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月十七日——我的手刚触到我的房门,只听见珀西瓦尔爵士在楼下唤我。
“我要请您再到楼下来,”他说,“这可不能怪我,哈尔科姆小姐,这要怪福斯科。他毫无理由地反对他太太做证人,要我请您和我们一起到书房里去。”
我立刻和珀西瓦尔爵士一起走进书房。劳娜等候在桌子旁边,心神不定地扭弄和转动着手里的那顶草帽。福斯科夫人坐在她旁边一张扶手椅里,不动声色,只顾赞赏自己的丈夫,这时候伯爵站在书房里另一头,正在摘去窗台上那些花茎上的枯叶。
我一走进房门,伯爵就朝我迎上来,向我解释。
“千万原谅我,哈尔科姆小姐,”他说,“您知道英国人把我那些老乡看成是什么样的人物吧?在好心肠的约翰牛【注】的心目中,我们意大利人都是生性阴险,叫人怀疑的。那么,就把我和我本国人看作是一路货色吧。我是一个阴险的意大利人,也是一个可疑的意大利人。好小姐,您也有这种想法,对吗?瞧,既然我是阴险的,又是可疑的,那么,现在我已经做了证人,我反对再让福斯科夫人也给格莱德夫人的签字作证。”
【注】英国人的绰号。
“他这样反对是毫无根据的,”珀西瓦尔爵士插嘴,“我已经向他解释:根据英国法律,福斯科夫人是可以和她丈夫同时为签字作证的。”
“我承认这一点,”伯爵接下去说,“英国法律说可以,但是,福斯科的良心说不可以。”他展开肥胖的手指,放在罩衫胸前,庄严地一鞠躬,好像要把他的良心作为一位显要人物介绍给我们大伙。“格莱德夫人要签的是一份什么文件,”他接下去说,“我既不知道,也不想知道。我要说的是:将来可能会出现某种情况,那时候珀西瓦尔爵士或者他的代表必须找这两个证人,在那种情况下,当然证人最好是代表两种完全独立的见解。但如果我妻子和我一同签字,那就不可能做到这一点,因为我们两人只有一个见解,而那又是我的见解。我不愿意将来有一天被人家当面指责,说福斯科夫人是由我逼着签了字,实际上不能算是证人。考虑到珀西瓦尔的利益,我提议用我的名字,作为丈夫方面最亲密的朋友,再用您的名字,哈尔科姆小姐,作为妻子方面最亲密的朋友。你们可以说我是一个诡辩家,一个专门注意细节的人,一个只在小处着眼、想到枝节问题、顾虑太多的人,但是,我希望你们考虑到我意大利人会被人怀疑,我意大利人的良心会感到不安,请你们原谅我。”他又一鞠躬,后退了几步,像刚才向我们介绍他的良心时那样,又彬彬有礼地带走了他的良心。
伯爵的顾虑可能是光明磊落的,也是很有道理的,然而,我看到他说这话时的那种神态,就更不愿意让自己卷入签字的事。要不是为了劳娜,我无论如何也不肯做证人。但是,看到她那副焦急的神情,我宁愿冒一切危险,决不能丢下她不管。
“我愿意留在这儿。”我说,“既然我没有什么可顾虑的,您可以让我当一个证人。”
珀西瓦尔爵士锐利的眼光朝我望了望,仿佛打算说什么。但是这时福斯科夫人从椅子里站起,引起了他的注意。她已经看见她丈夫在使眼色,这时显然准备按照他的吩咐离开那里。
“您不用走。”珀西瓦尔爵士说。福斯科夫人又在请示,她又获得了指示,就是说,她还是应当走开,好让我们办事,接着她就坚决地走出去了。伯爵点燃了一枝烟,回到窗台的花跟前,向叶子上喷出小口的烟,那样儿好像是一心一意要熏死那些虫子。
