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会晤克莱门茨太太后回到家里,看到劳娜神情上的变化感到惊讶。经过苦难长期的惨痛折磨,她始终没被压倒,一直显得那么温柔和耐心,可是现在她好像突然支持不住了。任凭玛丽安怎样竭力安慰她和逗她开心也是枉然,她坐在那里,把一幅不高兴画完的画扔在桌子一边,固执的眼光低垂着,手指不停地在膝上活动,一会儿扭紧,一会儿又松开。我一走进屋子,玛丽安就站起身,默默地露出担心的神情,等待了一会儿,留心看劳娜见我进去时会不会抬起头来,然后悄声对我说:“试试看,看你能不能使她振作起精神,”说完这话,她离开了屋子。
我在那张空椅子上坐下,接着就轻轻地掰开她那动弹不停的、柔弱可怜的指头,握住她的双手。
“你在想些什么呀,劳娜?告诉我,亲爱的——试着告诉我你在想些什么。”
她犹豫了一会儿,然后抬起眼睛来看我,“我就是没法鼓起兴致来,”她说,“我老是会这样想——”说到这里,她住了口,稍许向前探出了身体,把头靠在我肩上,那副沉默可怕、无可奈何的神情使我感到痛心。
“试着说给我听,”我亲切地重复,“试着告诉我你为什么不高兴。”
“我成了一个废物——成了你们俩沉重的包袱,”她回答,厌倦和失望地叹了口气。“你工作挣钱,沃尔特,玛丽安做你的帮手。为什么我就这么无能?到后来,你会更喜欢玛丽安的——你会这样的,因为,瞧我这么无用!哦,你们不要,千万不要把我当小孩儿看待!”
我托起她的头,理了理披拂在她脸上的乱发,然后吻了吻她——瞧我这朵可怜的、萎谢了的花儿!瞧我这个不幸的、受苦难的妹妹!“你能够帮助我们,劳娜,”我说,“就打今儿开始吧,亲爱的。”
她瞅着我,露出热烈、紧张、渴望的神情;看到我这几句话使她对新生活又充满希望,我激动得颤抖起来。
我站起身。整理好她的绘画材料。重新把它们放在她面前。
“你瞧,我靠画画儿挣钱,”我说,“现在你已经下了这么多的功夫,已经有了这么大的进步,你也可以开始画画儿挣钱了。试试看,尽你的力量把这小幅画画好。等你一画好,我就给送去,那个收购我的画的人会买它的。以后把你自己挣的钱都收藏在你自己的钱包里,那时候玛丽安就会像来找我那样常常来找你要钱了。想一想,你会给我们多么大的帮助呀,你不久就会很快乐,劳娜,以后幸福的日子长着哩。”
她露出急切的神情,笑得脸上容光焕发。接着,笑容还没有消失,她已重新拿起刚才扔开了的铅笔,这时她几乎又显得像当年的劳娜一样了。
我完全理解她的心理:她在无意中对她姐姐和我的生活与工作表示了关切,这说明她的意志力已开始变得坚强。我把经过情形告诉了玛丽安,她和我一样,也认为劳娜这是渴望能在生活中占一席相当的地位,能在她自己和我们心目中显得更为重要——于是,从那天开始,我们就体贴入微地设法让她保持这一新形成的好强心理,认为只要存有这种心理,那光明与幸福的生活也许就离我们不远了。她所有的那些画,有的已经画好,有的尚未完稿,都交给了我。玛丽安从我手里接过去,很小心地藏起来,我每星期都从我挣的钱里匀出一部分,把它交给劳娜,作为人家收买她的图画所付的钱,实际上她那些拙劣的、幼稚的、毫无价值的画都是由我买下的。要这样善意地哄骗她,有时候也不大容易,她会那样得意洋洋地拿出她的钱袋,支付我们的开销,还一本正经地估计,那一星期里究竟是我还是她挣的钱更多。现在,我仍旧保留着那些藏着的图画,它们是我最珍贵的宝藏,是我喜欢保留着的可爱的回忆,是我过去苦难中的伴侣,我心坎里永远不会少了它们,我感情上永远不会忘了它们。
