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衣女人 第8节

我走进屋子,看到哈尔科姆小姐和一位中年以上的妇女坐在餐桌跟前。我见到的这位中年以上的妇女是费尔利小姐从前的保姆魏茜太太,也就是我那位谈笑风生的女伴早餐时将其形容为“具有全部美德、但一无动人之处”的人。而现在我只能证实哈尔科姆小姐对这位老奶奶的性格作了如实的描绘。看来魏茜太太是人类的沉着与女性的柔顺的化身。从她那丰满而安详的脸上映现的倦意的微笑中,可以看出她正在安静地享受着一种安静的生活。我们这些人当中,有的奔波了一世,有的闲荡了一生,魏茜太太则是坐了一生一世。在屋子里,坐着,不论早晚都坐着;在花园里,坐着;在过道中你意想不到的一个窗座上,坐着;她的朋友把她拉到外面去散步,她坐下了(坐在一只折凳上);要看什么东西之前,她坐下了;要谈什么话之前,她坐下了;对一般最普通的问题回答“是”或“不是”之前,她坐下了;口角边总是那样映现出宁静的微笑,总是那样在注意中显得有点儿茫然地侧转着脑袋,而且,无论家中的情况有什么变化,总是那样舒舒服服地把手和胳膊安放好了。这是一位温和的,一位柔顺的,一位与世无争、极其安静的老奶奶,她从来不曾想到:自从出世的那一刻起,自己可曾真正地生活过?造物者有着那么许多事情要在这世界上一一完成,同时又要忙着创造那么许多各式各样共处并存的生物,所以,有时候肯定会由于过分地忙乱,以致无法分清自己同时进行的不同的工作。从这一观点出发,我个人始终相信,魏茜太太降生的时候,造物者正在一心一意想到要制造卷心菜,于是,这位好奶奶就由于创造我们全人类的造物者正在想着植物而受到了影响。

“我说,魏茜太太,”哈尔科姆小姐说,和身边毫无表情的老奶奶相比之下,这时她更显得活泼、伶俐和敏捷了,“您要吃什么?炸牛排好吗?”

魏茜太太把她那双圆里噜嘟的手交叉在桌子边儿上,温和地笑了笑,说:

“好的,亲爱的。”

“哈特赖特先生的面前是什么呀?是白煮鸡,对吗?我想,白煮鸡要比炸牛排更配您的胃口吧,魏茜太太?”

魏茜太太把她那双圆里噜嘟的手从桌子边上缩回去,交叉在膝上,朝白煮鸡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说:“是呀,亲爱的。”

“哟,可是您今儿到底要吃哪一样呀?让哈特赖特先生给您来点儿鸡?还是让我给您来块炸牛排?”

魏茜太太把她一只圆里噜嘟的手又放回到桌子边儿上,一霎时脸上隐约映现出光彩,但随即消失了;她恭顺地一鞠躬,说:“劳您驾啦,先生。”

实在是一位又温和,又柔顺,又非常安静、与世无争的老奶奶!但是,有关魏茜太太的事,不妨就暂时说到这儿为止吧。这时始终没有看到费尔利小姐的影子。我们吃完午饭,她仍旧没有出现。

什么事也别想逃过哈尔科姆小姐那双锐利的眼睛,她已注意到我不时朝房门那面看。

“我明白您的意思,哈特赖特先生,”她说,“您是在猜您的另一个学生哪儿去了。她头痛好了,已经下楼了,但是胃口还不大好,所以没能和咱们一起进午餐。如果您肯和我一起去,我相信能在花园里什么地方找到她。”她从身旁椅子上拿起一把小伞,领着我从屋子尽头那扇临草坪的立地长窗里走出去。这里几乎完全没必要交代:我们走后,魏茜太太怎样仍旧坐在餐桌跟前,她那双圆里噜嘟的手怎样仍旧交叉在桌子边儿上:显然,整个下午她就那样坐定在那儿了。我们穿过草坪时,哈尔科姆小姐意味深长地朝我望了一眼,摇了摇头。