这时珀西瓦尔爵士打开了一口书橱下面的柜锁,从里边取出一份直着折成许多叠的羊皮纸文件。他把它放在桌上,只翻开最后的一折,把其余的都揿在手底下。最后的一折上面露出一条空白,有几个地方粘了一些小封签。所有的字都被捂在他手底下折着的那一部分里。劳娜和我面面相觑。她脸色苍白,但是并没有迟疑恐惧的神情。
珀西瓦尔爵士蘸了墨水,把笔递给他妻子。
“把你的名字签在这儿,”他说时指着那个地方,“哈尔科姆小姐,您和福斯科等会儿签在那两个封签旁边。过来呀,福斯科!为签字作证,可不是这样向窗外呆看,对着那些花喷烟呀。”
伯爵扔了他的烟卷儿,走到桌子跟前我们当中,双手随便插在罩衫的大红腰带里,眼睛直勾勾地盯着珀西瓦尔爵士的脸。劳娜坐在她丈夫另一边,手里拿着笔,也瞅着他。他站在他们两人中间,我坐在他对面,他把那折叠着的羊皮纸文件紧揿在桌上,隔着桌子望着我,脸上那副又可疑又尴尬的奸险神情,看来不像是一位绅士在他自己家里,倒像是一个罪犯在法庭上。
“签在这儿。”他突然转身向劳娜重复了一句,又指着羊皮纸文件上那个地方。
“我要签的是什么?”她冷静地问。
“我没工夫向你解释,”他回答,“车在门口等着,我这就要走。再说,即使我有时间,你也听不懂。这完全是一份做形式的文件,里面都是法律名词,以及那一类的东西。好啦!好啦!把你的名字签好,让我们尽快结束了这件事。”
“我在签名之前,珀西瓦尔爵士,总要知道我签的是什么东西吧?”
“胡说!女人管这些事干什么?我再对你说:这种事你不会懂的。”
“无论如何,我总要试着去看懂它。吉尔摩先生要我无论做什么事,总得先向我说清楚,他的话我总听得懂。”
“可能他是这样。他给你当差,必须向你解释。我是你丈夫,不必向你解释。你打算叫我在这儿再耽搁多久?我再对你说一句,没时间读任何东西——车在门口等着。爽爽快快地说你是签还是不签?”她仍旧拿着那枝笔,但是并不准备用它签字。
“既然签了字需要承诺一件事,”她说,“我总有权知道承诺的是什么吧?”
他举起了文件,气冲冲地把它向桌上一扔。
“说吧!”他说,“你一向是以说实话出名的。不必去管哈尔科姆小姐,不必去管福斯科——就明白地说出你是不相信我吧。”
伯爵从腰带里抽出一只手,搭在珀西瓦尔爵士肩上。珀西瓦尔爵士恼怒地摔开了那只手。伯爵泰然自若地又把手搭在他肩上。
“克制住你这倒霉的暴躁性子吧,珀西瓦尔,”他说,“格莱德夫人说得对。”
“说得对!”珀西瓦尔爵士大喊,“做妻子的不相信她丈夫,还说得对!”
“说我不相信你,这话是苛刻的,也是不公正的,”劳娜说,“问问玛丽安:在签字之前,我是不是应该知道这份文件要我承诺什么?”
“我不必请教哈尔科姆小姐,”珀西瓦尔爵士反驳,“哈尔科姆小姐与此事无关。”
我刚才一直没说话,这时仍不愿开口。但是,看到劳娜向我转过来的脸上那副痛苦的表情,再有她丈夫那种傲慢无理的举动,我不得不为了她而立即在这需要的时刻发表我的意见。
“对不起,珀西瓦尔爵士,”我说,“作为签字证明人之一,我倒认为本人与此事有一些关系。我觉得劳娜反对的理由完全对,至于我本人,我必须让她首先了解您要她签的是什么文件,否则我不能承担为签字作证的责任。”
“这话说得真不顾情面呀!”珀西瓦尔爵士大喊,“下次您再到哪家去做客人,哈尔科姆小姐,我奉劝您别为了一件与您无关的事帮着人家的妻子去反对她的丈夫,以此报答人家对您的盛情款待。”
我蓦地站起,仿佛被他打了。如果我是一个男人,我就会一拳把他打倒在他自己的房门口,然后离开他的家,绝不再回到那里。然而,我只是一个妇女,再说,我是多么热爱他的妻子啊!