这里,我是不是丢下了正经的不谈,又把话题扯开了呢?我是不是只顾盼望故事中尚未谈到的更为幸福的未来呢?可不是吗。那么现在还是让我言归正传,再去叙述我的心灵在经常紧张和极度孤寂中为生存而备受折磨、充满疑惧的那些日子吧。瞧我叙述故事的时候竟会停下来休息了一会儿。但是,如果阅读到这里,诸位也利用这机会停下来稍许休息一会儿,那么,这点时间也许并不是被浪费了的吧。
我趁便单独和玛丽安谈了一次话,告诉她那天早晨调查的结果。她听到我要去韦尔明亨,好像同意克莱门茨太太的想法。
“沃尔特,”她说,“看来你现在掌握的材料还很少,肯定没有希望使凯瑟里克太太相信你吧?你为了达到目的,在尚未用尽其他更安全也更简单的方法之前,就先采取这些极端的措施,难道这是明智的吗?你曾经对我说过,只有珀西瓦尔爵士和伯爵两人知道劳娜上路的确切日期,可是,你忘了,当时我也忘了,还有第三个人肯定知道——我的意思是说吕贝尔夫人。如果咱们逼着她说出实话,这不是要比逼着珀西瓦尔爵士招认一切更加容易,也更少危险吗?”
“也许更加容易,”我回答,“但是咱们还不十分了解吕贝尔夫人在这件阴谋中所扮演的角色和得到的好处,因此咱们也就不能确切地知道,这个日期在她的印象中是不是也像对珀西瓦尔爵士和伯爵那样肯定是很深刻的。再说现在已经太晚,咱们必须争分夺秒,趁早发现珀西瓦尔爵士生活中可以抓住的要害,不能再在吕贝尔夫人身上多花时间。玛丽安,你是不是把我再去汉普郡这件事看得过分危险?或者,你是不是担心我终究不是珀西瓦尔·格莱德爵士的对手?”
“我认为他不是你的对手,”她满怀信心地回答,“因为他这次和你较量,没那个阴险的伯爵帮助他。”
“你怎么会得出这样的结论呢?”我感到有些惊奇。
“因为我知道,珀西瓦尔爵士这个人刚愎自用,不肯一直受制于伯爵,”她回答,“我相信,这次他一定要单独对付你——正像他早先在黑水园那样遇事都要自作主张。珀西瓦尔爵士不要伯爵插手的日子,就是他输给你的日子。但是,到了那时候,伯爵因为本人的利益直接受到威胁,沃尔特,就会不顾一切地向你反扑。”
“咱们可以先缴下了他的武器,”我说。“我可以利用从克莱门茨太太那里听到的一些材料向他进攻,除此以外,还有一些材料也许可以帮助咱们打赢这场官司。从迈克尔森太太那几段证明材料里可以看到,出于某些需要,伯爵曾经去和费尔利先生进行商谈,而他做这件事的时候,也可能留下了一些破绽。我这次出门后,玛丽安,你可以写一封信给费尔利先生,叫他回信详细说明伯爵和他会谈的经过,并问他那次可曾听到什么有关他侄女的消息。你对他说,如果他表示不愿自动提供这些证明材料,咱们迟早有一天会逼着他非写不可。”
“这封信我就去写,沃尔特。但是,你真的决定要去韦尔明亨吗?”
