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凯瑟里克太太继续叙述事情经过)
先生:
您说要再来看我,但是结果没来。没关系;现在告诉您,我已经知道那消息了。您离开我的时候,可曾注意到我的表情很特别吗?当时我心里想的是:他毁灭的日子是否终于到来了呢?您是不是那个为促成此事而被选出的代理人呢?您就是那代理人,而且,现在您已经促成了这件事。
我听说,您心肠很软,竟然试图救出他的性命。如果当时您成功了,那我就要把您当敌人看待了。现在既然您失败了,那我又要把您当朋友看待了。
由于您进行追查,他就吓得趁黑夜进入法衣室;虽然您不知道,并且不是出于本意,但是,由于您进行追查,您就为我报了二十三年的冤仇和怨恨。谢谢您啦,先生,虽然您并不要我致谢。
我很感谢为我完成了这项工作的人。那么,我又怎样报答他呢?如果我还是一个年轻女人,那我就会说:“过来吧!搂住我的腰吧。如果高兴的话,你就吻我吧。”那时我会十分喜欢您,甚至会像我说的这样做,而您也会接受我的美意的——二十年前呀,先生,您会这样做的!然而,现在我已经是个老太婆了。好吧!至少我能满足您的好奇心,就让我在这方面报答您吧。您上次来看我的时候,急于想知道我的一些私事,但是,这些私事,如果没有我的帮助,凭您多么精明也打听不出;这些私事直到现在您仍旧不能查明。可是,这会儿您就可以查明这些事情了,您的好奇心这就可以得到满足了。
我将不怕任何麻烦,一定要使您感到满意,我尊敬的年轻朋友!
我想,早在一九二七年,您还是个小孩儿吧?那时候我是个漂亮女人,家住在老韦尔明亨。我嫁了一个大伙都瞧不起的笨蛋。后来我又很荣幸地认识了(别去管我是怎样认识的)一位绅士(别去管他是谁)。这里我不指名道姓地称呼他。凭什么我要那样称呼他呢?那又不是他自己的姓。他从来就不曾有过一个姓:现在您已经和我同样清楚地知道那件事了。
为了更能说明问题,现在还是让我告诉您他是怎样骗取了我的欢心吧。我这人生来就有贵妇人的那些爱好,而他呢,就投我所好,那就是说,他恭维我,还送我礼物。没一个女人能拒绝奉承和礼物——尤其是礼物,如果它们恰巧是她所要的。他十分精明,看出了这一点——多数的男人都是这样嘛。
他当然要求我为他做一些事作为回报——所有的男人都是这样嘛。您倒猜猜他要我做什么事?那是一件完全无足轻重的事。他只要我趁我丈夫不注意的时候,把法衣室的房门钥匙和它里面柜子的钥匙交给他。我问他为什么要我偷偷地给他那些钥匙,他当然不肯对我说真话。其实,他不必多费心思编造谎话,因为我也不会相信他说的话。但是,我喜欢他送我礼物,我要他送我更多礼物。于是,我就不让丈夫知道,为他弄到了钥匙,同时,又不让他知道,去悄悄监视他的行动。一次,两次,一共监视了他四次,第四次我发现了他的秘密。
我这人从来不多管别人家的闲事,我当然也不会去管他为自己在结婚登记簿里多添上一条记录的事。
当然,我知道做这种事是不应该的,但是,只要那件事对我没有坏处,我就根本不必把它张扬出去,这是第一个好理由。当时我还没有一只带链条的表,这是第二个更好的理由;再说,他前一天刚答应送我一只在伦敦买的表,这是第三个最好的理由。如果当时我知道法律会怎样看待这类性质的犯罪,又会怎样惩罚这种罪行,那我就要好好地考虑自己的安全,及时揭发他的罪行了。然而,当时我什么都不知道,一心只想得到那只金表。我只坚持一个条件:要他向我吐露秘密,把一切都告诉我。我当时一心只想知道他的隐情,就像现在您要知道我的隐情一样。他答应了我的条件。那么,他为什么要我做这件事呢?您马上就会知道了。
长话短说,以下这些事,就是我从他那里打听来的。他并不像我现在告诉您这样心甘情愿地把全部事实都告诉我。有时候是靠套他的话,有时候是靠提出问题:我就是这样从他那里听来的。我决心要知道全部真相,后来,我相信确实知道了一切。