谢天谢地,多亏了那种忠诚的爱,我一句话没说,又坐了下来。我怎样忍受着痛苦,怎样克制着自己,她是知道的。她跑到我身边,眼泪直往下淌。
“哦,玛丽安!”她悄声说,“如果我母亲还在,她也不能够比你待我更好!”
“过来签字!”珀西瓦尔爵士在桌子那一头大喊。
“我要不要签呢?”她凑近我耳边问,“如果你要我签,我就去签。”
“不要签,”我回答,“你做得完全正确,绝对不要签,除非是你先看了文件的内容。”
“过来签字!”他重复了一句,扯直了嗓子,忿怒到了极点。伯爵一声不响,留心注视着劳娜和我,这时候第二次插话。
“珀西瓦尔!”他说,“我记住了这是在小姐太太们面前。最好请你也记住了这一点。”
珀西瓦尔爵士向他转过身,气得说不出话来。伯爵坚定的手慢慢地抓紧他的肩膀,这时只听见那坚定的声音冷静地重复说:“最好请你也记住了这一点。”
他们彼此对看了一眼。珀西瓦尔爵士慢慢地把肩膀从伯爵手底下挣开了,慢慢地把脸从伯爵眼光下避开了,倔强地低下头向桌上的文件望了一会儿,然后开始说话,那样儿不像是一个被说服了的人淡然丢开了一件事,而像是一个被驯服了的动物忍气吞声不敢反抗。
“我并不是要得罪谁,”他说,“可是我妻子这样倔强,连一位圣徒也没法容忍。我已经告诉她,说这只是一份做形式的文件——她还要知道一些什么呢?无论怎样说,反正一个妇女不应该这样冒犯她的丈夫。我最后再说一遍,格莱德夫人,你到底是签还是不签?”
劳娜回到他那边桌子跟前,又提起了笔。
“我很乐意签字,”她说,“但是你必须把我当作一个对事情负责的人。我毫不介意自己要作出的牺牲,只要这件事不影响其他人,不带来有害的后果——”
“谁说要你作出牺牲了?”他打断了她的话,克制着几乎又要爆发的狂怒。
“我不过是说,”她接着讲,“只要做得体面,我什么事都可以让步。即使我签一份文件,因为不知道它的性质而有所顾虑,你也不必对我这样严厉呀!对我的顾虑是这样认真,对福斯科伯爵的顾虑又是那样毫无所谓,我觉得这是很令人难堪的。”
这几句话虽然说得很婉转,但这样很不适宜地(然而却是十分自然地)暗示伯爵具有非凡的力量,能够支配她丈夫,这就立刻使珀西瓦尔爵士已经快要熄灭的怒火重新烧旺。
“顾虑!”他重复了一句。“你有顾虑!你现在再顾虑已经太晚了。你既然豁出了一切嫁给我,我还以为你再不会有任何顾虑了哩。”
他这几句话一出口,劳娜就扔下了笔,眼中露出我以前和她接触时从未见过的表情瞪着他,接着就扭转身背对着他,不再说一句话。
我们所有的人看着都沉默了,因为像这样痛心疾首、不顾一切、最强烈地表示轻蔑,一反她的常态,完全违背了她的性情。刚才她丈夫对她说的那些话,在粗暴蛮横的表面下肯定还隐藏着一些什么意思。那些话里还含有一种侮辱的成分,我虽然完全不理解,但是,即便是局外人也能看出,她脸上很清楚地留下了受辱的印迹。
伯爵不是局外人,他当然同样清楚地看出了这点。我离开自己的椅子,走到劳娜身边时,只听见伯爵压低了声音对珀西瓦尔爵士说:“瞧你这个傻子!”
