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衣女人 第9节

六月十九日——我一锁上门,坐在自己屋子里,就打开了这本日记簿,准备把今天有待记下的一部分事情续写下去。

我手里拿着笔,回忆前十二小时里发生的事,已经过了十分钟或者更多的时间,但仍旧在那里呆坐着。最后,我动笔记述时,发现以前从来不曾像现在这样难以下笔。我虽然竭力要把思想集中在记叙的事情上,但是思想总是涣散,反而很奇怪地纠缠在珀西瓦尔爵士和伯爵身上;我虽然试图把全部注意力集中在日记上,但想来想去总摆脱不开他们俩的秘密谈话——一次曾被推迟了整整一天、这会儿将在夜深人静中举行的谈话。

这样心神恍惚,我就怎么也想不起从早晨到现在的事情,后来,没有办法,我只好合上日记簿,暂时把它摆开一会儿。

我打开卧室通起居室的门,走了出去,随手把门关好,以免穿堂风吹灭了梳妆台上的蜡烛。起居室的窗子敞开着,我懒洋洋地探出身子,看那夜色。

外面静悄悄的一片漆黑。看不见月亮和星星。沉寂窒闷的空气中微微散发着雨水的气息,我把手伸出窗外。没有下雨。雨只是临近了,尚未到来。

我就那样在窗台上靠了将近一刻钟,茫然地望着外面的一片黑暗,除了偶尔传来仆役的谈话声,或者楼下远处的关门声,就什么都听不见了。我百无聊赖,刚要离开窗口回到卧室,再试着去写完那没记好的日记,忽然闻到黑夜窒闷的空气中飘来的香烟气味。接着我就看见一小点红色火星从住宅远处的一片漆黑中向我这边移近。我听不见脚步声,只看见那一点火星。它在夜色中移动,经过我站在它前面的那扇窗户,然后在我卧室窗子对面停下了——卧室里梳妆台上我还留着那枝亮着的蜡烛。

火星一动不动地停留了一会儿,然后又朝来的方向退回去。我目送着它的移动,这时又看见第二个火星,比第一个略大一些,从远处过来。两个火星在黑暗中会聚到一起。我记得谁是吸香烟的,谁是吸雪茄的,于是立刻推断:是伯爵先走了出来,在我窗底下窥探偷听,后来珀西瓦尔爵士也过来了。

他们俩一定是在草地上散步——否则,如果是在砂砾路上,我即使听不见伯爵轻微的脚步声,也准会听见珀西瓦尔爵士沉重的脚步声。

我静悄悄地等候在窗口,因为相信他们谁都看不见我在黑暗的屋子里。

“怎么一回事?”我听见珀西瓦尔爵士低声问。“你为什么不进去坐坐?”

“我要看看那窗子里还有光吗。”伯爵悄声回答。

“那里有光管你什么事?”

“那说明她还没睡。她很机灵,会疑心咱们有什么事情,而且她很大胆,一有机会就会下楼来偷听咱们的谈话。要耐心呀,珀西瓦尔——要耐心呀。”

“胡扯!你老是谈耐心。”

“我这就要和你谈另一些事了。我的好朋友,你虽然在自己家里,但是就像在悬崖边上一样;你只要再给那两个女人一个机会,她们准会把你推了下去!”

“你究竟是什么意思?”

“我这就和你细谈,珀西瓦尔,但是,先要等那窗子里的光灭了,先要等我去看看书房两边的房间,再去看看那楼梯。”

他们慢慢地走远了,以下的谈话(声音一直是很低的)听不见了。不必去管它。单是听到了这一些,我就决定要像伯爵所说的那样机灵大胆。那两点红色火星尚未在黑暗中消失,我已打定主意:等那两个人坐下来谈话时,必须有人去偷听他们,而且,不管伯爵怎样加意提防,必须由我去偷听。做这件事时,要无愧于心、十分大胆,必须有一个动机,而那个动机我倒是有的。劳娜的荣誉——劳娜的幸福——甚至劳娜的生命——都要靠我今晚有着灵敏的耳朵,有着可靠的记忆力。

我刚才听见伯爵说,他和珀西瓦尔爵士谈话之前,先要查看书房两边的房间,还要查看那座楼梯,他的这些打算已充分向我说明,这是准备在书房里谈话。我一得出这一结论,就考虑到如何破坏他的防范计策,也就是如何不必去冒下楼的危险,但照样可以偷听他和珀西瓦尔爵士的谈话。

