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衣女人 第7节

带路的人领我上了楼,走进一条过道,又回到我昨夜睡的那间卧室里,然后打开通隔壁房间的门,请我进去看看。

“主人吩咐我领您去看您的起居室,先生,”仆人说,“请问,您对这屋子里的布置和光线满意吗?”

说实话,如果对这间屋子和它里面的一切陈设再不满意,那我这个人真可以说是太不知足了。从弓形窗子里望出去,正是我早晨在卧室里看了称赞不已的美丽景色。家具都是奢侈华丽的精品;一张桌子在屋子当中灿灿闪亮,上面是精装的书籍,优雅的文具,美丽的鲜花;另一张桌子靠近窗口,上面摆满了裱糊装配水彩画需用的各色材料,桌边上还装了一个小小画架,我可以随意将它展开或者折拢;墙壁上挂着鲜艳的印花棉布;地板上铺的是黄红相间的印度草席。那是一间我生平从未见过的最豪华精致的起居室,我看了赞不绝口。

那个态度严肃的仆人,显然受过严格训练,所以丝毫不露出得意的神情。我说完赞扬的话,他冷淡而恭敬地一鞠躬,接着就默默地给我开了门,又让我走到外面过道里。

我们拐了个弯,走进另一条很长的过道里,最后登上一道短扶梯,穿过楼上的一个小圆厅,在一扇覆盖着深色厚呢的房门前停下了。仆人打开了这扇门,领着我向前走了几码,到了另一扇门前面,又开了那扇门,迎面露出两条淡海绿色缎子门帘,他悄悄地揭开一条门帘,轻轻地说了一句“哈特赖特先生到”,就离开了我。

我来到一间高大的房间里,天花板上面的雕刻精美绝伦,地毯又软又厚,踏在脚底下像是层层丝绒。屋子里一边列着长长的书橱,是用我从未见过的稀有的嵌花木料制的。书橱不到六英尺高,上面间隔得很均匀地摆着云石小雕像。对面是两口古色古香的珍品橱,橱中间空着的地方挂着一幅《圣母与圣婴》,画上面罩着玻璃,镜框下边的镀金牌上刻着拉斐尔【注】的名字。我走进房门,沿左右两边都摆着小柜和玳瑁金银等细工镶嵌的小架子,上面陈设的是德累斯顿特产的磁人儿,珍贵的花瓶,象牙的装饰,以及各种玩物古董,上面嵌的金银和宝石灿烂耀眼。房间深处,我迎面那几扇窗都被遮住了,也像门帘那样淡海绿色的大幅窗帘调节了阳光。照射进来的光线在亮度减弱后显得有点神秘,使人感到柔和适意,它均匀地散布在室内所有的物件上,加深了这里静寂与冷落的气氛,给那个孤零零的主人罩上了一个很合适的肃静的光环,主人显得那么懒散,正靠在一张大扶手椅里,椅子一边的扶手上装了个托书架,另一边的扶手上配了块小搁板。

【注】拉斐尔(1483—1520),意大利文艺复兴时代的画家和建筑家。

如果根据一个四十岁开外的男子刚化了妆的仪容,就可以准确地推测出他的年龄(其实这是很不可靠的),那么,我会见费尔利先生时,可以将他的年龄约莫估计为五十已过但未到六十。他那张光洁无髭的脸瘦削无神,苍白得好像是透明的,但上面并没有皱纹;他的鼻子很高,呈鹰钩状;眼睛灰蓝暗淡,大而突出,眼皮四周通红;头发稀疏,看上去很柔软,是那种最不容易辨认是否已开始变白的淡茶色。他穿的一件深色常礼服,是用比一般呢绒薄得多的料子制的,背心和裤子都洁白得看不到一点儿斑迹。一双小得像女人的脚,穿着浅黄色长筒丝袜,趿着像妇女穿的那种青铜色小皮拖鞋。他那纤细雪白的手上戴着两个戒指,即使我对此道是外行,但仍可以看出它们是极珍贵的。总的说来,看上去他身体衰弱,肝火很旺,过分文雅——他有着那么一种神态,如果那表现在男人身上,虽然特别细微,但仍会使人感到不快,而一旦表现在女人身上,那女人就不可能显得自然大方了。我那天早上认识了哈尔科姆小姐,以为会喜欢这家的每一个人,但是,看到了费尔利先生那副模样,我无论如何不能对他发生好感。