我刚抢向前,劳娜已先朝门口走去,就在这时候,她丈夫又向她发话了。
“那么,你是肯定拒绝给我签字了?”可以听出他的口气已经改变,他意识到那不顾轻重的语言已经给自己造成严重的损害。
“刚才听了你对我说的话,”她坚定地回答,“在我没从头到尾看完那份文件上的每一行字以前,我拒绝签字。去吧,玛丽安,咱们在这儿待的时间太久了。”
“等一等!”伯爵不等珀西瓦尔爵士来得及再开口就赶紧插话,“等一等,格莱德夫人,我请求您!”
劳娜本来打算不去理他,自顾走出屋子,但是我拦住了她。
“别和伯爵做冤家!”我悄声说,“无论如何别和伯爵做冤家!”她听从了我的话。我又关上门,我们一起站在门旁等着。珀西瓦尔爵士在桌边坐下,把一只胳膊肘撑在折叠着的文件上,紧握着拳头托着脑袋。伯爵站在我们中间——他主宰着我们面临的可怕的形势,正像他主宰着所有的一切。
“格莱德夫人,”他口气十分温和,但不像是在对我们说话,而像是对我们孤单无助的情况有感而发,“请原谅我大胆提个意见,请相信我说这话是出于对女主人最大的尊敬和关怀。”刚说到这里,他突然向珀西瓦尔爵士扭转了身。“你胳膊肘底下的这份东西,”他问,“一定要今儿签字吗?”
“我计划,也希望这样,”另一个阴沉地回答。“可是,你瞧,我怎么也扭不过格莱德夫人。”
“我直截了当地问你。你也直截了当地回答我。签字的事能推到明天吗——能,还是不能?”
“能,如果你要这样的话。”
“那么你干吗还在这儿浪费时间呢?把签字的事推迟到明天——推迟到你回来再说嘛。”
珀西瓦尔爵士抬起头,蹙起眉,咒骂了一句。
“我不喜欢你用这种口气和我谈话,”他说,“不管谁,用这种口气我都受不了。”
“我这样劝告你,是为了你好,”伯爵回答,轻蔑地露出了淡淡的微笑。
“给你自己一些时间——也给格莱德夫人一些时间。你忘了你的车在门口等着吗?你觉得我的口气奇怪——啊?我想,它会使你觉得奇怪,因为只有能克制自己的人说话是这口气。我从前奉劝过你多少次了?次数多得连你也数不清了。我说错过一次吗?倒请你给我举一个例。去吧!赶你的路去吧。签字的事可以等到明天。就让它等着吧——等到你回来再说吧。”
珀西瓦尔爵士犹豫了一下,看了看他的表。一经伯爵提醒,他今天既急于要劳娜签字,又急于自己去作一次秘密旅行,这两种思想正在斗争。他考虑了一下,然后从椅子里站起。
“你要驳倒我很容易,”他说,“因为这会儿我没工夫和你争论。我就照着你的话做吧,福斯科,并不是因为我愿意这样做,也不是因为我相信这样做更好,而是因为我没有更多的时间耽搁。”他停了一下,回过头恶狠狠地瞪了他妻子一眼。“我明天回来,如果你再不给我签字——”以下的话被他重新打开书橱下面的柜子去锁文件的声音盖住了。他从桌上抓起了他的帽子和手套就朝门口走去。劳娜和我后退了几步,让他走过去,“记住明天!”
他对妻子说,接着就走出去了。
我们等着他穿过门厅驾车出发。伯爵见我们站在门旁边,朝我们跟前走过来。
“您刚才看到的是珀西瓦尔脾气最坏的时候,哈尔科姆小姐,”他说,“因为是他的老朋友,所以我为他感到遗憾,感到惭愧。也正因为是他的老朋友,所以我向你们保证,他明儿再不会像今天这样很不体面地发脾气了。”
他说这话时,劳娜拉住我的手臂;听他说完了,她故意捏了它一下。一个妇女,自己站在一边,眼看着丈夫的男朋友在她家里一本正经地替丈夫陪不是,肯定会感到很难堪,现在她也不能例外。我客客气气地谢了伯爵,然后把她领了出去。可不是!我向伯爵道谢,因为我早已怀着说不出的无能与自卑感,意识到自己之所以还能留在黑水园府邸是由于他的关心,或者出于他的高兴,而现在看到珀西瓦尔爵士这样对待我,我就知道,如果失去了伯爵的支持,我就没有再留在这里的希望了。实际上,在劳娜最迫切需要的时刻,只有他的影响,也是一切影响中我最怕的那种影响,能让我和劳娜厮守在一起!