有关他父母亲之间的真正关系,他在母亲去世之前知道得并不比其他人更多。后来,他父亲坦白了这件事,并且答应要尽力为儿子想办法。但是,他直到死的时候,什么也不曾做到,连一份遗嘱也没立下。做儿子的很聪明(可谁能责怪他呢?),他为自己筹划了一切。他立即回到英国,接管了财产。谁也不会怀疑他,谁也不会不承认他。他父母以前一直像夫妻般共同生活——在那些少数认识他们的人当中,谁也没想到他们会有其他的关系。如果这件事的真相暴露了,有权继承遗产的人是一个远房亲属,那亲属根本没想到自己会继承产业,何况父亲死的时候,这人又远在国外。当时他没遇到任何困难,就那样名正言顺地接管了产业。但是,他当然不能抵押财产借钱。
如果他要抵押财产,那必须具备两个条件。第一,必须提供他自己的出生证;第二,必须提供他父母的结婚证明。自己的出生证很容易弄到手,因为他出生在国外,有现成的正式证书。但另一件事可难办了——为了解决那个困难,他到老韦尔明亨来了。
要不是因为考虑到了以下的问题,他会去诺尔斯伯里镇的。他母亲在刚遇见他父亲之前,就住在那镇上,当时她名义上是一位闺女,但实际上是一个有夫之妇,原来她已经在爱尔兰结过婚,前夫虐待她,后来索性带着另一个女人走了。我现在让您知道的这件事,是有根有据的,是费利克斯爵士告诉他儿子的。他说,正是由于这个原故,所以他不曾结婚。也许您会觉得奇怪:既然儿子知道他的父母亲是在诺尔斯伯里镇上相识的,人们很可能会想到他们是在那地方结婚的,那么他为什么不在那地方教堂的结婚登记簿里做手脚呢?原因是,一八二七年他去接管财产的时候,一八○三年(根据他的出生证,他的父母应当是在这一年结婚的)主持诺尔斯伯里镇教堂的牧师仍旧活着。由于这一尴尬的情况,他就不得不到我们这一带来打主意了。我们这一带不存在这种危险,我们教堂的前任牧师几年前已经死了。老韦尔明亨和诺尔斯伯里镇,同样是适合于他达到目的的地方。早先他父亲曾经把他母亲从诺尔斯伯里镇接出来,一起住在离我们村子不远河边上的一所小屋里。那时人们都知道他独身时就过着孤僻的生活,以为他结了婚仍旧过着那种孤僻的生活,所以并不感到奇怪。要不是因为他的长相丑陋,他和妻子过的那种离群索居的生活是会引起人们猜疑的,然而,因为他长得难看,要绝对躲开别人,掩蔽自己丑陋的畸形,大家对此也就不以为奇了。进入黑水园府邸之前,他一直住在我们附近。已经二十三四年过去了,这时牧师也死了,还有谁会说:他的婚事不会像他生活中其他的事那样隐秘,他的婚礼不会是在老韦尔明亨教堂里举行的呢?由于我以上告诉您的这些原因,儿子就认为应当选择我们附近这个最稳妥的地方,偷偷地为自己的权益作出补救办法了。但是,还有一件事您听了也许会感到惊奇,原来,促使他果真在结婚登记簿里伪造记录的,却是一个临时想到的念头,那念头是他后来想到的。他最初只是打算撕掉那一页(推断上去,应当是登记结婚年月的那一页),先偷偷地毁了它,然后再回到伦敦,叫律师为他准备一份父亲结婚后应有的证明,当然,他同时要装得像没事人儿一样,只告诉他们被撕去的那一页上面的日期。谁也不能单凭了这一点,就说他的父母亲没结过婚。在这种情形下,姑且不管人家会不会以此作为借口,拒绝借钱给他(他认为他们是肯借的),但无论如何,如果有人问到他是否有资格承受封号和产业时,至少他已经准备好怎样答复他们了。
但是,等到偷看那结婚登记簿时,他发现一八○三年那一页的底下留有一行空白,那儿之所以空着,看来是因为地方太窄,不够写另一条很长的登记,所以另一条被记在下一页的顶端了。这一个机会的发现,改变了他的全部计划。他从来不曾期望,甚至没有料到,会有这样一个好机会,于是,像您现在已经知道的,他抓住了这个机会。要和他出生的日期完全对口,那空白应当是留在登记簿中的七月份里。可是它却留在九月份里了。然而,在这种情形之下,万一有人提出疑问,那也不难答复。他只要说自己是七个月出生的孩子就行了。