我有一次曾经偶尔提到楼下房间的布局:房间从檐板到地下的法式窗【注】开出去是一道长廊。长廊上面是平坦的顶板;雨水由管子从顶板上引到一些水槽里,供宅内使用。铺有铅皮的狭窄廊顶,沿着几间卧室一直引伸过去,离窗台底下大概还不到三尺,上面,隔着相当距离,摆着一溜儿花盆,而靠廊檐外边则是一道铁栏杆,那是为了装饰,同时也是为了防止大风把花盆吹落下去。

【注】一种落地长窗,兼作门用。

我现在想的办法是:从我的起居室窗口跨到外面廊檐上,一路悄悄地爬过去,最后到达紧临书房窗子上边的地方,然后在花盆之间俯下身,把耳朵凑近靠外边的栏杆。如果今晚珀西瓦尔爵士和伯爵仍像我多次晚上看到的那样坐在那里抽烟,椅子紧靠近敞开的窗户,脚伸在廊下锌皮花园凳子上,那么,只要他们谈话比耳语声略高(我根据经验知道,长谈是不可能一直低声耳语的),我就一定可以听见。如果今晚他们故意坐在屋子顶里边,那我就很可能听不大清楚,或者完全听不见,而在那种情况下,我就必须冒更大的危险,想办法下楼去用计取胜了。

在这情急无奈的关头,我虽然已经横下了一条心,但仍旧殷切地希望,最好是不必采用这最后应急的一招。我所有的勇气,只不过是一个妇女所有的勇气;当我想到要在夜深人静时下楼,走近珀西瓦尔爵士和伯爵的地方,我几乎胆怯了。

我轻轻地走回卧室,首先尝试到廊檐上去那个比较安全的办法。我绝对需要换去全身的衣服,这有很多原因。首先,我脱了绸长衣,因为在寂静的深夜里,它发出的轻微声息都会让人家发现我。接着,我卸下十分累赘的白色长裙,换了一条深色的法兰绒裙子,在外面罩了一件黑色旅行斗篷,并把帽兜罩在头上。如果仍穿平时的晚装,我至少要占三个男人的地位。现在穿上这样一身衣服,如果再把它们紧裹在身上,无论哪个男人也不能比我更轻便地穿过那最狭窄的地方了。由于廊顶上面一边是花盆,另一边是墙和窗,当中只留下那么一点儿空隙,所以考虑到以上这一点是十分重要的。要是我把什么东西撞落下去,要是发出了一点儿响声,谁知道那会招来什么后果?

我先把火柴放好在蜡烛旁边,然后吹灭了蜡烛,摸黑走到起居室里。我先锁上卧室门,再锁上起居室的门,然后悄悄地跨出窗子,小心翼翼地把脚踏在铺铅皮的廊檐上。

我的两间屋子位置在我们大家住的那一带新边房里边的尽头;要到达紧临书房上边那个地方,我必须先经过五个窗子。第一个窗子里是一间客房,里面是空着的。第二个和第三个窗子里是劳娜的房间。第四个窗子里是珀西瓦尔爵士的房间。第五个窗子里是伯爵夫人的房间。其他几个我无须经过的窗子,里面分别是伯爵的化妆室、浴室、以及第二间空着的客房。

听不见任何声音——我刚在廊顶上站定,只见夜色中四下茫茫一片黑暗,除了福斯科夫人窗子外面那儿,书房上边,也就是我要去的那个地方——就在那儿,我看见了一丝亮光!伯爵夫人还没睡。现在要后退已为时过晚,现在已没有时间让我犹豫。我决心不顾一切危险向前进,但愿能凭谨慎的动作和黑夜的掩护确保自己的安全。“为了劳娜的原故!”我心里想,一面在廊檐上迈出第一步,一只手裹紧了斗篷,另一只手摸索着墙壁。宁可让身体紧蹭那墙壁,不要冒险让脚在另一面撞上了几寸以内的花盆。

我走过了客房的黑暗的窗子,每前进一步,都先让脚在铺铅皮的廊檐上试探一下,然后才敢让全身的重量落在它上面。我走过了劳娜房间的暗沉沉的窗子(“愿上帝保佑她,今夜守护着她!”),我走过了珀西瓦尔爵士房间的黑魆魆的窗子。然后,我停了一下,跪了下去,用手撑着,就那样在廊檐和有光亮的窗子之间那一段低墙的掩蔽下爬着前进。

我大胆抬起头向窗子里望,看见只有上边的气窗开着,里面已经拉上窗帘,我这样望时,看见福斯科夫人的影子在白晃晃的窗帘里面掠过,然后又慢慢地移回来。到现在为止,她不可能已经听见我的声音,否则,即使是她不敢打开窗子看,但那影子肯定会在窗帘后面停下。

