飘 第二十六章

斯佳丽从亚特兰大返回塔拉后已经两个星期了,脚上最大的一个水泡开始溃烂,脚肿得连鞋都穿不上,路也不能走,只能用脚后跟着地一瘸一拐走路。她看着自己脚上肿痛的伤口,心里感到一阵绝望。要是像那些士兵的伤口一样生了坏疽,又找不着大夫,她会不会死去?眼下生活虽然苦,可她绝不愿撒手而去。要是她死了,谁来照顾塔拉呢?

斯佳丽刚回家的时候,还希望杰拉尔德能恢复昔日的精神,重新发号施令,但是从这两个星期看,这个希望落空了。现在她知道无论自己愿不愿意,庄园以及这里所有人都要依靠她这一双缺乏经验的手,因为杰拉尔德仍然安静地坐在那里,像个做梦的人一样,温顺安详得让人恐惧,对塔拉的事充耳不闻。斯佳丽向他请教,他惟一的答案就是:“女儿,你认为怎么做好就怎么办吧。”或者更糟,“小姑娘,去跟你妈妈商量吧。”

他再也不会有什么变化了。现在斯佳丽已经意识到这个事实,也已经心情平静地接受了这一事实:杰拉尔德会一直这样等待着埃伦,永远竖起耳朵留意埃伦的声音,到死都不会变。他处在朦胧的阴阳界,在那里,时间停滞不前,而埃伦仿佛就在隔壁房间里。埃伦的死带走了他活下去的主要动力,他狂妄的自信、莽撞和永不疲倦的活力也随之消失了。埃伦是他杰拉尔德·奥哈拉热情表演的惟一观众。如今幕布已经永远落下,舞台上的灯光也渐渐暗淡,观众突然消失,只剩下目瞪口呆的老演员仍旧留在空荡荡的舞台上,等着有人提示台词。

那天早晨,屋子里静悄悄的。除了斯佳丽、韦德和三个生病的女子外,其他人都在沼泽地里抓那头老母猪。就连杰拉尔德也振作了一些,一手搭在波克的胳膊上,一手拎着一卷绳子,磕磕绊绊穿过犁过的地向前走。苏埃伦和卡丽恩哭过后睡去了,她们每天至少会想起埃伦两次,一旦想起母亲,悲伤和虚弱的泪水就顺着凹陷的脸颊流淌下来。玫兰妮那天第一次靠在枕头上坐起身。她身上盖着打补丁的被单,坐在两个婴儿中间,一条胳膊搂着长出亚麻色绒毛头发的孩子,另一条胳膊同样温柔地搂着迪尔西长着黑色卷发的孩子。韦德坐在床脚边听她讲童话。

对斯佳丽来说,塔拉静得令人无法忍受,因为这会让她想起从亚特兰大逃回家那漫长的一天路过的荒村弃乡死一般的沉寂。连母牛和小牛都一连几个小时没有动静。窗外没有鸟叫声,甚至已经在木兰树沙沙作响的树叶丛里住了好几代的模仿鸟那天也不放声鸣唱。斯佳丽搬了一把矮背椅子坐在卧室敞开的窗前,裙子拉起放在膝盖上,胳膊支在窗棂上,两手托着腮帮,望着屋前的车道、草坪,还有路那边空无一人的绿色草场。她身边的地板上放着一桶井水,她不时把长满水泡的脚放进桶里,刺痛让她难受得龇牙咧嘴。

她下巴支在胳膊上坐着发愁。就在她最需要力气的时候,偏偏脚趾开始溃烂。那些傻瓜们永远也抓不住那头老母猪。他们花了一个星期的时间才把那几头小猪一头一头抓回来,可是都过了两个星期,那头老母猪却仍然没有就范。斯佳丽知道,要是她和他们一起去了沼泽地,她就会把裤腿高高卷起,抓住绳索抛出套索,不等老母猪明白过来,就把它套住了。

但是,就算抓住那头老母猪,又怎么样呢?把老母猪和它的一窝小猪崽吃掉后又该怎么办?生活还要继续,人们的胃口还是需要有东西来填饱。冬天就要到了,那时候就什么吃的也没有了,连从邻居菜园里捡来的蔬菜也要吃光了。他们必须储存干豌豆、高粱、肉、大米……有很多东西要储存。还需要明年春天播种用的玉米种子、棉花种子,还有新衣服。从哪儿能弄到这些东西,她该从哪儿弄钱买这些东西啊?

她私下里翻过杰拉尔德的口袋和钱箱,只找到一叠叠的邦联债券和三千元邦联钞票。她自嘲地想如今邦联钞票一文不值,这些钱只够他们大吃一顿。再说啦,即使她有钱,也能找到卖食品的,她又怎么能把食品运回塔拉?上帝为什么让那匹老马死了?哪怕是瑞特偷来的那匹孱弱不堪的牲口也会给他们的生活带来新景象。哦,当初在路那边牧场上溜达的毛皮发亮的骡子、那些拉马车的漂亮马儿、自己那匹小母马、妹妹们的小马驹和杰拉尔德扬蹄奔驰的大公马,奔跑时草皮在马蹄下四溅——哎,要是剩下一匹,哪怕是那头最倔强的骡子能留下也好啊!

不过,没有关系,等她的脚好了,她可以步行去琼斯博罗,她平生还没走过那么长的路,但她会走到的。即使北佬把琼斯博罗给彻底烧光,她也一定能在附近什么地方找到人告诉她在哪里能弄到食物。韦德饿得瘦瘦的小脸浮现在她眼前。他总是说他不喜欢吃红薯,想吃鸡腿、米饭和肉汤。

屋前院子里明媚的阳光仿佛突然被阴云笼罩,泪水模糊了树影。斯佳丽的头垂下来,耷拉在胳膊上,她努力不让自己哭出来。现在哭没有任何用。只有身边有个男人,你想得到他的帮助时,哭才能发挥作用。斯佳丽蜷缩在那里,使劲闭上眼睛,不让眼泪流下来,突然一阵马蹄声把她惊起来。她没有抬头。这两个星期的许多日日夜夜里,她不知多少回想像听到这种马蹄声,也想听到埃伦裙裾窸窣声。每次在这种时刻,她的心就像过去一样怦怦乱跳,然后她对自己说:“别犯傻了。”

然而马蹄声渐渐慢了下来,变成了走路声,声音真切得让人吃惊。接着石子路上传来嘎吱嘎吱的声音。真是有人骑马来了——塔尔顿家还是方丹家的?斯佳丽赶忙抬起头。来的竟然是个北佬骑兵。

斯佳丽不由自主往窗帘后一躲,透过窗帘布磨得透光的褶子惊恐万分地盯着那人,吓得大气也不敢出。

那人懒洋洋地骑在马鞍上,只见他身材矮壮,长相粗鲁,乱蓬蓬的黑胡须散落在敞开的蓝军服上,一双老鼠眼离得很近,在刺眼的阳光下眯成一条缝,不紧不慢地从紧绷绷的蓝军帽檐下打量这座房子。他慢吞吞地翻身下马,把缰绳扔过来套在拴马桩上,这时斯佳丽又突然恢复了喘息,呼吸得非常痛苦,就像有人朝她肚子上猛击了一拳。一个北佬,一个屁股后面挂着长筒手枪的北佬!而此刻房子里她正孤身一人,另外还有三个生病的女子和两个婴儿!