我向他再走近一些,才发现他并不像我最初猜想的那样是无所事事的。他身边那张大圆桌上,除了一些珍玩之外,还摆着一个黑檀镶银的小巧的珍宝柜,里面是大小各色的钱币,都排列在铺着浅紫色丝绒的小屉子里。一个屉子正摆在他椅子的小搁板上,屉子旁边是几只珠宝商用的小刷儿,一只软皮“擦笔”【注】,一小瓶药水,准备一发现钱币上有污迹,就用这些东西,按不同方法,把污迹拭净。他那软弱洁白的手指正在有气无力地玩弄着一件什么东西,在我这个未经训练的人看来那像是一只缺了边的肮脏的锡蜡纪念章,就在这时候,我走到跟他的椅子保持适当距离的地方停下来向他鞠了一躬。

【注】“擦笔”是一种用皮或纸做的锥形物,用来给垩笔画或铅笔画画阴影的。

“非常欢迎您到利默里奇来,哈特赖特先生,”他像哭诉般说,再加上声音尖锐刺耳,有气无力,这句话听来只会叫人感到难受。“请坐吧。可是,请别移动那椅子呀。我可怜的神经哪,一丁点儿响动都会使我十分痛苦啊。您看过您的画室了吗?还可以吗?”

“我刚看完了那间屋子,费尔利先生;说真的——”我这句话刚说到一半就被他止住了,他闭起眼睛,哀求似地举起了一只雪白的手。我吃惊地停下了,这时承蒙他哭腔哭调地向我解释道:

“请原谅我。可是,您能不能试试把声音说得低一点呢?我可怜的神经呀,无论什么响声,都会使我受到无法形容的折磨呀。您能原谅一个病人吗?这可怜的身体害得我呀,不但是对您,对所有的人都得重复这句话啊。哦,对了。您真的喜欢那间屋子吗?”

“我想,再不会有比那间屋子更精致更舒适的了,”我降低了声音回答,这时已开始觉察到,费尔利先生自私的装腔作势和费尔利先生可怜的神经,实际上是一回事。

“我很高兴。您会看到,哈特赖特先生,您的地位将在这里受到应有的尊重。在舍下,绝对不会有谁像英国人那样野蛮可怕,那样歧视艺术家的社会地位。我早年在国外待过很长时间,所以,在这方面,完全摆脱了我国人的偏见。我希望,那些上等人士,——这是个多么讨厌的词儿,但是,我想,还是得使用它一下——邻近的那些上等人士,也能如此啊。他们这伙人呀,对艺术都像该死的野蛮人一样,哈特赖特先生。请相信我的话吧,这些人如果看见查尔斯五世给铁相拾画笔【注】,他们准会吓得目瞪口呆啊。可不可以劳您的驾,把这盘钱币还到那小柜子里,把下边的一屉拿过来给我?我可怜的神经呀,只要一用气力,就会说不出地难受呀。

【注】查尔斯五世(1500-1558),德国皇帝,在位时奖掖文人与艺术家。铁相(1487-1576),意大利威尼斯派画家,曾在查尔斯五世朝中任画师。

对。谢谢您啦。”对费尔利先生这样心安理得地提出的要求,我觉得很有趣,因为这无异于是对他刚才向我举例说明的开明的社会理论所作的一个实际的注解。我必恭必敬地把那个屉子还到原来地方,把另一个屉子递给他。他立刻开始玩弄另一套钱币,还用小刷子刷它们;对我说话时,他一直是那样懒洋洋地瞅着钱币,对它们表示赞赏。

“十分感谢,请多多原谅。您喜欢钱币吗?喜欢?真高兴,除了爱好艺术,咱们又有一样共同的爱好啦。现在,来谈一谈待遇问题——请告诉我——您满意吗?”