他把这些经过说给我听的时候,瞧我也真傻,我竟然有些同情和可怜他,而现在您可以看出,这一点正是他早已料到的。我觉得他的遭遇很不幸。他父母没结婚,这不是他的错,也不是他父母的错。即使是一个考虑事情比我更周到,不像我那样贪图带链条金表的妇女,她也会原谅他的。不管怎么说吧,反正我没声张,就那样隐瞒了他做的事。
有时候他把墨水配成适当的颜色(用了我一些罐子和瓶子,一次又一次地调和),后来,有时候还练习书法。他终于把这件事做成功了,他使他母亲死后又变成一位体面的妇女了!到那时为止,我不能否认他对我很讲信用。他不惜重价,给我买了表和链条;两样东西都很精致贵重。我至今还保存着它们,再说,那表还走得很准。
您那天说,克莱门茨太太已经告诉您她所知道的一切。既然如此,这里我就不再去谈那件闹得满城风雨的丑闻了,我是那件事的受害者,但是,绝对可以向您保证,我是无辜的受害者。您肯定和我同样知道,发现了我跟那位漂亮绅士悄悄相会,在一起偷偷谈话,我丈夫会有什么想法。但是,您还不知道,后来我和那位绅士之间又发生了什么事情。现在再谈下去,您瞧瞧他是怎样对待我的。
我看到情形不对,就去找他谈话,我首先说:“替我说句公道话吧,洗清我名誉上的污点吧,你知道我是冤枉的呀。我并不要求你向我丈夫说明事情的全部真相,我只要求你用绅士的荣誉向他担保,说我并没有像他所想象的那样犯了错误,他是误会了。你至少要为我这样辩白清楚,要知道我是给你出过力的呀。”他几句话直截了当地驳回了我。他很爽快地对我说,他就是要引起我丈夫和所有邻居们的误会,因为这样一来,他们就肯定不会再去怀疑到那件事的真相了。我这人也是有气性的,就对他说,我要亲自去向他们说明。他回答得很简单,也很扼要。如果我把真相说出来,他虽然毁了,但我肯定也跟着毁了。
可不是!事情就是坏到了那个地步。他欺骗我,没让我知道帮他做那件事有那么危险。他利用我的无知;他用礼物引诱我;他还用自己的身世骗取我的同情:结果是他使我当了他的同案犯。他很冷静地承认了这一切,最后才告诉我,说他所犯的罪和伙同他犯罪的人会受到多么可怕的惩罚。在那些日子里,法律可不像现在我听到的这样宽大。不单是杀了人才会被处绞刑;女犯人也不像如今一时失足的妇女那样受到宽大的待遇。老实说,我当时的确是被他吓倒了——这个卑鄙的骗子!这个懦弱的恶棍!现在您总明白我是多么仇恨他了吧?您总明白,为什么你逼死了他,我会这样不厌其烦,同时不胜感激,一心要满足你这位对我有功的年轻人的好奇心了吧?
好,继续往下说吧。他也不愿意把我逼得走投无路,他没那么傻。招急了我呀,我可不是好惹的女人,他知道这一点,于是就很聪明地抚慰我,提出了善后的办法。
由于为他尽过力,所以我应当得到一些报酬(听听他说得有多么好);由于受到了损失,我应当得到一些补偿(听听他说得有多么客气)。他很情愿让我每年享受优厚的养老金(瞧这个慷慨大方的流氓!),每季度支付给我,但是有两个条件。第一,为了他,同时也是为了我自己的利害关系,我要矢口不谈那件秘密。第二,必须首先让他知道,事先获得他的允许,否则我不能离开韦尔明亨。在附近一带,和我女伴们谈话的时候,我不可凭一时冲动,谈到那个危险的话题。他要随时知道我在自己附近一带什么地方。第二个条件很难遵守,然而,我接受了它。
叫我有什么办法呢?我无依无靠,同时,就要出世的孩子还会给我带来更大的累赘。叫我有什么办法呢?去求那个已经闹得我声名狼藉、后来一走了事的混蛋丈夫吗?叫我那样做,我宁可是死了的好。再说,那笔养老金确实很优厚。比一比那些朝我瞪白眼的女人,我的收入更多,住的是很好的房子,铺的是更好的地毯。在我这一带地方,人家都认为花布衣服是体面的装饰,可我身上穿的是绸缎。