当那人溜溜达达朝向房子走来,两只小眼珠滴溜溜左顾右盼,斯佳丽脑海中像万花筒一样闪现出各种情景,佩蒂帕特姨妈压低声音讲的故事,没有任何防御能力的妇女受到袭击,有的被割断喉咙,垂死的女人倒在地板上,房子开始燃烧,孩子因为哭喊结果让刺刀挑死。一切难言的恐惧都与“北佬”这个词联系在了一起。

斯佳丽受到惊吓的第一冲动就是想尽一切办法远离这个北佬,躲在橱柜里,趴在床下,或是从后面的楼梯飞奔而下,尖叫着跑到沼泽地。然后她听到他小心翼翼地走上屋前的台阶,鬼鬼祟祟地踏进门厅,她明白逃跑的路被切断了。她由于害怕浑身发冷,连动都动不了,只听到那人在楼下从一个屋子走到另一个屋子,因为没有发现有人,他的脚步声变得越来越响亮、越来越大胆。此刻他进了餐厅,马上就会从餐厅走进厨房。

一想到厨房,斯佳丽胸中立刻充满愤怒,这愤怒来势凶猛,像一把尖刀一样刺痛她的心,在她压倒一切的愤怒面前害怕退却了。厨房!在厨房的炉笼上有两口锅,一个里面盛着炖苹果,另一个里面是大杂烩,做大杂烩的蔬菜是费尽千辛万苦从十二棵橡树和麦金托什家的菜园弄来的,这两样东西两个人吃都不够,却要让九个饥肠辘辘的人晚饭时充饥。斯佳丽好几个小时以来一直抑制自己的食欲,为的是等其他人回来再吃。想到那个北佬会吃掉他们有限的食物,斯佳丽不禁气得浑身发抖。

这帮天杀的!他们像蝗虫一样从天而降,然后让塔拉的人慢慢饿死,如今他们又回来偷他们可怜的残余食物。斯佳丽空空如也的胃一阵痉挛。老天在上,这个北佬再也别想偷东西了!

斯佳丽轻轻脱掉脚上那只破旧的鞋子,光着脚吧嗒吧嗒迅速走到写字台前,甚至连那个溃烂的脚趾都没觉着疼。她悄没声地打开最上面的一个抽屉,抓起她从亚特兰大带回来的那把沉甸甸的手枪,查尔斯佩带过这把枪,可他从来没用它开过火。她从墙上军刀下挂着的皮枪套里摸出一颗子弹,塞进枪膛,手一点儿都没抖。接着她迅速而无声地跑到楼上的过厅,一只手抓住楼梯扶手,另一只手藏在裙褶里,紧贴着大腿握住手枪,飞跑下楼。

“什么人?”一个鼻音很重的声音喊道,斯佳丽停在楼梯半中间,耳朵里脉搏嗵嗵响得厉害,让她几乎听不清那人说话的声音。“站住,不然我开枪了!”那个声音再次喊道。

那人紧张地半蹲半站在餐厅的门口,一只手拿着手枪,另一只手里抓着花梨木的针线盒,里面有金顶针、金柄剪刀和一枚金刚玉小锥子。斯佳丽的腿一直凉到膝盖,但是愤怒烧红了她的脸庞。他手里拿的是埃伦的针线盒。斯佳丽想对他大喊:“把它放下!把它放下,你这个卑鄙的……”但是她喊不出来。她只能越过扶手瞪着那人,看着他的脸由凶狠紧张变成半轻蔑半冷笑的模样。

“原来还有人在家呀。”他说着把手枪插回皮套里,一面走进门厅,就站在斯佳丽下面。“就你一个,小妞儿?”

说时迟,那时快,斯佳丽猛地把枪举过栏杆,对准那张胡子拉碴的脸,那人惊恐万状,还没来得及摸着枪,斯佳丽已经扣动扳机。手枪的后坐力让她头晕目眩,爆炸的声音震耳欲聋,呛人的硝烟直冲鼻孔。那人朝后倒在地板上,四肢伸开,身子一半倒在餐厅里,倒下去的力量把家具都震得摇晃了。针线盒从他手里滑落,里面的东西哗啦一声撒在他周围的地上。斯佳丽不由自主地跑到楼下,站在他身边,俯视着那张脸,看着他胡须以上挨了枪子的部分,原来是鼻子的位置现在成了一个大血窟窿,被火药烧焦的双眼呆滞不动。就在斯佳丽仔细观察的时候,两股血流到了锃亮的地板上,一股从脸上流,一股从后脑勺流。

是的,他死了。这一点毫无疑问。她杀了人。

硝烟缓缓向上飘到屋顶,两股殷红的血流在斯佳丽脚边蔓延开来。她站在那里的一刻仿佛无限长,在静谧炎热的夏日清晨,任何一种无关的声响和气味都似乎变得比平常明显了许多倍,其中有她敲鼓般的怦怦心跳,木兰树叶轻微的沙沙声,远处一只沼泽野禽的悲鸣,还有窗外花朵的芳香。

她杀了一个人,以前遇上打猎,她总是尽量避开捕杀场面,她以前连杀猪时猪的哀号和陷阱中兔子的尖叫都忍受不了。凶手!她木然地想。我成了凶手。哦,这事不可能发生在我身上!她的目光落在地板上那只指头短粗、汗毛浓密的手,手离针线盒非常近,她一下子又回过神,感到一种冷酷残忍的快感。她都想用脚后跟踩在原来是鼻子的伤口上,让自己的光脚沾上热乎乎的鲜血,体会解恨的快意。她这一枪是为塔拉报仇,为埃伦报仇。

