基督山伯爵 第五十七章 幽会

现在务必请本书的读者允许我们再把你带到维尔福先生屋后的那片园地上。在那扇被半隐在大栗树背后的门外,我们将可以找到几位我们相识的人物。这次是玛西米兰先到。他专心在守候一个人影从树丛中出现,焦急地等着石子路上发出轻巧的脚步声,那盼望了许久的声音终于听到了,他本来只期待一个人,而他却觉察到有两个人在向他走过来。凡兰蒂的迟到得归罪于邓格拉司夫人和欧琴妮的拜访,她们的拜访延长到超出了她所预期的时间。于是,为了表示不对玛西米兰失信,她向邓格拉司小姐建议,邀她到花园里去散一次步,借此表明她的迟延虽然无疑会使他感到烦恼,但却并不是她自己的疏忽所致。那青年凭着一个爱人的直觉,立刻懂得了她这种无可奈何的情况,心里很感安慰。而且,虽然她避免来到谈话的距离以内,凡兰蒂却安排得很巧妙,可以使玛西米兰看到她的来往;而每一次经过的时候,她总是设法趁她的同伴不觉之中向青年投来一个意味深长的眼光,像是在说:“忍耐一点!你看到这不是我的错。”玛西米兰是很会忍耐的,于是就在脑子里比较这两位姑娘来消磨时间——一个肤色白皙,有一对水汪汪的温柔的眼睛,温雅地微微弯着身体,像一棵垂杨柳;另外一个肤色浅黑,带着一种严厉傲慢的表情,身子笔直,像一棵白杨树。毋庸说,在那青年的眼里,凡兰蒂当然不会相形逊色。约莫半小时以后,小姐们回去了,玛西米兰知道邓格拉司小姐的访问终于已告一段落。不到几分钟,凡兰蒂独自重新走进花园来。为了怕别人注意到她的回来,她走得很慢,她并不立刻直接走近门边,却先在一张凳子上坐下来,小心地向四周看了一下,确定没有人在监视她,然后立刻起身,急急地向门口走来。

“晚安,凡兰蒂。”一个声音说。

“晚安,玛西米兰。我让你等了一阵,但你已经看到我迟来的原因了。”

“是的,我认得邓格拉司小姐。但我不知道你和她这样亲密。”

“谁告诉你我们很亲密,玛西米兰?”

“谁都没有告诉我,但看来你们好像是这样的。从你们边走边谈的那种态度上看来,人家以为你们是两个在那儿互诉秘密的女学生呢。”

“我们刚才谈了一番心事,”凡兰蒂答道,“她告诉我她不愿意和马瑟夫先生结婚,而我也向她承认:我每想到要嫁给伊辟楠先生,就感到多么的痛苦。”

“可爱的凡兰蒂!”

“这可以向你说明为什么你能看到我和欧琴妮之间有那种坦率的态度,那是因为在谈到我不能爱的那个人的时候,我想到了我所爱的那个人。”

“啊,你处处都多好呀,凡兰蒂!你有一种绝不能属于邓格拉司小姐的特质!就是那种无法说明的娇柔,这种娇柔之对于一个女人,正如香气之对于花和美味之对于果子一样,美并不是我们对于花和果所要求的惟一的品质。”

“那是你心里的爱在使你对一切作那样的看法。”

“不,凡兰蒂,我向你保证。你们在花园里散步的时候,我把你们两个人都观察了一番,凭良心说,虽然我丝毫不想故意贬低邓格拉司小姐的美,但我无法了解任何男子能够真正地爱她。”

“那是因为,正如你所说的,玛西米兰,我在那儿的缘故。因为有我在旁边,你就不公正啦。”

“不,但告诉我——这纯粹是一个出于好奇心的问题,因为我的脑子里浮现了某些有关邓格拉司小姐的念头,所以才问的——”

“噢,一定是非常不公正的念头,我不用问就知道的了。当你们来批评我们这些可怜的女子的时候,我们是不用想得到宽容的。”

“你至少不能否认,你们自己互相批评的时候,也是非常严厉的。”

“假如我们严厉,那是因为我们一般总是在兴奋的情绪之下来批评的。但回到你的问题上来吧。”

“邓格拉司小姐这次反对和马瑟夫先生结婚,是不是因为别有所恋的缘故?”

“我已经告诉你,我和欧琴妮并不能算十分亲密。”

“是的,但小姐们不必十分亲密就可以互诉心事。承认吧,你的确向她问过这个问题吧。啊,你在那儿笑啦。”

“或许你已经知道那一段谈话了吧,我们和你只隔这一道木板,它可不是一重有力的保证。”

“嘿,她怎么说?”