我们走进门厅,听见狗车的车轮辗过环形车道上的砂砾。珀西瓦尔爵士出发了。
“他这是上哪儿去呀,玛丽安?”劳娜悄声问,“现在他每玩一件新鲜花样,我对未来就好像有一种恐怖。你怀疑他有什么秘密吗?”
自从她经历了那天早晨的事件,我再不愿意把自己的疑虑告诉她。
“他的秘密我怎么会知道?”我含糊地说。
“我不晓得管家可知道吗?”她追问。
“肯定不知道,”我回答,“她准和咱们一样被蒙在鼓里。”劳娜不信地摇了摇头。
“你没听到管家讲,据说有人在这一带看到了安妮·凯瑟里克吗?你看他会不会是找她去了?”
“我想你还是让自己安静下来,劳娜,这件事根本就别去想它;经过了今天的事,你最好也学我的样。到我屋子里去休息一下,让自己安静一点儿。”
我们一起靠窗口坐下,让带着清香的夏天的风吹在我们脸上。
“自从你这次为了我在楼下受委屈,玛丽安,”她说,“我见了你真不好意思。哦,亲爱的,我一想到这件事,几乎连心都碎了!我要他向你陪礼——我一定要做到这一点!”
“得啦!得啦!”我说,“别去提它啦。跟你作出可怕的牺牲相比,我受到这点儿屈辱又算得了什么!”
“你听到他对我说什么吗?”她十分愤慨地抢着接下去说。“你虽然听到那些话,但是你不会懂他的意思,你不会知道我为什么要丢下笔,背过身去不理他。”她突然激动地站起身,在屋子里来回地走。“我有许多事都瞒着你,玛丽安,因为怕使你难过,在我们新生活刚开始的时候就感到不高兴。你还不知道他是怎样对待我的。可是,现在必须让你知道了,因为你今天已经看到他怎样对待我了。你听到他嘲笑我不应当有顾虑,你听到他说我豁出了一切嫁给他。”她又坐下了,脸色绯红,手不停地在膝上扭着。“可是,这会儿我不能告诉你那件事,”她说,“如果这会儿对你说了,我会大哭一场,还是等到以后我比较冷静的时候吧,玛丽安。我这可怜的脑袋在痛,亲爱的,一直在痛。你的嗅盐瓶呢?还是和你谈谈你的事情吧。为了你,我真想给他签了字。我明天给他签了字好吗?我宁愿牺牲了自己,也不愿委屈了你。你已经帮着我反对他,如果我再拒绝签字,他就会把一切过错都推在你身上。咱们怎么办呢?唉,多么需要一个能帮助咱们、为咱们出主意的朋友啊!多么需要一个咱们可以信任的朋友啊!”
她沉痛地叹了口气。我从她脸上看出她正在想念哈特赖特——现在我能看得更清楚,因为,听了她最后的一句话,我也想起了他。她婚后刚六个月,我们已经需要哈特赖特像临别时所说的那样竭力帮助我们。我以前万万没想到我们会需要他的帮助啊!