楼上的过道里传来一阵匆匆忙忙、踉踉跄跄的脚步声,停顿了一下后,脚步声变成了有气无力拖着脚走的声音,其间夹杂着叮叮当当的金属碰撞声。斯佳丽恢复了对时间和现实的感觉。她抬头一看,只见玫兰妮站在楼梯顶上,只穿着一件充当睡衣的破衬衣,她无力地握着查尔斯的军刀,胳膊耷拉下来。玫兰妮看了一眼便全明白了——一具身着蓝色军服的尸体倒在血泊中,身边是针线盒,斯佳丽光着脚,脸色发白,手里抓着长筒手枪。

她的目光与斯佳丽的目光默默相遇。玫兰妮平素温柔的脸上闪烁着严峻而骄傲的微笑,表示出赞许和喜悦,跟斯佳丽心中汹涌翻腾的感情恰好吻合。

“怎么,怎么,她竟然和我一样!她理解我现在的感受!”斯佳丽心中在那长长的一刻闪现出这样的念头,“她会做出跟我一样的举动。”

斯佳丽激动地抬头看着这个弱不禁风的女人,她以前对玫兰妮只有讨厌和瞧不起两种感情。如今,一种新的感情油然而生,既有欣赏,也有同志般的情谊,压倒了对阿希礼妻子的厌恶。在胸襟坦荡、不受任何其他感情影响的一刻,斯佳丽看出在玫兰妮柔和的嗓音和像鸽子一样温和的眼睛里,有一种如钢刀般不屈不挠的坚忍意志,她还感到在玫兰妮娴静的性格中有冲锋陷阵的勇气。

“斯佳丽!斯佳丽!”从关闭的门中传来苏埃伦和卡丽恩惊恐而虚弱的尖叫,韦德则拼命地喊:“姑姑!姑姑!”玫兰妮连忙伸出一个手指堵在嘴上,示意斯佳丽不要出声,然后她把军刀放在楼梯顶上,挣扎着穿过楼上的过道,打开病室的房门。

“别害怕,胆小鬼!”她用戏谑的声音说,“不过是你们姐姐想把查尔斯那把枪上的土擦一擦,枪走火了,还把她吓得半死!”“哦,韦德·汉密尔顿,妈妈用你爸爸的枪开了一枪,等你再长大了,她也会让你打枪的。”

“不动声色的谎言!”斯佳丽暗生佩服。“我的反应可没她快。但是干吗撒谎呢?应该让他们知道我做的事。”

她再次低头看了一眼脚下的尸体,这下她不再感到愤怒和恐惧了,而是感到深深的厌恶,她的双膝出于反作用开始发抖。玫兰妮又挣扎着回到楼梯顶上,抓着扶手向楼下走来,牙齿咬住发白的下嘴唇。

“回到床上去,傻瓜,你会要了自己的命!”斯佳丽喊道。但是衣衫不整的玫兰妮还是挣扎着下了楼,来到楼下的走廊。

“斯佳丽,”她低声说,“我们必须把他从这里弄出去埋掉。他可能不是一个人,要是他们发现他在这儿……”她抓住斯佳丽的胳膊,免得摔倒。

“他肯定是一个人,”斯佳丽说,“我从楼上的窗户没看见其他人。他肯定是个开小差的。”

“就算他是一个人,也不能让其他人知道。黑人嘴巴不严,北佬会来抓你的。斯佳丽,我们必须在家里人从沼泽地回来前把他藏起来。”

玫兰妮急切的话开始让斯佳丽苦思冥想。

“我可以把他埋在花园角落凉棚下面——那里土是松的,因为波克前不久从那儿把威士忌挖出来。但是我怎么才能把他弄到那里?”

“我们一人抬一条腿把他拖出去。”玫兰妮口气坚定地说。尽管不情愿,斯佳丽对玫兰妮更加佩服了。

“你连只猫也拖不动。我来拖吧,”斯佳丽生硬地说。“你回床上躺着。你会要了自己的命。别再想着帮我了,要不我就动手把你抬上楼。”

玫兰妮苍白的脸上露出一丝甜美的笑容表示理解。“你真是太好了,斯佳丽,”说着,她的嘴在斯佳丽面颊上轻轻擦了一下。没等斯佳丽从惊讶中定下神,她接着说:“你要是一个人能把他拖出去,那我把这儿擦干净,这里乱糟糟的一片,要在家里人回来前收拾好。斯佳丽……”

“什么事?”

“你认为检查一下他的背包算不算不道德呢?说不定他身上有吃的。”

“我认为不算。”斯佳丽答道,同时暗暗懊恼为什么自己没有想到这一点。“你去搜背包,我来搜他的口袋。”

斯佳丽嫌恶地弯下腰解开死人军服上剩下的扣子,一个接一个地搜他的口袋。

“哦,上帝啊。”她低声说,拽出一个破布包着的鼓鼓囊囊的钱包。“玫兰妮……玫荔,这里面一定装满了钱。”

玫兰妮什么也没说,只是一下子坐在了地上,背靠在墙上。

“你看吧,”她声音发颤,“我觉得有点累。”

斯佳丽撕开破布,双手颤抖地打开了皮夹。

“瞧啊,玫荔,你瞧!”

玫兰妮抬头一看,眼睛都瞪大了。皮夹里乱糟糟地塞满了各种钞票,联邦政府的绿色钞票里夹杂着邦联政府的钞票,其间还闪烁着一个十美元和两个五美元的金币。

“现在先别数钱。”看到斯佳丽开始点这些钞票,玫兰妮说。“我们没时间……”

“你难道没明白吗,玫兰妮?这钱意味着我们有吃的了。”

“是的,是的,亲爱的。我明白,但是我们现在没时间数钱。你搜一下他的其他口袋,我搜他的背包。”

斯佳丽不情愿地放下了钱夹。她面前展现出光明的前景:有了真正的钱、北佬的马,还有食物!上帝保佑啊!这一切都是上帝赐予的,尽管上帝赐予的方式不同寻常。斯佳丽蹲下身,傻笑着盯着钱夹。食物!玫兰妮从她手中抽出钱夹。

“快点搜吧!”玫兰妮说。

除了一个蜡烛头、一把小折刀、一小块嚼烟和一点麻线以外,裤子口袋里再没有其他东西了。玫兰妮从背包里搜出一小包咖啡,她使劲闻闻,就好像那是最醇香美妙的香水,还有一块硬饼子,接着她的脸色一下子变了,一个嵌有小姑娘袖珍肖像的珍珠金像框、一枚石榴石胸针、两只带有细细金链子的黄金宽手镯、一枚金顶针、一只婴儿小银杯、金刺绣剪刀、单枚钻石戒指和一对带梨型钻石坠子的耳环,尽管斯佳丽和玫兰妮都是外行,可她们也能看得出,每颗钻石都远不止一克拉。

