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月十九日——昨天的事警告了我,叫我迟早准备好应付最坏的局势。今天一天还没有过完,但最坏的事情已经来到。
我和劳娜很精细地计算了时间,最后估计安妮·凯瑟里克昨天是午后两点半钟到达船库的,因此我作出安排,要劳娜在今天午餐时只露一下面,一有机会就悄悄出去,把我留下来掩人耳目,然后我再尽快地和稳妥地跟随她去,按照以上办法行事,如果我们不遭到什么挫折,她可以在两点半钟以前到达船库,而我(也离开了餐桌)则在三点钟以前到达种植场上一个安全的地方。
昨晚的风已经向我们作了预报,今天早晨天果然变了。我起床时下着大雨,一直下到十二点钟——现在乌云散去,露出蓝天,阳光又照射出来,幸亏下午是晴天。
我一直急于知道珀西瓦尔爵士和伯爵这天上午要做些什么,尤其关心珀西瓦尔爵士,因为他一吃完早餐就离开了我们,也不顾下着雨,就一个人出去了。他既不告诉我们上哪儿去,也不说什么时候回来。我们只见他穿着长统靴和雨衣匆匆地在早餐厅的窗外走过去——有关他的事,我们只知道这些。
伯爵上午一直安安静静地待在室内,有时候在书房里坐着,有时候在休息室里的钢琴前弹几支小曲,哼着歌儿。从他的外表看来,他仍旧显得那么多愁善感。他不大开口,容易感伤,遇到一点儿小事就要吃力地唉声叹气(只有胖子才会那样唉声叹气)。
午饭时珀西瓦尔爵士没回来。伯爵占了他朋友的位子,无精打采地吃下了大半个水果馅饼,喝了整整一罐子鲜奶油,然后向我们说明这种吃法的好处。“喜欢吃甜食,”他口气最柔和、态度最亲切地说,“是妇女和儿童们天真的嗜好。我喜欢和他们有同样的嗜好——亲爱的女士们,这种共同之处也会把咱们团结在一起。”
劳娜十分钟后离开了餐桌。我很想跟着她一起走。但是,如果我们一同出去,那就会引起人家猜疑,更坏的是,如果安妮·凯瑟里克看见劳娜由一个陌生人陪着,我们就很可能从此失去她的信任,而且此后再也无法恢复。
因此我竭力耐着性子,一直等到仆人进来收拾餐桌。然后我才走出屋子,住宅内外都看不出有珀西瓦尔爵士回来的迹象。我离开伯爵时,他唇间半吐出含着的一块糖,凶狠的鹦鹉正攀上他的背心去叼那糖,而福斯科夫人则坐在她丈夫对面,聚精会神地望着他和他鸟儿的动作,就好像生平从未见过这种情景似的。在去种植场的途中,我一直当心别被人从餐厅的窗子里看见。但是,没人看见我,也没人尾随我。那时我的表指着两点三刻。
一进树林,我就加快步伐,最后在种植场上走完了一半以上的路。我从那里开始把步子放慢了,小心翼翼地前进,但是没看到一个人的踪影,也没听见一个人的声音。我一步一步走到了可以看见船库后壁的地方——我停下了——留心地听——接着再朝前走,最后接近它的后壁,这时无论有什么人在那里面谈话,我肯定都可以听见。然而,仍旧是一片岑寂——不论远近,仍旧哪儿也看不出像是有人的样子。绕过船库后边,先朝一面走出去几步,再朝另一面走出去几步,都没发现人影,最后我大着胆走到它正前面,直接朝里望去。里面是空的。我喊“劳娜!”——先是轻轻地喊,后来越喊越响。没人应声,也没人出现。看来湖边和种植场附近只有我一个人。我的心开始狂跳,但是我的主意却很坚定,我先在船库里面,然后在它前面一片地上搜寻踪迹,看劳娜究竟是否来过这里。船库里面不像有她来过的样子,但是我在它外面发现了她的踪迹,沙地上留下了脚印。
