飘 第十四章

一八六三年夏天来临时,南方人个个心里又充满了希望。尽管生活窘迫艰难,尽管有粮食投机之类人祸,尽管几乎每家人都经受过死亡和病痛的折磨,可是,南方人如今又在说:“再打一场胜仗,战争就要结束了。”而且大家说这话的口吻比去年夏天更加自信得意。北佬倒是颗硬核桃,不过这颗核桃终于要给砸碎了。

亚特兰大和整个南方在一八六二年过了个欢乐的圣诞节。因为邦联军队在弗雷德里克斯堡打了场漂亮的胜仗,北佬的伤亡人员成千上万。圣诞期间,南方到处欢欣鼓舞,人人庆幸战局有了转机。身穿胡桃色制服的士兵已经锻炼成老练的战士,将军们个个表现出英勇气概,大家都相信,等到春天重开战,北佬一定会给彻底打败。

春天来了,战火重起。到了五月,邦联军队在钱斯勒斯维尔又打了一场大胜仗,让南方人个个兴高采烈。

当时联邦的一支骑兵部队冲进来,深入到佐治亚腹地,结果反倒让邦联军队瓮中捉鳖打了个大胜仗。人们至今谈论起来还乐得相互拍着对方的脊背说:“真棒!老纳桑·贝德福德·福雷斯特一出马,他们个个都屁滚尿流啦!”那是四月末的事情,斯特赖特上校率领一千八百名联邦骑兵突袭佐治亚,企图攻占亚特兰大北面六十多英里处的罗马镇。他们野心勃勃,打算切断亚特兰大跟田纳西州之间的重要铁路干线,然后挥师南下,打进亚特兰大,摧毁邦联这个重镇的工厂和集中在那里的军需物资。

这倒真算得上个大胆的行动,要是得手,南方的损失准会非常惨重。可是南方有福雷斯特,他只带了不多的人马前去御敌,数目只有对手的三分之一,然而,他们个个骁勇善战!敌人还没抵达罗马镇,就受到他日夜骚扰。最后他将敌人全部俘获了!

这个捷报几乎跟钱斯勒斯维尔大捷的消息同时传到了亚特兰大。全城顿时欢声雷动,笑语喧天。钱斯勒斯维尔大捷更加重要,不过俘获斯特赖特突袭队却让北佬大丢了面子。

“他们休想愚弄咱们的老福雷斯特。”亚特兰大人反复讲述之余,总要添上这么一句。

邦联不但时来运转,而且势头正旺,百姓受了感染,个个眉开眼笑。不错,北佬在格兰特将军率领下,自从五月中旬以来倒是包围了维克斯堡。石墙将军杰克逊在钱斯赖斯维尔负重伤不治身亡,让南方遭受了痛苦的损失。而且T.R.R.科布将军在弗雷德里克斯堡阵亡,佐治亚失去一位最勇敢最优秀的儿子。然而,北佬再也吃不起弗雷德里克斯堡和钱斯勒斯维尔那样的败仗了。他们非投降不可,到时候,这场残酷的战争就要结束了。

到了七月初,先是听到传闻,后来又经正式函件证实,说李将军已经打进宾夕法尼亚,深入敌人腹地了!李将军逼敌人决战啦!终于要打最后一战了!

亚特兰大全城欣喜若狂,个个激动不已,人人渴望复仇。如今,该让北佬尝尝战火烧到自家土地上的滋味了。也该让他们尝尝痛苦的滋味,让他们也失去沃土,牛马被抢,房子被烧,男人关监牢,女人孩子挨饿。

人人都知道北佬在密苏里、肯塔基、田纳西和弗吉尼亚干的坏事。他们每占一片土地,就干尽骇人听闻的坏事,连孩子们战战兢兢说出来都恨得咬牙切齿。亚特兰大城里已经到处是从田纳西州逃来的难民,城里人都听过他们诉说自己亲身经历的苦难。在他们那里,拥护邦联的人占少数,战争给他们带来的灾难也就更加深重,邻居相互告发,弟兄骨肉相残,边境几个州的情况都是这样。难民们个个盼望看到宾夕法尼亚烧成一片火海,就连心肠最慈祥的老太太们此时脸上也浮出幸灾乐祸的笑容。