于是我接受了他的条件,竭力遵守并且试着适应这些条件,为的是要争取到和我那些体面的邻居平等的地位。经过相当长的时期,像你看到的那样,我终于赢得了这一切。那么,打那时起到现在,许多年来,我又是怎样为他(同时也是为我)保守着那件秘密呢?我那已死的女儿安妮是不是真的从我口中获悉真情,也保守着那件秘密呢?大概,您非常想要知道这两个问题的答案吧?好!我感谢您,不拒绝您的任何要求。让我这就答复您的问题,接下去写另一页。但是,有一件事要请您原谅,哈特赖特先生,请原谅我首先向您表示惊奇,我不知道您为什么要这样关心我已死的女儿。对此我很难理解。如果您关心她的事,很想详细知道她的早年生活,那我只好请您去问克莱门茨太太了,因为她在这方面知道的比我更多。说实话,我并不太喜欢我那已死的女儿,这一点请您谅解。她始终是我的烦恼,尤其是因为她有一个缺点,她的头脑一直不大清楚。您是喜欢坦白的,我希望这样谈会使您感到满意。
这里没必要再拿许多陈旧的琐事来干扰您。需要说的是:我遵守了双方谈妥的条件,而作为交换的报酬,我享受了每季支付的优厚的津贴。
有时候我也离开本地,短时期变换一下环境,但是每一次都必须事先征求我的管制者的同意,而一般呢,也总能获得他的许可。我已经对您说过,他不会把我逼得太紧,他没那么蠢。他知道,即使不是为了他,只是为了我本人的原故,我在保密方面总是相当可靠的。离开这里,走得最远的一次旅程,是去利默里奇探望我病危的异父姐姐。听说她攒了一些钱,我为了自己的利益着想,准备在这方面动动脑筋(万一发生了什么意外,我的养老金被停止支付了呢)。然而,结果是白费气力,我什么也没弄到手,因为她一个钱也没有。
那一次到北方,我是带着安妮一起去的。对那孩子,我往往是好一阵子歹一阵子,而在这种情况下,我常常是妒嫉克莱门茨太太对她的影响。我根本不喜欢克莱门茨太太。她是一个头脑空虚、无精打采的可怜的女人,也就是我们称之为天生讨人厌的那种女人。为了使她难堪,我时常故意带走了安妮。我在坎伯兰护理病人的时候,因为无法安置我女儿,就把她送进利默里奇的村校。庄园女主人费尔利太太真可笑(这个其貌不扬的女人,把英国第一美男子迷得娶了她),竟会十分钟爱我女儿。结果是,我女儿在学校里什么也没学到,反而在利默里奇庄园里被骄纵坏了。那儿的人,除教了她一些古怪的想法,还让她产生了一个荒唐的念头:老是要穿白衣服。我喜欢花哨,最恨白色,所以决定一回家就要打消她这怪念头。
说也奇怪,我女儿开始对我坚决反抗。她那头脑里一经有了个念头,像一般智力低劣的人那样,就会十分固执地死缠着那个念头不放。我们争吵得很厉害,大概克莱门茨太太看了很不高兴,所以提议把安妮带到伦敦去和她一起住。如果当时克莱门茨太太不护着我女儿,主张让她穿白衣服,那我是会同意她们去的。但是,我坚决不许我女儿穿白衣服,更不喜欢克莱门茨太太站在她一边反对我,我就说:不行,一定不行,坚决不行。结果我女儿留下了,但是这样一来,就引起了第一场牵涉到那件秘密的激烈争吵。
那场争吵发生在上述事件过了很久的时候。那时候我已经在新镇上定居多年,人们渐渐地淡忘了我的丑恶名声,我慢慢地在那些体面的居民当中赢得了自己的地位。在这方面,身边的女儿给了我很大帮助。她那天真无邪的性情和爱穿白衣服的怪癖,引起了一些人的同情。因此我也就不再反对她喜爱白颜色了。随着时间的推移,一些人肯定会为了她的原故而同情我的。可不是,结果确是这样。我记得,就是打那时候起,我在教堂里选了两个最好的座儿;我记得,坐了那位子以后,牧师就开始向我鞠躬了。
再说,在这种情形之下,我一天早晨收到了那位高贵绅士(现在他已经死了)的回信,因为我曾去信通知他:根据协议,我要离开镇子,稍微调换一下环境。
照我猜想,收到了我的信,他那流氓无赖的脾气一定大大发作,因为在回信中,他用最粗野傲慢的话拒绝了我,以致我完全无法控制自己的情感,当着我女儿的面骂了他,说他是“下流骗子,我只要一开口,泄露了他的秘密,就能毁了他的一生”。此外我再没说其他有关他的话,因为,这几句话刚一出口,一看见我女儿的那张脸,看见她正急切地、好奇地紧瞅着我,我就清醒过来。我立即吩咐她离开那间屋子,叫她等我冷静后再进来。