我发现两个人的脚印——一种是大脚印,那像是男人的;另一种是小脚印,我把自己的脚伸进去试了试大小,相信那一定是劳娜的。脚印是那样乱七八糟地布满在船库正前面的地上。紧靠近般库一边,在伸出的屋檐底下,我发现沙土上有一个洞,那肯定是什么人挖的。我只看了它一下,就立刻转身顺着脚印走,沿着它指引的方向尽远地一路找过去。
从船库左边,我随着那些脚印沿着树林的边缘前进,估计走了大约二三百码,那儿沙地上没有脚印了。我猜想所跟踪的人一定是在这里进了种植场,于是也走了进去。起初我找不到路,但是后来在林中发现一条依稀可辨的小径,于是沿着它向前走。这样我就朝村子的方向走了一段路,最后在另一条小径交叉的地方停下了。第二条小径长满荆棘。我站在那儿朝地上看,一时不知道走哪条路是好;正在观望时,我看见一枝荆棘上钩着女式围巾上的一缕碎穗儿。经过仔细察看,我确定那是从劳娜围巾上扯下来的,于是立即顺着第二条小径走去。走完小径,最后到了住宅后边,我放了心,因为可以断定劳娜已经由于某种原因绕这条路在我之前回来了。我穿过天井和厨房走进去。经过仆役的下房,我第一个遇见的是管家迈克尔森太太。
“你知道,”我问,“格莱德夫人散完步回来了吗?”
“夫人刚和珀西瓦尔爵士一同回来,”管家说。“我担心发生了什么很悲惨的事,哈尔科姆小姐。”
我的心都冷了。“你意思是说出了事故?”我声音微弱地说。
“不是,不是——多谢上帝!没出事故。可是,夫人一路哭着跑到楼上自己屋子里,珀西瓦尔爵士吩咐我辞退范妮,叫她立刻就走。”
范妮是劳娜的贴身女仆,这个和顺可爱的姑娘已经服侍劳娜多年,她的忠诚是这个宅门内我们俩唯一可以信赖的。
“范妮呢?”我问。
“在我屋子里,哈尔科姆小姐。姑娘太激动了,我叫她在那里坐一会儿,让她冷静下来。”
我走到迈克尔森太太的屋子里,看见范妮正坐在角落里,哭得很伤心,旁边放的是她的箱子。
她根本无法向我解释为什么突然被辞退了。珀西瓦尔爵士不是早一个月通知她,而是吩咐她领了一个月的工资以后立刻离开。没提出任何理由,也没说她做错了什么事。不许她向女主人求情,甚至不许她去说一句告别的话。走时不得向任何人道别或说明这件事,她必须立即离开。
我亲切地安慰了这个可怜的女仆,问她那天晚上打算歇在哪里。她说准备去住村里的那家小客栈,那家老板娘是一个正派妇女,黑水园府内的仆役都认识她。范妮打算第二天一早就离开那儿,回坎伯兰去投靠她的朋友,不打算在伦敦停留,因为那儿她人地生疏。
我立刻想到,范妮这次走可以很稳妥地为我们带信到伦敦和利默里奇庄园,这机会对我们可能是很难得的。于是我说她当天晚上就会从我或她女主人那里得到消息,叫她相信现在离开我们只是暂时的困难,我们会尽力帮助她的。说完了这些话,我和她握了握手,就上楼去了。
要进劳娜的屋子,首先得打开她前室临过道的门。我推了推那扇门,它反锁起来了。
我敲门时,来开门的正是我那天发现受伤的狗后所看到的那个顽冥不灵、惹得我发火的愚笨臃肿的女仆。那天事后我才知道她叫玛格丽特·波切尔,是整个宅门里最笨拙、肮脏、倔强的女仆。
她一开门,就快步走到门槛跟前,呆呆地站在那里,咧开嘴对着我笑。
“你为什么挡在这儿?”我说,“你没看见我要进去吗?”
