基督山伯爵 第五十章 摩莱尔一家人

几分钟以后,伯爵就到了密斯雷路七号。这座房子是白石砌成的,在房子前面的一个小庭院里,有两个小花坛,开满了美丽的花。伯爵认出了来开门的门房是柯克莱斯,但因为他只有一只眼睛,而且那只眼睛在九年之内也衰弱了许多,所以他并不认得伯爵。马车驶到门口去的时候,一定得转一个弯,绕过一座石块砌成的喷水池,池里优游着许多金色和银色的鱼——这一个点缀引起了全区人的嫉妒,给这座房子挣得了“小凡尔赛宫”的称号。这房子是一座三层楼的建筑物,下面有厨房和地窖,上面有阁楼。全部房产包括一所极大的工场,一个花园和花园中的两幢楼房,艾曼纽买下来的时候一眼就看出这是一笔有利的投机生意。他留用了正房和花园的一半,在花园和工场之间筑了一道墙,连花园底上的两座楼房一起租了出去,所以他花了很少的一笔钱,却住得舒舒服服,像圣日耳曼村里一位最讲究的主人一样得到了一座独门独户的大厦住宅。餐厅里都是橡木的家具,客厅里是桃花心木的家具和蓝天鹅绒的窗帷,寝室里是香橼木和绿缎。艾曼纽有一间书斋,但他从不读书,裘丽有一间音乐室,但她从不玩乐器。三楼全部划给玛西米兰,这一层楼上的房间完全和他妹妹的一样,只是餐厅变成了一间弹子房,这也就是他接待朋友的地方。伯爵的马车在门口停下来的时候,他正口里咬着雪茄,在花园的进口处监督洗刷他的马。

柯克莱斯打开门,培浦斯汀从车夫的座位上跳下来,问赫伯特先生夫妇和玛西米兰·摩莱尔先生愿不愿意接见基度山伯爵阁下。

“基度山伯爵阁下?”摩莱尔大喊一声,抛掉他的雪茄烟,急忙向马车跑过来,“我们当然愿意见他的啦!啊!伯爵阁下,多谢您没有忘记您的诺言。”于是那青年军官非常热忱地和伯爵握手,使后者无法误会他这种真挚的表示,他看出对方早已在期待他,并且很高兴接待他。

“来,来!”玛西米兰说,“我来当您的向导——像您这样的一位人物是不应该由一个仆人来介绍的。我的妹妹在花园里摘玫瑰树上的枯叶,我的妹夫正在读他的两份报纸,《新闻报》和《议论报》,就在她附近的五步之内,因为您不论在哪儿看到赫伯特夫人,只要在四码周围的那个圈子里一望,就可以找到艾曼纽先生,而且这种情况和科学大全上所说的那样,是‘交互的’。”听到他们的脚步声,一个身穿丝绸便服,忙碌地在那绮丽的玫瑰树上摘枯叶的青年女子,便抬起头来。这个女子就是裘丽,她,正如汤姆生·弗伦奇银行的职员所预言的,已变成了艾曼纽·赫伯特夫人。她看到来了一个陌生人,就发出一声惊异的喊叫,而玛西米兰却大笑起来。“别忙,裘丽,”他说,“伯爵阁下到巴黎虽然才只有两三天,但他已经知道一个时髦女子是什么样子的了,要是他还不知道,那末你就是一个榜样。”

“啊,阁下!”裘丽回答说,“我的哥哥把您这样带进来真是太胡闹了,但他是从来不顾念他可怜的妹妹的。庇尼龙!庇尼龙!”

一个在玫瑰花丛里忙于翻地的老头子把他的铲子往泥土里一插,拿着帽子走过来,一面走,一面极力想掩饰刚才丢进嘴巴里的那一块烟草。他的头发依旧还厚密,还是蓬蓬松松地缠结在一起。只是其中有几丛已变成了灰色,他那被太阳晒成紫铜色的脸和那坚决的目光证明这老水手曾冒过赤道的酷热和回归线上的风暴。“我好像听到你叫我吧,裘丽小姐?”他说,庇尼龙依旧保持着他的老习惯,对他东家的女儿叫“裘丽小姐”,再也改不过口来叫赫伯特夫人。

“庇尼龙,”裘丽答道,“去通知艾曼纽先生,说这位先生来拜访我们来了,玛西米兰自会领他到客厅里去的。”然后,她转过来对基度山说,“希望您能允许我告辞一会儿。”于是也不等回答,就绕到一丛树后面,从一条侧径走进屋里。

“抱歉得很,”基度山对摩莱尔说,“我看我给府上引起不小的麻烦呀。”

“瞧吧,”玛西米兰大笑着说,“她的丈夫在那儿脱下短褂换上装呢。我向您担保,您在密斯雷路是鼎鼎大名的了。”

“我看府上倒是一个非常幸福的家庭!”伯爵说,这句话像是对他自己说的。

“噢,是的,我可以向您保证,他们的确是幸福得没法说了。他们都很年轻,很乐观,你恋着我,我恋着你,每年有了两万五千利勿尔的收入,就自以为像罗斯希尔德一样的富有了。”

“两万五千利勿尔这个数目并不大,”基度山答道,语气是这样的甜蜜温和,竟像是一位慈父的声音似的直钻进玛西米兰的心坎里,“但他们是不会以此自满的。您的妹夫是一个律师还是一个医生?”