可是,消息渐渐传来,说李将军下达了军令,严禁部队在宾夕法尼亚侵害私人财产,抢劫者一律处死,征用一切物品都要付款。幸亏将军平素广受百姓尊敬,这才勉强维持住他的声望。打进那么富庶的州里,还不准士兵在满屯的谷仓里放纵一下?这个李将军脑子里打的是什么主意呀?难道我们的子弟兵肚子没挨饿,他们脚上不是没鞋穿,身上不是缺衣服,行路不是没马骑?

达西·米德匆匆给大夫写来一封信。整个亚特兰大七月初得到的战场直接消息只有这一封信,大家便传着看信,看完后,大家的心情渐渐酝酿成愤怒。

“爸,你能不能设法给我弄双靴子?我打赤脚已经有两个礼拜了,看来也没希望再弄双鞋。要是我的脚没这么大,本来能像别的弟兄们那样,从敌人尸体上扒下鞋子穿,可我一直没找到脚跟我差不多大的北佬死尸。要是给我弄到靴子,别交给邮局寄来。中途会让人劫走,可我也不能怪人家。让菲尔坐火车来一趟,把靴子送来。我会尽快再写信给你,告诉你我们在什么地方。现在我还不知道,只知道我们在向北挺进。现在我们在马里兰州,大家都说,我们要开进宾夕法尼亚州……

“爸,我本来想,对北佬应该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可将军不准。说实在的,要是能放火烧个北佬的房子该有多痛快,不过干这种事要被枪毙的。爸,今天我们行军穿过一片你从没见过的大玉米田。我们家乡种的玉米长势没这么好的。说实在话,我们在那片玉米田里都干了点抢劫的勾当,因为我们都饿坏了,再说将军眼不见,心也就不烦。不过玉米太嫩,吃了反倒惹了麻烦。弟兄们本来就拉肚子,吃了嫩玉米就更止不住了。行军的时候拉肚子比腿上挂彩还难受。爸,一定要给我弄双靴子。我现在是上尉了,上尉就是穿不上新军装,戴不上新肩章,至少该有鞋穿。”

但是,部队已经在宾夕法尼亚了,这是最要紧的。再打一场胜仗,战争就要结束,到时候,达西·米德想穿多少靴子都随他挑。而且子弟兵都要凯旋而归,人人都要像原来一样幸福了。米德太太的眼睛湿润了,心里想像出儿子终于回家的情景,啊,再也用不着离开家了。

七月三号这一天,一个电报也没从北方发来,沉寂状态一直持续到四号中午,后来,亚特兰大的司令部才开始断断续续收到些混乱的电文。在宾夕法尼亚州一个名叫葛底斯堡的小镇附近爆发过激战。战斗规模很大,李将军投入了全部兵力。消息并不确定,而且来得很慢,因为战斗是在敌人的领土上打响的,消息先是通过马里兰传到里士满,然后才能转发到亚特兰大。

城里人越来越不放心,恐惧慢慢袭上大家心头。不了解真实情况比什么都让人提心吊胆。凡是自家有儿子在前线的家庭,都虔诚祈祷,但愿自己的儿子没开往宾夕法尼亚。明知自家亲人跟达西·米德在一个部队的人,就横下心来,说亲人能参加彻底打垮北佬的战斗,是他们的光荣。

在佩蒂姑妈家里,三个女人面面相觑,掩饰不住心里的恐惧。阿希礼也在达西所在的那个团。

到了七月五号,传来了坏消息,不是来自北边,而是西面。维克斯堡受到长期围困和猛攻,终于失陷了。这样,从圣路易斯到新奥尔良,整个密西西比河都落入北佬手中。邦联被截成了两半。要是换了平时,亚特兰大人听说这场灾难,准会惊恐交加,悲伤不已,可现在人们都无心顾及维克斯堡了。他们一心挂念着李将军在宾夕法尼亚的大决战。只要李将军在东部取胜,丢了维克斯堡也算不得什么大灾难。东部有费城、纽约、华盛顿呢。能拿下这些城市就能让北方瘫痪,就能远远抵消在密西西比河上的失败。