我先摸了摸两边的花盆,确定了它们的位置,然后侧着身子靠在廊檐栏杆上。花盆之间的空隙仅容我在那里坐下。我轻轻地把头倚在栏杆上,左边香喷喷的花和叶子刚巧碰到我的面颊。

我首先听到的是从楼下连续传来三扇门开启或者关闭的声音(很可能是关门的声音)——不用说,一扇是通门厅的门,另两扇是书房两边屋子的门,因为伯爵曾经说过,他一定要去查看那些地方。我首先看到的是那红色的火星,它又从下面的长廊里飘到外面的夜色中,一直移到我窗底下,在那儿停留了一会儿,然后又回到原处。

“该死,瞧你这样横不是竖不是的!你到底什么时候才能坐定下来呀?”从我下边传来了珀西瓦尔爵士的怒吼声。

“嗳呀!多么热的天呀!”伯爵说,疲倦地喘着气。他这句话刚说完,花园椅子就在廊檐下边磁砖地上发出咕喳声——这可是令人欣慰的声音,因为这说明他们准备像往常一样坐在紧靠着窗户的地方。到现在为止,情况一直是对我有利的。他们在椅子里坐定了,塔楼上的钟敲了十一点三刻,我听见福斯科夫人在打呵欠,看见她的影子又在白晃晃的窗帘后边移过去。

就在这时候,珀西瓦尔爵士和伯爵开始在下面谈话,不时把声音放得比一般略低,但始终不曾像耳语那样轻。在这种离奇和惊险的情况下,看见福斯科夫人的窗子里亮着,我就克制不住恐惧,起初感到很难沉住气,几乎无法保持镇静,怎么也不能集中全部注意力去听下面的谈话。接连几分钟,我只能约略领会谈话的内容。我听得懂伯爵说的是:只有他妻子的那扇窗里有亮光;现在楼下已经没有其他的人;他们这会儿不必担心发生意外,两人尽可以畅谈一番。珀西瓦尔爵士在答话中,一味地责怪他朋友不该整天不理会他的要求,不关心他的利害。于是伯爵就为自己辩解,说他一心在考虑着另一些令人烦恼和焦急的问题,必须等到确保不会有人打扰或者偷听时,他们才能细谈那些事。“咱们的事正面临一个严重的危险关头,珀西瓦尔,”他说,“既然要决定将来的办法,那咱们就必须在今天夜里秘密地作出决定。”我刚集中了注意力,首先逐字听清楚的就是伯爵以上的这句话。从这时开始,除了其间的一些停顿与打岔,我一直屏住气息,全神贯注地听他们的谈话,逐字逐句地听下去。

“危险关头!”珀西瓦尔爵士重复了一句。“老实对你说,比你想象的更糟。”

“从你近两天来的举动中,我就料到了,”另一个冷冷地回答。“可是,等一等。在没谈到我所不知道的情况以前,先让咱们明确一下我所知道的情况。在我提议你对将来的事应当怎样处理之前,先让咱们看看我对过去的事是不是了解得很全面。”

“让我先去取一些白兰地和水。你也来点儿。”

“谢谢你,珀西瓦尔。请你给我一点儿凉水,一个匙子,再来一盆糖。Eausucrée【注】,我的朋友,其他什么都不要。”

【注】法语:糖水。

“这么大年纪还喝糖水!——喏!去拌和你那该死的污水吧。你们这些外国佬都是这样。”

“听我说,珀西瓦尔,先让我根据我所了解的情况把咱们的处境摆一摆清楚,然后你再评一评我说的可对。你我一起从大陆来到这里,咱们俩的情况就非常拮据——”

“说得简短点儿!我需要几千,你需要几百——如果缺这笔钱,咱们俩肯定都要完蛋。情况就是这样。随你作出什么结论都行。往下说吧。”