“她对我说她谁都不爱,”凡兰蒂说,“她一想到结婚就讨厌。她情愿永远过一种无拘束的独立生活。她几乎还希望她的父亲破产,那末她或许可以像她的朋友罗茜·亚密莱小姐那样成为一个艺术家。”

“啊,你看——”

“嗯,你想到了什么念头?”凡兰蒂问。

“没有什么。”玛西米兰微笑着回答。

“那末你为什么要笑呢?”

“咦,你自己把眼睛盯着我呀。”

“你要我走吗?”

“啊,不,不!但我们来谈谈你吧。”

“不错,我们在一起的时间最多只有十分钟了。”

“天哪!”玛西米兰狼狈地说。

“是的,玛西米兰,你说得对,”凡兰蒂用一种抑郁的口吻说,“我对你只是一个可怜的朋友。可怜的玛西米兰,你本来是命中注定该享受幸福的,但却使你在过一种什么样的生活呵!我常常在痛责我自己,我向你保证。”

“哦,那有什么关系,凡兰蒂?只要我自己愿意就得啦。我甚至觉得:虽然这种长期悬而不决的状态很令我痛苦,但只要和你相处五分钟,或从你的嘴巴里听到两句话,我就已得到充分的补偿了。而且我也深信:上苍既然造了两颗像我们这样和谐的心,还几乎奇迹似的把这两颗心联合了起来,它不会最后又把我们分开的。”

“这几句话说得很好,我感谢你。我们两个人都希望吧,玛西米兰,那可以使我快乐一点。”

“凡兰蒂,你这样匆匆地要离开我,究竟发生了什么事啦?”

“我不知道。维尔福夫人派人来请我去,说她要跟我谈一谈,而且这次谈话和我的一部分财产有关。让他们把我的财产拿去吧,我已经太富啦,或许他们拿去以后,就可以让我平平静静地过日子了。假如我穷了,你还是会照样爱我吧,是不是,玛西米兰?”

“噢,我是永远爱你的。只要我的凡兰蒂在我的身边,而且我能确实感到再没有人可以把她从我手里抢走,贫富在我又何足轻重呢?但你不怕这次谈话或许和你的婚事有关吗?”

“我不这样想。”

“现在,听我说,凡兰蒂,什么都不必怕,因为只要我活着,除了你以外,我决不会再爱任何人。”

“你说这句话是想使我安心吗,玛西米兰?”

“原谅我,你说得对——我真没有脑筋。哦,我是要告诉你,那天我遇到马瑟夫先生。”

“嗯?”

“你知道,弗兰士先生是他的朋友。”

“那又怎么样?”

“马瑟夫先生接到弗兰士的一封信,说他立刻就要回来了。”

凡兰蒂的脸变成苍白色,她靠到门上以防跌倒。“这能是真的吗?维尔福夫人是为了这件事来叫我的吗?不,那种消息看来是不会由她来通知我的。”

“为什么不?”

“因为——我也不知道为什么——但看来维尔福夫人暗地里是反对这件婚事的,虽然她并没有公开反对。”

“是吗?那末我觉得我简直该崇拜维尔福夫人的了。”

“别这样忙着去崇拜她。”凡兰蒂带着一个忧郁的微笑说。

“假如她反对你嫁给伊辟楠先生,她多半是高兴另提亲事的呀。”

“别相信那回事,玛西米兰。维尔福夫人并不是挑剔男方,她根本反对结婚。”

“反对结婚!假如她那样讨厌结婚,她自己为什么要结婚呢?”

“你没有懂得我的意思,玛西米兰。大约在一年以前,我曾谈起要退隐到修道院里去,维尔福夫人虽然说了许多她认为在责任上非说不可的话,但暗地里却赞成那个建议。我的父亲在她的怂恿之下也同意了,只是为了我那可怜的祖父,我才终于放弃了那个计划。你决想象不到当那位老人家望着我的时候,他的眼睛里带着怎样的一种表情——他在这个世界上只爱我一个人,而我也几乎可说他是只被我一个人所爱。当他听到我的决心的时候,我永远忘不了他那种责备的眼光,和那两行连珠般流到他那僵硬的脸颊上的极端绝望的眼泪。啊,玛西米兰,我那时极其懊悔不该有那种心思,所以我伏到他的脚下,喊道:‘宽恕我,请宽恕我,我亲爱的爷爷,不论他们怎样对待我,我是永远不离开您的了。’我说完以后,他感激地举眼向天,但没有说一句话。啊,玛西米兰,我或许还得受许多苦,但我觉得我祖父那时的眼光已够补偿一切了。”

“可爱的凡兰蒂,你是一个天使。我真的不知道像我这样一个在沙漠里东征西剿,以砍杀阿拉伯人为业的人——除非上帝真的认为他们是该死的异教徒——我不知道我凭什么能得到上帝的眷顾,蒙他把你托付给我。但告诉我,你不结婚对维尔福夫人能有什么好处呢?”

