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晚上，弗兰克把斯佳丽、佩蒂姑妈和孩子安顿在玫兰妮家，便跟阿希礼一道骑马沿街而去。斯佳丽又气愤又伤心，几乎发作起来。这天傍晚她刚刚受过袭击，想想都后怕，可他偏偏要挑这么个日子去参加什么政治会议！政治会议！他这人真是太自私无情了。再说说刚才的情形吧，她不停地啜泣着让山姆扶进家门时，上衣一直撕开到腰部，她哭着把事情经过讲出来时，他静静倾听着，甚至连胡子都没有搔一搔，沉着得简直要把人气疯了。他只是温和地问了声：“宝贝，你受伤了……还是吓坏了？”
她气得直掉眼泪，话都说不出来。山姆就代她回答说，她吓坏了。
“他们刚撕扯开她的衣服，我就赶到了。”
“山姆，你是个好伙计，我不会忘记你做的事。要是有什么事情我帮得上忙……”
“是，先生，请把我送到塔拉庄园，越快越好。北佬在追捕我呢。”
弗兰克听着他的陈述，态度同样平静，什么问题也没提。他的神情简直就像汤尼那天夜里来敲他家的门时一样，仿佛这纯粹是一桩该由男人办的事务，仿佛处理这种事务应该尽量不动声色。
“你出去坐上轻便马车，我让彼得送你到马虎村，你在那儿的树林里躲起来，天亮后搭火车到琼斯博罗。那样安全些……听我说，宝贝，别哭了。事情全过去了，你没伤着。佩蒂小姐，把你的溴盐瓶子借我用用好吗？黑妈妈，给斯佳丽小姐倒杯酒来。”
斯佳丽再次伤心落泪，这回是因为气的。她原本希望得到他的安慰，听他说说为她的遭遇感到愤慨，听他说说要为她复仇。她甚至愿意听他对她大发雷霆，说他一直提醒她会遇上这种事的———可他对这一切全都显得漫不经心，仿佛把她遭受的危险当成一桩无足轻重的琐事。当然，他的态度是温和的，可他却显得心不在焉，仿佛心里惦记着更加重要的事务。
结果那桩重要事务不过是个小小的政治会议。
弗兰克告诉斯佳丽换好衣服，准备好，他要送她去玫兰妮家度过这个夜晚。她听了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他应该知道这天傍晚的经历让她多么痛苦，也肯定知道她身心交瘁，急需躺在床上，盖上毯子，敷上块热砖，喝上杯掺水的热酒，好让身子放松。要是他真的爱她，什么也不能把他从她身边拉走，他会整夜守在家里，握住她的手，一遍遍对她说，要是她有个三长两短，他也不活了。等他今晚回来，两人单独在一起时，她就要这么对他说。
弗兰克和阿希礼走后，玫兰妮家的小客厅像往日一样宁静，女人们凑在一起做针线活儿。在炉火的光亮中，房间里温暖宜人，气氛欢快。桌子上那盏灯射出柔和的黄色光芒，灯光下，四个人平心静气埋头做着针线活儿。四条裙袍微微颤动，八只娇小的脚姿态优雅地搭在低矮的跪垫上。育儿室的门敞开着，韦德、埃拉、博三个孩子都睡着了，大家听得到他们平静的呼吸声。阿奇背靠壁炉坐在一张小凳上，嘴里含着嚼烟，脸颊扭曲变形，手里使劲削一根木头。这个须发蓬乱的肮脏老头跟四位衣着整洁讲究的太太小姐形成强烈对照，仿佛他是条凶猛的灰毛看家狗，而她们是四只小猫儿。
玫兰妮温和的声音里夹杂着一点气愤，不停地讲述最近妇女竖琴社闹别扭的事情，太太们与男子合唱俱乐部的先生们在下一次音乐会的节目安排方面意见不合，这天下午，她们来找过玫兰妮，声称要彻底退出音乐团体。玫兰妮使出自己的全部外交手腕，才让她们暂时放弃了这个决定。
斯佳丽精神紧张得要命，恨不得大声嚷叫：“啊，让妇女竖琴社见鬼去！”她想讲述自己的可怕经历。她迫不及待地想把当时的细节全都讲出来，让别人也担惊受怕就能让她减轻自己心里的恐惧压力。她想告诉大家，自己当时多么勇敢，其实，她只是想说出来给自己壮壮胆。但是，她每次扯到这个话题上，玫兰妮总是巧妙地把话岔开，谈起无关痛痒的话题。斯佳丽觉得恼火，几乎憋不住了。这些女人跟弗兰克一样自私。
她刚刚逃避了那么可怕的一场劫难，她们怎么能这么沉着平静呢？她们甚至连一般的礼貌都不讲，不让她谈论那桩经历来宽宽心。
傍晚的遭遇对她产生了极大的震动，超过了她愿意承认的程度，她甚至不愿在心里承认那是个多大的震动。她每次回忆起那张面容可憎的黑脸，想起在暮色苍茫的树林里那条小路，想起他在阴影里望着她，心里就忍不住直打哆嗦。她想起伸到她胸脯上那只黑手，想到大个子山姆如果不来，会发生什么事情，心里就后怕得厉害，不由把脑袋耷拉得更低，两眼紧紧闭上。她坐在这个平静的房间里勉强做着针线，听着玫兰妮的声音，可是，时间越长，她的神经就越紧张。她仿佛觉得自己浑身的神经会咔吧一声绷断，就像班卓琴弦骤然绷断一样。
阿奇削木头的声音让她恼火，她不禁皱着眉头瞪了他一眼。忽然间，她觉得这事有点古怪，他怎么会坐在那儿削木头呢？平常他晚上守着太太们，总是躺在沙发上睡觉，打着响亮的呼噜，呼出的气能把长胡子吹得飘起来。更奇怪的是，玫兰妮和印第亚都没有提醒他说，该在地板上铺张报纸，接住削下的木屑。他已经把那块炉前毯弄得一塌糊涂了，可她们仿佛并不在意。
她正望着他呢，突然他扭头把嘴里的烟汁吐进炉火里，吐的声音太大了，把印第亚、玫兰妮和佩蒂都吓了一大跳，好像听到一颗炸弹爆炸似的。
“你吐痰真需要使那么大劲吗？”印第亚紧张得声音都粗哑难听了。斯佳丽吃了一惊扭头望着她，印第亚一向是个沉得住气的人。