“他是个贼!”玫兰妮悄声说,同时身体向后缩,想离尸体远一些。“斯佳丽,这些一定都是他偷来的。”

“当然啦,”斯佳丽说。“而且他到这儿也是想从我们这里再多偷点。”

“我真高兴你杀了他。”玫兰妮说,温顺的眼睛里目光严峻。“亲爱的,现在快点儿把他从这里弄出去吧。”

斯佳丽弯下腰,抓住死人的靴子往外拖。他怎么这么重!斯佳丽一下感到自己是那么无力!要是拖不动他怎么办?她转过身背对着尸体,一只胳膊从底下拽住一只沉重的靴子,然后自己重心向前。尸体被拖动了,她又向前拽一下。刚才一时兴奋忘记疼痛的脚,现在才觉得疼得要命,不得不咬紧牙关,把身体的重量挪到脚后跟上。她使劲把尸体一点一点往前拽,汗珠从额头上滴下来,就这样把尸体拽下穿堂的台阶,经过之处留下鲜红的血迹。

“他要是穿过院子也这么流血,我们就没法掩盖了。”斯佳丽气喘吁吁地说。“把你的内衣脱下来给我,玫兰妮,裹在他头上。”

玫兰妮苍白的面孔变得绯红。

“别傻了,我又不会看你,”斯佳丽说。“要是我穿着内衣或内裤,也会脱下来用的。”

玫兰妮靠着墙蜷缩成一团,把那件破亚麻衬衫从头上褪下来,一声不吭扔给斯佳丽,然后努力用两只胳膊护住自己的身体。

“感谢上帝,我可不会这么害羞。”斯佳丽心里想,在把破布裹住被打烂的脸时,她虽然没有看到玫兰妮的窘态,心里却感到了。

斯佳丽瘸着腿连拉带拽,把尸体从过道拉向后门廊,她停下来用手背擦拭额头的汗水,回头瞥见玫兰妮坐在地上靠着墙,曲起两个瘦瘦的膝盖掩盖裸露的乳房。斯佳丽气恼地想:玫兰妮真是够傻的,这种时候还顾得上难为情。正是玫兰妮这种永远不失规矩的举止,才让斯佳丽对她心生轻蔑。不过斯佳丽立刻感到惭愧。毕竟……毕竟玫兰妮刚生了孩子不久,不但从床上爬起来,而且还拿着一把她都几乎拎不动的武器来帮她。这需要勇气。斯佳丽承认自己并不具备这种柔若绢丝,而坚忍如钢的勇气,在亚特兰大陷落的那个可怕的晚上以及逃跑回家的漫漫旅途上,玫兰妮都表现出这种勇气。韦尔克斯家族所有成员都拥有这种不可捉摸、不引人注目的勇气。斯佳丽虽然不理解这种品质,却不由得心生敬意。

“回到床上去,”斯佳丽朝身后说。“再不回去,你会要了自己的命的。我把他埋了后,再回来收拾这里乱糟糟的一团。”

“我用一块破布来收拾吧。”玫兰妮小声说,看着地上那摊血,她的脸色非常难看。

“随你的便,要是你自己不想活了,我才不管呢!万一在我弄完前家里有人回来,想办法让他们待在屋里,告诉他们马不知是从什么地方跑来的。”

玫兰妮坐在清晨的阳光里瑟瑟发抖,她捂住耳朵,害怕听到死人被拖下门廊台阶时发出令人恶心的咚咚声。

没有人问马是从什么地方跑来的。近来有一场战斗,显然马是从战场上跑来的,大家都很高兴有了匹马。斯佳丽把那个北佬埋在葡萄架下自己挖的一个浅坑里。支撑着粗粗葡萄藤的柱子已经腐烂,那天夜里斯佳丽用切菜刀对着柱子一气乱砍,直到把柱子砍倒,葡萄藤散落得满地都是,把那个坟墓覆盖起来。在整修过程中,斯佳丽惟独不提替换这些柱子的事,即使有黑人猜出了其中的原委,他们也保持着沉默。

在那些由于过度疲劳而无法入睡的漫漫长夜中,没有鬼魂从那个浅浅的坟墓中爬出来纠缠她。想到这事她既不害怕也不后悔。她自己也奇怪怎么会这样,要知道假如是在一个月前,她绝对不会做出这种事。年轻妩媚的汉密尔顿夫人,面带酒窝,整日晃着丁冬作响的耳坠子,简直什么都不会做,居然把一个人的脸打得稀烂,然后又把他埋在匆忙挖成的坑里了事!想到要是给那些认识她的人知道了,他们会给吓得目瞪口呆,斯佳丽不禁龇牙苦笑。

“我再也不去想它了,”斯佳丽暗下决心。“事情已经过去,我要是不杀他就是个傻瓜。我承认……我承认自从回家后我有点变了,否则我做不出这种事。”

尽管她有意不去想它,但是每当她遇到令人不快而又棘手的难题时,在她脑海深处就会蹦出一个念头给她力量:“我连人都敢杀,这种事当然不在话下。”

其实,斯佳丽发生的很多变化,就连她自己都没有意识到。当初她趴在十二橡树庄园的黑人菜园里,她的心就开始变硬,而且正慢慢地越变越硬。

如今有了一匹马,斯佳丽可以亲自去看看邻居们的情况了。自从她回家以来,她已经绝望地想了上千回:“县里难道就剩下我们几个人?别人被烧死了呢,还是都逃到梅肯去了?”十二橡树庄园、麦金托什庄园和斯莱特里小屋都化为废墟的景象在她脑海中还历历在目,让她有点害怕去发现真相。不过知道了最糟糕的情况也比一无所知好,所以她决定先骑马去方丹家,这倒并非因为他们是最近的邻居,而是因为老方丹大夫可能在家。玫兰妮需要位医生。她恢复得不好,苍白虚弱的模样,着实让斯佳丽担心。

所以当斯佳丽的脚好得能穿上鞋了,就骑上那匹北佬的马。一只脚伸进改短的马镫,另一条腿曲起来搁在马鞍的鞍头,这样就大致和女士的侧鞍差不多了,然后她出发,穿过田地朝含羞草庄园方向骑去,心里做好了准备,估计会看到那里被烧成废墟的景象。

结果她又惊又喜,看到那座已经褪色的黄墙房子仍然矗立在含羞草丛中,看上去依旧是昔日的模样。方丹家的三个女人从房子里出来迎接斯佳丽,她们又是亲吻,又是欢呼,让斯佳丽感到温暖和幸福,几乎幸福得流下眼泪。