“啊,可是不许你进去。”她回答时笑得更欢了。
“你怎么胆敢对我这样说话?马上给我站开!”她把胳膊和粗大通红的手向两边伸开,拦住了门,向我慢慢地点着那颗木瓜脑袋。
“是主人的命令。”她说时又点了点头。我竭力克制自己,警告自己不要和她争论,同时提醒自己,有话必须去跟她主人谈。我转过身去不理睬她,立刻下楼去找她主人。我曾经打定主意,不论珀西瓦尔爵士怎样得罪我,我都要耐着性子,但现在我完全忘了,说来也惭愧,仿佛我根本没这样下过决心似的。在这家受了这么多苦,憋了这么多气,我这会儿感到很痛快,能这样发一发脾气确实很痛快。
休息室和早餐室里都没人。我一直走进书房,只见珀西瓦尔爵士、伯爵和福斯科夫人都在那里。他们三人靠近一起站着,珀西瓦尔爵士手里拿着一小张纸。我推开了门,只听到伯爵对他说:“不可以——千万不可以。”
我一直走到他跟前,直瞪着他的脸。
“我是不是应当这样理解,珀西瓦尔爵士,你妻子的房间是牢房,你的女仆是看守牢房的禁子?”我问他。
“对,你就是应当这样理解,”他回答,“要当心,别让我的禁子看守两个人——要当心,别让你的房间也变成牢房。”
“你要当心,你是怎样在对待你的妻子,你是怎样在威胁我,”我一腔怒火都发作了,“英国有法律保障妇女不受虐待和侮辱。如果你损伤了劳娜一根头发,如果你胆敢妨害我的自由,我无论如何要依法起诉。”
他不回答我,却向伯爵转过身去。
“我怎样对你说来着?”他问,“现在你还有什么说的?”
“仍旧像我刚才所说的,”伯爵答道,“不可以。”我虽然在盛怒之下,但仍能觉察出他那双沉着、冷峻的灰色眼睛正盯着我的脸。他一说完这句话,就把眼光从我这面转过去,别有用意地望了望他妻子。福斯科夫人立刻走近我身边,还没等到我和珀西瓦尔爵士来得及开口,就站在那儿向珀西瓦尔爵士提出抗议。
“请听我说几句话,”她仍旧那样语气爽朗、冷漠无情地说,“我应当感谢您的招待,珀西瓦尔爵士,但是现在要辞谢您的盛情了。我可不能待在一个像今天对待您夫人和哈尔科姆小姐这样对待妇女的人家!”
珀西瓦尔爵士后退了一步,一声不响地瞪着她。他好像被刚听到的话(他分明知道,我也分明知道,那是福斯科夫人未经她丈夫同意决不敢说的话)吓呆了。伯爵站在一旁,用十分热情赞赏的眼光瞧着他妻子。
“瞧她多么了不起!”他自言自语,然后走近她身旁,挽住她的手,“我听你差遣,埃莉诺,”他接着说,那副安详端庄的神态是我以前从未在他身上看到的。“如蒙哈尔科姆小姐赏脸,肯接受绵力,我也要听她差遣。”
“真该死!你这是什么意思?”珀西瓦尔爵士大喊,这时伯爵和他妻子正悄悄地向门口走去。
“往常是我说的话算数,但是这一次是我太太说的话算数,”神秘莫测的意大利人说。“我们俩这一次换了个位置,珀西瓦尔爵士,福斯科夫人代表了我的意思。”
珀西瓦尔爵士把手里的纸揉成一团,又咒骂了一句,然后抢到他前头,在他和房门之间站住。
“那就悉听尊便吧,”他抑制住忿怒,压低了声音,好像是在窃窃私语。
“就悉听尊便吧——看以后会怎样。”这几句话一说完,他就离开了屋子。福斯科夫人用探询的目光望了望她丈夫。“他走得很突然,”她说。“这是什么意思?”