阿奇回瞪着她。
“我看确实需要。”他冷冷地回答完，又吐了一口。玫兰妮皱起眉头，朝印第亚瞟了一眼。
“我很高兴爸爸从来不嚼烟草。”佩蒂开口说，玫兰妮的眉头皱得更紧了，她猛地朝佩蒂转过脸，口吻严厉得斯佳丽从来没听见过。
“哎呀，姑妈，快住嘴吧！你真没眼色。”
“哎呀，天哪，”佩蒂一下子把针线活丢在腿上，气得撅起了嘴。“真不知道你和印第亚今晚犯什么病了，脾气这么暴躁，活像两个神经病。”
谁也不接她的话茬。玫兰妮甚至没有为顶撞她赔不是。只顾低头做针线，动作稍稍有点猛。
“你的针脚大得都有一寸长了，”佩蒂姑妈有点幸灾乐祸。“完了非拆开重干不可。你到底是怎么啦？”
可玫兰妮还是不做声。
斯佳丽心里纳闷，不知她们到底有什么心事。是自己太操心受过的恐惧，没顾上注意她们？可不是嘛，虽然玫兰妮努力让这天夜晚显得像以往五十个夜晚一样，可气氛却不同，有一种紧张气氛，看来不完全是因为这天傍晚的惊慌和震动。斯佳丽朝同伴偷偷瞥了一眼，还跟印第亚的目光碰在一起。印第亚的眼光让她觉得不自在，她长时间打量着斯佳丽，冷冰冰的眼光中带着比憎恨更强烈的神情，比轻蔑更侮辱人。
“仿佛我该为发生的事情受责怪似的。”斯佳丽愤愤然想道。
印第亚的目光从斯佳丽转向阿奇，她脸上对他恼火的神情消失了，换成一副隐藏着焦急的询问神色。可他没看她的眼睛。不过，他朝斯佳丽望了一眼，目光像印第亚一样冰冷。
玫兰妮不再谈话，屋子里一片寂静，静得让斯佳丽听得见外面起风的声音了。这个夜晚突然变得让人极不愉快。此时她觉得，空气里有一种不安气氛，她不知道是不是整个夜晚都有这种不安———也许是她太难过，刚才没留意到。阿奇的脸上有一种警惕戒备的神情，那对像猞猁一样毛茸茸的耳朵似乎一直在留神细听。玫兰妮和印第亚有一种拼命压抑住的不安神色，她们每听到路上传来一阵马蹄声，每听到光秃秃的树枝在呼啸的风中发出劈啪声，听到风吹枯叶在草坪上乱转的声音，就放下针线活，抬起头。壁炉里燃烧的木头发出轻微的爆裂声，她们也会惊得抬起脑袋，仿佛那是鬼鬼祟祟的脚步声。
准是出事了，可斯佳丽不清楚到底出了什么事。正在发生某种事，可她自己并不了解。她朝佩蒂姑妈望了一眼，见她那张天真的胖脸上嘴撅得老高，她看得出这位老小姐像她一样给蒙在鼓里了。但是，阿奇、玫兰妮、印第亚这三个人知道。寂静中，她都能感觉到印第亚和玫兰妮紧张的思绪了，她们的思绪像关在笼子里的松鼠一样，疯狂地打着转。她们知道正在发生的事情，尽管表面上显得像平常一样镇定，可她们在等待某种结果。她们不由自主把内心的不安传递给了斯佳丽，让她比刚才更加紧张不安。她心不在焉地做着针线，一针扎进自己大拇指，又疼又恼火，不禁轻轻叫出了声，把她们俩吓了一大跳。她紧紧捏住大拇指，挤出一滴鲜红的血。
“我太紧张了，没法做针线活儿，”她说着把缝补的东西丢在地板上。“我紧张得要惊叫了。我要回家上床睡觉。弗兰克知道这情况的，所以不该出去。他老是说啊说，说什么保护妇女不受黑人和投机商的侵犯，可是轮到他该保护人的时候，他在哪儿？他在家里照顾我吗？没有。他跟一帮人出去闲逛，什么都不干，只会高谈阔论……”
气愤中，她的一双眼睛闪闪发亮，跟印第亚四目相对，她一时说不下去了。印第亚呼吸急促，睫毛稀疏的灰眼睛紧紧盯住斯佳丽的脸，冰冷的神情让人难以忍受。
“印第亚，”她突然带着挖苦口吻开了口，“要是说出来不会让你感到痛苦，请你告诉我，干吗一晚上你总是用这种眼神盯着我。我的脸变成绿颜色了还是怎么的？”
“把事情告诉你不会让我感到痛苦，我会感到高兴的，”印第亚说着，眼睛闪闪发亮了。“我讨厌听你贬低肯尼迪先生那么高尚的人，要是你知道……”
“印第亚！”玫兰妮厉声警告她。她的双手紧紧抓着手头的针线活。
“我看我比你更了解自家丈夫。”斯佳丽打算跟印第亚吵一架，这是她头一回公开跟印第亚干仗，她顿时来了精神，紧张情绪突然烟消云散了。玫兰妮盯住印第亚的眼睛，印第亚不甘心地闭上嘴。可她立刻又开了口，冷冰冰的声音里带着强烈的憎恨。
“斯佳丽·奥哈拉，你让我恶心，你还谈什么让人保护！你还在乎有没有人保护！要是你想受人保护，这几个月就不会打扮得花枝招展，在城里到处抛头露面，在陌生人面前卖弄，希望他们个个喜欢你！你傍晚的遭遇是你活该，要是有人伸张正义，你的遭遇会更糟。”
“嗨，印第亚，住嘴！”玫兰妮嚷道。
“让她说，”斯佳丽嚷道。“我喜欢听。我知道她从来恨我，可她太虚伪了，就是不愿承认。要是她认为那样可能受人崇拜，准会一丝不挂在马路上从早走到晚。”
印第亚受了侮辱，猛然跳起身，瘦削的身子气得直哆嗦。
“我的确恨你，”她的声音在颤抖，却很清晰。“不过我一直没说出来并不是由于虚伪，是因为你不明白的道理，你连一丁点起码的礼貌和教养都没有；是因为我懂得大家必须团结一心，消除小小的憎恨，否则就不能打败北佬。可你……你……你却干尽各种龌龊事，降低正派人的声望。你做买卖，给你的好丈夫带来羞耻，让北佬和下流坯子得到嘲笑我们的口实，让他们侮辱我们没教养。北佬不知道你并不属于我们这种人，而且你从来就不是我们这种人。北佬没脑子，不知道你根本没教养。你赶着马车在林子里乱闯，任凭自己暴露出来受人攻击，你等于在诱惑黑人和下流白人渣滓，让城里每一个上流社会女人处在受攻击的危险中。你还让我们的男人处在危险境地，因为他们不得不……”