“说得对,珀西瓦尔,用你精确的英语来说,你需要几千,我需要几百,而要筹到这笔你需要的款子(数目略大一点儿,就可以把我那为数可怜的几百也包括在内),你只有靠你太太去借。在咱们来英国的途中,我是怎样谈到你太太的?咱们到了这里,我亲眼看到了哈尔科姆小姐是个什么样的人,我又是怎样对你说来着?”“我怎么会知道呢?我以为你谈来谈去总是那一套废话。”“我曾经这样说过:到现在为止,我的朋友,人的聪明头脑只发明了两种制服妇女的办法。一个办法是一拳打倒她,但是一般采取这个办法的都是粗暴的下等人,而有教养的高尚人士是绝对不屑于采用它的。另一个办法(它要花费更多的时间,做起来也困难得多,然而效果却并不比第一种差),那就是绝对不要为了一个妇女而感情冲动。这道理适用于动物,适用于儿童,也适用于妇女,因为妇女只是一些长大成人的儿童。只有镇定的决心,才能使动物、儿童、妇女一个个都俯首贴耳。如果他们一旦打败了他们主人这种高超的本领,他们就会压倒了他。如果他们始终不能挫折这种本领,主人就制服了他们。我对你说过:如果要你太太在银钱上帮助你,你千万要记住这条简单的道理。我对你说过:特别是当着你太太的那位姐姐哈尔科姆小姐的时候,你更要记住这条道理。你可曾记住呢?在咱们面临的种种复杂的情况下,你一次也没有记住呀。你太太和她姐姐每次一招惹了你,你立刻被她们激怒了。由于你那火爆性子,你没能使你太太在契约上签字,失去了已经可以到手的现款,促使哈尔科姆小姐第一次写信给律师——”

“第一次?她又写信了?”

“可不是,她今儿又写了。”一张椅子倒在游廊的地上——它砰的一声倒下去,好像是被踢倒的。

幸亏伯爵的话激怒了珀西瓦尔爵士。因为,一听说我的行动又被发现,我就一下子惊起,靠在它上面的那道栏杆又咯吱响了一声。难道他跟踪我到客栈里去了不成?我对他说没有信投进邮袋,他是不是那时候就猜出了我已经把信交给范妮了呢?即使是那样,他又怎么会看到那些信呢,那些信我亲手直接交给了女仆,她藏在怀里了呀?

“总算你的运道好,”我听见伯爵接着说,“有我在你府上,你一造成危害我就把它排除了。总算你运道好,你今天盛怒之下,说要把哈尔科姆小姐关起来,就像你那么糊涂地关起你太太那样,亏得我说:不行。你的眼睛哪儿去了呀?你见到哈尔科姆小姐,竟然会看不出她像男人那样有远见和决断力吗?有了她那样的妇女做朋友呀,我可以把全世界的人都不放在眼里。有了她那样的妇女做敌人呀,尽管凭了我全部的智力和经验——尽管我福斯科像你一再对我说的‘狡猾得像魔鬼’,但是,用你们的英国话来说,我就要像在鸡蛋壳上走路了!这位人间尤物——让我举起这杯糖水祝她健康——这位人间尤物,由于她的爱和勇气,坚定得就像一座崖石一样,阻挡在咱们俩和你那位软弱可怜、黄头发的漂亮太太中间——瞧这位了不起的妇女,我虽然为了你我的利害关系反对她,但同时又衷心地赞美她,而你却把她逼得急了,就仿佛她并不比其他妇女更精明更胆大似的。珀西瓦尔呀!珀西瓦尔呀!你应当失败的,再说,你已经失败了。”

静默了一会儿。我把这恶棍说我的话记录下来,因为要牢记住这些话,希望有朝一日能当面揭发,拿这些话一句一句地回敬他。

后来,又是珀西瓦尔爵士首先打破沉默。

“好,好,随你怎样恫吓和痛骂吧,”他气呼呼地说,“麻烦事还不仅限于钱的方面。如果你和我同样知道了那些情况,你也会主张采取强硬手段对付那些女人。”

“咱们等会儿再去谈那第二件麻烦事,”伯爵回答。“随你怎样把自己搅糊涂,珀西瓦尔,但是你可别把我也搅糊涂。首先还是要解决钱的问题。听了我刚才的话,现在你知道自己顽固了吗?我是不是已经使你觉悟到你的火气不会对你有帮助呢?或者,需要我从头说起(也像你那样用你喜欢的直截了当的英语来说),再向你‘恫吓和痛骂’几句呢?”

“呸!埋怨我挺容易。还是说一说应当怎样办吧——这可要更困难一些。”

“是吗?嘻!应当这样办:从今天夜里起,一切事你都不用管,将来都由我包办。这会儿我是在和一个讲求实际的英国人谈话吗?哈哈。怎么样?珀西瓦尔,你认为这样好吗?”

“如果我把一切都交给了你,你又打算怎么办呢?”

“首先回答我。你是不是打算交给我?”

“就算交给你吧——那又怎样呢?”

“这里首先要提几个问题,珀西瓦尔。我必须等一等,首先要尽量多知道一些可能出现的机会,以后才可以见机行事。时间紧迫了。我已经对你说过,哈尔科姆小姐今天已经第二次写信给律师了。”

“你是怎样发现的?她说了一些什么?”