“意思是,由于你我合作,这个全英国最暴躁的人清醒过来了,”伯爵回答,“意思是,哈尔科姆小姐,格莱德夫人可以不必再受到粗暴无礼的对待,您可以不必再受到不可宽恕的侮慢了。请允许我赞美您在这紧要关头采取的行动,表现的勇气。”
“衷心地赞美。”福斯科夫人提了一句。
“衷心地赞美。”伯爵应了一句。我已经失去刚才忿怒抵抗侮辱与损害时那股力量的支持。我只是急于要去看劳娜,极想知道船库里发生的事:这些念头对我形成了难以承受的压力。我试图故作镇静,也用伯爵和他妻子对我说话的口气去和他们交谈。然而话到唇边我没法说出口——我急促地喘着气——我静悄悄地、急煎煎地盯着那扇门。伯爵理解了我的急切心情,他开了门走出去,然后随手把门拉上了。
就在这时候,珀西瓦尔爵士踏着沉重的步子走下了楼。我听见他们两人在外面低声谈话,福斯科夫人又像她习惯的那样,很镇静地安慰着我,说她为我们感到高兴,说她和她丈夫现在可以不必因为珀西瓦尔爵士的举动而离开黑水园府邸了。她的话还没说完,外面的悄语声已随着静息,房门开了,伯爵朝里面瞧瞧。
“哈尔科姆小姐,”他说,“我告诉您一件令人高兴的事,格莱德夫人又恢复了女主人的地位。我认为,这件好消息如果由我来转告您,可能要比由珀西瓦尔爵士直接告诉您更为合适,所以,我特地回来说一下。”
“瞧他多么周到!”福斯科夫人按照伯爵的样子,学着伯爵的口吻,回赠了一句奉承话。他微笑着一鞠躬,仿佛听到一个客气的陌生人一本正经的夸奖,然后退后一步,让我先走出去。
珀西瓦尔爵士正站在门厅里。我赶忙朝楼梯口走去,这时只听见他不耐烦地唤伯爵从书房里出来。
“你还在那儿等什么?”他说,“我有话要和你谈。”
“可是我要单独思考一会儿,”另一个回答,“等晚些时候再谈吧,珀西瓦尔,等晚些时候再谈吧。”
他和他的朋友都没多说什么。我上了楼,沿着过道跑过去。在匆忙和激动中我忘了关前室的门,但是一走进卧室我就把卧室门关上了。
劳娜正独自坐在屋子顶里边,她疲乏地把胳膊放在桌上,脸伏在手上。一看见我她就跳起来,快活得喊了一声。
“您怎么能够到这儿来的?”她问,“是谁让你来的?不是珀西瓦尔爵士吧?”
我急于要听她告诉我事情的经过,来不及回答她,只想到要向她提问题。但是她那样急着要知道楼下发生的事,使我无法拒绝她。她只顾重复地问。
“当然是伯爵,”我急躁地回答,“在这个家里谁能有这种势力?”她做了一个表示轻蔑的手势,不让我再往下说。
“别去谈他了,”她大声说,“伯爵是世上最卑鄙的家伙!伯爵是下流无耻的奸细!”
我们谁都没来得及往下说,就被轻轻敲卧房门的声音吓了一跳。那时我还没坐下,于是先去看那是谁。我一开门,面前站的是福斯科夫人,手里拿着我的一块手绢儿。
“您把它落在楼下了,哈尔科姆小姐,”她说,“我想还是给您送来吧。我去自己屋子里,经过这儿。”
她的脸是天然白皙的,但现在变成了死灰色,我一看就吃了一惊。她的手平时一直是很稳健的,但现在颤抖得厉害;她一双眼睛恶狠狠地从我身旁向敞开的门里望进去,直瞪着劳娜。
她是在敲门前先偷听的呀!我从她惨白的脸上看出来,我从她颤抖的手上看出来,我从她对劳娜的眼光中看出来。
她稍等了一会,然后默默地从我面前转过身,慢慢地走开了。我又关上了门。“咳,劳娜!劳娜!你管伯爵叫奸细,这一来咱们可坏了事啦!”
“如果你像我一样知道那些事,玛丽安,你也会这样称呼他。安妮·凯瑟里克说的是实话。昨天真的有一个人在种植场监视着我们,那个人——”
“你肯定他就是伯爵吗?”
“完全肯定。他给珀西瓦尔爵士当奸细——他给珀西瓦尔爵士通风报信——他叫珀西瓦尔爵士整个早晨守候着我和安妮·凯瑟里克。”
“安妮·凯瑟里克被发现了吗?你在湖边看见她了吗?”
“没看见。她脱险了,因为她没有走近那地方。我到了船库,那儿一个人也没有。”
“那么后来呢?那么后来呢?”