“您遇到的那件神秘的惊险事情,”她说,“就像出事的那个夜里一样,它仍旧是一团漆黑呀。今儿我整个早晨都在看我母亲的信,到现在还没发现什么线索。可是,您可别失望,哈特赖特先生。这种事需要好奇的人去追根究底,而您我的助手恰巧是一个妇女。在这种情况下,您肯定会成功,问题只是时间的迟早而已。信还没全部看完。我那儿还有三扎信,您放心吧,我准备今儿整个晚上看那些信。”

这样说来,我早晨急于要知道的两件事,其中有一件还没能实现。于是我开始猜想,我从早餐时起就想要认识费尔利小姐,这一希望是不是也会落空呢。

“您和费尔利先生谈得怎样呀?”哈尔科姆小姐问,这时我们已离开草坪,拐进了一个灌木丛,“他今儿早晨特别紧张吗?好啦,您不必考虑回答这个问题了,哈特赖特先生。单瞧您需要这样考虑,我已经明白了。我从您脸上看出来,他肯定是特别紧张的,我既然不情愿害得您也像他一样紧张,就不必再追问这件事了。”

她说这些话时,我们已拐上一条曲径,最后走近一座小巧玲珑的瑞士农舍式木头凉亭。我们登上亭前台阶,一位小姐已候在单间凉亭里。她站在一张粗木桌旁边,眺望大海这面树林中露出的荒野和小丘,若有所思地翻看身边的一小本写生簿。这就是费尔利小姐。

我怎样才能把她形容得十分逼真呢?我怎样才能使我本人的情感与此后发生的事情不影响她的形象呢?我怎样才能重新用第一次看她的眼光去形容她,使即将在本书中看到她的读者也知道她当时是什么样儿呢?

写到这里,我书桌上正摆着一幅画,那是我后来根据第一次会见劳娜·费尔利的地点和她当时的姿势为她画的一幅水彩画。我看了那幅画,脑海中就映现出凉亭深绿与棕黄相间的背景,清楚地呈现出一个人影:身材苗条,年纪很轻,穿着一件白底子淡蓝色宽条纹的薄纱衣服。肩上俏伶伶地围着一条用同样料子做的围巾;头上戴着一顶本色的小草帽,简单地用缎带镶了边,和她的衣服很相称,同时给她上半部脸盘儿笼罩了一层珠光般色彩。她的头发是那种淡棕色(不是亚麻色,但几乎同样是那么轻袅袅的;不是金黄色,但几乎同样是很光润的),有的地方差点儿跟那顶帽子投下的浅影融成一片。

头发很清晰地在当中分开,在耳朵上边梳向后面,覆在前额的散发被鬈成天然的波浪形。眉毛的颜色要比头发深得多;眼睛是晶莹柔和的蓝色,那是诗人经常歌咏的,但人们在现实生活中却难得看到。眼睛的色彩美得可爱,眼睛的形状也美得可爱,又大又柔和,在娴静中透出沉思,但最美的是那情感真挚的眼神,它隐藏在眼底深处,在种种不同的表情中流露出来,闪耀着另一个更纯洁美好的世界上的光辉。从眼中传布到整个脸上的娇媚,十分细腻地,但又十分清晰地表现出的娇媚,掩蔽了,也改变了其他地方微小的天然缺陷,这就使人很难辨别出面部其他相对的优缺点。你很难看出:脸的下半部形成下颏的地方显得过分纤弱,以致不能与上半部配得十分匀称好看;鼻子虽没有那种鹰钩(对一个妇女来说,无论她的容貌有多么完美,这一缺点总会使人感到惋惜),但鼻尖微翘,称不上是理想的垂直;她笑的时候,甜蜜娇嫩的嘴唇会微微紧张地牵动,于是嘴角就会微微向上翘起。如果是另一个妇女脸上有着这些缺点,你就可能会注意到了它们,然而到了她的脸上,你就不大会留心到,因为它们已和她表情中全部独特的美浑然混合在一起,而她的表情那样动人,又是和眼睛的顾盼密切不可分的。