然而当初次见面的兴高采烈平静下来后,她们簇拥着走进餐厅坐了下来,斯佳丽感到一阵悲凉。北佬没有到含羞草庄园来,是因为它远离大路。所以方丹家的牲口和粮食都保存了下来,但是它和塔拉和整个县一样,也笼罩在一种异样的寂静中。除了四名做家务的女奴外,其他的奴隶听说北佬逼近后全给吓跑了。除非萨丽未出襁褓的小儿子乔算作男人,这里再没有其他男丁。偌大的房子里只剩下七十多岁的方丹老奶奶、她那已经五十多岁仍被称作“少奶奶”的儿媳,还有刚满二十岁的萨丽。她们没有近邻,也没人保护,但如果说她们担惊受怕,她们的脸上倒没有表现出来。斯佳丽想可能是萨丽和少奶奶太惧怕那位看上去像瓷器一样脆弱、但实际不屈不挠的老太太,所以即使有什么不安也不敢说出来。斯佳丽自己就很害怕这位老太太,过去她曾经领教过老太太犀利的眼光,更领教过她刻薄的话语。

尽管这三个人没有血缘关系,年龄悬殊也很大,但是相似的精神和遭遇把她们紧紧联系在一起。三个人都穿着自家漂染的丧服,看上去都那么憔悴、悲伤、郁闷,尽管她们没有不满,没有抱怨,然而从她们的微笑和欢迎话语的背后却能让人感到她们内心的苦痛。她们的奴隶跑了,钱变得一文不值,萨丽的丈夫乔在葛底斯堡战死,少奶奶也是寡妇,因为小方丹大夫在维克斯堡死于痢疾。其余两个小伙子亚历克斯和托尼则在弗吉尼亚州的什么地方,没人知道他们是死是活;老方丹大夫则跟随惠勒的骑兵到了其他地方。

“老傻瓜都七十三岁的人了,还不服老,他浑身患风湿疼痛的关节比猪身上的跳蚤还多。”老太太虽然嘴上这么说,其实很为自己的丈夫骄傲,她神采奕奕的目光表明她讽刺挖苦的话语不是真心的。

“你们有没有亚特兰大的消息?”等大家都坐好后,斯佳丽问。“我们在塔拉彻底与世隔绝了。”

“啊呀,孩子,”老太太照例控制着谈话,“我们的情形还不和你们一样。除了知道谢尔曼最终占领了亚特兰大,我们也是一无所知了。”

“这么说他到底还是把城给占了。那他如今在干什么?眼下在哪儿打仗?”

“我们三个孤身女人待在乡下,几个星期看不到一封信,读不到一张报纸,怎么会知道打仗的事?”老太太尖刻地说。“我们的一个黑奴跟另外一个黑人聊天,那个黑人遇见过一个去过琼斯博罗的人,除此之外我们再没听到过其他消息了。他们说北佬赖在亚特兰大不走了,他们的人马都在休息,不过这消息是真是假你比我更清楚。我们把他们打得够呛,他们是得好好休息一下。”

“这些日子你一直在塔拉,我们却什么都不知道!”少奶奶插话说。“哦,都怪我没有骑马过去看看!可是自从大部分黑人都跑掉后,这里要干的活太多,我实在走不开。不过我还是应该抽时间过去。我太不像个邻居了。当然,我们以为北佬放火把塔拉烧了,就像他们把十二棵橡树和麦金托什家烧了一样,你们逃到梅肯了。斯佳丽,我们做梦也没想到你在家。”

“对啊,奥哈拉先生的黑奴打这儿路过时,吓得眼珠子都要掉出来了,他们告诉我们北佬要烧塔拉了,我们还能有别的想法?”老太太插嘴道。

“我们以为……”萨丽开始说。

“我正说着话呢,”老太太毫不客气地说。“他们说北佬在整个塔拉扎了营,你们家的人打算往梅肯逃。就在那天晚上我们看见,塔拉那边火光冲天,持续了好几个小时,把我们可怜的黑鬼吓坏了,结果他们全跑了。那火烧的是什么?”

“那是我们所有的棉花,值十五万美元呢。”斯佳丽痛心地说。

“应该感谢上帝,烧的不是你们的房子,”老太太把下巴支在拐杖上说。“棉花你们还可以种出更多,房子可是种不出来。对了,你们开始摘棉花了没有?”

“没有呢,”斯佳丽回答说,“反正大部分都给毁了。我想剩下的最多不会超过三包,还都长在河谷底下,离家远得很。而且收了又有什么用?我们地里干活的黑奴都跑光了,没人摘。”

“哎呀,听听‘我们地里干活的黑奴都跑光了,没人摘’!”老太太学着斯佳丽的腔调说,还挖苦地瞥了斯佳丽一眼。“小姐,你自己这双漂亮的爪子有什么不对的地方吗?还有你两个妹妹的呢?”

“我!让我去摘棉花?”斯佳丽吓得叫了起来,仿佛老太太让她去干最见不得人的罪恶。“像个干地里活的黑鬼那样?像个穷白佬那样?像斯莱特里家的女人那样?”

“穷白佬,真是的!你们这代人倒真娇气,真有小姐派头!让我来告诉你吧,小姐,当我还是个小姑娘的时候,我爹破了产一文不名,我可不是就凭着双手干活,包括干地里的活,直到爹挣到足够的钱又买了几个黑奴为止。我自己犁过地,摘过棉花,要是有必要我还会这么做。现在看来好像还真有必要。穷白佬,真是的!”

“哦,不过,方丹妈妈,”她的儿媳插话说,一边向两个姑娘央求地看,让她们帮她让老太太消消气。“那可是很久以前的事了,那个时代和现在完全不同,如今世道变了。”

“只要正当劳动的需求存在一天,世道就一天不会变。”目光锐利的老太太拒绝别人调解。“斯佳丽,听你刚才站在那里说,仿佛干正当劳动的白人就不够高尚,我真替你妈感到羞愧。‘亚当耕地,夏娃纺纱……’”

为了换个话题,斯佳丽赶忙问:“塔尔顿家和卡尔弗特家怎么样了?他们的房子是不是给烧了?他们逃到梅肯去了没有?”