“我无论如何要去一趟。我要利用明后天,把下星期的家用都给张罗好了,大后天就去汉普郡。”
到了第三天,我已经作好上路的准备。我这次出门可能要在外地逗留一个时期,因此我和玛丽安约好每天通信——当然,为了慎重起见,大家都使用化名。我只要按时收到她的信,就可以放心,知道家中一切平安无事。如果有一天早晨没收到信,那我就一定乘头班车赶回伦敦。为了使劳娜对我这次出门感到放心,我对她说,这次下乡去是为她和我的图画找新买主。我临走的时候,她显得很高兴,正在专心做她自己的事。玛丽安跟着我下了楼,一直走到街门口。
“瞧,你走了,我们真不放心,”我们俩站在走道里,她悄声对我说。
“要知道,一切希望都寄托在你的平安归来上了。如果你这次出门发生了什么意外——如果你遇见了珀西瓦尔爵士——”
“你怎么会想到我遇见他呀?”我问。
“我也不知道——我只是这样担心害怕,胡思乱想,但是又说不出什么缘故。如果你觉得可笑,沃尔特,那你就尽管笑吧——可是,看在上帝份上,如果遇见了那个人,你可千万别意气用事!”
“不用担心,玛丽安,我保证克制自己。”说完这些话,我们就分手了。我踏着轻快的步伐走向火车站。我心中闪耀着新的希望。我相信这一次旅程不会徒劳无功。那是一个晴朗而凉爽的早晨。我情绪紧张,意志坚定,只觉得全身充满活力。
我穿过车站站台,向两面察看聚集在那儿的人当中有没有我认识的,这时我开始琢磨:如果这次出发去汉普郡之前,先乔装打扮一下,那样是不是对我更为有利。但是,这种想法使我感到一阵厌恶——单是乔装打扮本身就像奸细密探的行为一样卑鄙——因此,我刚产生这一念头,紧接着就抛开了它,不屑再去考虑它了。再说,这种做法是否有效,也很值得怀疑。如果我在家中试行这个办法,那迟早会被房东发现,立刻引起他的怀疑。如果我在外面试行这个办法,那些熟人不管我是否乔装,照样会在无意中认出了我,开始对我注意和猜疑,而这种情况正是我要竭力加以避免的。既然到现在为止我一直用本人的身份出现,那么我决定以后仍用本人的身份出现吧。
午后,时间还很早,火车已将我送到了韦尔明亨。哪怕是阿拉伯沙漠中那样一片荒瘠,哪怕是巴勒斯坦废墟中那样景象凄凉,也不见得会比一个英国乡镇在新辟初建中或盛极而衰时更为萧条难看吧?我一面这样问自己,一面走过韦尔明亨镇上那些在整洁中透出荒凉、寒碜而又呆板的街道。商人在冷落的店铺中注视着我;树叶在尚未铺好的蛾眉路和广场上,有如在不毛的荒野中,奄奄低垂着;死沉沉的空屋子在徒劳地等待人们用生气去活跃它们——我所看到的每一个生物,我所遇到的每一样东西,都好像这样不约而同地回答我;阿拉伯的沙漠,比不上我们文明世界荒凉啊;巴勒斯坦的废墟,比不上我们现代建筑忧郁啊!
我一路打听去镇上凯瑟里克太太住地的路途,最后到了那里,到了一个四面都是小平房的广场上。广场当中用廉价铁丝网围着一小片浅草。草地角落里站着一个半老的保姆和两个小孩,他们正望着一只拴在草地上的瘦山羊。两个过路人,在屋子一边人行道上谈话;一个懒洋洋的孩子,在另一边人行道上牵着一只懒洋洋的狗。我听见,远处有人在无精打采地弹钢琴,近处有人在断断续续地敲鎯头。这就是我走进广场时所看到的当地人的生活动态与所听见的声音。
我立刻走向第十三号凯瑟里克太太所住的那一家,也不先考虑一下进去后最好应当怎样介绍自己,就去敲那扇门。现在,最重要的事就是要见到凯瑟里克太太。然后,要根据我的观察作出判断,决定用什么最安全而又简易的办法达到我这次访问的目的。
一个愁眉苦脸的中年女仆开了门。我把名片递给她,说我要见凯瑟里克太太。名片被送进前面一间客厅,女仆又带着口信走出来,问我有什么事。