“印第亚！你这该死的东西！”玫兰妮嚷起来。斯佳丽虽然怒在心头，却为玫兰妮竟然开口骂人惊呆了。“闭上你的嘴！她不知道，也……你闭嘴！你答应过的……”
“哎哟，姑娘们！”佩蒂帕特小姐恳求着，她的嘴唇在哆嗦。
“什么事瞒着我？”斯佳丽站起身，一脸怒气，面对印第亚冷冰冰的怒火，望着玫兰妮恳求的眼光。
“一群母珍珠鸡，”阿奇突然用轻蔑的口吻开了口。没等有人斥责他，他猛然抬起灰白的脑袋，匆匆站起身。“有人来了。不是韦尔克斯先生。别咯咯叫了。”
他的声音带着男性的权威口吻，几个女人站在那里都默不作声，脸上的怒火立刻消失了。他一瘸一拐穿过屋子朝门口走去。
“谁呀？”客人还没敲门，他就开了口。
“巴特勒船长。让我进去。”
玫兰妮一听急忙奔跑过去，她的裙箍猛烈摇晃，都把里面的长裤露到膝盖上了。阿奇还没来得及伸手抓门把手，她已经嘭的一声把门打开了。瑞特·巴特勒站在门口，一顶宽边黑呢帽低低压在眼睛上，狂风把他的斗篷刮得满是褶皱。这回他没顾上周到的礼数，既没脱帽，也没朝屋子里的人打招呼，一双眼睛只盯住玫兰妮，直截了当问：
“他们去哪儿了？快告诉我。这是生死攸关的事。”
斯佳丽和佩蒂对视一眼，又惊奇又迷惑。印第亚像只老瘦猫，飞快地穿过房间，来到玫兰妮身边。
“什么也别告诉他，”她连忙嚷道。“他是个奸细，是个投机商！”
瑞特甚至看都没看她一眼。
“快，韦尔克斯太太！也许还有时间。”
玫兰妮好像吓傻了，只会盯着他看。
“到底是怎么……”斯佳丽开了口。
“闭嘴，”阿奇命令道。“玫荔小姐，你也闭嘴。喂，你给我滚出去，你这个该死的投机商。”
“别，阿奇，别这样！”玫兰妮一边喊着，一边伸出一只手颤巍巍搭在瑞特的胳膊上，好像要保护他不受阿奇伤害似的。“怎么回事？你怎么……怎么知道的？”
瑞特黑黝黝的脸上露出不耐烦神色，还竭力保持点礼貌。
“老天哪，韦尔克斯太太，他们从一开始就受到怀疑，可他们一直自作聪明，直到今晚还不明白！我怎么知道的？我今晚跟几个北佬的上尉打扑克，他们喝得醉醺醺的，把消息透露给我了。北佬知道他们今晚要闹事，已经做好了准备。那几个傻瓜是自投罗网。”
玫兰妮像挨了当头一棒，一时站都站不稳了，瑞特连忙搂住她的腰，扶住她。
“别告诉他！他是要套你的话！”印第亚嚷道，说着恶狠狠瞪了瑞特一眼。“你没听他说，他今晚还跟北佬军官在一起吗？”
瑞特仍然不看她一眼，两眼仍然盯在玫兰妮那张煞白的脸上。
“告诉我。他们上哪儿去了？他们有个集会地点吗？”
斯佳丽尽管又害怕又摸不着头脑，可她从来没见过瑞特露出这么呆板平淡的表情，玫兰妮显然看出了别的东西，她信任了瑞特，挺起娇小的身躯，从瑞特扶她的手臂里挣脱出身子，声音带着颤抖，却很平静：
“在迪凯特路尽头的贫民区。他们在老沙利文家庄园的地窖里———就是那个烧得剩下一半的废墟。”
“谢谢你。我会马不停蹄赶过去。要是北佬来这儿，你们就说什么都不知道。”
他匆匆离去，黑斗篷立刻消失在夜幕中。他来去匆匆，大家甚至没来得及意识到他曾经来过，他已经走了，只听得小路上发出沙砾溅起的声音，接下来便是飞奔的马蹄声。
“北佬要来这儿？”佩蒂嚷了一声，小脚一软，倒在沙发上，吓得哭都哭不出来。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他说的是什么意思？要是你们不告诉我，我要发疯了！”斯佳丽抓住玫兰妮，拼命摇晃她，好像使劲摇她能摇出个答案似的。
“什么意思？这意思是因为你，阿希礼和弗兰克先生可能断送性命！”印第亚尽管心里受着恐惧的煎熬，声音里却带着一丝得意。“别摇晃玫荔。她要晕过去了。”
“我不会晕过去！”玫兰妮低声说着，紧紧抓住椅子靠背。
“我的上帝啊，我的上帝！阿希礼断送性命？求求你们，告诉我是怎么回事……”
阿奇的声音像生锈的铰链，打断了斯佳丽的话。
“坐下，”他的命令道。“拿起针线活。像没事一样接着缝。没准北佬在日落后一直在房子周围暗中监视呢。嘿，我说，坐下，接着缝。”
几个女人哆嗦着服从了，就连佩蒂也抓起一只袜子，颤巍巍拿在手里，眼睛却像个吓傻的孩子一样睁得老大，东张西望，想听人解释。
“阿希礼在哪儿？他出什么事了，玫荔？”斯佳丽嚷道。
“你丈夫在哪儿？你不关心他吗？”印第亚淡灰色的眼睛里冒着恶意的怒火，把手里一条正在缝补的旧毛巾弄皱了又捋平。
“印第亚，求你别这样！”玫兰妮控制住自己的声音，可她煞白的脸在颤抖，流露出极度痛苦的眼神，显然她心里受着紧张和焦虑的煎熬。“斯佳丽，也许我们早该告诉你，可是……可是……你今天下午经历了那么多磨难，而且我们……弗兰克认为……你一向公开反对三K党……”
“三K党……”
斯佳丽刚说出这几个字的时候，仿佛她从来没听过似的，也好像不懂这个字眼儿的意思。
接着她几乎叫起来：“三K党！阿希礼不是三K党！弗兰克也不可能是三K党！他答应过我的！”
“肯尼迪先生当然是三K党，阿希礼也是，我们认识的男人都是三K党，”印第亚嚷道。“他们都是男子汉，难道不是吗？不但是白种人，还是南方人。你该为他们感到自豪，而不是让他们显得偷偷摸摸出门，好像是去干什么见不得人的事，再说……”