“如果告诉你那些事,珀西瓦尔,咱们又要把话绕回去了。现在只需要让你知道,这件事已经被我发现——就是因为发现了这件事,所以我才那样烦恼着急,今儿一直不让你接近我。现在让我重温一下你的事情吧——这些事情我有好一晌没和你谈了。因为没有你太太的签字,你筹那笔钱就只好开三个月的期票——代价是那么高,我这个穷光蛋外国人一想到这一点连寒毛都竖起来了!将来那些期票到了期,除了靠你太太帮助,难道真的就没别的办法偿付了吗?”

“毫无办法。”

“怎么!你银行里没存款了吗?”

“只剩下几百,可是我缺的是几千。”

“没别的抵押品可以让你借钱了吗?”

“什么也没有了。”

“目前你从你太太那儿拿到手的实际上有多少?”

“只有她那二万镑的利息——那仅够日常开销。”

“你还可以指望从你太太方面得到什么?”

“每年三千镑的收入,那要等她叔父死了。”

“那是一大笔财产呀,珀西瓦尔。这位叔父是个什么样的人?年纪老吗?”

“不——既不年老,也不年轻。”

“是一位性情和蔼、手中撒漫的人吗?结婚了吗?不——好像听我太太说过,他还没结婚。”

“当然没结婚。如果已经结婚,有了儿子,格莱德夫人就不可能再继承他的遗产了。我告诉你他是个什么样的人。他是个自私自利的混蛋,老是唉声叹气,罗里罗嗦,向走近他的人哭诉自己身体不好,惹得人人都讨厌他。”

“那样的人是会活得很久的,珀西瓦尔,而且,就像跟你过不去似的,他会在你最意料不到的时候结了婚。我的朋友,我对你享受一年三千镑的机会并不抱多大希望。除此以外,从你太太方面就没别的收入了吗?”

“没有了。”

“完全没有了?”

“完全没有了——除非是她死了。”

“啊!除非是她死了。”又是一阵沉默。伯爵从游廊里走到外边的砂砾路上。我这是从他说话声音里听出来的。“终于下雨了,”我听见他说。实际上雨已经在下了。我的斗篷湿成那样儿,说明密集的雨点已经落了一会儿工夫。

伯爵回到游廊底下,因为我听见他又坐下时椅子被压得咯吱咯吱响。

“嗯,珀西瓦尔,”他说,“那么,如果格莱德夫人死了,那时候你可以得到多少呀?”

“如果她没留下子女——”

“她可能留下吗?”

“绝对不可能留下——”

“那么,怎样呢?”

“嗯,那么,我就可以得到她那二万镑。”

“立即可以支付?”

“立即可以支付。”又是一阵沉默。他们的话音刚落,窗帘上又映出福斯科夫人的影子。这一次影子不是移过去,而是一动不动地在那里停留了一会儿。我看见她的手指悄悄地绕过了窗帘的角,把它向一边拉开。她那张模糊暗白的脸在窗里出现,眼光一直朝我上空望过去。我从头到脚裹在我的黑色斗篷里一动不动。淋湿了我的雨很快就拍溅在窗玻璃上,玻璃模糊了,她什么也看不清了。“又下雨了!”我听见她在自言自语。她放下窗帘——我又舒畅地呼吸了。

我下面的谈话继续进行,这一次是伯爵开的头。

“珀西瓦尔!你舍得你太太吗?”

“福斯科!你这话问得太直率了。”

“我是个直率的人嘛;我要再问一遍。”

“妈的你这样盯着我干吗?”

“你不回答我吗?那么,好吧,我们假定说你太太死在这夏天结束以前——”

“别去谈这个,福斯科!”

“我们假定说你太太死在——”

“对你说,别去谈这个!”

“假如那样的话,你就赚进了二万镑,你就损失了——”

“我就损失了享受每年三千镑的机会。”

“渺茫的机会啊,珀西瓦尔——只是一个渺茫的机会啊。可是,你眼下就需要钱呀。在你的情况下,要赚进的是肯定的,所损失的是未可知的。”

“别单单谈我,也谈谈你自个儿呀。我需要的那些钱,其中有一部分就是为你借的。谈到赚进,我妻子一死就会有一万镑落到你太太口袋里。你虽然这样精明,怎么好像很轻易地忘了福斯科夫人应继承的遗产呀。别这样紧瞅着我!我不喜欢你这样!看见你这副样儿,听了你这些问题,说真的,我毛骨悚然了!”