“我走进去,等了几分钟。但是我坐不定,所以又站起来,来回踱了几圈。我走出去,看见沙土上,就在船库前面的地上,有一些迹印。我弯下身去仔细看,发现沙土上画了几个大字母。拼成的一个字是LOOK。”
“后来你就刨平了沙土,在沙里挖了个洞?”
“你怎么会知道的,玛丽安?”
“你走后我跟到船库,看见了那个洞。你说下去呀——说下去呀!”
“再说,我刨掉了面上的沙土,立刻发现底下埋了一张纸,纸上写了一些字,后边有安妮·凯瑟里克签名的开头字母。”
“那字条呢?”
“被珀西瓦尔爵士从我手里抢走了。”
“你还记得写的是些什么吗?你能给我背出来吗?”
“大意我还记得,玛丽安。字条写得很短。你会逐字逐句记住的。”
“咱们且别谈下去,你先试试把那大意说给我听。”她说了。我把她背出的句子照原样写在下面。它们是这样写的:——
“昨天咱们被一个又高又胖的老头儿看见,所以我只好赶快逃走了。他追我的时候跑不快,让我在树林里逃掉了。今天我不敢再冒险在同一时间来这儿。现在我写了这张字条,告诉你经过情形,然后在早晨六点钟把它埋在沙土里。咱们下次谈您那坏男人的秘密,必须在安全的情况下谈,否则就别去谈,请耐心吧。我保证您还会见到我,而且在不久的将来就会见到。——A.C.【注】”
【注】AnneCatherick(安妮·凯瑟里克)签名的开头字母。
这里提到的“又高又胖的老头儿”(这句话劳娜相信她对我重述得一字不差),已明确地说出那个不速之客是谁。我回想起,前一天我曾经当着伯爵的面告诉珀西瓦尔爵士,说劳娜到船库去找她的胸针。伯爵是最爱管闲事的,很可能,他在休息室里告诉我珀西瓦尔爵士改变了主意,紧接着就到了劳娜那儿,叫她别再为签字的事烦心。如果是这样的话,那么,当他刚走到船库附近,他就被安妮·凯瑟里克发现了。肯定是他看见了她仓皇离开劳娜时形迹可疑,就试图追踪,但没能赶上。她们俩的谈话,不可能被他听见。将住宅与湖之间的距离,以及他在休息室内离开我的时间,跟劳娜和安妮·凯瑟里克两人谈话的时间相比较,我们至少可以证实这一点。
一经得出以上的结论,我下一步最急于知道的就是:福斯科伯爵向珀西瓦尔爵士通风报信后,珀西瓦尔爵士发现了什么。
“你怎么会让那字条被抢走了呢?”我问,“你在沙土里找到字条,把它怎样了?”
“我看了一遍,”她回答,“就拿着它走进了船库,坐下来再看第二遍。我正在看,纸上闪过了一个影子。我抬头一望,只见珀西瓦尔爵士站在门口注视着我。”
“你可曾想办法把字条藏起来?”
“我想办法藏,但是他拦住了我。‘你用不着藏了,’他说,‘我已经看过了。’我没办法,只好望着他,一句话也说不出。‘你明白了吗?’他接着说,‘我已经看过了。两小时前我把它从沙里挖出来,后来再用沙土掩盖好,重新在上面写了那个字,故意让这信落在你手里。你现在再也赖不掉了。昨儿你偷偷地会见安妮·凯瑟里克,这会儿手里又拿着她的信。我还没拿住她,但是已经捉住了你。把信给我。’他走到我跟前——那儿只有我和他两个人,玛丽安——叫我有什么办法呢?我把信给了他。”
“你给了他信,他说什么了?”
“起初他不说什么。他拉住我的胳膊,把我拖出船库,四面望了望,好像害怕被人看见或听见了。接着他就更紧地攥住我的胳膊,小声问我:‘昨天安妮·凯瑟里克对你说什么了?我一定要知道从头到尾的每一句话。’”
“你告诉他了吗?”
“那儿只有我和他两个人,玛丽安——他那凶狠的手扭伤了我的胳膊——叫我有什么办法呢?”
“你胳膊上还留有伤痕吗?让我看。”
“你看它干什么?”