这里不妨告诉您,后来回想起自己愚蠢的举动,我的心情是难受的。那一年里,安妮变得比以往更痴呆古怪了,我一想到,她会在镇上重复我所说的话,而如果有一个喜欢追根究底的人去盘问她,她再把那些话牵扯到他的身上,可能导致某些后果,这时我就感到十分恐怖。我为自己担心,怕他会做出什么事来,然而,最担心害怕的也无过于此而已。万没想到,第二天就发生了那样的事。
第二天,我事先没获得任何通知,他就来看我了。从他的第一句话和他说话的口气中,就可以清楚地听出,毫无疑问,他已经懊悔不该那样傲慢无礼地驳回我的请求,现在是憋着一肚子气,试图趁事情没闹僵之前赶来进行补救。他看见我女儿和我一起在屋子里(自从前一天发生了那件事,我不敢再让她离开我了),就吩咐她走开。他们俩一向相处得不好,这时候他不敢向我出气,就把气发泄在她身上。
“离开我们,”他侧转了头瞪着她。她也侧转了她的头瞪着眼坐在那里,好像不愿意走开。
“你听见了吗?”他大声咆哮,“离开这屋子。”
“你对我说话,可要客气一些,”她涨红了脸说。
“把这个白痴赶出去,”他朝着我说。
她一向有她自己的古怪想法,很看重自己的身份,“白痴”这个词立刻激怒了她。我还没来得及阻止,她已经气冲冲地走到他跟前。
“你这就向我道歉,”她说,“否则我就要叫你吃苦头。我要说出你的秘密。我只要一开口,就能毁了你的一生。”
就是我说的那些话!——她一字没改地重复了我前一天所说的话。当着他的面重复了一遍,就好像那些话是她所说的。我把她往屋子外面推,他坐在那里一言不发,脸白得像我写信的这张纸。等到他恢复了冷静——
别再去提它啦!像我这样有身份的妇女,我怎能写下他冷静下来后说出的那些话。握着这枝笔的是一位教友,一位捐款印行星期三讲道词《为正义辩护》的教友:我怎能用这枝笔去写那些下流话?您还是自己想象一下全英国最下流的恶棍狂怒时咒骂的话吧,咱们还是把这件事一笔带过了,瞧它是怎样结束的吧。
您这会儿大概已经猜到,结果是:为了确保自己的安全,他坚决要把她关起来。
我试图进行挽救。我对他说,安妮根本不知道这件事的底细,因为我只字不曾提到它,她只是鹦鹉学舌地重复了从我口中听到的话。我还解释:只是由于对他痛恨,她就假装出知道了一件自己实际上并不知道的事;只是由于听了他刚才那样骂她,她就要恐吓和激怒他;而我呢,不该说出那几句话,它们正好为她提供了一个恶作剧的好机会。我向他列举了她的其他一些古怪举动,提到了他也知道的那些痴呆人的荒诞想法,但是,我怎么说也没用,怎么赌咒发誓也不能使他相信,他一口咬定我泄露了他的全部秘密。简单一句话,他什么都不听,一定要把她关起来。
在这种情形下,我尽了我做母亲的责任。“可不能进穷人住的疯人院,”我说,“我不能送她进穷人住的疯人院。既然你要这样办,那么就把她送进一所私人开办的吧。我们有母女之情,我还要保持我在镇上的名声;我只能同意进一所像我那些有身份的邻居送有病的家属去住的那种私人医院。”以上就是我当时所说的。回想到已经尽了自己的责任,我感到问心无愧了。我虽然不太钟爱我那已死的女儿,但是我还是相当重视她的身份。多亏我主意拿得稳,我的孩子总算没沾上穷苦的污点。
我达到了我的目的(这一点总算更容易地做到了,因为有不少私人开的疯人院),这里我不得不承认,这样把她关起来,也有它的好处。第一,她得到极好的照顾,受到大家闺秀应有的待遇(这一点我当然要说给镇上的人听)。第二,幸而把她从韦尔明亨送走,否则她会在镇上重复我不当心说出的话,引起人们的猜疑和追究。
禁闭的事只招来一件麻烦,但那是无关紧要的。她说“知道秘密”,只是一句夸大了的话,但被禁闭后就形成了固定的幻觉。她最初说那话,只是对得罪了她的人表示忿恨,但后来她就很狡猾地看出这些话很能吓倒他,并且很机警地发现,自己被囚禁的事是由他插手的。结果是,她进疯人院的时候,对那个人忿怒得完全像发了狂一样,当护士们安慰她时,她一开口就说:她之所以被关起来,是由于知道了他的秘密,只要时机一到,她就要说出那个秘密毁了他。