“请你进去说,我的事和凯瑟里克太太的女儿有关。”我回答。一时间我只能想出这样最好的理由来说明我访问的目的。女仆又回到客厅里,接着再走出来,这一次她带着一副愁闷和惊讶的神气请我进去。我走进一间小屋子,墙上糊着恶俗的大花样墙纸。椅子,桌子,碗橱,沙发:一切呈现出那种廉价家具的晦暗色泽。屋子中央是一张最大的桌子,就在桌子正当中那块红黄二色相间的毛毯上,摆着一本装潢漂亮的《圣经》;桌旁,紧靠窗口,坐着一个已过中年的妇人,戴着一顶黑色网帽,穿着一件黑色缎袍,手上是一副鼠灰色连指手套,膝上摆着一个针线盒,脚跟前蜷卧着一条气喘吁吁、泪眼模糊的老狗。妇人的铁灰色头发,一缕缕浓密地垂在面颊两边,乌黑的眼睛带着凶狠、冷酷、挑衅的神情向前直瞪着。她有着宽大的面颊、显出拗劲的长下巴、颜色苍白但仍然肉感的厚嘴唇。她的身材粗壮结实,神情在稳重中显得咄咄逼人。这就是凯瑟里克太太。
“你来这儿,是要跟我谈我女儿的事,”我还没来得及向她开口,她已经这样对我说。“那么,就把你要谈的直对我说了吧。”
她说话的口气和她眼睛的表情同样是那么凶狠、冷酷、咄咄逼人。她指了指一张椅子,我坐了下来,她向我上上下下留心地打量。我看出来,要对付这样一个女人,只有一个办法,那就是用与她同样的口气谈话,从谈话一开始就站在与她同等的地位对待她。
“你知道你女儿失踪的事了吗?”我问。
“这件事我全部知道了。”
“你可曾预感到:祸不单行,她失踪后会死了吗?”
“预感到了。你来这儿,就是为了向我报告她的死讯吗?”
“是的。”
“为什么?”她提出这一奇怪的问题时,面色、口气、神情都丝毫没有改变。假如我告诉她死的是外面草地上的那只山羊,她也不能显得比这更无动于衷。
“为什么?”我重复她的话。“你是问我:为什么要来报告你女儿的死讯?”
“是呀。你为什么要对我或者对她这样关心?你怎么会知道我女儿的事?”
“是这么回事。她从疯人院里逃出来的那天晚上,我遇到她,帮助她逃到安全的地方。”
“你犯了一个大错。”
“我听她母亲说这种话,感到很遗憾。”
“她母亲就是要这样说。你怎么会知道她死了?”
“现在我还不能说出怎么知道这件事,但是我确实知道这件事。”
“你能说出你是怎么知道我的住址吗?”
“当然能。我是从克莱门茨太太那儿知道的。”
“瞧克莱门茨太太这个笨女人。是她叫你到这儿来的吗?”
“她没叫我来。”
“那么我再要问一句:你为什么要到这儿来?”既然她一定要我答复,我就用最简单的方式回答。
“我到这儿来,”我说,“因为照我猜想,安妮·凯瑟里克的母亲一定很关心她,想知道她是仍旧活着还是已经死了。”
“原来是这么一回事,”凯瑟里克太太说,她的神情显得更沉着了。“没有其他用意了吗?”
我犹豫了一下。对这问题一时不容易想出一个适当的答复。
“如果你没有其他用意,”她接下去说,一面从容不迫地脱下那副鼠灰色连指手套,把它们卷了起来,“就让我对你的访问表示感谢,说我不再留你啦。如果你愿意说明这消息是怎样得来的,那它会使我更感到满意。但是,无论如何,听到这消息,我总应当为她服丧才对。你瞧,我在服装上用不着作多大改变,只要换了这副手套,我就是全身黑的了。”
她在袍子口袋里掏了一阵,取出一副镶黑边的连指手套,露出极冷酷和镇定的神气把它们戴上了,然后沉静地把双手交叉在膝上。
“我该向你说再见了,”她说。她那冷漠傲慢的神气激怒了我,于是我索性坦白承认,我这次前来的目的还没实现。
“我来这儿是有其他的用意。”我说。
“啊!我早就料到了,”凯瑟里克太太说。
“你女儿的死——”
“她是怎样死的?”