“他是一个商人,伯爵阁下,他继承了我那可怜的爸爸的事业。摩莱尔先生去世的时候遗留下五十万法郎,这笔钱分给了我的妹妹和我,因为他只有我们这两个儿女。她的丈夫和她结婚的时候,除了他那正直高尚的品格,他那第一流的才干,和他那清白无瑕的名誉以外,他没有像他的太太那样有什么世袭的财产可指望的。但他希望能有他妻子那样多的财产,他克勤克俭地埋头苦干,直到积满了二十五万法郎,六年工夫才达到了这个目标。噢,伯爵阁下,说真话,看着这些才能高超肯定会飞黄腾达的青年人辛辛苦苦在一起工作,不愿意丝毫改变祖传老店的旧规矩,花了六年的时间才完成了那些新派人物在两三年内就可以完成的成绩,这种情形真使人感动。马赛到现在还洋溢着称赞他们的声音,而这种称赞他们也是应该得的。最后,有一天,裘丽刚才结完账,艾曼纽过来对她说,‘裘丽,柯克莱斯刚才把最后那一百法郎交给我,我们预定要赚的二十五万法郎已经满额了。我们将来就守着这一笔小小的财产过活你满意吗?听我说,我们的公司每年要做一百万生意,我们可以从中取得四万法郎的收益。假如我们愿意的话,我们在一个钟头里面就可以把生意转让出去,因为我接到狄劳耐先生的一封信,他说他愿意出三十万法郎收买这家公司的商誉,把他的名字和我们联在一起。你说我该怎么办才好。’‘艾曼纽,’我的妹妹回答,‘摩莱尔公司只能由摩莱尔家里的人来经营。用三十万法郎来补救我们爹爹的名誉不是很值得的吗?’‘我也是这样想,’艾曼纽答道,‘但我希望听听你的忠告。’‘我的意见是这样:我们的往来账目都已经结清了,我们现在只要停止放账,结束业务就得了。’这件事立刻就办到了。一刻钟以后,一个商人来要求保两条船的险。这笔生意明明白白可以有一万五千法郎的赚头。‘先生,’艾曼纽说,‘请你费神直接和狄劳耐先生谈吧。我们已经停业了。’‘多久的事呀?’那商人惊奇地问道。回答是,‘一刻钟以前。’而就是为了这个理由,阁下,”玛西米兰继续说,“我的妹妹和妹夫才每年只有两万五千利勿尔的收入。”

玛西米兰讲这个故事的时候,伯爵的心似乎要爆裂开来,他刚才讲完,艾曼纽就进来了,他这时已戴上一顶帽子,穿好上装。他向伯爵恭敬地致敬,表示他很明白他客人的身份,然后他领基度山在小花园里兜了一个圈子,才回到屋里。客厅里放着一只日本出品的大瓷花瓶,瓶里插满了花,使空气里充满了花香。裘丽在门口迎接伯爵,她的衣服穿得很合体,头发梳得很俏丽(这件大事她是在十分钟以内完成的)。附近的一间鸟舍里送来鸟的歌声——鸟舍由假乌木和刺槐树的丫枝搭成,外面围着蓝天鹅绒的帷幕。在这所可爱的幽居里,万事万物,从鸟的婉转的歌声到女主人的微笑,都使人得到一种宁静安谧的感觉。伯爵一进这座房子就感染到这种幸福的气氛。他开始客套几句以后,就一直默默地现出若有所思的样子,忘记了人家正在等他开始谈话。他觉察到这种停顿,于是就竭力把自己从这种沉思状态中摆脱出来。“夫人,”他终于说,“请您原谅我这么激动,你们一定会觉得很奇怪,因为你们已享受惯了我在这儿所遇到的幸福,但对于我来说,你们这种幸福的神情是如此的罕见,以至于使我不能把目光从你们的身上移开。”

“我们实在非常幸福,阁下,”裘丽答道,“但我们也遭遇过不幸,世界上很少人比我们受过更大的痛苦。”

伯爵的脸上现在现出一种好奇的表情。

“噢,正如那天夏多·勒诺所告诉您的,这一切只是一篇家庭历史,”玛西米兰说,“像您这样名利双收,饱经沧桑的人,对于这种琐碎的事情是不会有多大兴趣的,但我们的确有过极悲痛的遭遇。”