“你们从来都知道，可我却不……”
“我们是怕你心里不安。”玫荔难过地说。
“这么说，他们表面上说是去开政治会议，其实是去那儿了？啊，他答应过我的！哎呀，这下，北佬要来抢走我的锯木厂和店铺，把他关进监狱……嗨，瑞特·巴特勒的话是什么意思？”
惊恐中，印第亚与玫兰妮两人的目光相遇了。斯佳丽站起身，把针线活使劲扔在地上。
“要是你们不告诉我，我就上闹市去弄个明白。逢人便问，直到弄清楚为止……”
“坐下，”阿奇盯着她的眼睛说。“我告诉你。因为你今天下午赶车出去闲逛，惹出麻烦，这全是你的过错。韦尔克斯先生、肯尼迪先生和别的男人今夜出去，是要在那儿找到那个黑鬼和那个白人，干掉他们，要是找不着他们，就要把整个贫民区的人统统消灭掉。要是刚才那个恶棍说的话没错，北佬起了疑心，要不然就是得到了风声，他们已经派出部队，埋伏在那里等候。我们的人已经掉进圈套了。要是巴特勒说的不是真话，那他就是个奸细，要把他们的行踪报告给北佬，他们还是免不了一死。他要是真的报告了他们的行踪，我就要干掉他，哪怕这是我这辈子干的最后一件事。要是他们幸免一死，也不得不离开这里，逃亡到得克萨斯，恐怕永远也回不来了。这都是你的过错，你的手上沾着他们的鲜血。”
玫兰妮见斯佳丽脸上渐渐露出理解的神色，紧接着又变成恐惧。玫兰妮脸上的恐惧渐渐变成了愤怒。她站起身，一只手搭在斯佳丽肩膀上。
“阿奇，你再说一句这种话，就别待在这儿了，”她口吻严厉地说。“不是她的错。她只是做了……做了她不得不做的事。你们男人也做了他们认为不得不做的事。人们肯定要做自己该干的事。我们大家的想法并不一样，行为也不一样。所以，不该拿我们自己去判断别人。你和印第亚怎么能说这么狠心的话，这时候，我的丈夫和她的丈夫说不定……说不定……”
“听！”阿奇轻声打断她的话。“坐下，太太们。有马蹄声。”
玫兰妮跌坐在一把椅子上，抓起阿希礼的一件衬衫，脑袋耷拉下去望着衬衫，手里不知不觉把褶边撕成小碎布条。
一群马朝这所房子奔来，马蹄声越来越响亮了。只听到外面有马嚼子的丁当声、勒缰绳的声音和人们的说话声。马蹄声在房子前面静下来，有一个人在发号施令，他的嗓门压过了其他人的声音，屋子里的人听见脚步声绕过房子侧面的院子，朝后门廊走去。他们觉得有一千只眼睛透过没有拉窗帘的窗户望着屋里。四个女人心里充满恐惧，耷拉下脑袋，手里继续做着针线活。斯佳丽的心里在尖叫：“是我害了阿希礼！我把他害死了！”在这个疯狂的时刻，她甚至没想过她可能也把弗兰克害死了。她脑子里想的只有阿希礼，再也没有容纳别人的余地了。她想像出一幅可怕的景象：阿希礼倒在北佬骑兵脚下，金黄色的头发上染着斑斑血迹。
听到一阵急促的敲门声，她朝玫兰妮望去，从她紧张的小脸上看到一种以前没见过的表情，就像瑞特·巴特勒刚才的表情一样呆板，仿佛一个扑克赌徒手头只有一对二，却板起面孔，要威胁对手摊牌认输。
“阿奇，开门。”她平静地说。
阿奇把刀子悄悄插进靴筒，解开手枪皮套，一瘸一拐走到门口，哐当一声把门打开。佩蒂看见门口挤进来一个北佬上尉和一队士兵，吓得轻轻尖叫一声，活像只老鼠感到捕鼠笼关上了门。不过其他人什么话也没说。斯佳丽发现她认识那个军官，稍稍松了口气。这人是汤姆·贾弗里上尉，是瑞特的一个朋友。他盖房子时，她曾卖给他木料。她知道他是个绅士。也许因为他是个绅士，就不至于把她们拉去坐牢。他一眼认出是她，就脱掉帽子鞠了个躬，模样有点发窘。
“晚上好，肯尼迪太太。你们哪位是韦尔克斯太太？”
“我就是韦尔克斯太太，”玫兰妮边回答边站起身。虽然她身材矮小，却浑身都显出了庄严。“请问，你们为了什么缘故如此闯进我家？”
“对不起，我要找韦尔克斯先生和肯尼迪先生谈话。”
“他们不在家。”玫兰妮说。她柔和的声音里带着冷淡。
“你能肯定吗？”
“韦尔克斯太太的话你们还怀疑吗？”阿奇气得胡子都翘起来了。
“请原谅，韦尔克斯太太。我丝毫没有不敬的意思。如果你能保证，我就不搜查这房子了。”
“我向你保证。不过你们愿意的话，尽管搜查好了。他们在城里肯尼迪先生的店铺里聚会呢。”
“他们不在店铺里。今晚也没有聚会，”上尉厉声说。“我们要在外面等他们回来。”
他微微躬身后走出屋子，随手把门关上。屋子里的人听见他在呼呼风声中下了道严格的命令：“包围房子。每个窗口和门口站一个人。”一阵杂沓的脚步声后，斯佳丽朦胧中看见所有窗户外都有胡子拉碴的脸，在朝里面看。玫兰妮坐下来，伸出一只不再颤抖的手，拿起桌子上的一本书。那是一本破旧的《悲惨世界》，这书深受邦联士兵的喜爱。他们以前借着营地的篝火读这本书，还苦中作乐，把书名开玩笑地叫成《李的悲惨世界》(1)。玫兰妮把书翻到中间，用清晰单调的声音朗读起来。
“做针线活儿。”阿奇用粗哑的声音低声命令道，玫兰妮的声音让另外三个女人精神振作了起来，大家抓起针线活，开始埋头缝纫。