“非常满意,费尔利先生。”

“真高兴。瞧——再有一件什么事?啊!想起来了。对了。承蒙俯允在艺术方面施展宏才,不吝嘉惠,敝管家将在第一个周末仰承尊旨,恭候差遣。瞧——再有一件什么事?这不是很怪吗?我还有许多话要说,可是,一时好像都忘了。是不是可以劳您驾摇一摇铃?在那个角落里。对。谢谢您。”

我摇了铃;另一个仆人悄没声儿地出现了,这是一个外国人,脸上死板板地堆着笑,头发梳得溜光——是一个地道的亲随。

“路易,”费尔利先生说,一面神思恍惚地用一只刷钱币的小刷子擦手指尖儿,“我今儿早晨又在我的簿子里登了记。把那簿子找来。千万请您原谅,哈特赖特先生,恐怕我让您厌烦了吧?”

我还没来得及答话,他又惓怠地闭起了眼睛,而当他这样确实使人感到厌烦时,我就静悄悄地坐在那里,抬起头来看拉斐尔的那幅《圣母与圣婴》。

就在这时候,亲随离开了房间,不一会儿就拿着一个象牙封面的小簿子回来了。费尔利先生轻轻地舒了口气,然后一只手抖开了簿子,另一只手举起了小刷子,这是示意亲随,叫他继续听吩咐。

“对。一点儿不错!”费尔利先生翻看着簿子说,“路易,把那个画夹取下来。”他说时指了指窗旁红木架上的几个画夹。“不对。不是那个绿背脊的——那里面是我的伦勃朗【注】的镂版画,哈特赖特先生。您喜欢镂版画吗?喜欢?我真高兴,瞧咱们又有一样共同的爱好啦。是红背脊的那个画夹,路易。千万别随手往下放!哈特赖特先生,如果路易随手把那画夹往下一放,您真想象不到我受到的那种折磨。这样摆在椅子上稳当吗?您说稳当吗,哈特赖特先生?稳当?这可好。如果您认为那确是很稳当,那么,您高兴看看那些画吗?路易,给我走开。你真是个笨驴。你没看见我拿着簿子吗?你以为我高兴这样拿着它呀?那么,为什么不等我吩咐就给接过去?多谢您,哈特赖特先生;仆人都是这样的笨驴,您说对吗?请告诉我:您觉得这些画怎么样?刚买来的时候,它们都被糟蹋得不成样儿了,我上一次看的时候,觉得它们带有那种该死的买卖人手摸过的气味。您能把它们整理一下吗?”

【注】伦勃朗(1606—1669),荷兰画家,镂版家。

虽然我神经不够灵敏,没法嗅出引起费尔利先生嫌恶的那种市侩手指的臭气,但是,凭我受过的训练和培养成的趣味,我在看那些画的时候还是能鉴别它们的价值。它们多数是真正英国水彩画的艺术精品;看样子原来的主人远远没有给予它们应有的珍惜。

“这些图画。”我回答道,“都需要仔细绷紧,重新装配;在我看来,它们完全值得——”

“请您原谅,”费尔利先生打断了我的话。“您说话的时候,可不可以让我闭上眼睛?哪怕是这样的光线,我的眼睛都受不了。可以吗?”

“我刚才是要说,这些画完全值得花所有的工夫去——”费尔利先生突然又张开眼睛,惊慌失措地朝窗子那面转动眼珠。

“请您海涵,哈特赖特先生,”他一丝半气,颤巍巍地说。“我明明听见有几个可怕的小孩到了花园里——到了我们家园子里——好像在窗底下吧?”

“我不知道,费尔利先生。我可什么也没听见。”

“劳您驾——您一直很顾惜我可怜的神经——劳您驾,把那窗帘的角揭起点儿来。可别让阳光照射到我身上,哈特赖特先生!您揭起窗帘了吗?揭起了?那么,可不可以请您看一看花园里,看真的没人吗?”