“是发心脏病死的。”
“原来是这样。说下去吧。”
“有人利用你女儿的死,使一个对我最亲近的人遭到严重的损害。我知道两个人和这件事有关。其中的一个就是珀西瓦尔·格莱德爵士。”
“一点不错!”我留心观察她突然听到这名字会不会惊慌失措。但是她泰然自若,那凶狠、傲慢、冷酷的眼睛始终没眨巴一下。
“你也许会觉得奇怪,”我接下去说,“为什么你女儿的死会被利用来损害另一个人。”
“不,”凯瑟里克太太说,“我一点儿也不觉得奇怪。这好像是你的事。你很关心我的事。我并不关心你的事。”
“那么,你也许要问,”我毫不放松,“为什么我要来和你谈这件事。”
“是呀,我就是要问你这个。”
“我来和你谈这件事,因为我决心要使珀西瓦尔·格莱德爵士为他的罪行受到惩罚。”
“你那决心又和我有什么关系?”
“你听我说。我需要详细了解珀西瓦尔爵士过去生活中的一些事。你知道那些事,所以我来找你。”
“你指的是什么事?”
“是发生在老韦尔明亨的那些事;那时候,也就是你女儿将要出生的时候,你丈夫在那儿当教区执事。”
我终于冲破了这女人为她的隐私设置的重重难以逾越的障碍,触及了她的要害。我只见她眼睛里燃着怒火,我清楚地看到她那双手不停地动弹,但接着又松开了手指,开始机械地拂平膝上的衣服。
“你知道的是些什么?”她问。
“是克莱门茨太太所能告诉我的一切。”我回答。她那神情坚定的方脸一下子涨得通红,动弹不停的手一下子僵住了,我原来以为她会在狂怒下失去防范。然而并不如此,她克制住一时激起的愤怒,身体在椅子里向后一靠,双臂交叉在宽阔的胸前,厚嘴唇边流露出狰狞的讥笑,眼睛仍那样镇定自若地瞪着我。
“啊!现在我开始全部明白了,”她说时只在蓄意讥嘲的口气与神态中流露出勉强抑制着的愤怒。“因为你对珀西瓦尔·格莱德爵士有仇,所以我就必须帮助你报仇,我就必须原原本本告诉你一切有关我和珀西瓦尔爵士的事,对吗?说呀,真是这样吗?你这是在刺探我的私事。你以为:你现在对付的是一个不幸的女人,这女人是在众人的勉强宽容下苟且偷生;因为害怕你会使镇上的人轻视她,她就会心甘情愿做你吩咐的任何事情。我看透了你,看透了你一相情愿的打算——我看透了!真叫我好笑啊。哈哈哈!”
她沉默了片刻,把合在胸前的双臂抱得紧紧的,向自己大笑——那是冷酷与愤怒的笑。
“你还不知道,我在这儿怎样生活了下来,我又在这儿做了一些什么,你这个姓什么的先生,”她接着说,“让我先说给你听了,再摇铃请你出去。我刚来到这儿的时候,是一个受了冤枉的女人。我刚来到这儿的时候,已经名誉扫地,我决心要把它恢复过来。多少年来,我一直要恢复我的名誉——现在,我终于达到了我的目的。我已经公开和那些有身份的人站在平等地位。如果现在人家再要说我什么坏话,那他们也只好偷偷地去说;他们不能公开地说,也不敢公开地说。现在我在这镇上有很高的地位,你无法触犯我。连牧师都向我鞠躬。啊哈,这可是你来这儿的时候没料到的吧!你到教堂里去打听打听,那儿的人就会让你知道,凯瑟里克太太占有跟别人同样好的座位,她一向准时付清她的房租。你到镇公所去瞧瞧,那儿摆着一份呼吁书;那是有身份的居民写的,要求禁止马戏团到镇上来演出,因为有伤风化——可不是,有伤我们镇上的风化!我今儿早晨就在那份呼吁书上签了名。你到书店里去瞧瞧,牧师星期三晚上的讲道词,《为正义辨护》,正在募款印行,那捐款簿上就有我的名字。上次我们听布施讲道的时候,医生的老婆只在盘子里放了一先令,我放了半克郎【注】。教堂保管员索沃德先生向我鞠躬。十年前他还对药剂师皮格郎说,要让我跟在大车后面,一路被鞭子抽打着滚出镇去。你的妈还活着吗?她桌上有比我这本更漂亮的《圣经》吗?她那儿的零售商也像对我这样巴结她吗?她的收入永远够她用吗?我的收入就永远够我用。啊,瞧那就是牧师,这会儿正从广场上走过来!瞧呀,你这个姓什么的先生——请瞧呀!”