“像上帝对待所有那些受苦的人们一样,他曾把香油注入你们的伤口吗?”基度山问道。

“是的,伯爵阁下,”裘丽答道,“我们实在可以说是这样的,因为他对待我们像对待他的选民一样——他派了一位天使来照顾我们。”

伯爵的两颊变成深红色,他咳嗽了一声,借此用手帕掩住他的嘴。

“那些天生有钱,事事都能如意办到的人,”艾曼纽说,“不知道人生真正的幸福是什么,正如只有那些曾抱住几块脆弱的木板,在狂风暴雨的海洋里颠簸过的人,才能体会到一个晴朗的天空是多么的可贵。”

基度山没有回答,站起身来在房间里慢慢地踱来踱去——因为怕他那颤抖的声音会泄露他的情绪。

“我们的夸大使您见笑啦,伯爵阁下。”玛西米兰说,他始终用他的眼睛跟踪着他。

“不,不,”基度山回答,他的脸色非常苍白,一只手压住他那依旧在狂跳的心脏,另外那一只手则指着一只玻璃罩,玻璃罩下面有一只丝质的钱袋躺在一块黑天鹅绒的垫子上。“我正在想,这只钱袋有什么用处,它的一端像是绑着一片纸头,另一端有一粒大钻石。”

“伯爵阁下,”玛西米兰带着庄严的神气说,“这是我们最宝贵的传家之宝。”

“这粒钻石倒非常漂亮。”伯爵答道。

“噢,曾有人估计它值十万法郎,我的哥哥并不是指它的价值,他的意思是说这只钱袋所包含的东西都是我刚才所说的那位天使的纪念品。”

“这个我可不懂,可是我并不一定要求解释,夫人,”基度山鞠躬答道,“原谅我,我并不存心要做一件失礼的举动。”

“失礼!噢,我们很高兴您能给我们一个机会来详述这一件事。要是我们想隐讳这只钱袋所代表的那件义举,我们就不会把它这样谈出来啦。噢,我们愿到处逢人就讲!这样或许可以感动我们那位无名恩人,使他露面出来见我们。”

“啊,真的!”基度山用一种压低的声音说。

“阁下,”玛西米兰揭开玻璃罩,恭恭敬敬地吻了吻那只丝质钱袋,答道。“这只钱袋曾触过一个人的手,那个人曾救过我的父亲,使他不致自杀,使我们不致破产,使我们的名字不致蒙羞受辱——凭着他无比的仁慈,我们这些命中注定该受苦难的孩子,才能在目前有使人嫉妒的好运。这封信,”(玛西米兰一面说,一面从钱袋里抽出一封信来交给伯爵)——“这封信就是他在家父决心自杀的那天写来的,这粒钻石是那位慷慨的无名恩人送给我的妹妹作嫁奁的。”基度山打开那封信,带着一种无法形容的高兴的心情把它读了一遍。这封信是写给(我们的读者知道)裘丽的,署名是“水手辛巴德”。

“您说是无名恩人,难道你们并不认识那个帮你们的忙的人吗?”

“是呀,我们可从来没有和他握一握手的运气,”玛西米兰又说,“我们曾恳求上帝赐给我们这个恩惠,但结果还是枉然,这件事的来龙去脉很神秘,我们始终无法明白,像是隐隐中有一只魔术师那样有力的手在操纵似的。”

“噢,”裘丽喊道,“我倒还没有完全绝望,或许有一天我可以吻到那只手,像我现在吻这只他所触过的钱袋一样。四年以前,庇尼龙在的里雅斯特——庇尼龙,伯爵阁下,就是你在花园里见的那个老水手,他在当园丁以前,本来是一个舵工——当庇尼龙在的里雅斯特的时候,他在码头上看到一个英国人正要上一艘游艇,而他认出他就是在一八二九年六月五日来拜访家父,九月五日写这封信给我的那个人。他相信自己没有认错,但是他不敢上去跟他讲话。”

“一个英国人!”基度山说。他看到裘丽很注意地望着他,就愈来愈感到不安了。“您说是一个英国人吗?”

“是的,”玛西米兰答道,“是一个英国人,他自称为罗马汤姆生·弗伦奇银行的专员。所以那天您在马瑟夫先生家里说您和汤姆生·弗伦奇银行有往来,我就吃了一惊。我已经告诉过您,那是一八二九年的事。看上帝面上,告诉我,您认不认识这个英国人?”

“但您不是也告诉过我,说汤姆生·弗伦奇银行老是否认曾帮过你们这个忙吗?”

“是的。”

“那末,说不定这个英国人曾受过令尊的恩惠,他没有忘记,所以采取这种方法来报恩,这不是很可能的吗?”