“我要看,劳娜,因为,从今天起,我们的忍耐必须结束,我们的反抗必须开始。那伤痕就是打击他的武器。现在让我看,将来有一天我也许要为它作证。”
“哦,玛丽安,你别这样,你别这样说话!我现在不痛了!”
“让我看!”她让我看了伤痕。对着这些伤痕,我欲哭无泪,顾不到悲伤,顾不到颤抖。人家说,我们妇女要么比男人更加善良,要么比他们更加狠毒。有些妇女会在诱惑下变得更加狠毒,如果当时我也受到这样的诱惑,那可真得感谢上帝!他妻子没能从我脸上窥出我的心事。这个温柔、天真、多情的人只当我是为她害怕和难受,此外就再没有别的想法了。
“别把这件事看得太严重了,玛丽安,”她拉下了袖子,不大介意地说。
“现在我不痛了。”
“为了你的原故,亲爱的,我要尽可能冷静地对待这件事。——好吧!好吧!那么,你就把安妮·凯瑟里克对你说的那些话,把你对我说的那些话,一起告诉他了吗?”
“是呀,一起告诉他了。他逼着我说——那儿只有我和他两个人——我没法瞒他呀。”
“你告诉完了,他说了什么吗?”
“他看了看我,大声冷笑起来。‘我一定要你把所有的事都交代清楚’,他说,‘听见了吗?——所有的事。’我正色对他说,一切我所知道的都已经告诉他了。‘你没有!’他驳我,‘你只肯告诉我这一些,你还知道更多的。不肯说吗?非叫你说不可!如果不能在这儿逼着你说出来,我到了家里一定要逼着你说出来。’他拉着我走上种植场上一条陌生的小路——在那条小路上不可能碰到你——一路上他不再说什么,最后我们到了可以看见住宅的地方。这时候他又停下来,说:‘如果我再给你一个机会,你肯利用那机会吗?你肯放明白点儿,把所有的事一起向我交代清楚吗?’我只能重复刚才说的话。他骂我倔强,接着又朝前走,把我押回到家里。‘你别想能够欺骗我,’他说,‘你只肯告诉我这一些,可是你还知道更多的事。我会叫你把秘密说出来,我还要叫你那个姐姐也把秘密说出来。不能再让你们俩搞阴谋惹是非。除非你把真话全部说出来,否则就不许你再和她见面。早上,中午,晚上:都看守着你,直到你说出了全部真话。’我怎么解释他也不理。他把我一直带到楼上我房间里。范妮坐在那儿给我做活计,他立刻赶她走。‘我决不能让你也伙同着搞阴谋,’他说。‘你今天就给我滚。你太太如果需要仆人,她得用我挑的。’我被他推进里间屋子,锁在了里面——他派那个粗笨的女人在外面监视我——玛丽安!他那副神气和口吻就像是一个疯子。也许你不可能理解——可他就是那样。”
“我很能理解,劳娜。他确实是疯了——做了昧心的事,他恐怖得发了疯。听了你说的那些话,我现在完全相信,安妮·凯瑟里克昨天离开你的时候,你刚要发现一件能致你那坏丈夫死命的秘密,可是他却以为你已经发现了它。不论你怎样说和怎样做,你都不能消除他犯罪心理对你的怀疑,都不能使他欺诈的本性相信你的真话。我这样说,亲爱的,并不是要吓唬你。我这样说,是要你看清自己的处境,要你相信:趁现在咱们还有机会的时候,我迫切需要为保护咱们而采取一切行动。今天是由于福斯科伯爵出面干涉,我才能够到这儿来;但是明天他可能不再干涉了。珀西瓦尔爵士已经辞掉了范妮,因为她是个机灵的女仆,并且对你很忠心;他已经挑了一个女仆代替她,这个女仆是根本不会为你设想的,她顽冥不灵,就像院子里的一条看家狗。很难说他下一步还会采取什么粗暴的手段,咱们必须及时利用一切现有的机会想办法。”
“咱们又有什么办法呢,玛丽安?唉,但愿能够离开这个地方,永远别再看见它。”
“听我说,亲爱的——你要这样想:只要有我跟你在一起,你就不是孤单的。”
“我要这样想——我是在这样想嘛。你照顾我的时候,可别忘了可怜的范妮。她也需要帮助和安慰。”
“我不会忘记她。我来这儿之前,先去看了她;我已经约好,今儿晚上要去看她。信投在黑水园府邸的邮袋里靠不住——为了你的原故,我今天要写两封信,它们只能由范妮递送。”
“什么信?”
