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衣女人 第3节

四个月过去了。四月到了:春季里这个变化多端的月份到了。在新建立的家里,我们安静而幸福地度过了冬天以来的一段时间。我很好地利用了更多的闲暇,开辟我的收入来源,使我们的生活变得更稳定了。玛丽安一摆脱了长期来痛苦的紧张与焦虑,就振作起来,开始恢复她那天赋的丰富精力,几乎又变得和以前一样活泼自然了。

劳娜比她姐姐更容易受环境变化的影响,这时在新生活的治疗力下有了更显着的进步。前些日子未老先衰的面容很快地变了样,当年最娇媚的表情首先恢复过来。我在细心观察下发现,那一度几乎使她丧失了理智与生命的阴谋现在仅留下一个严重的后果。从离开黑水园府邸到我们重去利默里奇教堂墓地那段时期里的事,她再也记不得了。你只要一提起那个时期,她就会面色改变,身体发抖,言语变得模糊不清,记忆又像以前那样茫然恍惚,怎么也回想不起过去的事情。在这方面,也只有在这方面,旧日的创伤太深,再也无法愈合了。

但是,在所有其他方面,她已在复原,每逢最愉快的日子,她的谈话和表情有时又像从前的劳娜了。这一令人欣慰的改变,自然给我们俩带来了影响。我们对过去在坎伯兰生活中的那些难以磨灭的回忆,经过长期沉睡,如今又苏醒过来,对我们俩来说,那是爱情的回忆。逐渐地,不知不觉地,我们在日常生活中变得彼此拘束起来。那些爱怜的话,我在她忧愁痛苦的日子里会很自然地随意倾吐,但现在却很奇怪地难以出口了。在我经常担心会失去她的那些日子里,每当她晚上向我告辞,早晨和我见面时,我总要吻她。现在我们之间亲吻的事好像已被略去,它在我们生活中即将不复存在了。我们的手一接触到,又会颤抖起来。玛丽安不在的时候,我们彼此几乎不再多看一眼。一剩下我们俩,谈话就往往会停顿。每当我无意中碰触到她,就像我在利默里奇庄园时那样,我会觉得一颗心开始急跳,看见她脸上也跟着映现出可爱的红晕,这时我们仿佛又回到了坎伯兰的丘陵地里,恢复了我们以前的师生身份。她会长时间沉默不语,若有所思,但是玛丽安问她时,她又不承认是在想心事。有一天,我感到惊讶,发现我忘了自己的工作,在出神地想着我第一次会见她,在凉亭里为她画的那幅小水彩画像——正像我当初常常忘了费尔利先生的版画,出神地想着当时刚完成的这幅画像一样。现在,虽然情况已经完全改变,但是,仿佛随着爱火的复燃,我们又恢复了最初相识的那些快乐日子里的关系。随着时光的流逝,我们怀着早先破碎了的希望,好像附着一条破碎了的船漂流到从前熟悉的岸边。

如果换了另一个妇女,我会把话直截了当地说出来,然而,要对她说这些话,我就有顾虑了。瞧她这样孤苦伶仃,无依无靠,需要我悉心地安慰,而我,作为一个男子,天生不够细心,不能觉察出她的隐衷,可能失之过早地触痛了她那敏感的心情:一考虑到这些,以及其他类似的问题,我就感到毫无把握,不敢开口了。然而,我知道,现在必须消除我们双方的拘束,将来还必须明确地改变我们相互的关系,而这种改变的需要,首先必须由我提出。

我越多考虑我们的关系,越觉得难以改变这种关系,因为自从去冬以来我们三个人在一起生活,就一直维持着原状。我无需解释,在变幻莫测的思潮中,怎样会出现了这样一种想法,然而,我确实有了这种想法,认为必须首先改变一下地方和环境,必须突然打破我们生活中安静和单调的气氛,这样才可以改变我们在家里相互看惯了的情况,才可以为我说那些话作好准备,使劳娜和玛丽安听了不致于感到那样局促和尴尬。

既经打定了主意,一天早晨我就提议大家应当有一次短暂的休假,改变一下环境。经过考虑,我们决定用两周时间去海滨度假。

第二天,我们离开富勒姆,取道南海岸一个幽静的小镇。在早春季节里,镇上只有我们少数几个游客;岩石,海滩,镇后的小径:到处悄寂无人,这是我们最理想的地方。空气柔和;小丘、树林、谷地上空,随着四月间光影的变换,呈现出不同的美丽景色;动荡的海水在我们窗下欢腾,仿佛和大地同样觉出春光的明媚。