“我不是告诉过你我很有钱,太有钱了吗,玛西米兰?我从我的母亲身上可以继承到五万利勿尔左右的收入。我的外祖父和外祖母,就是圣米兰侯爵夫妇,也可以给我那样多,而诺梯埃先生显然也要立我做他的继承人。我的弟弟爱德华,他的母亲没有什么东西可以遗赠给他,所以和我一比,他就穷得多了。嗯,维尔福夫人把那个孩子疼爱得像一块心头肉,假如我做了修女,我的全部财产就落到我的父亲手里——他可以继承侯爵夫妇和我的财产——再由他转到他儿子的手里。”

“啊!多奇怪,一个这样年轻美丽的女人竟会这样贪心。”

“她这倒也不是为她自己,而是为了她的儿子。你认为那是一种罪恶,但从母爱那方面看,这倒还是一项美德呢。”

“但你不能妥协一下,把你的财产分一部分给她的儿子吗?”

“我怎么能提这样的一个建议呢,尤其是对一个老是自认为对金钱毫无兴趣的女人?”

“凡兰蒂,我老是把我们的爱当作一样神圣的东西。所以我用敬意的幕把它包起来,藏在我灵魂的最深处,没有哪一个人知道它的存在,甚至我的妹妹也不知道。凡兰蒂,你允不允许我向一个朋友揭露我对你的爱,和他结一个心腹之交?”

凡兰蒂吃了一惊。“一个朋友,玛西米兰,这个朋友是谁呀?我有点怕。”

“听着,凡兰蒂。你有没有在那一个人身上经验到过一种不可抗拒的同情感?虽然只是第一次见到他,你却觉得好像已和他相识了许多时候。你会在心里追问究竟以前是在什么时候和什么地方和他相识的,而虽然再也想不起那时间和地点,但你却依旧相信以前的确有过这么一回事,而这种同情感只是一种旧事重忆?”

“是这样。”

“嗯,当我初次见到那个奇人的时候,我心里的感觉正是那样。”

“奇人,你说?”

“是的。”

“那末,你认识他已经有相当时间了吗?”

“只不过八九天而已。”

“难道你竟把一个才认识了八九天的人称作你的朋友吗?啊,玛西米兰,我还希望你对于朋友这个衔头的价值定得比较高一点呢。”

“你的逻辑是对的,凡兰蒂。但不论你怎么说,我决不能摒弃那种本能的情感。我相信我未来的一切幸福一定和这个人有关系——有时候,他那一对无微不察的眼睛似乎已预见到那一切,而他那有力的手似乎在帮助那一切的实现。”

“那末他一定是一位预言家了。”凡兰蒂微笑着说。

“的确!”玛西米兰说,“我常常禁不住要相信他是能预言的——尤其是预言好消息。”

“啊!”凡兰蒂用一种忧伤的口吻说,“请让我见见这个人,玛西米兰,他或许可以告诉我究竟能不能得到足够的爱,来补偿我所受的那一切痛苦。”

“我可怜的姑娘!你已经认识他啦。”

“我认识他?”

“是的,救你的后母和她儿子的性命的就是他。”

“基度山伯爵?”

“就是他。”

“啊!”凡兰蒂喊道,“他是维尔福夫人的好朋友,决不能再成为我的朋友了。”

“维尔福夫人的朋友!决不可能,我相信你一定弄错了。”

“不,我的确没有弄错,因为我可以向你保证,他过问我们家务的力量简直是无限的。我的后母谄媚他,把他看做一部集人类的智慧于一身的百科全书。我的父亲钦佩他,说他以前从来没有听到有人以这样雄辩的论调表示过这样崇高的人生观。爱德华崇拜他,他虽然怕伯爵那一对乌溜溜的大眼睛,但只要伯爵一到,他就会跑上去迎接他,扳开他的手,在那一对手里,他一定可以找到一样有趣的礼物——基度山先生对于我们家里的每一个人似乎都有一种神秘的、几乎不可抗拒的控制力。”

“假若真是如此,我亲爱的凡兰蒂,那末你一定已感觉到,或总之不久就会感觉到他光临的好处。他在意大利遇到阿尔培·马瑟夫,他把他从强盗的手里救了出来。他去见邓格拉司夫人,他送了她一件高贵的礼物。你的后母和她的儿子经过他的门前,他的黑奴救了他们的性命。这个人显然具有左右事物的力量。我从来不曾见过别人能像他那样把朴素和华丽调配得这样和谐。他的笑是这样的甜蜜,当他向我微笑的时候,我不相信他的笑对别人竟能是苦的。啊,凡兰蒂,告诉我,他有没有那样对你笑过?假如有的话,放心吧,你就要快乐了。”