时间一小时一小时熬过去,灾难的阴云笼罩在城市上空,仿佛遮盖住了毒烈的太阳,到后来,人们猛然抬头看看,才发现原来是个大晴天,天空湛蓝,并没有乌云压顶,大家几乎不敢相信这是真的。到处都有三五成群的妇女,她们聚在门廊上,围在人行道上,甚至站在路当中,相互安慰说,没消息就是好消息,大家都努力表现出勇敢的样子。但还是传来了可怕的消息,坏消息就像到处翻飞的蝙蝠,破坏了街道上的宁静。有的说李将军已经阵亡,有的说他吃了败仗,传来的伤亡名单人数多得吓人。虽然大家都不肯相信,可整个街区的居民还是按捺不住心头的惊恐,纷纷拥向城里,拥到报社,拥到司令部,打听消息,什么消息都想听,就是坏消息也不在乎。

火车站里挤满了一群群人,大家都希望进站的火车能捎来新消息。人群也拥挤在电报局里,聚集在焦头烂额的司令部门外,围在报馆关闭的大门外。人群越聚越多,肃静得出奇。没有人开口讲话。时而有个老人尖声说话,乞求透露点消息,回答总是一个样:“北面还没有新电报,只知道战斗还在进行。”人群听了并不相互嘀咕,反而更加肃静。人群外圈的妇女有的站着,有的坐在马车上,人越围越多,挤作一团的人群热气腾腾,人们的脚不安地踢踏着,扬起的灰尘让人呛得喘不上气来。女人们都不开口说话,但是,她们沉默苍白的面孔上都露出祈求的神情,模样比号啕痛哭更让人难过。

城里几乎每家都有亲人参加这次战役,有儿子,有兄弟,有父亲,有情人,有丈夫。大家都战战兢兢等待着,惟恐噩耗传回家。他们等待着噩耗,却从来没想过会传来战败的消息。吃败仗的念头他们想都没想过。他们的亲人此刻或许已经倒在宾夕法尼亚的山丘上,在烈日下的枯草丛中奄奄一息。南军的部队此刻也许像受到冰雹袭击的庄稼一样成片倒下,但是他们为之献身的事业却永远不会失败。成千上万子弟兵或许会战死在沙场,但是更多身穿灰制服和胡桃色服装的士兵就像种下龙牙(1)般涌出来,嘴里高呼战斗口号接替他们。这些人会从什么地方涌出来?这谁也不知道。大家只知道李将军能创造奇迹,弗吉尼亚军队是不可战胜的,这就像天堂里有个正直的上帝在守护一样可靠。

斯佳丽、玫兰妮和佩蒂帕特小姐坐在马车里,等候在《每日观察》报馆门前。马车车篷折在后面,她们各自撑着阳伞。斯佳丽的手抖得厉害,阳伞在脑袋上方乱晃,佩蒂紧张得要命,那张圆脸上,鼻子像兔鼻子一样不停地抽动,只有玫兰妮像尊石像一般端坐着,可她的两只黑眼睛越睁越大。两个小时以来,她只说过一次话,当时她从手袋里取出一瓶溴盐递给佩蒂姑妈,她一辈子说话从来没像现在这样不留情面。

“拿着,姑妈,要是犯晕就闻闻。我可告诉你,要是你晕倒,就随你晕,只好让彼得大叔送你回家。我听不到消息就不离开这儿——不得到准信我就不走。再说,我也不让斯佳丽撇下我。”

斯佳丽并不想走,不愿阿希礼有消息的时候自己在听不到消息的地方待着。她不能走,就是佩蒂小姐死了她也不离开这地方。阿希礼在前方打仗,也许就要战死了,只有在这个报馆,她才能得到确切消息。