她一下子站起身,活泼得像个年轻人,赶到了窗口,等着牧师走过,一本正经地向他鞠躬。牧师礼貌周到地抬了抬他的帽子,然后一路向前走会。凯瑟里克太太回到她的椅子上,露出比刚才更冷酷的讥笑瞅着我。
【注】克郎是英国银币,一克郎合五先令。
“瞧呀!”她说,“看到了这个情景,你对一个名誉扫地的女人还有什么说的?现在你又在怎样打算?”
看她采取这样奇特的方式来表白自己,列举了这样不寻常的事实根据来说明自己在镇上的地位,我一时感到很困惑,惊讶得说不出话来。然而,这一切并没使我的决心动摇,我准备再发动一次她无法招架的攻势。只要这女人对我激起的满腔怒火无法平息,对自己那种凶悍的脾气失去控制,她仍有可能吐露出某些底细,而我就可以从中抓住一些线索。
“现在你又是在怎样打算?”她又问了一句。
“我完全和我刚来的时候一样打算。”我回答,“我并不怀疑你在镇上争取到的地位,即使能够,我也不愿意侵犯你的地位。我之所以到这儿来,是因为确定知道,珀西瓦尔·格莱德爵士不但是我的仇人,也是你的仇人。如果说我恨他,那么你也恨他。你尽可以否认这一点,你尽可以不相信我,你尽可以像刚才那样对我大发脾气:但是,只要你还有一点儿受了损害的感觉,那么,在所有的英国妇女当中,应当首先由你来帮着我毁了那个人。”
“你自己去毁了他,”她说,“再到这儿来听我对你说些什么。”她说这些话的时候,比刚才更加急促、凶狠、充满仇恨。我激起了洞中一条蟒蛇多年来的仇恨,但这只是一刹那的现象。像一条潜伏的爬虫朝我猛扑,她丑恶地向我坐的地方探出了身子;像一条潜伏的爬虫突然消失,她立刻又在椅子里坐定。
“你不相信我吗?”我说。
“不相信。”
“你害怕吗?”
“我这模样像是害怕吗?”
“你是害怕珀西瓦尔·格莱德爵士。”
“我害怕他呀?”她的脸涨红了,她的手又开始活动,不停地拂平她的衣服。这时我向她步步进逼,不让她有片刻躲闪的机会。
“珀西瓦尔爵士在社会上地位很高,”我说,“也难怪你害怕他。珀西瓦尔爵士是一位煊赫一时的人物——一位从男爵——拥有上好的庄地——出身名门望族——”
这时她使我感到无比地惊讶,她突然纵声狂笑。
“可不是,”她用最辛辣而又坚定的口气讥笑地重复我的话。
“一位男爵——拥有上好的庄地——出身名门望族。说得对,一点儿不错!名门望族——尤其是他母亲那一方面。”
现在再没有时间玩味她突然脱口而出的这几句话,我只意识到,等我一离开这里,就应当仔细揣摩一下这些话的含意。
“我并不打算在这儿和你辩论家系问题,”我说,“我对珀西瓦尔爵士的母亲的事一无所知——”
“你对珀西瓦尔爵士本人的事知道得也同样地少。”她突然打断了我的话。
“在这一点上,我劝你别说得太有把握了,”我反驳她。“我知道一些有关他的事,我还疑心更多其他的事。”
“你疑心什么事?”