我凭这枝拙笔为她所作的画,在漫长的幸福岁月中爱怜地、辛勤地为她所作的这幅画,能向我说明以上的特点吗?啊,隐晦和呆板的画所表现的太少了,然而,看这幅画时,我思想中反映的却太多了!一位优雅美好的姑娘,穿着一身朴素好看的薄纱衣服,随便翻着一本写生簿,从簿子上抬起一双恳挚天真的蓝眼睛向人看——这就是图画所能表现的一切。是女人首先给我们模糊的审美意识带来生命、光明与形象,还要充实我们直至她出现时才意识到的灵性的空虚。凡是那些深沉得无法用语言表达的、几乎不可能为思想所激发的感情,一到这个时刻,就会被感官所不能觉察和无法表达的另一些魅力所触动。构成女性之美的那种神秘成分,一旦与我们灵魂中更深的神秘成分相冥合,我们就再也无法用任何方式表达它了。到了那个时刻,也正是在那个时刻,它就超出了世人能用笔墨形容的狭隘范围了。

要知道她的模样,你不妨这样想象一下:假如任何女人都没法使你动心,那她就是首次拨动了你心弦的女人。想象一下:那双柔和的、恳挚的蓝眼睛和你的目光相对时,正像它们接触到我的眼光时一样;那副无比动人的神态,正像我们俩都不能为之忘情的那种神态一样。想象一下:她的声音你听了会和我同样觉得悦耳,想象一下:当她像书中所描写的那样来回走动时,她的脚步声就像你的心一度随着节拍为之跳动的那种轻盈的脚步声一样。你把她想象成为你梦幻中憧憬的宠儿吧,这样,她就会像活在我心中的女人那样出现在你脑海中,那形象也就会变得更加清晰了。

我初次见到她时,许多感觉一时涌向我的心头,那是我们大家都熟悉的感觉,那些曾经在我们多数人心中滋生、在许多人心中消失、在极少数人心中重新燃起的感觉,但是,在这些感觉中,有一种感觉引起了我的困惑和不安,尤其是当着费尔利小姐的时候,这种感觉更仿佛矛盾得近似离奇,荒谬得难以解释了。

她那面庞与头部显出的媚态、她那甜美的表情,以及她那动人的朴实的风度:这一切给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然而,与此混合在一起的却是另一个印象,这印象使我恍惚地想到缺少了一件什么东西。一时好像是她缺少了什么,一时又好像是我缺少了什么,而这样考虑着,我就觉得不容易完全了解她。当她朝我看的时候,这一印象总是十分矛盾地显得最为突出;换句话说,一方面很清楚地觉察到她面貌的端正娇好,但一方面又由于体会到一种难以捉摸的美中不足之处而感到心神不定。是缺少了一件什么东西,缺少了一件什么东西——它在哪里呢,它是什么呢:我说不上来了。

由于这样奇怪地想入非非(当时我对此有这样的看法),我第一次会见费尔利小姐时,就不大可能举止从容自在。她说了几句欢迎我的客气话,但我简直无法保持镇静,甚至不能用习惯的套语答谢她。哈尔科姆小姐当然注意到我局促不安的神气,她肯定以为我是初次见面不好意思,于是就像习惯的那样很随便地找一些话题谈下去。

“瞧那儿,哈特赖特先生,”她说时指了指桌上那本写生簿,再指了指仍旧漫不经心地翻弄着簿子的那只纤细的小手。“现在到底找到您的高材生了,这下子您总没话说了吧?她一听到您来了,就赶紧拿出她这本宝贵的写生簿,紧瞅着自然景色,急于要开始画画儿了!”