斯佳丽根本不知道玫兰妮在那圈人的监视下念了多久，她觉得好像有几个钟头。玫兰妮念的内容她一个字也没听进去。这时候，她不但想念阿希礼，甚至开始想弗兰克了。他弗兰克晚时显得十分平静，原来就是这个原因！他可是答应过她的，说他不会跟三K党有任何牵连。唉，她从来都害怕这种麻烦降临到他们头上！去年的一切心血全都白费了。她冒着风雨严寒担惊受怕苦苦奋斗了一年，结果都将化为泡影。谁能想到，那个没精打采的老弗兰克竟然是个三K党人，还参加他们头脑发热的行动。此时此刻，没准他已经死了。就算没死，让北佬逮住也得上绞架。还有阿希礼！
她死死攥紧拳头，直到手心让指甲掐出四个红色的月牙形。阿希礼正处在被绞死的危险中，玫兰妮怎么能平心静气念个没完？难道他没有生命危险？但是，玫兰妮朗读冉阿让(2)遭遇的种种不幸时声调平静，仿佛是一股力量，这力量支持着她，使她没有跳起身高声尖叫。
她的思绪回到汤尼·方丹来找他们那天夜里，他受到追捕，精疲力竭，身上一个子儿也没有。要不是跑到他们家，得到一点钱和一匹精神饱满的马，肯定早让人绞死了。假如弗兰克和阿希礼此刻还活着，他们也处在原来汤尼的境地了，而且更糟。房子已经让士兵包围起来，他们没法回家取钱取衣服，否则就要让逮走。说不定这条街上所有房子前都有一队士兵把守，他们想求朋友帮忙都没法子。也许此刻他们正骑着马逃往得克萨斯呢。
但是，瑞特……也许瑞特能及时赶上他们。瑞特口袋里从来装着很多钱。也许能借给他们足够的钱，帮他们渡过难关。奇怪的是，瑞特怎么会替阿希礼的安全费心呢？他当然不喜欢阿希礼，还公开说对他表示轻蔑。那这是怎么回事呢？这个谜被心里涌起的一阵担忧淹没了，她在替阿希礼和肯尼迪担忧。
“唉，这全是我的过错！”她心里悲叹道。“印第亚和阿奇说得对。全是我的过错。可我从没想过，他们俩竟然那么傻，竟会参加三K党！我也从来没想过我自己真的会遇上麻烦。玫荔说的是真话。人们必须做自己不得不做的事情。我不得不维持锯木厂开工！我也不得不赚钱！可如今我却可能失去所有的钱，而且还全是因为我自己的过错！”
过了很久，玫兰妮的声音变得结结巴巴了，声音越来越低，最后完全没声了。她朝窗口扭过头去，盯着外面看，仿佛外面没有北佬隔着玻璃看她似的。其他几个人也抬起头，看见她倾听的姿势，也屏神细听。
外面传来马蹄声，还有人在歌唱，尽管门窗紧闭，而且还是逆风，但声音虽小还是听得出来。那是一首最可恶不过的歌———谢尔曼的士兵唱的进行曲《进军佐治亚》。唱歌的人却是瑞特·巴特勒。
他还没唱完第一段，就听到另外两个人的声音醉醺醺数落他，说他唱得不好听，几个人的声音怒冲冲，傻乎乎的，结结巴巴，模糊不清。贾弗里上尉在前门一声令下，接着是一阵迅速跑动的脚步声。几位女士相互望了一下，惊呆了。因为刚才那两个责备瑞特唱得不好的醉醺醺声音是阿希礼和休·艾尔辛的声音。
正门前的步道上，人们的声音越来越响亮，有贾弗里上尉的简短询问声，有休的傻笑和尖叫，有瑞特满不在乎的低沉声音，阿希礼古怪的声音显得很不真实：“怎么他们一回事！到底怎么他妈一回事！”
“这不可能是阿希礼！”斯佳丽疯狂地想道。“他从不喝醉酒！还有瑞特———嗨，瑞特酒醉后总是说话越来越少，从不这么吵闹的！”
玫兰妮站起身，阿奇也跟着站起来。他们听见上尉严厉的声音：“这两个人被捕了。”阿奇的手按在枪柄上。
“别动，”玫兰妮压低声音说，她的态度十分坚决。“别动，让我来应付。”
斯佳丽看到，她脸上的神情就像那天在塔拉庄园楼梯上首看到北佬尸体时一样，当时她手里抓着那把沉甸甸的马刀，手腕都抬不起来———为环境所迫，一位温和腼腆的女子能鼓起勇气，变得像母老虎一样谨慎而凶猛。她猛地把屋门拉开。
“把他拖进来，巴特勒船长，”她的声音清晰，口吻恶毒，咬牙切齿地喊道。“我看你又把他灌醉了。把他拖进来。”
寒风扫过的黑黢黢步道上，那个北佬上尉开口了：“对不起，韦尔克斯太太，你丈夫和艾尔辛先生被捕了。”
“被捕？为什么？因为喝醉酒吗？要是亚特兰大人因为喝酒要关禁闭，那北方驻军个个都要住监牢。好了，巴特勒船长，要是你自己还能走，就把他拖进来。”
斯佳丽脑子迟钝，一时没明白发生了什么事。她知道，不管是瑞特还是阿希礼，两人都没喝酒。她也知道，玫兰妮清楚他们没喝醉。然而，平时温文尔雅的玫兰妮，此刻却当着北佬的面，像个泼妇似的尖声嚷叫，说他们醉得路都走不稳了。
接下来是一阵短促含混的争论，其中还夹杂着咒骂，然后是踉踉跄跄的脚步声走上台阶。门口出现了阿希礼，只见他脸色煞白，脑袋耷拉着，一头金发乱蓬蓬的，高高的身子从脖子到膝盖裹在瑞特那袭黑斗篷里。休和瑞特两人一边一个扶着他，其实他们自己也显得站不稳。看上去，要不是他们扶着，阿希礼准会倒在地板上。那个北佬上尉跟在他们身后，脸上的神色显出，他既感到怀疑又觉得可笑。他站在敞开的门口，他的部下在他身后好奇地张望。寒风刮进屋里。
斯佳丽又害怕又迷惑，瞟了玫兰妮一眼，目光又落在虚弱的阿希礼身上，这时她有点明白了。她差点叫出声来：“他不可能喝醉！”可她连忙把话憋住。她意识到自己是在看一场戏，这是一场生死攸关的危险游戏。她清楚，她和佩蒂姑妈不是戏中角色，可其他人却是演员，他们相互提词，像排演熟练的演员。她只懂得这出戏的一部分，但是她已经充分理解，自己必须保持沉默。
“把他丢在椅子上，”玫兰妮怒不可遏地说。“你呢，巴特勒船长，请你马上离开这屋子！你把他灌成这样，怎么有脸上这儿来！”