“你的毛骨?难道英文‘毛骨’的意思是‘良心’不成?现在谈到你太太的死,只不过是谈一种可能性罢了。为什么我不可以谈它呢?那些给你起草契约和遗嘱的大律师,都对你直言不讳地谈到死的事嘛。难道律师也使你毛骨悚然不成?为什么我就会使你这样呢?我今儿晚上是要澄清你的情况,以免存有误解,而我现在已经做到了这一点。你目前的情况是:如果你太太活着,你就要凭她在文件上签的字偿付那些期票。如果你太太死了,你就可以利用她的死偿付那些期票。”

他说这话时,福斯科夫人屋子里的蜡烛熄了,现在整个二楼陷入一片黑暗。

“随你去唠叨吧!随你去唠叨吧!”珀西瓦尔爵士咕哝,“人家听你这样说,还以为我妻子已经在契约上签了字哩。”

“那件事你已经交给我办了,”伯爵应声说,“我还有两个多月的时间去应付那件事。暂时就请你别再去谈它啦。将来期票到了期,你就会知道我的‘唠叨’是不是有点儿意思了。再说,珀西瓦尔,有关银钱的事今儿晚上就谈到这儿为止,如果你要和我谈第二件麻烦事,我可以洗耳恭听,这件事和咱们的小小债务纠纷缠在一起,害得你变了一个人,差点儿叫我认不出你来了。谈吧,我的朋友——再有,请原谅,我要让讲究滋味的贵国人吃惊,我要再调一杯糖水。”

“叫我谈那件事,这话说起来倒很轻巧,”珀西瓦尔回答,他的口气从来没像现在这样斯文客气,“但是打哪儿谈起可不容易。”

“要我提醒你吗?”伯爵出主意,“要我给你那件麻烦的秘密题一个名称吗?可不可以管它叫‘安妮·凯瑟里克的秘密’?”

“喂,福斯科,你我相识已久,如果说以前你曾经有一两次帮助我摆脱了困难,那么,在银钱方面,我也曾尽最大的努力报答过你。咱们双方都多次为了交情作出自我牺牲,但是,我们当然也都有自己的秘密瞒着对方,对吗?”

“你就有一件秘密瞒着我,珀西瓦尔。黑水园府邸里有一件家庭的隐私,最近这几天里,除了你知道,别人也开始觉察到了。”

“好吧,就算是这样吧。既然这件事与你无关,你就不必对它好奇,对吗?”

“怎么,看来我又是对这件事好奇了?”

“是的,看来是这样。”

“原来你有这样的看法呀!那么,是我脸上泄露了真情吗?一个人到了我这个岁数,仍旧保有脸上泄露真情的习惯,这说明他有着多么了不起的美好品德啊!这么着,格莱德,让咱们彼此都把话说明了吧!是你的这件秘密找上了我,并不是我去找它。就算是我好奇吧——你是不是要我这位老朋友别再过问你的秘密,永远让你自己保守着它?”

“是的——我就是要你这样。”

“那么,我的好奇就到此为止。从现在起它就在我头脑里消失了。”

“你真的会这样呀?”

“你凭什么不相信我?”

“凭以往的经验,福斯科,我领教过你那种拐弯抹角的说法;说不定你最后还是会把秘密从我嘴里套了去。”

下边的椅子又突然咔喳一声响——我觉得身子底下格子细工的廊柱从顶到底震动了一下。原来是伯爵跳起身,忿怒时一拳捶在柱子上。

“珀西瓦尔!珀西瓦尔!”他激动地大声说,“你是这样地不了解我吗?凭以往的交情,你竟然一点儿不了解我的为人吗?我是一个老派人物呀!只要有机会,我能做出品德最高贵的行为。不幸的是,我一生中很少遇到这种机会。友谊在我心目中是高贵的呀!你的家庭隐私向我露出了苗子,难道这是我的错吗?我为什么说自己好奇呢?瞧你这个可怜的肤浅的英国佬,这是因为我要夸大自我克制的能力呀。如果高兴的话,我能易如反掌地叫你说出自己的秘密——你是知道我有这种本领的。可是,你却担心我不够朋友,而对我说来,友谊的责任是神圣的呀。你明白了吗!我的卑鄙的好奇心要被我践踏在脚底下。我的崇高的情操要使我驾临在好奇心之上。你要承认我具有崇高的情操,珀西瓦尔!你要在这方面向我学习,珀西瓦尔!和我握手吧——我宽恕了你。”说到最后几句,他声音开始颤抖——颤抖得厉害,好像真的是在落泪!珀西瓦尔爵士惶惑无主地赶忙赔不是。但是伯爵表示器量大,不要听他的。

“不必了!”他说,“我的朋友伤了我的感情无需道歉,我会宽恕他的。老实告诉我,你需要我帮助吗?”