您那次无意中帮她逃走的时候,也许她对您说了同样的话。她肯定还会把这些话告诉那个不幸的女人,那个嫁了我们这位温柔体贴的、没合法名义的【注】的绅士,最近死了的女人(这是我今年夏天听到的)。如果当时您或者那位倒霉的夫人仔细盘问我女儿,一定要她解释清楚这些话的意思,那你们就会看到她突然失去常态,显得茫然无主、惊慌失措,你们就会发现我以上所写的全部是实话。她知道有着一件秘密——她知道谁和这件秘密有关——她知道这件秘密一旦暴露,受害的又是谁:可是,除此以外,尽管她装出了一副煞有介事的神气,尽管她向一些不明真相的人信口开河,然而,直到临死,其余的事她什么也不知道啊。
现在我满足了您的好奇心了吗?无论如何,在这方面我已经尽了自己的力。有关我本人和我女儿的事,我确实再没有其他可以奉告的了。她这样住进了疯人院,我总算尽了对她应负的一切重大责任。记得有一次,那个人叫我照着他指定的格式写一封信,答复一位哈尔科姆小姐的询问,说明我女儿被关起来的情况,这位小姐非常想了解这件事,她肯定是听到哪一个惯说谎的人造了我许多谣言。再说,后来有一次听到误传有人看见我逃走了的女儿,我就亲自到那附近一带去打听,想方设法去追查,以防她闹出乱子……好,够了,现在听了上面所说的一切,您对于这方面的经过,以及其他类似的琐事,大概已经不大感兴趣了。
信写到这里,我一直对您抱着最友好的态度。但是,在结束之前,我必须在这里补充几句话,向您提出最强烈的抗议和谴责。
上次和我会见时,您曾很冒昧地向我提到我已故女儿的父亲是谁,仿佛那种关系是值得怀疑似的。您那种说法十分无礼,非常有失绅士的身份!如果我们再次相见,请记住,我不允许谁触犯我的名誉,决不允许谁用任何轻率的谈话玷污韦尔明亨的道德风尚(这里引我牧师朋友爱用的一个词儿)。
如果您胆敢怀疑我丈夫不是安妮的父亲,那您就是十分粗鲁地侮辱了我。如果您在这个问题上曾经怀有,并且现在仍旧怀有一种邪恶的好奇心,那么,为您本人的利益着想,我劝您永远打消了这个好奇心。不管在另一个世界上是怎样,但是,哈特赖特先生,在这个世界上,那种好奇心是永远也不会获得满足的。
看了我以上所说的,您也许认为有必要写一封向我赔礼道歉的信。那么,您就写吧,我愿意接受您的道歉。以后如果您希望约见我,我会更加宽容,会同意接见您。按照现在的境况,我只能请您吃茶点,但这并不是说,由于发生了那些事情,我的境况就不及从前了。记得我对您说过,我的生活一向过得很宽裕,我近二十年来已经储蓄了不少钱,下半世可以过得很舒适。我无意离开韦尔明亨。在这镇上,我还要争取做一两件事,将我的地位提得更高一些。您看到牧师向我鞠躬了。这位牧师已经结婚,但是他那老婆并不是很懂礼貌的。我还要参加多加会【注】,我一定要叫这位牧师的老婆也向我鞠躬。
【注】指私生子。
【注】多加会是一个妇女慈善团体,该会会员缝制衣服,周济贫民。多加为《圣经》故事人物,见《圣经·使徒行传》第九章。
如果大驾光临,我们的谈话必须限于一般的话题,这一点可得请您谅解。如果想要把这封信作为一个把柄,那可是办不到的,因为,我写完这信,就不再承认它是我写的了。虽然我知道证据都已被火烧毁,但是我相信小心谨慎总没错儿。
为此,我在信里没提到任何人的姓名,在信末也不准备签上自己的名:通篇的字都故意写得叫人认不出是谁的笔迹。我现在还要亲自去投这封信,同时要防人家根据这封信追踪到我家里。您当然没理由责怪我采取这些预防措施,因为这并不妨碍我为了表示领您的盛情而向您提供一切资料。我吃茶点的时间是五点半,我的奶油吐司可是不等候人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