两个男人把阿希礼小心安顿在一张摇椅上，瑞特踉踉跄跄抓住椅背，对那个上尉开了口，声音里带着痛苦。
“瞧，我就得到这么个感谢，多好的谢意呀。帮他免遭警察逮捕，还把他带回家，他还又叫又嚷，不停地抓挠我！”
“还有你，休·艾尔辛，我替你害臊！你可怜的妈妈会怎么说你呢？喝得烂醉，跟一个———跟一个喜欢北佬的叛贼出去！哎哟，再说说你吧，阿希礼先生，你怎么能干出这种事呢？”
“玫荔，我醉得不厉害。”阿希礼咕哝着说完，身子往前一倒，脸耷拉在桌子上，两条胳膊抱住脑袋。
“阿奇，像往常那样，送他回屋上床，”玫兰妮命令道。“佩蒂姑妈，请你跑过去替他整理一下床铺，哎呀，”她突然哭了，“他怎么能这样呢？他向我保证过不酗酒的！”
阿奇动手搀阿希礼，把胳膊插到他腋窝下，佩蒂站起身，心里害怕，有点不知所措。这时那个上尉开口了。
“别碰他。他被捕了。中士！”
中士提着枪走进屋子，瑞特显然想稳住自己的身子，一只手搭在那个中尉胳膊上，眼睛吃力地望着他。
“汤姆，你干吗逮他？他醉得不很厉害嘛。我见过比他醉得更厉害的人呢。”
“喝醉酒，见鬼，”上尉嚷道。“他就是躺在阴沟里我也不管。我不是警察。他和艾尔辛先生被捕，因为他们今晚同谋组织了一次三K党对贫民区的袭击。一个黑人和一个白人被杀。韦尔克斯先生是头目。”
“今晚？”瑞特哈哈大笑。笑得太凶了，不得不坐在沙发上，双手捧住脑袋。“今晚不可能，汤姆，”他渐渐缓过气来，说道：“这两个人一直跟我在一起———从八点钟起，本来他们打算开会来着。”
“跟你在一起，瑞特？可是……”上尉皱起了眉头，望着正在打鼾的阿希礼和他哭泣的妻子。“可是……你们刚才在哪儿？”
“我不愿说。”瑞特那双醉眼朝玫兰妮机灵地瞟了一眼。
“你还是说出来的好！”
“咱们到门廊去，我在那儿告诉你我们去哪儿了。”
“你就在这儿说。”
“当着太太们的面，怎么好说呢。那就请夫人们去别的房间吧……”
“我不走，”玫兰妮嚷道。她气呼呼地用手帕擦了擦眼睛。“我有权知道。说，我丈夫刚才在哪儿？”
“在贝尔·沃特林的妓院，”瑞特显出害臊的模样。“他在那儿，还有休、弗兰克·肯尼迪、米德大夫和……他们都在那儿。大家举办了个酒会，是个盛大的酒会。香槟。姑娘……”
“哇呀……在贝尔·沃特林那里？”
玫兰妮的声音越提越高，最后强烈的痛苦使她嘶哑得说不出话来了。人人都惊得朝她扭过头看去。她双手拼命撕扯自己的胸脯，阿奇连忙扶住她，她晕倒了。接着是一片混乱，阿奇扶起她，印第亚连忙跑进厨房端水，佩蒂和斯佳丽摇扇子扇她的脸，拍打她的手，休·艾尔辛一遍又一遍地嚷：“这下你高兴啦！这下你高兴啦！”
“哼，这下全城都知道了，”瑞特幸灾乐祸道。“我希望你感到满意，汤姆。明天，整个亚特兰大，谁家的妻子都不会搭理自家丈夫了。”
“瑞特，我没想到……”风刮进敞开的门，吹在那个上尉脊背上，可他却在淌汗。“我说！你能起誓，他们刚才在……嗯……在贝尔那里？”
“见鬼，当然是，”瑞特咆哮道。“你要是不信我的话，去问贝尔本人好了。好啦，让我把韦尔克斯太太抱进她房间去，把她交给我，阿奇。没错，我抱得动她。佩蒂小姐，拿着灯头里走。”
他从阿奇胳膊里轻松接过玫兰妮瘫软的身子。
“你送韦尔克斯先生上床去，阿奇。过了今夜，我再也不想看见他，再也不想碰他的身子了。”
佩蒂的手哆嗦得厉害，结果那盏灯成了个威胁房子安全的东西。可她总算拿稳了，快步走在前头，朝黑黢黢的卧室走去。阿奇哼了一声，一只胳膊伸到阿希礼身子下面，把他搀起来。
“可是……我得逮捕这两个人哪！”
瑞特从昏暗的走廊扭回头。
“那就明天早上再来逮吧。在这种情况下，他们不可能逃走———嗨，我还从没听说过在妓院喝酒是犯法呢。老天哪，汤姆，有五十个人能证明他们刚才在贝尔那里。”
“从来都会有五十个证人，证明一个南方佬在一个他根本没去过的地方，”那上尉憋着一肚子气。“你跟我走，艾尔辛先生。既然有人起誓担保，我就假释韦尔克斯先生……”
“我是韦尔克斯先生的妹妹。我保证他到案，”印第亚冷冰冰地说。“好啦，你们该走了吧？这一夜你们惹的麻烦够多了。”
“我万分抱歉，”上尉形容尴尬，鞠了一躬。“我只是希望他们能证明自己在……呃……沃特林小姐……呃，沃特林太太那里。请告诉你哥哥，他明天一定要向宪兵司令报到，接受讯问。好吗？”
印第亚冷冷地微鞠一躬，一只手抓住门钮，默默下了逐客令。上尉和中士带着艾尔辛出了门，她狠狠把门摔上。她看都没看斯佳丽一眼，匆匆走到各个窗口，拉下遮光窗帘。斯佳丽的膝盖颤抖得厉害，连忙抓住阿希礼坐过的那把椅子，稳住自己。她往下一看，见椅背上有一片黑糊糊的湿渍，比她的巴掌还大。她有点疑惑，摸了一下，手掌上显出一抹湿乎乎的红色黏液。
“印第亚，”她压低声音说，“印第亚，阿希礼……他受伤了。”
“你这个傻瓜！你以为他真的喝醉了？”
印第亚拉下最后一道遮光窗帘，然后拔脚朝卧室跑去。斯佳丽紧紧跟在她身后，只觉得心都要跳到嗓子眼了。瑞特的高大身躯挡在门口，可斯佳丽的目光还是越过他的肩膀，看到阿希礼躺在床上，脸色煞白，一动也不动。玫兰妮刚才还晕倒过，现在却动作特别麻利，正用一把绣花用的剪刀剪开他浸满了血的衬衫。阿奇一手端着灯把光亮投在床上，另一只骨节嶙峋的手抓住阿希礼的手腕。
“他死了吗？”两个姑娘异口同声问道。