费尔利小姐立刻高兴地笑得容光焕发,好像我们上空的阳光部分照在了她那可爱的脸上。

“谬奖谬奖,”她说,她的晶莹的蓝眼睛显得那么恳挚,一会儿看看哈尔科姆小姐,一会儿看看我。“我虽然爱画画儿,但是知道自己对此道一窍不通,所以,不是急于要开始,而是害怕开始呀。知道您来了,哈特赖特先生,我先看看我的写生,就像从前小女孩儿的时候看自己的功课一样,我很害怕您要训斥我。”

她坦率地说着这些话,显得极俏皮而又天真,接着就露出了孩子般尴尬和急切的神情,把桌上的写生簿移近自己的一边。哈尔科姆小姐仍旧是那样明快直爽,她立刻打破了有些令人发窘的僵局。

“好也罢,坏也罢,不好不坏也罢,”她说,“反正学生的画总得经过老师的严格评定——话就谈到这里为止吧。是不是让咱们把这些画带到车上去,劳娜,这样就可以让哈特赖特先生第一次看的时候,不停地颠簸,老是受到干扰?只要咱们能一路上把他搅糊涂了,让他闹不清什么是四面观看风景时见到的真实的自然景色,什么是低着头看咱们写生簿时见到的歪曲了形象的自然景色,咱们就可以搅得他没办法,最后只好夸奖咱们几句,高抬他的贵手,保全了咱们的面子。”

“我希望哈特赖特先生别那样夸奖我,”费尔利小姐说,这时我们一起离开了凉亭。

“我倒要问一问,您为什么希望我这样呢?”我问她。

“因为,您无论对我说什么,我都会相信,”她天真地回答。在寥寥数语里,她无意中让我了解了她的全部性格,由于自己对人真实,她就天真地以己度人,毫无保留地相信别人的话。对这一点,当时我只是本能地觉察到,而如今则是根据经验证实了。

好性子的魏茜太太仍旧坐在那张人都走尽了的餐桌跟前,我们催着她离开了那儿,然后乘上一辆敞篷马车,按照预定的计划去兜风。老奶奶和哈尔科姆小姐占了后座,费尔利小姐和我坐在前面,那本写生簿在我们位子当中摊开着,这样我终于能用行家的眼光仔细地看它了。即使我准备严格地批评那些画,我也没法说出口,因为哈尔科姆小姐显得那样满不在乎,只顾取笑她自己、她妹妹、以及一般妇女画的画儿。更清晰地留在我记忆中的不是我机械地检看的那些写生,而是当时进行的一些谈话。尤其是费尔利小姐参加的谈话,谈话就仿佛是几小时前听到的,至今仍深刻地留在我记忆里。

可不是!不瞒大家说,就在第一天里,面对着她那可爱的倩影,我已经为她神魂颠倒,以致忘了自己的地位与其他一切。她向我问话时,哪怕是提到一些最琐屑的事,比如,怎样使用她的铅笔,怎样调和她的颜料,都会吸引住我,再有,她的一双可爱的眼睛冲我瞅着,那样急切地要学会我所能教授的一切,要领会我所能指点的一切,这时我由于只去注意她眼神的微细变化,就忽略了我们所经过的最美丽的风景,忽略了那些波状的原野和平坦的海滩上光影交替时构成的瑰丽的异彩。在任何时刻,在任何人类感兴趣的情况下,周遭的自然物体一点也不能吸引住我们的心情与思想,难道这不是很奇怪的现象吗?讲到我们烦恼时向自然界求安慰,快乐时向自然界找感应,那只不过是书本上的一些陈词滥调罢了。现代诗歌中总是那样繁词润色,形容自然界的美景,然而,即便是在我们最会赞赏自然之美的人当中,这也不是出自于我们的天性。在儿童时代,我们谁也不曾具有这种赞美的能力。不论男女,凡是未经训练的,都不可能具有这种能力。那些一生看惯了陆地或海洋上瞬息万变的奇景的人,也正是那些自己的行业与自然景色无直接关系、本人对自然景色最无动于衷的人。说实在的,我们对自己周围美景的欣赏能力,只是我们的一种文明的造诣,是我们所有的人将其作为一种艺术学会的本领;再说,即便是这种能力,我们也只是在自己思想最空虚和迟钝的时候才会加以运用。我们本人或者我们的朋友感觉到快乐或悲痛时,有多大一部分感情是由于受了自然的激发呢?在我们相互之间的日常谈话中,在无数有关本人经验的琐屑叙述中,这些感觉又能占多少地位呢?我们的一切智力所能领悟的,一切灵性所能学会的,都可以无待于世间最丑恶或最美好的景色的启示,仍同样精确地、同样对我们有益地、同样令人满意地将其理解和学会。造物者所创造的生物与其周围的自然界,二者之间缺乏一种天生的引力感应,而这肯定具有一个原因,这原因也许可以在人与其自然界迥然不同的命运中找到。我们极目仰望的巍巍高山,总有一日会湮灭。但纯洁的心灵所感觉到的人类最微小的兴趣则将与世长存。