她朝周围人群望望,认出了朋友和邻居们:米德太太歪戴遮阳帽,紧紧挽着十五岁儿子菲尔的胳膊;麦克卢尔家姐妹使劲闭上哆嗦的上嘴唇,好遮住满嘴龅牙;艾尔辛太太站在那里一动不动,活像个斯巴达式的母亲,只有从发髻散落下的几绺白发暴露出她内心其实非常不安;范妮·艾尔辛脸色煞白,活像个鬼魂,她总不至于在为弟弟休担心吧?她该不是有个情人在战场上,让大家都蒙在鼓里吧?梅里韦特太太坐在马车上,轻轻拍着梅贝尔的手。梅贝尔的肚子已经很大了,虽然她裹了一方披肩,仔细将穗子垂下来掩饰,毕竟在众人面前露脸有失体统。她又何必这么着急?谁都没听说路易斯安那州的部队打进宾夕法尼亚。她那个毛发浓密的小个头义勇兵此刻可能稳稳当当在里士满待着呢。

人群外面有人散开,只见瑞特·巴特勒骑着马小心翼翼从人群中挤过来,凑近佩蒂姑妈的马车。斯佳丽想道:“这人胆子可真不小,在这个时候还敢上这儿来,就凭他没有参军打仗,人们就能把他撕成碎片。”他走近她们,她自己就想先动手撕扯他。他怎么胆敢骑在那匹骏马背上,脚蹬亮闪闪的靴子,身穿漂亮的白亚麻套装,嘴里叼着昂贵的雪茄烟,露出一副脑满肠肥的模样?可阿希礼和其他弟兄却光着脚打北佬,个个热得汗流浃背,饿得头晕眼黑,还得忍受肠胃病痛!

他缓缓穿过人群走来,人们纷纷向他投去怨恨的目光。留着长胡子的老人们低声咆哮,梅里韦特太太对什么都无所畏惧,坐在马车上挺了挺腰杆,用清晰的声音吐出几个字:“投机商!”这个字眼从她嘴里吐出来,就成了最难听恶毒的咒骂。他对谁的态度都不在意,只是向玫荔和佩蒂姑妈抬了抬帽子致意,然后打马来到斯佳丽身旁,俯身悄悄说:“你不觉得米德大夫现在该发表他那老生常谈吗?说胜利就像我们旗帜上仰天长啸的雄鹰。”

斯佳丽正紧张焦急得要命,猛然朝他转过身,模样像只激怒的猫,一串恶狠狠的咒骂已经到了嘴边,可他做了个手势,没让她说出口。

“我来这儿为的是告诉你们几位夫人,”他大声说,“我去过司令部,第一批伤亡名单已经到了。”

周围的人一听这话,嗡嗡人声立刻响起,人群纷纷转身,打算拥向白厅街,去司令部打听消息。

“别去,”他在马镫上站起身,举起手喊道,“名单已经送到两家报馆,正在赶印。留在原地等吧!”

“啊,巴特勒船长,”玫荔朝他转过身去,眼眶里滚动着泪花。“真是太感谢你了,专门跑来告诉大家!他们什么时候才能公布出来?”

“马上就该公布了,夫人。报告送到报馆已经有半个小时了。负责这事的少校不愿提前公布消息,要等印好再说,惟恐打听消息的人群挤破报馆的办公室。啊!瞧!”

报馆的一扇侧窗打开了,里面伸出一只手,拿着一捆狭长的校样,上面还沾着新油墨,上面密密麻麻打印着人名。人群纷纷争抢,有的纸让人撕成两半,有的人抢到手连忙退出人群,后面的人纷纷往前挤,嘴里嚷着:“让我过去!”

瑞特翻身下马,把缰绳扔给彼得大叔,说了句:“拉住马,”便挤进人群。她们只看见他结实的肩膀露在人群上面,使出蛮劲一路推搡过去。不一会儿,他就返回来,手里拿着好几份名单。他丢给玫兰妮一份,把其余几份散发给坐在附近马车里的妇女们,给了麦克卢尔家小姐、米德太太、梅里韦特太太还有艾尔辛太太。

斯佳丽的心都要跳到嗓子眼了,见玫荔手抖得厉害,根本没法看名单,她不由心头火起,嚷道:“快给我,玫荔。”

“拿去吧,”玫荔低声说。斯佳丽一把夺过名单,径直找W开头的姓氏。W开头的名字在哪儿?噢,在最后,字都涂抹得不清楚了。“怀特,”她边看边读出声,“威尔金斯……韦恩……泽布伦……啊,玫荔,没有他的名字!他不在名单上!天哪,姑妈!玫荔,捡起那个瓶子!扶起她来,玫荔!”