“没有，只是失血过多晕过去了。子弹打穿了他的肩膀。”瑞特说。
“你干吗把他带到这儿来，你这个蠢货！”印第亚嚷道。“让我看看他！让我过去！你干吗把他带回这儿受逮捕？”
“他身体太弱，不能上路。没别的地方好去，韦尔克斯小姐。再说，难道你要他像汤尼·方丹那样当逃犯吗？你不至于想要你的十几个邻居都去得克萨斯，换个假名字度过余生吧？有个机会能让他们逃避罪名，只要贝尔……”
“让我过去！”
“不行，韦尔克斯小姐。你得帮个忙，请个大夫来———米德大夫不行。他牵连在这事里，眼下可能正向北佬辩解呢。另请个大夫来。你独自出门害怕吗？”
“不怕，”印第亚说，她的灰眼睛闪闪发亮。“我不怕。”她一把抓起玫兰妮挂在走廊里那件带兜帽的斗篷。“我去找老迪安大夫，”她努力迫使自己镇静下来，声音里没有兴奋的口吻了。“请你原谅，我把你叫成叛贼和蠢货。那是我以前不了解。我非常感谢你为阿希礼做的事———不过我仍然瞧不起你。”
“我欣赏坦率，也谢谢你的坦率，”瑞特向她鞠躬，嘴唇向下一撇，努出个滑稽的微笑。“好了，快去吧。要走小路。回来的时候，要是看到附近有士兵的影子，别走进这所房子。”
印第亚心情痛苦，朝阿希礼又瞥了一眼，裹上斗篷，匆匆穿过走廊，走到后门口，静悄悄出了门，投入夜色中。
斯佳丽的目光越过瑞特凝神看着，见阿希礼的眼睛睁开了，她的心怦怦直跳。玫兰妮从脸盆架上抓过一条折叠起来的毛巾，紧紧压住他流血的肩膀。阿希礼朝她微微一笑，显得十分虚弱，却让人放心。斯佳丽觉得瑞特敏锐的目光正盯着她，像是能看透她的心思。她知道自己心事全暴露在脸上了，可她并不在乎。阿希礼在流血，也许要死了。她爱他爱得那么深，如今却因为自己的缘故，害得他肩膀上打了个窟窿。她想跑到他床前，俯身把他抱在怀里。可她的膝盖直打颤，让她没法走进房间。她捂住嘴巴，望着玫兰妮又拿起一条毛巾死死按住他的肩膀，仿佛能让他的鲜血重新流回他的身体。但是，毛巾很快就染成了红色，好像中了魔法似的。
一个人流了那么多血怎么还能活着呢？谢天谢地，好在他嘴唇没长血泡。没错，她知道血泡是死亡的预兆，她从桃树河之战就知道得清清楚楚了。那天真可怕，受伤的人都死在佩蒂姑妈的草坪上，嘴里都淌着血。
“打起精神，”瑞特说，他的声音冷酷，带着一丝嘲讽意味。“他不会死的。听着，去给韦尔克斯太太端着灯。我要阿奇办点事。”
阿奇的目光越过灯望着瑞特。
“我不受你命令。”他的话说得很干脆，把嘴里的嚼烟块挪到嘴里另一侧。
“你按他的话去做，”玫兰妮严厉地说，“要快。凡是巴特勒船长的话句句都要听。斯佳丽，接着灯。”
斯佳丽走过去接过那盏灯，用双手端着，免得掉下去。阿希礼的眼睛又闭上了。他赤裸的胸膛缓慢隆起，很快就塌陷下去，鲜红的血从玫兰妮的小手指头间渗出来，那双手慌乱得像发了狂。斯佳丽朦胧中听到阿奇踉踉跄跄穿过房间，走到瑞特跟前，接着听到瑞特压低声音急促说话。她的心思全在阿希礼身上，只听到瑞特压低声音说话的开头一句：“骑我的马去……拴在门外……拼命快跑。”
阿奇咕哝着问了句话，斯佳丽听见瑞特回答道：“老沙利文家庄园。在烟囱里能找到塞在里面的长袍，都烧掉。”
“嗯。”阿奇哼了一声。
“地窖里有两个人。尽力把他们搭在马背上，把他们送到贝尔家后面的空地上，就是她那所房子和铁路路轨中间那片空地。要当心，要是让人看见，你跟我们大家都得上绞架。把他们放在那片空地上，把手枪搁在他们旁边———塞在他们手里。给你———把我的手枪拿去。”
斯佳丽从屋子这头望过去，只见瑞特把手伸进夜礼服下摆，掏出两把左轮手枪。阿奇接过枪，插进自己腰带。
“每把手枪开一枪。要布置得像决斗的情况一样明显。你明白吗？”
阿奇点了点头，好像完全明白似的。接着，他那只冷冰冰的独眼闪出个尊敬的光亮，却仿佛并不心甘情愿。但是，斯佳丽一点也不明白。过去的半个钟头简直像一场噩梦，她觉得自己再也弄不明白任何事情了。不过，瑞特似乎完全控制了这场混乱的局面，这对她倒是个小小的安慰。
阿奇转身要走，却转身用那只独眼探询着瑞特的脸。
“是他？”
“对。”
阿奇哼了一声，朝地板上唾了一口。
“真倒霉。”他说完一瘸一拐走向后门。
最后这两句压低声音的对话让斯佳丽心中产生了新的恐惧和怀疑，像一股冰凉的泡沫涌上胸口。等那泡沫爆裂时……
“弗兰克在哪儿？”她嚷道。
瑞特快步走到床前，巨大的身躯尽量轻盈无声地挪动着，敏捷得像只猫。
“一切都很及时，”他说着脸上匆匆露出一丝微笑。“把灯端稳，斯佳丽。你不想烧着韦尔克斯先生吧。玫荔小姐……”
玫兰妮像个等待命令的小个子好兵。形势如此紧张，她根本没考虑到瑞特这是头一回用昵称叫她，这个昵称只有亲戚和老朋友才用的。
“我请你原谅，我想说的是，韦尔克斯太太……”
“噢，巴特勒船长，别要我原谅！你叫我‘玫荔’别加小姐两字，我会觉得光荣！我觉得你就像我的……我的哥哥，或者像我的堂兄。你的心多好，又多么聪明哪！我真不知道怎么感谢你才好啦。”