“像这一类的事情,一切都是可能的,甚至是一个奇迹也说不定。”

“他叫什么名字?”基度山问道。

“他并没有说出第二个名字,”裘丽热切地望着伯爵答道,“就只是这封信尾上的——‘水手辛巴德’。”

“这显然不是他的真姓名,而是假名。”

然后,注意到裘丽对他的口音很表示惊愕,他就又说:“告诉我,他的身材是不是和我差不多,或许略微较高和较瘦一点,脖子上绑一个大领结——密扣紧带,手里老是拿着一支铅笔的?”

“噢,那末您认识他的了?”裘丽喊道,她的眼睛里顿时放射出喜悦的光彩。

“不,”基度山答道,“我只是这样猜测。我认识一位威玛勋爵,他是常常干这种慷慨的事情的。”

“他自己不露面的吗?”

“他是一个怪人,不相信世界上有‘感恩’这种东西的存在。”

“噢,天哪!”裘丽紧握着双手喊道,“那末他相信什么呢?”

“我认识他的那个时候他不相信。”基度山说,他听了裘丽的语气,心里很受感动。“但或许他后来已得到证据,知道‘感恩’的确是存在的了。”

“你认识这位先生吗,阁下?”艾曼纽问。

“噢,要是您真的认识他,”裘丽喊道,“您能不能告诉我们他在什么地方——我们可以到哪儿去找到他?玛西米兰,艾曼纽!假如我们真的能发现他,他一定会相信人心是知道感恩的!”

基度山觉得泪水已涌上他的眼睛,于是他又急急地在房间里踱来踱去。

“看老天爷的面上!”玛西米兰说,“假如您知道他的什么事情,请告诉我们吧。”

“唉!”基度山极力克制住他的情感喊道,“假如你们的无名恩人就是威玛勋爵,恐怕你们将永远也见不到他了。两年以前我和他在巴勒莫分手,那时他正要出发到最遥远的地方去,所以怕他是永远不会回来的了。”

“噢,阁下,您真忍心。”裘丽很感动地说,她的眼睛里已充满了泪水。

“夫人,”基度山真挚地凝视着那从裘丽脸上滚下来的两颗流动的珍珠,庄重地答道,“要是威玛勋爵看到了我现在所看到的情景,他就会舍不得抛弃这个世界,因为您所流的眼泪可以使他和人类言归于好。”于是他伸手给裘丽,裘丽也伸出她的手,她已被伯爵的神色和声音吸引得不克自主了。

“但这位威玛勋爵,”她紧紧地抱住最后的希望说,“总有一个故乡,一个家和亲戚的吧——总之,总有一个人知道他的吧?那末,难道我们不能——”

“噢,别再问了,夫人,”伯爵说,“别在我的话上建筑渺茫的希望吧。不,威玛勋爵大概不会是您要找的那个人。他是我的朋友,他对我是没有什么秘密的,这件事他也不会瞒过我。”

“而他没有告诉您什么吗?”

“没有。”

“从来没有提起过一个字可以使您想到——”

“从来没有。”

“可是您却一提就提出他来。”

“啊,像这一类的事情,人们或许会猜测——”

“妹妹,妹妹,”玛西米兰帮着伯爵说,“伯爵阁下是很对的。想一想我们的好爹爹常常告诉我们的那句话:‘这次来救我们的并不是英国人。’”

基度山吃了一惊。“令尊告诉您什么,摩莱尔先生?”他急切地问道。

“家父以为这次的事简直是一件奇迹,他相信那位恩人是从坟墓里爬起来救我们的。噢,这一个迷信说来伤心,而虽然我自己并不相信,可是我也决不愿意破坏家父的信心。他常常把这件事翻来覆去地沉思默想,嘴里念着一位好朋友的名字——一位和他永别了的朋友!在弥留之际,当那永恒之境一步步接近的时候,他的头脑似乎受了神光的启发,而这个念头,截至那时为止本来还只是一种怀疑,这时却变成了一种信念,他最后的遗言是:‘玛西米兰,那是爱德蒙·邓蒂斯!’”

听到这句话,伯爵的脸,本来已在愈来愈苍白的了,这时就苍白得更惊人了。他说不出话来,他像是忘了时间似的看了一看他的表,匆匆地和赫伯特夫人说了几句话,跟艾曼纽和玛西米兰握了握手。“夫人,”他说,“我相信您可以允许我时时来拜访你们,我珍重你们的友谊,并感激你们的欢迎,因为许多年来,这样克制不住自己的情感,这还是第一次。”于是他匆匆地离开了房间。

“这位基度山伯爵是一个奇人。”艾曼纽说。

“是的,”玛西米兰答道,“但我觉得他一定有一颗非常仁慈的心,而且他很欢喜我们。”

“他的声音直钻进我的心坎里,”裘丽说,“有两三次,我好像觉得以前曾听到过这种口音似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