我们出游将近三小时,马车又驶进利默里奇庄园的两重大门。在归途中,我让两位小姐自己选择了第一次写生的风景,准备第二天下午由我指导她们写生。晚饭前,她们去休息换衣服,我又独自坐在我那间小起居室里,可是这时好像突然感到不自在起来。我只觉得心思不定,人很烦闷,但又不知道那是什么原故。也许,这会儿我开始意识到,适才出游时我的举止不该太随便,那样很像是一个客人,不太像是一位画师了吧,也许,刚被介绍给费尔利小姐时,我曾经感到一阵困惑,仿佛费尔利小姐或者我缺少了一些什么,而那种奇特的感觉现在仍旧缠绕着我吧。不管怎样,后来我总算又恢复了轻松的心情,因为晚饭时间已到,不必独个儿待在那里,我又可以和两位小姐在一起了。

我一走进客厅,她们这时候穿的衣服——不是衣服的颜色,而是衣料形成的奇特对比——就给我一种深刻的印象。魏茜太太和哈尔科姆小姐的衣服都很华丽(而且和她们的年龄极其相称)。魏茜太太的衣服是银灰色的,哈尔科姆小姐的衣服是嫩黄色的,这跟她浅黑的皮肤和乌黑的头发配得很好,费尔利小姐却打扮得十分朴素,几乎显得有些寒酸,她身上是纯白的薄纱。穿洁白的衣服很美,但那终究是穷人家的妻女所穿的,所以,单从外表上看,就好像她在经济上反不及她的保姆似的。后来,等我对费尔利小姐的性格有了更全面的了解,我才知道,原来她们的装束之所以会形成那种对照,显得那样奇怪反常,乃是由于她天性敏感细心,极端厌恶哪怕是稍许炫耀自己的财富,无论魏茜太太和哈尔科姆小姐怎样劝说,她在衣着上仍宁愿让家境清贫的继续装饰,不肯让身家富有的炫耀自己。

吃完晚饭,我们一起回到客厅里。虽然费尔利先生曾经打发他的管酒仆人来问我饭后喜欢喝什么酒(他这是在仿效那位给铁相拾画笔的纡尊降贵的君王),但是我不愿挑选一些爱喝的酒,在一旁傲然自斟自饮,终于执意谢绝了,然后很周到地向两位小姐说,请让我在利默里奇庄园的这段时期里遵守文明的外国人的礼节,饭后总是和她们一起离开餐桌。

我们这会儿前去消磨整个黄昏的那个会客厅,位于住宅底层,它的格局和大小都与餐厅相同。屋子尽头,宽大的玻璃门外面是一片草坪,沿草坪绚烂妍丽地种满了各色花卉。我们走进屋子时,那些叶瓣和花朵闪着黄昏中柔和迷朦的微光,在暗淡的色彩下融成一片;花朵向我们表示欢迎,从敞开的玻璃门外送来黄昏时甜美的幽香。好性子的魏茜太太占了角落里的那张扶手椅(她照例是第一个坐下),开始打盹儿,接着就很舒坦地睡熟了。经我要求,费尔利小姐在钢琴前坐下了。我随着她朝琴旁的一个位子走过去,这时看见哈尔科姆小姐正在侧面一扇窗子旁边墙壁凹进去的地方坐下,她要借薄暮最后的那点儿余晖,查阅她母亲的信件。