“谢谢你，”瑞特说。他一时几乎显得有点发窘。“我哪敢这么放肆呢。不过，玫荔小姐，”他的声音里带着抱歉的口吻，“对不起，我不得不说韦尔克斯先生刚才是在贝尔·沃特林的房子里。我很抱歉，把他和其他人牵连进这么一种……一种……不过我从这儿骑马离开的时候，不得不赶紧考虑，这是我想出的惟一计划。我知道这话他们相信，因为我在北佬军官中有许多朋友。他们几乎把我当成他们的自己人，结果让我的名声受到大家怀疑，他们知道我在城里人中间……不妨说是‘不受欢迎’吧。我今晚早些时候还在贝尔酒吧打过扑克。这事有十几个北佬士兵能为我作证。贝尔和她那儿的姑娘们很高兴撒谎，说韦尔克斯先生和其他人整个晚上都在楼上。北佬会相信她们的话。北佬就是这么怪，他们从来没想过，干那一行的女人也会有强烈的忠诚感爱国心。亚特兰大正派女人说出自己的男人在哪里开会，北佬一句也不信，可他们硬是相信那帮时髦女郎的话。我看，靠一个叛贼和十几个时髦女郎的名誉，我们有机会把我们的男人弄出来。”
说到最后几个字，他咧开嘴笑了笑，笑容里带着嘲讽。但是，玫兰妮带着感激神情抬头望着他时，他的微笑消失了。
“巴特勒船长，你真机智！你说什么我都不在乎，你就是说他们今晚下过地狱都没关系，只要能救他们就行！因为我知道，而且每一个跟他有关系的人都知道，我丈夫从来不去那种可怕的地方！”
“这个嘛……”瑞特有点尴尬地开了口，“其实他今晚真的在贝尔那里。”玫兰妮挺直了身子，态度冷冰冰的。
“你怎么说都不能让我相信这种谎话！”
“玫荔小姐，请你听我解释！我今晚到了老沙利文那宅子时，发现韦尔克斯先生受了伤，休·艾尔辛、米德大夫、梅里韦特老头正陪着他……”
“那位老先生不可能去！”斯佳丽嚷起来。
“男人再老也难免干傻事。还有你家亨利伯伯……”
“噢，天哪！”佩蒂帕特姑妈嚷道。
“跟部队交火后，其他人都散了，没打散的这伙人来到沙利文的庄园，把长袍藏进烟囱里，察看韦尔克斯先生受的伤有多重。要不是因为他受了伤，大伙说不定这会儿已经在奔往得克萨斯的路上了，大伙儿全都会跑走。可他不能骑马，大家又不能抛下他。当时有必要证明他们去过某个地方，而不在他们去过的地方，所以我就带他们走小路去了贝尔·沃特林那儿。”
“噢，我明白了。请原谅我失礼，巴特勒船长。我明白必须带他们去那儿的原因了。可是……巴特勒船长，他们进去免不了让人看见啊！”
“没人看到我们进门。我们走的是那扇朝向铁路的门，人们都不知道那扇后门。门从来都是黑黢黢的，上着锁。”
“那你们怎么……”
“我有把钥匙。”瑞特说得很简短，他的目光平静，与玫兰妮的目光相遇了。
玫兰妮让这句话的含义震惊了，顿时感到非常尴尬，正在扎绷带的手变得非常笨拙，绷带整个从手里滑落了。
“我不是有意打听……”她声音含糊地说，一张白皙的脸涨得通红，连忙把毛巾重新按在伤口上。
“我很抱歉，不得不向一位太太说这种事。”
“这么说，他真的是跟那个坏女人沃特林同居！”斯佳丽想道，心里不由产生一种难以形容的痛苦。“那房子果然是他的！”
“我见了贝尔，把一切都解释给她听。我们还给了她一张名单，写着今晚在外面的人。她和她那些姑娘会替我们作证，说他们今晚都在她那个地方。接着，为了让我们离开时更惹人注意，她叫来两个在她那儿维持秩序的保镖，把我们连推带搡轰下楼，经过酒吧，赶到街上，就像对付在那里闹事的醉汉一样。”
他回忆着当时的情景，不禁咧开嘴笑了。“米德大夫装得不太像个醉汉。即使到了那种地方，他也觉得扮演醉汉有损尊严。可你家亨利伯伯和梅里韦特老头倒演得出色极了。要是他们不上舞台表演，演艺界真是少了两个了不起的演员呢。他们似乎觉得这事挺有趣。恐怕亨利伯伯一只眼圈给打得发青了，因为梅里韦特的角色扮演得太热心。他……”
后门嘭地一声打开，印第亚走进门，后面跟着老迪安大夫。大夫一头长长的白发乱蓬蓬的，破旧的皮包在斗篷下面鼓鼓囊囊。他匆匆点了下头，没跟在场的任何人说话，马上揭掉阿希礼肩膀上的绷带。
“部位很高，没伤着肺，”他说道。“要是没伤着锁骨，就不严重。给我多拿些毛巾来，女士们，要是有棉花就拿点棉花来，还有白兰地。”
瑞特从斯佳丽手中接过灯，放在桌子上，玫兰妮和印第亚听从大夫吩咐，匆匆跑来跑去。
“你在这儿什么也干不成。到客厅的壁炉跟前去吧，”瑞特搀着斯佳丽的胳膊，把她扶出房间。他的手和声音都透露出一种以前没有过的柔情。“你这一天真够受的，对不对？”
她任由他扶着来到客厅，虽然站在炉前地毯上，却浑身哆嗦着。她心里的疑惑像气泡一样越涨越大，此时已经不只是怀疑，几乎变得确信无疑，确定得可怕了。她望着瑞特不动声色的面孔，一时说不出话来。后来她开口问道：
“弗兰克也去过贝尔·沃特林那里吗？”
“没有。”
瑞特的声音变得十分直率。
“阿奇此刻正要把他送到贝尔家那片空地上。他脑袋挨了一枪，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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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李的悲惨世界：《悲惨世界》的法语发音与英语“李的悲惨世界”发音相近。———译注
(2) 冉阿让：雨果的《悲惨世界》书中主要人物。———译注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