一股幸福感涌上玫荔心头,她按捺不住激动,当众哭出声来。她把佩蒂姑妈耷拉在一旁的脑袋扶正,将溴盐瓶子凑到她鼻子底下。斯佳丽在另一边搂住这个胖女人,心里乐得像在歌唱。阿希礼还活着。他甚至没有负伤。感谢上帝保佑他!多么……

她听见有人轻轻放出悲声,扭头一看,见范妮·艾尔辛的脑袋耷拉下去,靠在母亲胸脯上,手中的伤亡名单落在马车地板上,艾尔辛太太把女儿搂在怀里,两片薄嘴唇止不住颤抖着,却平静地对车夫说:“回家,快。”斯佳丽匆匆浏览一眼名单,没看见休·艾尔辛的名字。范妮准是有个情人,如今已经死了。人们默默为艾尔辛家的马车让开路,脸上露出同情。麦克卢尔家姑娘乘坐的藤条轻便小马车跟在她们后面。赶车的是费思小姐,只见她脸绷得像石头一样,这一回她的嘴唇倒把牙齿遮了个严严实实。霍普小姐面如死灰,直挺挺坐在她身旁,紧紧抓住姐姐的裙子。两个姑娘突然变得像上了年纪的老太婆。她们的弟弟达拉斯是两位姐姐的心肝宝贝,也是两位老姑娘在世上仅有的亲人。达拉斯死了。

“玫荔!玫荔!”梅贝尔嚷嚷着,声音里带着欢乐,“勒内健在!阿希礼也活着!啊,谢天谢地!”她的披肩早已从肩膀上滑落,大腹便便的模样暴露无遗,到了现在,她和梅里韦特太太母女俩谁也不在意了。“啊,米德太太!勒内……”她马上改变口吻。“玫荔,看哪!——米德太太,求求你!达西该不是……”

米德太太耷拉下眼皮,目光盯在自己腿上,听见有人叫自己的名字也不抬头看,在她身旁,小菲尔的举止让大家什么都明白了。

“别这样,别这样,妈妈,”他不知所措地嚷着。米德太太抬起头,正好跟玫兰妮四目相对。

“弄来的靴子如今他用不着了。”她说。

“哎呀,天哪!”玫荔倒先哭了,把佩蒂姑妈推给斯佳丽,自己爬下马车,跌跌撞撞朝大夫的太太走去。

“妈妈,还有我呢,”菲尔竭力安慰着,身旁的母亲脸色煞白。“你让我去吧,我要去杀北佬……”

米德太太死死抓住他的胳膊,仿佛永远也不打算松手,开口说道:“不!”那声音就像让人掐住了喉咙,气都喘不上来了。

“菲尔·米德,住嘴吧!”玫兰妮一边制止他,一边爬上车来,坐在米德太太身旁,把她搂在怀里。“你以为让你也去送死能安慰母亲?从没听过这么傻的话。赶车送我们回家,快!”

菲尔抓起缰绳,她转向斯佳丽说:

“你把姑妈送回家就上米德太太家来。巴特勒船长,你能给大夫捎个口信吗?他在医院呢。”

马车穿过渐渐散开的人群离去。有的女人乐得哭了,但是,大多数女人显得神情恍惚,还没有意识到自己遭到了多么沉重的打击。斯佳丽低下头,匆匆看那份字迹模糊的名单,查找自己朋友的名字。既然阿希礼安然无恙,她才能分出心来考虑其他人。啊,多长的名单啊!亚特兰大付出的代价多大啊,佐治亚付出的代价又有多大啊!