“北佬从来没有去过塔尔顿家。他们跟我们一样离大路远。不过北佬去了卡尔弗特家,偷了他们全部的牲口和家禽,还挑拨所有黑人跟他们跑掉了……”萨丽说。

老太太又打断了她的话。

“嗬!他们向所有的黑人娘儿们许诺,让她们穿绸戴金——他们就是这么说的。凯瑟琳说,有的北佬骑兵走的时候马鞍后面还驮着个愚蠢的黑娘儿们。哼,她们只会养个不黑不白的小杂种,其他什么都得不到。而且我敢说,北佬的血统不会改良这个种族。”

“哦,方丹妈妈!”

“别摆出这么张大惊小怪的脸,简。我们难道不都是结过婚的吗?而且上帝知道,我们以前不也见过白黑混血的小孩吗?”

“他们为什么没有烧了卡尔弗特家的房子呢?”

“房子是第二位卡尔弗特太太跟那个北佬监工希尔顿两人的口音救下来的,”老太太说,她总是把那位以前的家庭教师称作“第二位卡尔弗特太太,”尽管第一位卡尔弗特太太已经去世二十年了。

“‘我们坚决拥护联邦政府,’”老太太故意憋住细长的鼻子模仿道。“凯瑟琳说他们两个拼命赌咒发誓,说卡尔弗特家的人都是北佬。可怜的卡尔弗特先生死在了荒野中!雷福特死在了葛底斯堡,凯德还随军在弗吉尼亚打仗!凯瑟琳感到蒙羞受辱,她说自己宁愿房子被烧了。她还说要是凯德回来听到这事,一定会把肺都气炸。男人娶个北佬就会落得这么个下场——他们没有自尊,不懂得体统,只会关心自己的皮肤……北佬怎么没烧塔拉,斯佳丽?”

斯佳丽回答前迟疑了片刻。她知道下一个问题就该是:“你的家人都好吧?你亲爱的母亲怎么样了?”而她知道自己不能跟她们说埃伦已经死了。她知道要是她说出这句话,甚至只要想到在这些富有同情心的妇女面前这么说,她肯定会哭得泪如雨下、心肺俱裂。她不能哭。自从回家后她就没有真正哭过,因为她明白只要这道闸门一开,她那有限的勇气就会一扫而光。但是当她矛盾地看着这些友好的面孔时,她也明白要是她隐瞒埃伦的死讯,方丹家的人永远都不会原谅她。老太太尤其钟爱埃伦,在县里很少有人能让老太太用瘦骨嶙峋的手打榧子称赞。

“说出来吧,”老太太尖利的目光盯着她催促说。“你难道不知道吗,小姐?”

“你们知道,我是仗打完后第二天才回去的。”斯佳丽赶忙回答道。“那时北佬已经都走了。爸——爸告诉我——他请求他们别烧房子,因为苏埃伦和卡丽恩得了伤寒,病得正厉害,动弹不了。”

“我还是头一回听说北佬干了桩好事,”老太太说,她好像后悔听到关于入侵者的好话。“两个姑娘现在怎么样了?”

“哦,她们好些了,好多了,就是还十分虚弱。”斯佳丽回答说。接下来,她看出她最害怕的那个问题已经到了老太太嘴边,就赶紧换了一个话题。

“我……我不知道你们能不能借给我们一些吃的?北佬像蝗虫一样把我们洗劫一空。不过,如果你们自己也不富裕,就对我实说……”

“你让波克赶辆马车,把我们有的大米、面粉、火腿、鸡肉都拿去一半。”老太太说着突然目光锐利地看了斯佳丽一眼。

“哦,这有些太多了!真的,我……”

“什么也别说了!我不想听。这是当邻居应该做的。”

“你们真是太好了,我都不知该怎样……不过现在我必须得走了,要不家里人该替我担心了。”

老太太猛地站起身,抓住了斯佳丽的胳膊。

“你们俩留在这儿,”她命令道,然后把斯佳丽朝后门廊方向推。“我跟这孩子有句话想私下里说。斯佳丽,帮我走下这几级台阶。”

少奶奶和萨丽向斯佳丽道别,并答应不久去看她。她们满心好奇,想知道老太太到底要和斯佳丽说什么,不过除非老太太自己主动告诉她们,否则她们休想知道。当两人开始继续做针线活的时候,少奶奶悄悄对萨丽说,老太太们脾气都不好。

斯佳丽一只手牵着马笼头站在那里,心里一片阴暗。

“现在,”老太太盯着她的脸说,“告诉我塔拉出什么事了?你隐瞒什么了?”

斯佳丽看着老人犀利的眼睛,知道自己可以不用哭天抢地就说出事情真相了。不经方丹老太太的许可,谁都不能在她面前哭泣。

“母亲死了。”斯佳丽直截了当地说。

斯佳丽胳膊上的手抓紧了,紧得斯佳丽都感到疼痛,直到老人黄眼珠子上满是皱纹的眼皮又开始眨巴手才放松。

“是北佬杀死的吗?”

“她是害伤寒死的。就在我到家前一天。”

“别再想了,”老太太口气坚决地说,斯佳丽看到她的喉咙哽咽。“你爸爸怎么样?”

“爸爸他……他不是原来的他了。”

“你的意思是什么?说出来吧。他生病了?”

“他受了刺激……变得非常奇怪,他不是……”

“别对我说他不是原来的他了。你是说他头脑糊涂了吗?”

听到真相被这样不加掩饰地说出来,斯佳丽感到如释重负。这样真好,老太太没有表示同情,否则她一定会痛哭流涕。

“是的,”斯佳丽神情黯然地说,“他神经不正常了。整天心不在焉,有时,他连妈死了都记不得。唉,老太太,看他在那里一坐几个小时,那么耐心地等妈回来,我真受不了。他以前的耐心还不如个孩子。当他想起妈已经死了的时候,情况更糟。时常会有这样的情况,他大气不出一声坐在那里竖着耳朵听妈的声音,突然跳起来,跌跌撞撞地走出屋子,往墓地里去。然后,他满脸泪水地拖着脚回来,一遍一遍说:‘凯蒂·斯佳丽,奥哈拉太太死了。你母亲死了。’每次听他这么说我都觉得像第一次听到一样,几乎忍不住想放声尖叫。有时候,到了夜深,我听见他叫妈的名字,我就下床,走到他跟前告诉他,妈在楼下黑人的屋里照顾生病的黑人。他就变得烦躁起来,因为妈总是不辞辛苦照料别人。让他再回到床上可就难了。他就像个孩子。哎,我多希望方丹大夫在家啊!我知道他一定会帮助我爸!而且玫兰妮也需要位大夫。她生了孩子后恢复得不好,应该……”

“玫荔……生孩子啦?她和你在一起?”