我按照新提出的要求做了。花园的墙围得密不通风。在整个神圣不可侵犯的禁区中,大人,小孩,一个也没有。我向费尔利先生报告了这一令人欣慰的情况。

“非常感谢。大概,那是我的幻觉吧。谢天谢地,家里没有小孩;可是仆人(这些生来没神经的人)会把一些小孩从村里引了来。这些野孩子——哦,我的天哪,这些野孩子!可以让我坦率地说吗,哈特赖特先生?——我真希望能在儿童身体构造方面来它一番改造。造物主的用意好像只是要使儿童成为不停地发出噪音的机器。我们可爱的拉斐尔洛【注】的设想肯定要比这好得多吧【注】?”

他指了指那幅圣母图,那上边一部分画的是意大利美术中具有传统形式的天使,他们都在天空中把下巴颌儿搁在淡黄色的云朵上。

【注】拉斐尔的昵称。

【注】拉斐尔画的一些小天使没有身体,只有长着翅膀的脑袋。

“多么理想的儿童啊!”费尔利先生朝那些小天使瞟了一眼。“这样滚圆可爱的脸蛋儿,这样柔软可爱的翅膀,此外就什么都没有了。没有肮脏的小腿跑来跑去;没有吵人的小嗓子尖声怪叫。要比现在这种身体构造好多少啊!如果您不介意的话,我又要闭上眼睛了。您真能整理这些画吗?太好啦。还有什么其他的事需要安排的?如果有的话,我大概是忘了。让我们摇铃叫路易来好吗?”

这时,也像费尔利先生那样显然急于赶快结束这次会见,我想最好是不要召唤仆人,还是由我亲自提醒他。

“还有一件事需要谈谈,费尔利先生,”我说,“那就是,我应当怎样陪两位小姐学画。”

“啊!可不是,”费尔利先生说。“我真希望我精神好,能够谈一谈这方面的安排,可是,我精神不好呀。只能让两位受您教诲的小姐,哈特赖特先生,自己去决定和安排一切了。我侄女喜欢您这门可爱的艺术。她在这方面的知识,刚够让她认识到自己很大的缺点。请您多多费神指点她吧。就是这一件事。还有什么别的事吗?没有啦。我们已经彼此很了解了,对吗?我不应当再耽误您的贵干了,对吗?非常高兴,能这样解决了所有的问题——多么痛快,能这样办好了所有的事情。可不可以费神摇一摇那铃,叫路易把这画夹送到您屋子里去?”

“如果您允许,费尔利先生,我可以自己带去。”

“您真的要自己带去吗?您有这么大气力吗?有这么大气力,瞧您多么福气!您真的不会把它落下来吗?有了您在利默里奇,我太高兴啦,哈特赖特先生。我被病痛这样折磨着,简直不可能常常奉陪了。是不是可以请您特别当心,请轻轻地揭那门帘——它们一丁点儿响声都会像刀似的扎穿了我。好啦,再见!”

等海绿色的帘子合拢,两扇覆着厚呢的门在我后面关好,我就在屋子外边那个小圆厅里站了一会儿,痛痛快快地舒了一口大气。看到自己又离开了费尔利先生的屋子,就好像一个人一度深深地扎进水里,这会儿又浮到了水面上。

我在我那间小巧精致的画室里舒舒服服地坐下,准备早晨的工作时,首先拿稳了主意,决定此后再不走近主人住的那几间屋子,除非是他赏脸,特意邀我再去见他,然而这种事的可能性是极小的。一经在将来如何对待费尔利先生方面制定了这个令人满意的计划,我就很快地恢复了一度被东家那种狎慢的态度和骄蹇的架子打乱了的宁静。我愉快地消磨了早晨的其余时间:看完了那些画,把它们整理成套,开始修剪它们残缺的边儿,为将来的装配工作作好一切必要的准备。照说我的工作可以进展得更加迅速,但是午饭时间快到,我定不下心来了,尽管做的只是一种手工劳动,但我感觉到无法集中注意力了。

两点钟一到,我又向楼下早餐室走去,一路上感到有点儿紧张。这次再走进那间屋子,我急于要知道的一些事即可见分晓。我这就要被介绍给费尔利小姐了;如果哈尔科姆小姐检看了她母亲的信,已经达到预期的目的,现在该是白衣女人真相大白的时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