要跟劳娜谈话,我事前需和玛丽安商量,事后更需听她的指导。在抵达镇上的第三天,我找到一个和玛丽安单独谈话的适当机会。我们的目光刚刚相遇,我还没来得及开口,她那敏锐的本能已经觉察出我心底的念头。她仍像通常那样直爽,立即首先开口。

“你现在想的,是你从汉普郡回来那天晚上咱们提到的事吧,”她说,“前些日子我就料到你要重提这件事了。我们这个简单的人家必须作出一些调整了,沃尔特,我们不能再老是这样继续下去了。咱们俩同样清楚地看出了这一点——劳娜也同样清楚地看出了这一点,她只是没说出来罢了。多么奇怪,现在好像又恢复了从前坎伯兰的那种日子!你我又聚在一起;咱们唯一关心的又是劳娜的事情。我甚至会想象到:这间屋子就是利默里奇庄园的那个凉亭,咱们远处的海浪又在拍打着我们故乡的海岸。”

“那些日子里,我听了你的指导,”我说,“现在,对你十倍地信赖,玛丽安,我又要听你的指导了。”

她紧握着我的手,作为对我的答复。我看出,旧事重提,深深地感动了她。我们坐在窗口,她听我谈下去,我们看着那辉煌灿烂的阳光照耀在雄伟瑰丽的大海上。

“不管咱们这次私下谈话结果如何,”我说,“不管它会给我带来欢乐还是悲哀,劳娜的利害永远是我的切身利害。不管谈得怎样,等到咱们离开这儿的时候,我的决心仍旧不会改变,我回到伦敦,一定要迫使福斯科伯爵承认他的同谋者没有招认的罪行。咱们谁也不知道,这个家伙被我逼急了会对我使出什么手段;但是,根据他过去的言行,咱们可以知道,他会毫不犹豫,毫无顾忌,通过劳娜向我进行反扑。在咱们目前的情况下,社会不会同意,法律也不允许我对劳娜取得合法的权利,以加强我的地位,去抵抗伯爵和保护劳娜。这就使我处于十分不利的地位。如果要我名正言顺地为了劳娜的原故去和伯爵进行斗争,那我就必须以我妻子的名义去进行斗争。现在,你同意我的想法吗,玛丽安?”

“完全同意,”她回答。

“我不必表白我的感情,”我接下去说,“我不必谈我已经遭遇到种种波折和打击的爱情,我只能用以上的话为自己辩护,说明我怎么会有这妄想,并且会谈到要她做我的妻子。如果,像我相信的,只有迫使伯爵据实供认一切,才有可能公开证实劳娜仍旧活在世上,那么,咱们就会承认,我之所以要和她结婚,并不是出于自私。然而,也许我的想法是错误的,也许咱们还可以采取其他的方法来达到我们的目的,也许那些方法更有把握,也更少危险。我也曾挖空心思去想那些方法,但是我想不出。你想出了吗?”

“没有。我也想过,但是想不出。”

“很可能,”我继续说,“我考虑这件棘手的事情时所想到的那些问题,你也都想到了。既然她现在已经复原,相信村里的人,或者学校里的孩子会认出她来,我们要不要陪她回利默里奇去呢?我们要不要请求法庭实地鉴定一下她的笔迹呢?然而,假定我们这样做了。假定她被认出来了,她的笔迹被证实了。即使这两件事都成功了,不也仅仅是为依法起诉准备了一个很好的基础吗?难道单凭人们的确认和笔迹的核实,就能证明她的身份,就能推翻她姑母的见证和死亡证,否定殡葬的事实和墓碑上的文字,使费尔利先生重新接她回利默里奇庄园吗?不能呀!我们只能希望这样可以对她的死亡提出疑点,至于要澄清这一疑点,那仍须通过法庭的侦查。现在让我假定:咱们有足够的钱(但是,实际上咱们并没有),去逐步进行这样的侦察。再让我假定:费尔利先生的成见可以消除;伯爵和他妻子的假见证,以及所有其他的假见证都可以推翻;法庭确信不可能把安妮·凯瑟里克错认作了劳娜,确信那笔迹并不像我们的敌人所说的那样是狡猾地伪造的:然而,所有这一切都是假设,它们在不同程度上明明是不大可能实现的。这且不去管它,现在再让咱们问一问自己:在这种情形之下,法庭首先会怎样向劳娜查问有关阴谋的事,而结果又会怎样。咱们对那结果知道得最清楚,因为咱们知道劳娜始终无法回忆她在伦敦的遭遇。你无论是私下里问她,或者是公开地问她,她根本不能帮助你说明她的问题。如果你不像我同样明白这一点,玛丽安,让咱们明儿就到利默里奇庄园去试一试。”