“需要,非常需要。”

“你能在要求我帮助的同时不泄露你的秘密吗?”

“我至少可以试一试。”

“那么,你就试一试吧。”

“嗯,是这么一回事:今天我对你说过,我已经想尽了方法去找安妮·凯瑟里克,结果还是失败了。”

“是呀,你对我说过。”

“福斯科!如果不能找到她,我这个人就毁了。”

“啊!情形有这么严重吗?”一小道光从廊底下闪出来,照在砂砾路上。伯爵端出了屋子顶里边的那盏灯,要借光亮看清楚他的朋友。

“可不是!”他说,“这一次是你的一张脸泄露了真情。真的很严重——和银钱问题同样严重。”

“比那问题更加严重。说真的,和我现在坐在这儿一样真实,要比那问题更加严重!”

灯光又消失了,谈话继续进行。

“我给你看过那封信,安妮·凯瑟里克藏在沙土里给我妻子的那封信,”珀西瓦尔爵士接着说。“信里的话并没有夸大,福斯科——她确实知道那件秘密。”

“你还是尽量少和我谈到那件秘密,珀西瓦尔。她是从你口中知道的吗?”

“不是,是从她母亲口中知道的。”

“两个女人知道了你的隐情——糟了,糟了,糟了,我的朋友!在咱们继续谈下去之前,先让我提一个问题。我现在对你把她女儿关进疯人院的动机已经十分清楚,但是我对她逃出来的情形还不大明白。你可怀疑那些看守她的人故意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因为受了你哪一个仇人给他们的好处?”

“那不会。因为她是院里最守规矩的一个病人,所以医院里那些人就像傻子似的相信了她。她那疯癫的程度恰好可以被关进疯人院,她那清醒的程度又恰好可以让她逃出来把我毁了——要是你能理解这一点就好了!”

“我很能理解这一点。那么,珀西瓦尔,你这就谈一谈关键问题吧,我要心中有数,才能知道怎样去办。目前你的危险在哪里?”

“安妮·凯瑟里克就在这附近,正在和格莱德夫人互通消息——情况十分明显,危险就在这里。凡是看了她埋在沙土里的信的人,凭我妻子怎样抵赖,谁能不相信她已经知道了那件秘密?”

“慢着,珀西瓦尔。即使格莱德夫人知道了那件秘密,她肯定也知道那是你名誉攸关的一件秘密。作为你妻子,考虑到自己的利害,她肯定会保守那件秘密吧?”

“她会那样吗?我这就说给你听了吧。假使她有丝毫怜惜我的意思,她可能会想到她的利害关系。然而,倒霉的是,我正妨碍着另一个人。她在嫁我之前,先爱上了那个人——而且现在仍旧爱他——那是一个下等流氓,一个叫哈特赖特的画师。”

“我的好朋友!这又有什么值得奇怪的?女人都会和别的男人恋爱嘛。谁是第一名赢得一个女人的爱的?根据我一生的经验,我就从来没遇到过一个第一名的人。第二名,有时候遇到。第三名,第四名,第五名,常常遇到。第一名,从来没遇到!当然,这种人也有,但是我就从来不曾遇到。”

“等一等!我还没谈完哩。疯人院里的人追安妮·凯瑟里克的时候,一开头帮她逃走的你猜是谁?是哈特赖特。在坎伯兰再次见到她的你猜是谁?是哈特赖特。两次他都是单独和她谈话。等一等!别给我打岔。这个恶棍迷恋着我妻子,我妻子也迷恋着他。他知道那件秘密,她也知道那件秘密。只要有一天让他们俩重逢,她为了自己的利益,他也为了自己的利益,他们就会利用所知道的事来毁了我。”

“安静,珀西瓦尔——安静!难道你就没想到格莱德夫人是个正派女人吗?”

“去他妈的格莱德夫人的正派!我对她什么都不相信,只相信她的钱。你现在明白这情形了吧?她一个人也许使不出坏,但是,如果她和那个流氓哈特赖特——”

“啊,啊,我明白了。那么哈特赖特先生呢?”

“出国去了。如果他要保全他那臭皮贱骨头,我劝他还是别赶回来的好。”

“你肯定他是在国外吗?”