“咱们必须自己想办法,”我说。“还是让咱们冷静地商量一下吧,劳娜,让咱们尽可能想一个最稳妥的主意吧。”
把她听到有关她丈夫负债的事和我听到他跟律师的谈话归在一起,我们必然地得出了这一结论,即书房里的文件是为了举债而订立的一份借据,而要达到珀西瓦尔爵士的目的,借据绝对需要由劳娜签字。
至于所订立的借据具有什么性质,如果劳娜糊里糊涂地签了字,她个人又会承担什么责任:对于这个问题,我们俩都远远缺乏应有的知识与经验。
我个人深信,这份文件的不可告人的内容,肯定涉及到一笔十分卑鄙恶劣、极尽欺诈之能事的交易。
我之所以得出这一结论,并不是因为珀西瓦尔爵士拒绝给人观看或向人解释那份文件,他之所以拒绝,很可能只是由于性子倔强,脾气骄横。我之所以怀疑他不诚实,是因为他到了黑水园府邸后,在言语和态度上发生了变化,而看到这一变化,我就深信他在利默里奇庄园受考验的整个时期里都在弄虚作假。他那样体贴入微,那样礼貌周到,很好地迎合了吉尔摩先生的老式观念,此外,他对劳娜那样谦恭,对我那样诚恳,对费尔利先生那样温和:
这一切都是一个卑鄙、狡诈、冷酷的人所耍的手段,他一朝靠玩弄欺骗达到目的,就撕去了他的伪装,那一天在书房里公然暴露了他的真面目。我不必去谈这一发现使我为劳娜感到多么悲伤,因为这不是我能用任何语言来表达的。我现在谈到这件事,只是要说明我为什么作出决定:除非她先了解文件的内容,否则,不论后果如何,不能让她签字。
在这种情况下,明天要反对签字,我们就必须准备好一个理由,它要在法律基础上使珀西瓦尔爵士无法坚持己见,并使他怀疑我们两个妇女是和他同样熟悉商业上的契约和法律的。
经过了一番考虑,在束手无策的情况下,我决定写信给我们可以找到的、确信他会为我们细心策划的唯一的忠诚的人。那就是吉尔摩先生的合伙人基尔先生;自从我们那位老朋友因为身体不好退出了事务所,离开了伦敦,现在那事务所就由基尔先生主持。我向劳娜解释:吉尔摩先生曾经亲自向我推荐,说可以绝对相信他的合伙人诚实、精细、完全熟悉她的一切情况;经过她的完全同意,我立即坐下来写信。
我在给基尔先生的信中,首先据实说明了我们的处境,然后请他复信指导,我的信写得简单明白,他不可能误会和错解。同时我尽量把信写得很短,不让它在那些多余的谦辞和无谓的细节上纠缠。
我刚要在信封上写好地址,劳娜发现了我只顾忙着写信,就完全没注意到的一个难题。
“咱们怎么能及时收到复信呢?”她问,“你的信要明天早晨才能寄到伦敦,邮局要第二天早晨才能把复信送到这里呀。”
要克服这一困难,只有一个办法,那就是复信必须由律师事务所派一名专差送给我们。我把这一要求写在附言里,请送信的专差乘十一点钟的早车,午后一点二十分抵达我们村里的车站,这样最迟两点钟以前可以到黑水园府邸。要叫他来找我,不要回答其他任何人问题,要叫他把信递到我手里,不能交给其他任何人。
“万一珀西瓦尔爵士明天两点钟之前回来,”我对劳娜说,“最好的办法是:你带着你的书或者活计,整个早晨都到外边庭园里,在专差没把那封信送到之前,你别进屋子。我整个早晨都在这儿等着他,以防发生什么意外或者差错。按照这个办法,我希望,并且相信咱们不会遇到什么意外的事。这会儿咱们到楼下客厅里去吧。如果两个人关着门在这儿待得太久,那会引起人家怀疑的。”
“怀疑?”她重复了一句,“这会儿珀西瓦尔爵士又不在家,咱们会引起谁的怀疑呀?你的意思是指伯爵吗?”
“也许是的,劳娜。”
“你现在也开始像我一样讨厌他了,玛丽安。”
“不,不是讨厌他。讨厌多少含有轻视的成分,但是我在伯爵身上看不出有什么可以轻视的地方。”
“你总不会害怕他吧?”
“也许我害怕他——有点儿害怕他。”
“他今天出面干涉,给咱们帮了忙,你反而害怕他!”
“是呀。他那样出面干涉,要比珀西瓦尔爵士大发雷霆更加可怕。记住我在书房里对你说的。无论如何,劳娜,你别和伯爵做冤家!”