“对。”

“玫荔跟你在一起干吗?她怎么不跟她姑妈和家里其他人待在梅肯?我一直觉得你并不喜欢她呀,小姐,尽管她是查尔斯的妹妹。来,你倒是跟我说说清楚。”

“说来话长,老太太。要不我们回屋坐下来说?”

“我可以站着听,”老太太斩钉截铁地说。“你当着她们的面讲你的事,她们准会一阵号啕,弄得你也垂头丧气。来吧,我们就在这儿说吧。”

斯佳丽从围攻和玫兰妮即将临盆的情形说起,开始时磕磕巴巴,老太太的眼睛一眨不眨,目光犀利地盯着她,后来随着故事的展开,她慢慢能够用有分量的词语描绘当时的恐惧。她又回到过去:婴儿出生时那种让人头晕的闷热,极度的恐惧,逃亡途中的种种经历,以及瑞特如何甩手离去。她讲到那个夜晚荒凉中黑得伸手不见五指,不知是敌是友的耀眼的营火,沐浴在清晨阳光里孤零零的烟囱,沿途见到的死人、死马,还有饥饿、荒凉,以及害怕塔拉已经烧成废墟的担忧。

“我以为只要回家见到母亲,她能把一切都处理好,我就可以放下这累人的担子。回家的路上,我以为最糟糕的情形已经过去了,可是当我知道她已经不在了,我才明白什么是最糟糕的情形。”

说完她低下头望着地面,等老太太发话。沉默持续了好长时间,她甚至都怀疑是不是老人家没有理解她的绝望处境。最后,老太太终于说话了,语气和蔼,斯佳丽从未见她对人这么和蔼过。

“孩子,对女人来说面对最糟糕的事本身就是件糟糕的事,因为当她面对最糟糕的事后,她就再也不会惧怕任何事了。可女人要是什么都不怕可就糟糕了。你肯定以为我不理解你说的话,不理解你经历过的一切,是吧?其实,我非常理解。我在你这么大的时候,正好赶上克里克族人暴动,对了,就发生在米姆斯要塞大屠杀后没多久。”她的声音听上去那么遥远。“我就是你这么大,因为那已经是五十多年前了。我设法藏进灌木丛中,我就躲在那里,眼睁睁地看着我家的房子给烧了,看着印第安人剥下我兄弟姐妹的头皮。而我呢,只能躺在原地,求上帝保佑火光别暴露我藏身的地方。他们把母亲拖出来,就在离我不到二十英尺的地方杀害了她。还把她的头皮也给剥下来。不时有一个印第安人过来用短斧劈她的头颅。我……我是母亲的心肝宝贝,而我却躺在那里目睹了这一切。第二天早晨我出发朝最近的定居点走,有三十英里远。我走了整整三天才到了那里,路上穿过沼泽和印第安部落。后来大家都以为我发了疯……我就是在那里遇到方丹大夫的。他对我悉心照料……就像我刚才说的,这是五十年前的事了,从那以后我就再也不怕任何事,也不怕任何人了,因为我已经经历过最糟糕的事情。不知害怕也给我带来很多麻烦,让我牺牲了许多快乐。上帝要女人成为羞怯胆小的生物,不知道害怕的女人就会多少有点不正常……斯佳丽,任何时候都要心留余悸,就像你任何时候都心有所爱那样。”

老人的声音渐渐低下去,她默默地站在那里,眼睛望着半个多世纪前那个自己曾经知道惧怕的日子。斯佳丽不耐烦地动了动身子。她本以为老太太能够理解她,说不定还可以给她指条解决的途径。可是老太太却像所有的老人一样忘乎所以地谈起人家还没有出生前那些没人感兴趣的事。斯佳丽真希望自己没有对老太太讲述实情。

“好了,孩子,回家去吧,要不他们该替你担心了。”老太太突然说道。“今天下午就让波克赶马车过来……别想你什么时候能够放下这副担子。因为你放不下了。这我知道。”

那年的秋老虎迟迟不去,一直持续到十一月,对塔拉庄园的人来说,这段温暖的日子过得十分乐观。最糟糕的时光已经熬过去了。如今他们有了一匹马,他们可以骑马出门,不用再徒步跋涉。早餐他们能吃上煎鸡蛋,晚饭不仅仅是红薯、花生和苹果干,还有煎火腿来换换口味,有一回过节他们甚至吃了次烤鸡。那头老母猪最后也终于给逮住了,现在正和她的小崽子在房子下面的地窖里一边用鼻子拱食吃,一边还发出呼噜呼噜欢快的叫声。有时它们发出响亮的尖叫声,屋里的人都没法相互交谈,不过这声音让人高兴,因为这意味着等天冷了,就到杀猪的时节,白人可以吃上新鲜的猪肉,黑人能吃到下水,而且全家人整个冬天都不愁没吃的了。

斯佳丽去方丹家这一趟让她振作了起来,她自己都始料未及。单是知道还有邻居,以及一些世交和朋友都幸存了下来,就驱散她回塔拉这几个星期一直萦绕在心头的强烈的失落感和孤独感。方丹家和塔尔顿家的种植园不在军队行进的路上,他们都非常慷慨,与塔拉分享他们仅存的食物。邻里相互帮助是县里的一大传统,他们拒不接受斯佳丽的一文钱,说换了她也会这么对待他们的,等明年塔拉恢复了生产,她可以用食物还给他们。

现在斯佳丽有了供一家人吃的食物,有了匹马,还有从那个北佬逃兵身上搜到的钱和首饰,剩下最紧迫的需要就是新衣物。她知道让波克南下买衣服很冒险,因为马说不定就被北佬或邦联士兵夺走了。但至少她有买衣服的钱,有这趟旅途需要的马匹和马车,说不定波克不会被抓住。对,最糟糕的已经过去了。

每天早晨起床的时候,斯佳丽都会为淡蓝色的天空和温暖的阳光感到庆幸,因为每一个好天气都把需要厚衣服的日子往后推,尽管冷天最终还是要来临。而且暖和的日子多一天,堆在黑人小屋里的棉花就会多一些。黑人小屋现在已经成了庄园仅存的仓库。地里的棉花比她和波克预计的多,大约有四包,很快那些小屋就会堆满了。

虽然让方丹老太太奚落了一顿,斯佳丽还是不打算亲自动手摘棉花。她是奥哈拉家的小姐,塔拉目前的女主人,在地里干活,这太令人难以置信。要是那样,她岂不是沦落到和那个头发乱糟糟的斯莱特里太太和埃米一样的地步了。她打算让几个黑人下地干活,而她自己则和慢慢恢复的姑娘料理家务。可是她却遇到了比她自己更加强烈的等级观念。波克、黑妈妈和普莉西一听说要下地干活就大呼小叫起来。他们反复说他们是宅子里的黑人,不是地里干活的。尤其是黑妈妈愤慨地声明说,她甚至连院子里的活都没干过。她出生在罗比亚尔家的大房子里,而不是黑奴住的小屋里,是在老太太的卧室里长大,一直睡在床脚的地毯上。只有迪尔西一个人什么都没说,她一眼不眨地盯得普莉西局促不安。