“肯定。他一离开了坎伯兰,我就派人去监视他,一直到他乘的那条船开走了。哦,我是一直很当心的,这一点我能向你保证!当时安妮·凯瑟里克和利默里奇附近农庄上一家人住在一起。她逃开了我以后,我亲自上那儿去打听,相信那些人确实不知道她的下落。我写信给她母亲,叫她照着指定的格式复了封信给哈尔科姆小姐,这样人家就不会疑心我禁闭她是怀有恶意了。为了追踪她,我也不知道花了多少钱。可是,尽管如此,她又在这里出现,而且从我自己的庄园里逃掉了!我怎么知道:会不会还有什么人看见了她?还有什么人和她谈过话?那个在暗中活动的恶棍哈特赖特,可能趁我不防备的时候回来,可能明天就利用她——”

“他不能,珀西瓦尔!只要有我在这儿,只要那女人还在附近,我保证,不等哈特赖特先生来到——哪怕他来到也好——咱们准能逮住她。我有数了!对,对,我有数了!现在首先需要找到安妮·凯瑟里克,对其他的事你尽可以放心。你太太在这儿,在你的支配下;哈尔科姆小姐是和她分不开的,所以也在你的支配下;而哈特赖特先生又在国外。目前咱们要考虑的就是你这个神出鬼没的安妮。你已经打听过了吗?”

“打听过了。我去看过她母亲;我找遍了那个村子,但是一点儿线索也没找到。”

“她母亲可靠吗?”

“可靠的。”

“她以前泄露了你的秘密哩。”

“她以后再不会了。”

“为什么不会?莫不是因为,保守这件秘密,不但和你的利害有关,也和她本人的利害有关吗?”

“是的——有重大的关系。”

“我听了这话为你高兴,珀西瓦尔。不要灰心,我的朋友。有关咱们的银钱问题,我对你说过,我有充分的时间去应付。明天可以由我去找安妮·凯瑟里克,我会比你更有办法。在咱们临睡前,我还要提出最后一个问题。”

“什么问题?”

“是这样一个问题。我到船库去告诉格莱德夫人,说她签字的小纠纷已经解决,一到那儿碰巧看见一个陌生女人离开了你太太,那行径非常可疑。但是,不巧我没能走近跟前看清楚那女人的脸。我很想知道怎样可以认出咱们那位神出鬼没的安妮。她是什么样儿?”

“什么样儿?嗨!我可以用一句话向你说清楚。她就像我妻子有病时候那副样儿。”

椅子咔嚓一声响,柱子又震动了一下。伯爵再度站起身——这一次他是吃了一惊。

“什么!!!”他急着说。

“你想象一下,我妻子刚生完一场大病,神思有点儿恍惚——你看到她那模样活脱就是一个安妮·凯瑟里克,”珀西瓦尔爵士回答。

“她们俩有血缘关系?”

“什么关系也没有。”

“可是长得这样相像?”

“是呀,长得这样相像。你笑什么?”没听见答话,没一点儿声音。伯爵准是悄没声儿憋着一口气在笑。

“你笑什么?”珀西瓦尔爵士又问。

“也许是在笑我自己想入非非吧,我的好朋友。请原谅我意大利人的幽默感——我不是来自首先上演潘奇【注】的那个有名的国家吗?好啦,好啦,好啦,如果遇到安妮·凯瑟里克,我能认出她了——那么,今晚就谈到这里吧。你放心好了,珀西瓦尔。去睡吧,我的孩子,去舒舒坦坦地睡吧。等到天一亮,咱们的时机一到,瞧我怎样把事情给你办好。我的计划都在这个大脑袋里准备好了。你会偿付那些期票,也会找到安妮·凯瑟里克:我向你担保,你会一切顺利!我是不是你最值得珍惜的朋友?刚才你还婉转地提到钱的事,怀疑是不是值得把那笔钱借给我?以后呀,无论做什么,可别再伤我的感情了。要在这方面了解我,珀西瓦尔!要在这方面向我学习,珀西瓦尔!我再一次宽恕你、我再一次和你握手。晚安!”

【注】潘奇原称“潘奇因内洛”,为意大利木偶戏中一个矮胖驼背的丑角。在英国木偶戏《潘奇和朱迪》中,潘奇是一个鹰鼻驼背的丑人,他妻子朱迪是一个形状滑稽的女人。

他们没再说什么。我听见伯爵关好了书房门。我听见珀西瓦尔爵士闩上了百叶窗。雨一直下个不停。我僵在那里不动,只觉得寒气彻骨。初次试着移动时,我累得只好停下了。第二次再试时,我才在湿渌渌的廊檐上跪下来。我爬到墙跟前,扒着墙站起,往后望过去,看见伯爵化妆室窗子里的烛光亮了。这时我那一度低沉的勇气又逐渐恢复,我眼光紧盯着他的窗,沿着墙一步一步往回走。我手搭在我屋子的窗台上,钟敲一点一刻。大概我回来时一路没被人发现,因为没看见任何可疑的东西,没听到任何可疑的声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