写到这里,我又多么清晰地回忆起当时客厅里那幅宁静融洽的景象啊!从我坐的地方,可以看见哈尔科姆小姐优美的身影,一半儿映在柔和的微光中,一半儿隐在朦胧的阴影里,她正在用心地阅读膝上的信件;屋子深处,光线逐渐暗淡的那堵墙上,隐约地映出在离我更近地方弹琴人的可爱的侧影。外面的草坪上,成簇的花朵,长长的青草和藤蔓,在黄昏的微风中轻轻地摇曳,但我们听不见它们的窸窣声。天空中没一片云彩,逐渐泛开的朦胧月光已开始在东面天边闪动。幽静的感觉带来一种充满喜悦和超凡出世的静谧,使人心旷神怡;当钢琴奏出莫扎特的神妙柔和的曲调时,那令人感到舒适的安静气氛就随着光线的逐渐暗淡而变得更加显着,仿佛笼罩着我们,给我们一种更柔和的感觉。想想当时的情景和声音,那确是一个令人难忘的黄昏啊。

我们都静静地坐在自己选择的地方——魏茜太太仍在睡觉,费尔利小姐仍在弹琴,哈尔科姆小姐仍在看信——到后来,四周完全黑暗了。这时,月亮已悄悄地升到草坪上空,柔和、神秘的光辉已斜照在屋子里深处。暮色转变为夜色的那片刻实在太美了,所以,仆人掌灯进来时,我们都主张不要灯火,仍让大房间里保持黑暗,只在钢琴上点了两枝微光摇曳的蜡烛。

音乐继续演奏了半小时。后来,费尔利小姐看见草坪上的月色很美,禁不住要到外面去欣赏,于是我随着她走出去。刚才,在琴上点亮了蜡烛,哈尔科姆小姐为了借烛光继续仔细读那些信,已换了一个位子。我们走出去时,她正坐在琴旁一张矮椅上,聚精会神地读信,好像没有注意到我们离开。

我们一起走到外面草坪上,也就是正对着玻璃门前面的地方,在那里待了不到五分钟;费尔利小姐听了我的话,正把一块白色手帕包在头上,以免被晚上的凉风吹了,可就在这时候,我听见哈尔科姆小姐的声音(声音很低,口气很急,不像平时那样轻松自如),她在唤我。

“哈特赖特先生,”她说,“您到这儿来一下好吗?我有话和您谈。”我立刻回到屋子里。钢琴摆在靠近里墙的中间。哈尔科姆小姐正坐在琴旁离草坪更远的一面,膝上摆满了信,手里拿着其中的一封,把它凑近烛光。近草坪的一面是一张矮软垫凳,我在它上面坐下了。这儿离玻璃门不远,我可以清楚地看到费尔利小姐,她正来回地经过那扇对着草坪敞开着的门,在皎洁的月光下从草坪的一头缓缓地走向另一头。

“我请您先听我读这封信的最后几段,”哈尔科姆小姐说。“然后告诉我,它们是不是给您去伦敦的路上遇到的那件离奇的事情提供了一些线索。这封信是我母亲写给她后夫费尔利先生的,是她十一二年前写的。那时候费尔利先生和夫人,以及我同母异父妹妹劳娜,已经在这个庄园里生活了多年,当时我不和他们住在一起,我仍旧在巴黎一所学校里读书。”

她的神情和口气都很急切,而且,我觉得,好像有点儿不大自在。她刚把信举到蜡烛前,还没开始读,费尔利小姐在我们面前草坪上走过,向里面望了望,看见我们都有事情,她又缓缓地向前走去。

哈尔科姆小姐开始读以下的信:

“亲爱的菲利普,我老是谈我的学校和学生,会让你听得厌了。但是请别怪我,这要怪利默里奇村里生活太沉闷单调了。再说,这次我要告诉你的,是有关一个新学生真正有趣的事。

“你总认识村里开铺子的老肯普太太吧。她病了多年,现在医生终于对她束手无策,她的病情日益沉重,已近垂危。她唯一的亲人,她的妹妹,上星期来看护她了。人称凯瑟里克太太的这位妹妹,是一路从汉普郡赶来的。前四天,凯瑟里克太太带着她的独生女儿来看我,这个可爱的小姑娘大约比咱们的宝宝劳娜大一岁——”

读信的人最后一句刚出口,费尔利小姐又在我们前面草坪上走过。她正在向自己轻轻地哼着那天黄昏早些时候弹的一支曲调。哈尔科姆小姐一直等到她完全走开了,才又把那封信读下去:

“凯瑟里克太太是一位规矩正派、颇有身份的妇女,现在已是中年人,看来年轻时略具——只是略具——姿色。然而她的神态中却有着那么一种叫人猜不透的地方。她从来不提自己的事,这几乎达到了绝对保密的程度;而且,她脸上有着一种无法形容的表情,使我怀疑她有什么心事。她完全属于一般人称之为‘神秘人物’的那类典型。然而她到利默里奇庄园来的目的却是很简单的。她从汉普郡来看护她病危的姐姐肯普太太,不得不把女儿带在身边,因为这小姑娘在家中没人照看。肯普太太也许一个星期内就会去世,也许还要捱上几个月,凯瑟里克太太这次来的目的,就是为了要让她女儿安妮进我的学校,同时讲明:肯普太太一去世,孩子就要离开学校,跟着母亲回去。我立刻答应了她的请求;后来,我和劳娜出去散步,当天就把这个刚满十一岁的小姑娘送进了学校。”

费尔利小姐又在月光下我们面前走过去,她穿着雪白的薄纱衣服,显得那么轻盈、活泼,那块缚在颏下的白手帕的边儿优美地衬托着她的面庞。哈尔科姆小姐又等她走开了才继续往下读。

“我非常喜爱我这个新学生,菲利普,如果要问这是什么原故,为了使你惊奇,我要等写到最后才说出来。她母亲极少告诉我有关她孩子的事,就像极少告诉我有关她本人的事一样。所以,后来还是我自己发现(那是第一天考她功课时发现的),这个可怜的小家伙的智力没发展到她年龄应有的水平。因此,第二天我把她唤到家里来,事先还私下安排好,约了一个医生来对她进行观察并提出问题,然后把他的看法告诉我。医生认为她长大了会进步的。但是他又说,现在学校务必对她进行细心的教育,因为她这样异常迟钝地学会知识,说明知识一经她接受后,就会异常牢固地印在她头脑里。再说,亲爱的,你可别武断地认为,我这是在宠爱一个白痴。这个可怜的小安妮·凯瑟里克是一个极招人爱、很识好歹的小姑娘;她会突然十分奇怪地说出一些最稀奇有趣的话儿,使你感到意外和吃惊(这里只举一个例子,你就可以看出来了)。她虽然打扮得很整洁,但是她的衣服的颜色和花样看来都很粗俗。于是我昨天想出一个主意,吩咐把咱们小宝贝劳娜的一些旧的白色衣服和白色帽子改制了一下给安妮·凯瑟里克穿戴,我还向她解释,说像她这样肤色的小姑娘,如果穿一身白色的,那要比穿别的颜色更整洁好看。她迟疑了一下,显得有点儿迷惑,但接着就高兴得涨红了脸,好像听懂了我的意思。她的一只小手忽然紧握住我的手。她吻了吻它,菲利普,还说(哦,听她那口气有多么恳切啊!):‘我要一辈子穿白色的。穿了白色衣服,我就会记念着您,太太,等我离开了这儿,再看不到您的时候,我就会想到您是永远爱我的。’她逗人爱地说了许多古怪的话,我这里举出的只是其中一个例子罢了。可怜的小东西呀!我要给她做许多白色衣服,把褶边留得很宽,等她长大了,可以把它们放出来——”

哈尔科姆小姐停住了,隔着钢琴看了我一眼。

“您在大路上遇见的那个孤零零的女人,看上去年纪轻吗?”她问。“很年轻,不过二十三四岁吗?”