我们下了楼。劳娜走进客厅,我手里拿着信穿过门厅,准备把信投进我对面墙上挂的邮袋。
厅门敞开,我走过门口时,看见福斯科伯爵和他妻子正站在外边台阶上谈话,脸朝着我这面。
伯爵夫人匆匆忙忙走进门厅,问我可有空和她单独谈几分钟话。看到这样一个人对我提出这样一个要求,我觉得很奇怪,于是我把信投进了邮袋,回答说我很乐意奉陪。她勾住我的胳膊,显得异常亲昵,但不是把我领进一间空屋子,而是把我带到外边围着大鱼池子的那圈草地上。
我们在台阶上走过伯爵身旁时,他鞠躬微笑,接着立即走进屋子,随手带上厅门,但并未完全把它关拢。
伯爵夫人陪着我缓缓地围着鱼池散步。我以为她要告诉我什么异常秘密的话,但是,令人十分惊讶的是,她所谓要私下里和我谈话,只不过是礼貌很周到地为书房里发生的事向我表示同情。她丈夫已经把全部经过情形,以及珀西瓦尔爵士对我谈话时的傲慢态度一起告诉了她。她听了这些话十分震惊,并为我和劳娜感到难过,所以现在已经决定,如果再发生这类的事,她就要离开府邸,对珀西瓦尔爵士的蛮横无礼表示抗议。伯爵已经同意她这一决定,现在她希望我也同意。
我觉得十分奇怪,像福斯科夫人这样一向异常沉默的妇女,怎么会采取这一行动,尤其是,就在那天早晨,我们在船库里交谈时,双方唇枪舌剑地交换了那些尖锐的话。然而,一个长辈这样亲切有礼地来找我谈话,我完全有责任亲切有礼地回答她。因此,我也用她那种口气答话,然后,估计我们都已说完了需要说的,就打算回到屋子里。
然而福斯科夫人好像决心不放我走,使我感到无比惊奇的是,她还决心要继续谈下去。以前她一向是妇女中最为沉默的,可是现在滔滔不绝地用一些陈旧的废话来折磨我:谈到婚后生活,谈到珀西瓦尔爵士和劳娜,谈到她自己如何幸福,谈到已故的费尔利先生在她承受遗产一事上如何对待她,还谈到许多其他的事,让我围着鱼池子兜了半个多小时,使我感到十分厌烦。她是否已经觉察出这一点,我不知道,但是后来,像开始时的举动一样突然,她住了口,朝正屋门望了望,一下了又恢复了冷冰冰的神气,还不等我找脱身的借口,她已自动地撒开了我的手臂。我一推开门走进门厅,就突然发现自己又面对着伯爵。他正把一封信投进邮袋。他投了信,扣好邮袋,问福斯科夫人这会儿在哪里。我告诉了他,他立即朝厅门口走出去找他妻子,他和我说话时显得无精打采,我转过身去看他的背影,猜想他会不会是有病,或者情绪不好。
为什么我下一步会直接走到邮袋跟前,取出我的信,又向它看了看,隐约地感到一种疑虑;为什么我第二次看了信后立刻想到,为了更安全起见,需要把它重封一次:这一切都是神秘的,那道理也许太深奥,也许很浅近,但我是猜测不透的。大家知道,女人做事往往出于一时的冲动,连她们自己也无法解释,我只能设想:正是这种冲动促使我采取了这一无法理解的行动。不管这样做究竟受了什么影响,反正回到自己房间里,准备重新封这信时,我认为幸亏是由于一时的冲动这样做了。我本来是像平时那样封的信:先弄湿涂了胶的封皮,然后把它向下面纸上揿牢,可是这会儿用手指揭它时,虽然已经整整过了三刻钟,但那信封并未粘紧,并不需要撕,一下子就被我揭开了。也许,我没把它封牢吧?也许,胶质有什么毛病吧?再不就是——不!我一想到第三种可能,就感到一阵恶心。我真不愿意去想那件本身已经十分明显的事。我对明天的事态发展几乎感到恐怖——一切要看我是否能够小心谨慎,是否能够克制自己。有两件需要当心的事,它们是我无论如何不能忘记的。我必须在外表上注意对伯爵保持友好;我必须留心律师事务所的专差什么时候给我送来回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