“我明白这一点,沃尔特。即使咱们有足够的钱支付全部诉讼费,即使咱们最后能打赢这场官司,但是那种拖延也真叫人受不了;咱们的苦已经受够,那种经常的紧张真叫人太痛苦了。去利默里奇是毫无希望的,你这话说得很对。至于决定去找伯爵,要试一试那最后的机会,我只希望你这种打算是对的。可是,难道那真的是一个机会吗?”

“肯定是一个机会。只有利用这个机会,才可能发现劳娜去伦敦的那个无法查明的日期。现在不必重复我前些日子向你提出的那些理由了,我仍像以前一样坚信,她那次上路的日期和死亡证上的日期不符。那是全部阴谋中留下的一个漏洞——只要咱们向那一点进攻,就会使阴谋全部败露,但进攻的方法只有伯爵知道。如果我能成功,能迫使伯爵说出那个方法,咱们的最大目的就达到了。如果我失败了,劳娜的冤枉就永远不能在这世界上昭雪了。”

“你也担心会失败吗,沃尔特?”

“我不敢指望准能成功,玛丽安,因此我现在坦白地把话说明了。我可以凭良心说真心话:劳娜未来的希望是微乎其微的。我知道,她的财产已经丧失;我知道,要恢复她的社会地位,除非是反过来将她最凶恶的敌人制伏,但这个人现在的防卫是无法击破的,而且可能是永远无法击破的。她有利的社会条件已经不复存在,她恢复名誉和地位的希望已经很渺茫,除了指望自己的丈夫而外,她再没有更光明的前途:到了这时候,一个穷苦的图画教师最后不妨把他的心情表白出来。从前,在她得意的日子里,我只是教她绘画的教师,玛丽安,现在,到了她落难的时候,我是向她求婚的人了!”

玛丽安把眼光亲切地对着我——我再也说不下去了。我一心要说什么,嘴唇在颤抖。我不愿无意中表示出向她乞怜。于是我站起身,准备走出去。

她也站起身,轻轻地把一只手放在我肩上,拦住了我。

“沃尔特!”她说,“当初我把你们俩拆开,那是为了你和她的利害着想啊。你等候在这儿吧,老兄,等候着我吧,我最亲爱的好朋友,等着劳娜来吧,她会告诉你我这会儿是去做什么!”

自从那天早晨在利默里奇庄园道别以来,她首次用嘴唇触了触我的前额。吻我的时候,一滴泪落在我脸上。她急速转过身,指了指我站起来后的空椅子,然后离开了屋子。

我独个儿坐在窗前,经历那决定我命运的片刻。在那段极度紧张的时间里,我觉得心中整个是一片空白。我对一切都感到茫然,但所有那些熟悉的感觉却强烈得使人感到痛苦。阳光灿烂刺眼;远处彼此追逐的白色海鸥仿佛在我脸前掠过;海滩上柔和低沉的涛声听来好像是阵阵雷鸣。

房门开了,劳娜独自走进来。记得我们那天早晨分别时,她就是这样走进利默里奇庄园的早餐室。从前她是那样忧愁而迟疑,慢腾腾地,步履不稳地走近我身旁。这会儿她脚步急促,脸上焕发出幸福的光芒,喜盈盈地走进来。她那可爱的双臂自动地拥抱了我,她那甜美的嘴唇自动地凑近了我。“亲爱的!”她悄声说,“现在咱们可以承认彼此相爱了吧?”她柔情脉脉,心满意足地把头贴在我怀里。“哦,”她天真地说,“总算还有今天,我多么幸福啊!”

十天后,我们更幸福了。我们结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