“是呀,哈尔科姆小姐,是那么年轻。”

“并且打扮得很怪,从头到脚都是白的吗?”

“全身是白的。”我回答这句话时,费尔利小姐第三次悄悄地在草坪上出现。这次她不再向前走了,她背对着我们停下来,倚在草坪围栏上向花园远处眺望。我凝视着她在月光下白晃晃的薄纱衣服和头巾,一种不可名状的感觉,一种使我脉搏加速、心跳得更快的感觉,开始悄悄地向我的全身袭来。

“全身是白的?”哈尔科姆小姐重复道。“信里最重要的几句话还在后面,哈特赖特先生,我这就读给您听。但是,我必须谈一谈两件事情的巧合,那就是:您遇到的那个女人穿的是白衣服,而白衣服又曾经引起我母亲的小学生回答那句古怪的话。医生发现孩子在智力上有缺陷,虽然预测她‘长大了会进步’,但这句话也许不一定对。可能她始终没有进步,于是,从前有过那种古怪的想法,以为穿了白衣服可以表示感激,做小姑娘时候曾经实心眼儿地那样想,成人后仍旧会实心眼儿地那样想吧。”

我回答了她几句,但连自己也不知道说了些什么。当时我的全部注意力都集中在费尔利小姐那身白晃晃的薄纱衣服上。

“再听听信里最后这几句话,”哈尔科姆小姐说。“我想,这几句话您听了会吃惊的。”

她刚把那封信凑近烛光,费尔利小姐就在栏杆跟前扭转了身,迟疑不决地向草坪两头望了望,朝玻璃门走近一步,然后面对着我们站住了。

这时候,哈尔科姆小姐正在读给我听她刚才提到的那最后几句话:

“现在,亲爱的,信已写到结尾,我可以把我喜爱小安妮·凯瑟里克真正的原因,奇怪的原因说出来了。亲爱的菲利普,虽然她不是同样地漂亮,但是,正如我们有时候看到的那种根本无法解释的偶然的相似,她的头发,她的肤色,她眼睛的颜色,她面孔的形状,都活脱儿像——”

哈尔科姆小姐还没读完下面的话,我已从软垫凳上跳了起来。当我在那条荒凉的大路上行走时,那只搭在我肩上的手曾使我浑身打了个寒颤,这会儿同样的感觉重又向我袭来。

费尔利小姐站在那里,一个白晃晃的身影独个儿站在月光下;她全身的姿态,她头部的模样,她的肤色,她的面型,离得那么近,在那情景下,她活脱儿就是那个白衣女人呀!对过去许多小时里一直困扰着我的那个疑团,我顿时恍然大悟。我所感到的“缺少了什么东西”,原来是我觉察到从疯人院里逃出来的人,和我利默里奇庄园里的学生不祥地相似。

“您这可看出来了!”哈尔科姆小姐说,她放下那封已经看完的信,两眼和我的眼睛相遇时闪闪发光。“现在您可看出来了,就像我母亲十一年前那样看出来了!”

“我看出来了,但是很不愿意说出来。把那样一个孤苦伶仃、流浪在外的女人和费尔利小姐联系在一起,即使这只是因为她们偶然相似,也好像是给她的未来投下了一片阴影,瞧她这会儿正站在那里高高兴兴地瞅着我们哩。让我尽快淡忘了这个印象吧。唤她进来吧,别让她待在凄凉的月光下面了——请唤她进来吧!”

“哈特赖特先生,您使我感到惊奇。别管女人怎样想法,我总以为十九世纪的男人是不会迷信的。”

“请唤她进来!”

“嘘,嘘!她自己会进来的。当着她的面什么都别提。发现面貌相似的这件事咱们不要声张。进来,劳娜,进来,弹琴让魏茜太太醒醒。哈特赖特先生要请你再弹几支曲子,他这次要听最轻松活泼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