斯佳丽拒不听从他们的抗议,把他们统统赶到了棉花地里。但是黑妈妈和波克干得太慢,还伤心得哭个没完,斯佳丽只得让黑妈妈回厨房做饭,让波克到树林里布陷阱捉野兔和负鼠,到河边钓鱼。摘棉花有损波克的尊严,打猎和钓鱼就另当别论了。

接下来斯佳丽试着让两个妹妹和玫兰妮去地里干活,但是效果也一样不好。玫兰妮棉花摘得又快又干净,而且心甘情愿,可是在火热的太阳下干了一个小时就晕倒在地,不得不在床上躺了一个星期。苏埃伦面色阴沉,泪眼汪汪,也假装晕倒,可是当斯佳丽照她脸上浇了一葫芦凉水后,她立马恢复知觉,像只愤怒的猫一样气得大叫。最后,她干脆彻底不干了。

“我可不会像个黑鬼一样在地里干活!你不能逼我干。要是我们的朋友听说怎么办?要是肯尼迪先生听说了怎么办?哼,要是母亲知道这事……”

“你要是敢再提起妈的名字,苏埃伦·奥哈拉,我就抽你个嘴巴子,”斯佳丽也冲她喊。“妈妈干的活比这里任何一个黑人都更加辛苦,这你也知道,娇小姐!”

“就不是!至少她没下地干过活。你不能逼我。要不我到爸爸那里告你去,他肯定不会逼我干活!”

“不许拿我们的麻烦打扰爸爸!”斯佳丽怒斥道,对苏埃伦的恼怒和对杰拉尔德的惧怕让她心烦意乱。

“我来帮你,姐姐,”卡丽恩听话地主动提出。“我来干我和苏埃伦两个人的活。她身体还没恢复好,不能老在外面太阳下待着。”

斯佳丽感激地说:“谢谢你,小甜妞。”但是她担心地看着自己的小妹妹。卡丽恩一向如同盛开的樱花一样细嫩粉白,现在却如春风吹落的花瓣,昔日粉嘟嘟的脸色再也没有了,只有沉思时恬静的脸庞依稀流露出樱花般的气质。她自从恢复知觉后,发现埃伦去世了,斯佳丽变成了一个悍妇,整个世界都变了,如今每天都是干不完的活,于是她变得沉默寡言,茫然不知所措。卡丽恩天生柔弱,不善于适应变化。她无法理解发生的一切,她就像是在梦游一样在塔拉走来走去,叫她干什么,她就干什么。她看上去非常脆弱,实际也确实脆弱,但她干活心甘情愿、平时顺从听话,还有责任心。当斯佳丽没吩咐她做事的时候,她总是手里拿着念珠,嘴唇翕动,为母亲和布伦特·塔尔顿祈祷。斯佳丽从未想到布伦特的死对卡丽恩打击这么大,她的悲痛难以愈合。对斯佳丽来说,卡丽恩仍旧是个年纪尚小的“小妹妹”,不会有真正的爱情。

斯佳丽头顶着日头站在棉花地里,因为长时间弯腰而背痛,干棉桃把手弄的粗糙不堪,此刻她多么希望有个集苏埃伦的精力和卡丽恩的温柔性格于一身的妹妹。因为卡丽恩摘得又勤快又认真,可是一个小时下来,很明显,身体没有恢复得足以干这活的是她而不是苏埃伦。于是斯佳丽只好也让卡丽恩回家了。

现在和她留在一陇陇棉花地里的只剩下迪尔西和普莉西。普莉西摘棉花磨磨蹭蹭,干一会儿便歇下来抱怨脚疼,背疼,肚子疼,浑身乏力,直到她母亲拿起一根棉花棒抽得她放声尖叫。然后她干得稍微好一些,小心翼翼地与她母亲保持足够远的距离。

迪尔西不知疲倦默默地干活,像台机器似的,斯佳丽自己扛棉花包累得腰酸背痛,肩膀也给磨破了皮,这时她便暗想,迪尔西真是比金子都值钱。

“迪尔西,”她说,“等好日子来了,我不会忘记你所做的一切。你真是好样的。”

这个古铜肤色的高个子女人不像其他黑人受到称赞那样高兴地咧嘴傻笑,或扭捏不安,她转身向斯佳丽,神情一成不变,不卑不亢:“谢谢,小姐。但是杰拉尔德先生和埃伦小姐对我都很好。杰拉尔德先生为了不让我难过还买下了我家普莉西,我是不会忘记的。我是半个印第安人,印第安人不会忘记有恩于他们的人。我替普莉西向你道歉,她什么都不会。她和她爸一样完全是个黑人。她爸就不负责任。”

尽管斯佳丽指派别人摘棉花遇到不少问题,尽管她自己干活干得精疲力竭,当棉花不断从地里摘下,运到小屋里时,她还是为之一振。棉花有种让人宽心的作用。塔拉就是靠种棉花起家的,甚至整个南方都是如此,斯佳丽作为南方人相信塔拉和南方都会从这片红土地上重新站起来。

当然,她收获的这点棉花数量有限,但是聊胜于无。可以卖了它换点邦联钞票,这样她就省下北佬钱夹里搜到的绿钞票和金币,到必需的时候再用。明年春天,她争取向邦联政府要回被征用的大山姆和其他几个地里干活的黑奴,要是政府不放,她就用北佬的钱跟邻居雇几个劳力。明年春天她要种好多好多……斯佳丽挺直累弯了的腰,放眼望着秋天正在变成棕色的田野,她仿佛看到明年地里庄稼长得挺拔,油绿,一亩连着一亩,一眼望不到头。

明年春天!说不定到明年春天的时候仗已经打完了,过去的好时光又回来了。无论邦联赢了还是输了,日子都会变得好过起来。只要不受到两边军队的袭击,什么都好说。等打完了仗,庄园就能过上安居乐业的生活。哦,仗快点打完该多好啊!人们就可以种上庄稼,不用担心能不能收获了。

现在算是有盼头了。仗不会总打下去。她收了点棉花,弄到了食物,有一匹马和数目不多却非常宝贵的钱。是啊,最糟糕的时期已经过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