“我还是先告诉你我不疑心的事。我不疑心他是安妮的父亲。”她一下子跳起来,逼进我跟前,恶狠狠地瞪着我。
“你怎么敢对我谈到安妮的父亲!你怎么敢说:谁是安妮的父亲,谁不是她父亲!”她勃然大怒,一脸的肉不停地抽搐,声音激动得直颤抖。
“你和珀西瓦尔爵士之间的秘密,并不是那件秘密,”我丝毫也不放松。
“笼罩着珀西瓦尔爵士整个生活的那个神秘事件,并不是从你女儿的出生开始的,也不会因为你女儿的死亡消失了。”
她倒退了一步。“给我离开这儿!”她说,凶狠地指着房门。
“你心里根本就没想到那孩子,他也没想到她,”我接下去说,决意要逼得她走投无路。“你去赴那些秘密约会,你丈夫发现你和他在教堂法衣室里悄悄谈话,当时你们并不是在偷偷摸摸地谈情说爱。”
我这些话一出口,她指着房门的那只手立刻垂下,脸上忿怒的红晕随着消失。我看得出,她身上发生了变化——我看得出,这个冷酷、坚强、大胆、沉着的女人,不管怎样决心故作镇定,也禁不住吓得发抖,因为我说出了那最后五个字:“教堂法衣室”。
大约有一两分钟,我们站在那里,默默地对视着。接着,我先开口。
“你仍旧不相信我吗?”我问。她一时无法恢复脸上消失了的血色,但是,当她再回答我的话时,她的声音已变得坚定,她又露出那副挑衅的神情。
“我就是不相信你。”她说。
“你仍旧要我离开这儿吗?”
“是的。离开这儿——再也别来了。”我向门口走过去,等候了一下,然后开了门,再回过头去看她。
“我也许会得到一些你意料不到的有关珀西瓦尔爵士的消息,要让你知道,”我说,“到那时候,我还要上这儿来。”
“我不期望听到任何有关珀西瓦尔爵士的消息,除非是——”她不再往下说了,苍白的脸变得阴沉了,然后,像猫一般,她悄悄地移动轻巧的脚步,偷偷地回到她的椅子跟前。
“除非是他死的消息,”她说着又坐下了,这时冷酷的唇边闪出讥讽的笑,镇定的眼光中隐藏着仇恨。
我开了房门走出去,她向我迅速地瞥了一眼——随着冷酷的笑,她的嘴唇慢慢地张开了——她正在暗中异常阴险地注视我,从头到脚打量我——她整个脸上显出一副无法形容的期待神情。她是不是在暗自盘算:我这个年轻人究竟有多大的闯劲?感到受了损害时,能激发出什么样的力量?需要时,又能将自己克制到什么程度?她是不是在考虑:一旦珀西瓦尔爵士和我相遇,以上这些因素会给我多大影响?因为明知道她是在这样考虑这些问题,所以我离开她时连普通道别的话都没说。双方都不再讲什么,我走出了屋子。我打开外间的门,看见刚才走过去的那个牧师从广场上回来,又要经过这所房子。我站在门口台阶上等着他走过去,同时转身朝那客厅的窗子里窥望。凯瑟里克太太在那冷落地方的寂静中听见牧师的脚步声移近,又去站在窗口等候他。这个女人虽然被我那样激怒,但是她在强烈的感情冲动下,丝毫也没忽略了对自己多年来努力争取到的社会地位的关心。瞧,我离开她还不到一分钟,她又站在那里,故意地等候着,这样,牧师出于一般礼貌,就不得不再一次向她鞠躬。他又抬了抬他的帽子。我看见窗子里面那张冷酷可怕的脸露出温和的神情,映出骄傲得意的光彩;我看见那个戴着阴森森黑色帽子的脑袋毕恭毕敬地低下来还礼。当着我的面,这牧师一天里已经两次向她鞠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