天哪!“雷福特·卡尔弗特中尉。”雷福特!她突然回忆起那一天,那是在很久以前,他们俩一起离家出走,不过夜幕降临时,他们决定还是得回家,因为两人肚子都饿了,再说他们都害怕黑暗。

“约瑟夫·K.方丹,列兵。”是那个坏脾气乔!萨莉才刚刚生了他的孩子!

“拉斐特·芒罗,上尉。”拉夫跟凯瑟琳·卡尔弗特订了婚。可怜的凯瑟琳!她遭受了双重损失,既失去了哥哥,又失去了情人。可萨莉遭受的损失更大——她失去了哥哥,丈夫也死了。

啊,这真是太可怕了,她简直不敢再看下去了。佩蒂姑妈靠在她肩膀上又是喘粗气,又是长叹气。斯佳丽顾不得什么礼节,把她推到车厢一角,自己接着往下看。

当然,一张名单上当然不该有三个“塔尔顿”的名字。大概——大概是排印工匆忙中错把名字排重复了。然而,并不是错误。他们的姓名都在上面。“布伦特·塔尔顿,中尉。”“斯图尔特·塔尔顿,下士。”“托马斯·塔尔顿,列兵。”他家还有个博伊德,早在战争刚打响的那一年就牺牲了,天知道埋在弗吉尼亚的什么地方了。塔尔顿家兄弟简直是全军覆灭了。汤姆和那两个懒洋洋的长腿孪生弟弟生前喜欢说人闲话,搞起恶作剧来荒唐透顶,博伊德像个舞蹈教师一样风度优雅,一条舌头刺起人来像只大黄蜂。

她再也看不下去了,不愿知道是不是还有从小一起长大,一道跳舞,跟她调情亲嘴的小伙子也在名单上。她真想放声痛哭,或者设法让喉咙好受一些,喉咙里好像卡着几根铁杵,不断插向喉咙深处。

“我很难过,斯佳丽,”瑞特说。她抬起头望了他一眼,刚才都忘记他待着没走。“上面有你的不少朋友吧?”

她点了点头,勉强开口说:“县里差不多每家都有……还有……还有塔尔顿家全部三个兄弟。”

他面色平静,几乎表现出肃穆,眼睛里也没有了嘲弄神色。

“事情还没完呢,”他说。“不过是第一批名单,而且还不完整。明天还会公布更长的名单。”他压低声音,免得让附近马车上的人们听见。“斯佳丽,李将军准是打了败仗。我在司令部听说,他已经撤向马里兰了。”

斯佳丽抬起头望着他,目光中露出惊恐,她倒不是为李将军打了败仗感到惊恐,是因为听到明天还有更长的伤亡名单!明天!她从没想过还有明天,一看到名单上没有阿希礼的名字,她已经高兴得忘乎所以了。明天。说不定就在此刻,他已经死了,不到明天她还不会得到这个噩耗,说不定明天过后还要等上一个礼拜。

“啊,瑞特,为什么会发生战争呢?要是当初北佬出钱把黑奴赎出去多好——就是我们白白把黑奴给他们,也比发生这些事情好啊。”

“斯佳丽,关键不是黑奴。黑奴不过是个借口罢了。战争从来免不了,因为男人热爱战争。女人不爱打仗,不过男人喜欢打——真的,胜过喜欢女人。”

他的嘴角往上挑,露出平时那种微笑,严肃神色不见了。他抬了抬宽边巴拿马草帽。

“再见。我要去找米德大夫了。由我把他儿子的死讯告诉他,这可真是个讽刺,不过我估计他现在也看不出这是个讽刺。过后他也许一想到这事就怀恨在心,一位英雄的噩耗竟然是个投机商传来的。”

斯佳丽调了杯加水威士忌,让佩蒂姑妈喝下去,然后送她上床,让普莉西和厨娘陪着她,自己去米德家。米德太太和菲尔上了楼,等她丈夫回家,玫兰妮坐在客厅里,压低声音跟一群来表示同情的邻居交谈,手里忙着裁剪缝纫,改一条艾尔辛太太借给米德太太的丧服裙。屋子里弥漫着刺鼻的土制染料味,厨房里一口大洗衣盆里正煮染米德太太的丧服,厨师一面搅动,一面抽噎。

“她怎么样?”斯佳丽轻声问道。

“一滴泪都没流过,”玫兰妮说。“女人哭不出来是桩可怕的事情。我不清楚男人遇到伤心事不哭怎么受得了。我猜是因为他们比女人坚强勇敢。她说,她自己要去宾夕法尼亚,把儿子的遗体带回家,因为大夫不能离开医院。”

“她独自去太可怕了!菲尔为什么不一道去?”