“第一封信,劳娜,我要写给吉尔摩先生的合伙人,他曾经答应在紧要关头帮助咱们。我虽然不懂法律,但是相信法律能保护一个妇女不致受到那恶棍今天给你的伤害。我不准备细谈安妮·凯瑟里克的事,因为我没有可靠的消息可以告诉他。但是律师必须知道你手臂上受的伤,你在这间屋子里遭到的粗暴待遇——必须让他知道这一切,否则我今儿晚上就没法睡觉!”
“可是,必须考虑到这件事会被张扬出去,玛丽安!”
“我就是要让它张扬出去。珀西瓦尔爵士比你有更多害怕的理由。此外别无其他办法,只有让他顾虑到这件事会被张扬出去,才可以使他就范。”
我说着站起了身,但是劳娜央求我别离开她。
“你会使他铤而走险,”她说,“那样咱们的处境就要危险多了。”我认为这几句话也有道理,不禁感到泄气。但是我不愿向她承认这一点。
在目前可怕的情况下,我们已经没有别的办法和希望,只能冒最大的危险了。我委婉地向她说出了这意思。她沉痛地叹了口气——也不和我争辩。她只向我打听要写的第二封信。问那封信准备写给谁。
“写给费尔利先生,”我说。“你叔父在男人当中是你最近的亲属,也是一家之长。他有必要,也有责任过问这件事。”
劳娜伤心地摇了摇头。
“是的,是的,”我接下去说,“你叔父这个人软弱、自私、庸俗,这一切我都知道。然而,他究竟和珀西瓦尔·格莱德爵士不同,再说,他身边也没有福斯科伯爵这样的朋友。我并不指望他疼爱体贴你我。但是,为了使自己尽量懒散和贪图安逸,他什么事都做得出。我只要把他开导一番,让他知道,只有现在出面干涉,往后才能省去无法避免的烦恼和不能推卸的责任,那样他就会为了自己而行动起来。我知道怎样对付他,劳娜,我有过一些经验。”
“只要你能使他同意我回利默里奇庄园,和你一起安安静静地在那儿待一段时间,玛丽安,我简直可以像结婚前那样幸福了!”
听了这话,我又产生了一个念头。是不是可以迫使珀西瓦尔爵士在两条出路中选择一条:或者是为了妻子的原故受到法律制裁而身败名裂,或者是让妻子在探望她叔父的借口下安静地离开他一个时期?如果那样的话,他会不会接受后一个办法?不大可能,也许根本不可能。然而,不管这一尝试成功的希望看来有多么渺茫,但它肯定是值得一试的。在想不出更好办法的无可奈何的情况下,我决定要试它一下。
“我要让你叔父知道你刚才表示的希望,”我说,“我还要为这件事去请教律师。情况也许会好转——我希望它会好转。”
我一边说一边又站了起来,劳娜又留我坐下。
“别走,”她心神不定地说,“我的文具就在那个桌子上。你可以在这里写。”
这时,即使考虑到了她的利害关系,我仍十分不忍拒绝她的请求。但是我们俩在一起的时间已经很久了。我们能否再见,这完全要看我们能否避免人家的怀疑。现在我应当不露声色地到那些坏人当中去,也许这时候他们正想到了我们,正在楼下谈论我们。我向劳娜说明了这一迫切需要,后来她也认清了这一点。
“我再过一小时,或者不到一小时就回来,亲爱的,”我说。“最坏的事今天已经过去。安心吧,不用害怕啦。”
“钥匙在锁眼里吗,玛丽安?我可以把门反锁上吗?”
“好的,钥匙在锁眼里。把门锁上吧;我没上楼以前,不论谁来也别去开门。”
我吻了她,然后离开了。我走出去,听见钥匙在锁眼里转动,知道这扇门已由她控制,便放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