵士狎昵地够过了她的肩头去瞧那名片,看到它上面已经把“费尔利小姐”改为“格莱德夫人”,就露出十分讨厌的得意微笑,在她耳边悄悄说了几句什么。我不知道他说了些什么话(劳娜后来不肯对我讲),但是,当时我只见她脸色变得惨白,我以为她就要晕倒了。他不去理会她的脸变了色:他显得那么冷酷无情,根本没注意到他说的话给她带来了痛苦。一刹那间,我以前对他的一切反感又涌上心头,此后久久不能消散。这一来我对他变得比以前更加武断,偏见也更加深了。我的态度可以归结为三个字(这几个字我写时一挥而就!),这三个字是:我恨他!
二十一日——是不是在这些令人担心的日子里,种种焦心的事终于使我感到有点心绪不宁呢?前些日子,我还那样口气轻松地记着日记,天知道,写出了那些并非出自衷肠的话,现在再回过去看日记里写的,我真感到惊奇。也许,最近一星期来,劳娜那种强烈的激动感染了我吧。如果真是这样,那么,狂热消逝后,我自然会有一种极其奇特的心情。从昨晚起,我总是不由自主地转到一个念头,希望还会发生一桩意外事故,最后阻止这件婚事。
瞧我怎么会这样想入非非?这是间接由于我为劳娜的将来担心吗?或者,是由于婚期一天天临近,珀西瓦尔爵士越来越坐立不安,更加容易动怒,而我肯定注意到了这一切,于是就不知不觉地存有这样的想法呢?我无法解释。我只知道自己有这种想法(肯定是妇女在这种情况下最荒诞的想法吧?),然而,无论如何分析,我怎么也不能找出它的原因。
最后的这一天只使人感到混乱和苦恼。我还有什么心思去记日记呢?然而,我必须记日记。无论做什么事,总比被忧郁的思想纠缠着更好。
慈祥的魏茜太太,近来太不被人注意,已被我们忘怀,她自己没想到今儿一早就扰乱了大家的情绪。几个月来,她一直在偷着给她心爱的学生结一条防寒的设得兰围巾【注】——真想不到,像她这样年龄和习惯的妇女,竟能做出这样美丽的活计。礼物今天早晨拿出来了;这位自从劳娜幼年丧母后就一直怜爱她的老友和监护人,得意地把围巾披在她肩上,可怜的多情的劳娜,完全被感动得无法自持了。我还没来得及把她们俩安慰好,甚至没来得及擦干自己的眼泪,费尔利先生已经派人来唤我;为了举行婚礼的那一天能让他保持安静,他向我唠唠叨叨地数说了一大串他作出的安排。
【注】用苏格兰北面设得兰群岛出产的羊毛线编结的围巾。
“亲爱的劳娜”将接受他的贺礼——那是一只怪难看的戒指,上面嵌的不是什么宝石,而是她亲爱的叔父的头发,里边用法文镌有一句干巴巴的格言,赞美融洽的感情与永恒的友谊;“亲爱的劳娜”必须立刻从我手中接受这件情意深厚的礼物,这样,在她去见费尔利先生之前,可以有充份的时间恢复镇静。“亲爱的劳娜”将在那天傍晚和他进行短时间会晤,最好是不要情感激动。“亲爱的劳娜”第二天早晨将穿好她的结婚礼服再度和他进行短时间会晤,最好也不要情感激动。“亲爱的劳娜”将在临行前第三次见他一面,但是不必说出她是什么时候走,也不要流泪,以免惹他伤心——“亲爱的玛丽安,为了怜惜他,为了表示最亲切,最能体贴自家人,最能娴静可爱地克制自己,千万不要流泪!”看到费尔利先生这种卑鄙可耻的自私表现,我大为愤怒,要不是因为阿诺德先生从波尔斯迪安来到,需要我下楼去张罗一些事,我准会用他生平从未听过的最严酷粗野的话刺激他一下。
以后那一整天是无法形容的。我相信,一家人谁也不真正知道那一天是怎样度过的。琐碎的事纷至沓来,全都汇聚到一起,把大家都给闹昏了。一些衣服被忘记了,这时候又送来了;一些箱子,有的要捆扎,有的要打开,有的要重新捆扎;礼物有的是从远地寄到的,有的是从附近送来的;送礼的朋友有的是地位高贵的,有的是身份卑微的。我们都不必要地忙乱着;都紧张地期待着明天。珀西瓦尔爵士现在尤其是坐立不安,停留在一个地方的时间总不超过五分钟。他那急促的咳嗽更加困扰着他。他整天里跑出跑进,而且好像突然变得十分好奇,对那些为了一些小事来到庄园里的陌生人也要盘问几句。除了上述的纷扰,劳娜和我还时刻想到我们明天就要分离;再有那种扰人的恐惧,我们虽然谁都不肯表示出来,但随时都被它纠缠着,老是想到这件可恨的婚事可能已为她的一生铸成不可补救的大错,给我带来无法宽解的悲哀。我们多年来一向是亲密无间的,但现在第一次几乎是故意避而不看对方的脸;我们一致同意,整个傍晚不单独谈话。我不能再往下写了,不管将来还会有什么悲哀的遭遇,我总要把这个十二月二十一日看作是一生中最不愉快、最为愁苦的一天。
时间早已过午夜,我独个儿在自己屋子里记日记;我刚回来,方才我偷偷地去看了一次劳娜,她睡在从小就一直睡的那张精致的白漆小床上。
她躺在那里,没察觉我在看她——她是那样安详,比我所能期望的更为安详,但是并未睡着。借着通宵点燃的蜡烛的微光,我看见她眼睛半闭着:睫毛间留有闪亮的泪痕。我的小纪念物(只有那么一枚胸针)放在她床前的桌上,旁边摆的是她的祈祷书和她去任何地方都随身携带的父亲的小像。我等了一会儿,从她床头的枕后俯看下去,她睡在下面,一只手臂放在雪白的被单上,那么安稳,那么舒坦地呼吸着,连睡衣的褶边都一动不动——我等在那里望着她,记得以前曾无数次看见她这样睡着,想到以后再看不到她这样了,然后悄悄地回到我屋子里。我心爱的呀!虽然你是这么富有,这么美丽,然而,你连一个朋友也没有啊!唯一情愿为你献出自己宝贵生命的那个人如今不在了;这样一个风涛险恶的夜里,他正在可怕的大海上被巨浪颠簸着。你现在身边还有谁呢?没有父亲,没有兄长,没有其他人,只有这样一个无能为力、毫无用途的妇女在写这些悲伤的日记,在你近旁等候着天明,怀着无法减轻的悲哀、无法消释的疑虑。哦,她明天将把多么大的希望寄托在那个人身上啊!万一他辜负了她的希望呢;万一他欺侮她呢!——十二月二十二日七点钟——这是一个嘈杂混乱的早晨。她刚起身,显得比昨天更安详和镇静,时间已经到了。
十点钟——她装扮好了。我们彼此吻别,互相保证不要气馁。我到自己房间里去了一会儿。一阵思想混乱,我只觉得脑海里仍旧萦绕着那个离奇的念头,希望还会发生一件意外事故,阻止这件婚事。是不是他的脑海里也萦绕着这个念头呢?我从窗里看见,他在门口几辆马车当中心神不安地走来走去。——瞧我怎么会写出这样愚蠢的话!婚事已成定局。再过不到半小时,我们就要去教堂了。
十一点钟——一切都完了。他们结婚了。下午三点钟——他们走了!我哭得被泪水迷住了眼睛——我再也写不下去了——
(故事的第一个时期到此结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