“她怕他趁机溜走去参军。你看,他年纪虽小,可身子长得高大,现在准能让人看成十六岁的小伙子。”

邻居们不忍心在家里见到大夫,一个个悄然离去,只剩下斯佳丽和玫兰妮在客厅缝纫。玫兰妮看上去心情悲哀,眼泪不停地滚出来,落在手头缝纫的衣服上,不过她的态度平静。她显然没想到战斗可能还在打,说不定阿希礼此刻已经战死了。斯佳丽心里惴惴不安,不知道该不该把瑞特的话告诉玫兰妮,是说出来心里好过些,还是藏在心底不说更好?最后她决定缄口不语。让玫兰妮感觉到她对阿希礼过于关心那就糟了。她觉得庆幸,因为包括玫荔和佩蒂在内,大家这天上午都忧心忡忡,谁也没留意她的举止。

她们默默做着针线活,不一会儿,听见门外有声音,她们就从窗帘缝朝外望,只见米德大夫正在下马。他的两肩耷拉,脑袋低垂,山羊胡子铺散在胸脯上,有气无力走进屋子后,放下帽子和手提包,默默无言地跟两位女子行了亲吻礼,然后吃力地登上楼梯。片刻之后,菲尔下楼来了,长长的胳膊腿儿显得不知所措。两位女子用表情示意他过来坐下,可他却走到外面门廊里,坐在台阶上,脑袋耷拉下去,双手捂住面孔,

玫荔叹了口气。

“他正在火头上呢,因为他们不准他上前线去打北佬。才十五岁哪!唉,斯佳丽,要是有这么个儿子真是福气!”

“也让他去送死?”斯佳丽想起了达西,就没好气地说。

“哪怕儿子战死疆场,也比没儿子好哇,”玫兰妮的声音有点哽咽。“你不理解,斯佳丽,你有小韦德,可我……啊,斯佳丽,我多想有个孩子!我知道,你以为我害怕说出口,可这是我的真心话,哪个女人不想要孩子呢,你自己就有亲身体验嘛。”

斯佳丽按捺住自己,才没有嗤之以鼻。

“要是老天安排让阿希礼——被俘,我想我还挺得住,要是他死了,我也不活了。要是他被俘,老天会给我力量,让我承受住。不过他要是死了,我可受不了,我身边没有——没有他留下的孩子给我安慰。啊,斯佳丽,你多幸运啊!虽然你失去了查理,可你还有他的儿子。要是阿希礼离开人世,我就什么都没有了。斯佳丽,请你原谅我,可我有时候真的很嫉妒你呢……”

“嫉妒……我?”斯佳丽感到内疚,不由叫出声来。

“你有儿子,可我没有。有时候,我暗自把韦德当成自己的儿子,因为没有个孩子真是太难受了。”

“胡扯!”斯佳丽这才放了心,匆匆瞟了一眼她那孱弱的身体,不禁红了脸,连忙埋头做针线。玫兰妮心里倒是想要孩子,就是没有怀孩子的身体。她身材比个十二岁的孩子也高不了多少,臀部小得像个娃娃,胸部还很扁平。斯佳丽一想到玫兰妮生孩子这种事心里就反感,尤其是引起她无法忍受的联想。假如玫兰妮真的要给阿希礼生个孩子,那就像剜了她斯佳丽的一块心头肉。

“求你原谅我那么说韦德。你知道我非常爱他。你不会生我的气吧?”

“别说傻话了,”斯佳丽没好气地说。“去门廊上安慰一下菲尔吧。他在哭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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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种下龙牙:希腊神话中,卡德摩斯屠龙后将龙牙埋入土中,却长出许多武士报复他。——译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