“我!”那青年女郎说,“他甚至连瞟都不瞟我一眼呢,正巧相反,假如我偶尔撞见他,他看来倒像是要避开我。啊,他并不宽宏大量,他也没有你所说那种超凡的慧眼——因为,假如他有的话,他就会看出我的不幸。假如他宽宏大量的话,看到我这样忧闷和孤独,他就会利用他的势力来为我造福。再假如,像你所说的,他像那太阳,他就会用一缕赋予生命的光线来温暖我的心。你说他爱你,玛西米兰,你怎么知道他的动机?人们对于像你这样一个挂着一把长指挥刀、蓄着一丛威猛的小胡子的军官总是尊敬的,但他们以为压迫像我这样一个只会哭泣的可怜的姑娘是无所谓的。”

“啊,凡兰蒂,我保证你弄错了。”

“假如不然的话,假如他对我用外交手腕的话——那就是说,假如他像那种为了最后可以获得支配的权力而先用种种方法来讨好全家每一分子的外交家的话——他就会,即使一次也好,赐给我那种你极口颂扬的微笑。但不,他看出我很不快乐,他知道我对他无用,所以他一点都不注意我。谁知道呢?或许为了要讨好维尔福夫人和我的父亲,他竟在尽可能地迫害我。他不应该这样瞧不起我,这是不公道的,毫无理由的。啊,原谅我,”凡兰蒂说,她注意到了她的话在玛西米兰脸上所产生的影响,“我错了,因为我的心里根本没有那个人的影子,而我却胡乱批评了他一通。我不否认他有你所说的那种力量,也不否认我曾感到过那种力量的存在,但在我这方面说来,与其说那种力量能产生好处,还不如说它能产生祸害更正确些。”

“好了,凡兰蒂,”摩莱尔叹了一口气说,“这件事情我们不要再讨论了吧。我什么都不告诉他就是了。”

“唉!”凡兰蒂说,“我知道我使你很痛苦。噢,我希望有一天能执手请你原谅。但我实在并非对他抱着毫无根据的偏见。告诉我,这位基度山伯爵给了你什么好处?”

“我承认你这个问题很使我为难,凡兰蒂,因为我说不出伯爵曾给我任何明显的好处。可是,正如我已经告诉过你的,我对他有一种本能的爱,这种爱的来源我无法向你解释。太阳给了我什么好处没有?没有,它用它的光温暖了我,凭着它的光,我可以看见你——只是如此而已。再譬如,某种花香给了我什么好处没有?没有,它的香味使我的嗅觉感到很舒适——当有人问我为什么赞美它的时候,我只能这样说。我对他的友情正如他对我的一样奇怪,一样说不出一个所以然来。一个秘密的声音似乎在向我耳语,说这一次突兀而意外的结交一定不是偶然的。在他最简单的举动上和他最秘密的思想里,我发觉都和我有关,你或许要笑我,但我告诉你,自从我认识了这个人以来,我就有了一个荒唐的念头,以为我所遇到的一切好运都是他创造出来的。你会说,我没有这种保护也已活了三十年了,是不是?没有关系——但等一等,我且来举一个例。他请我在星期六到他那儿去吃饭,在他,这原是一件极其自然的事情。好,我后来又打听到什么消息?这次请客,你的母亲和维尔福先生都要来。我将在那儿会到他们。谁知道那一场会见将来会得出怎么样的好处呢?这种事情表面上极其简单,但我却从中看出一些惊人的意义,从中得到了一种奇怪的信心。我对我自己说,这位奇人表面上虽然是为了大家,但实际上是故意为我安排,让我会一会维尔福先生夫妇的。我也承认,有时候我甚至想从他的眼睛里去探测他究竟是否已猜透了我们的秘密恋爱。”

“我的好朋友,”凡兰蒂说,“要是我老是听到你像这样没头没尾的讲话,我真要为你的理智担忧,把你看做一个幻想家了。这一次的会见,除了纯粹偶然以外,难道你还可能看出什么别的意义来吗?请稍微想一想。我的父亲是从不出门的,他几次想辞绝这回的邀请。维尔福夫人则正巧相反,她极想去看看这位怪富翁家里的情形,花了很大的气力才说服我的父亲陪她去。不,不!我以前所说的话并没有错,玛西米兰,除了你和我那比僵尸稍微好一点的祖父以外,我在这个世界上再没有可求助的人了。”

“从逻辑上讲,我知道你是对的,”玛西米兰说,“你那甜蜜的声音平常对我是这样的有力,但今天却没有说服我。”

“但你的话也没有说服我,”凡兰蒂说,“我承认,假如你不能给我更强有力的证据——”

“我还有一个证据,”玛西米兰犹犹豫豫地说,“但是——的确,凡兰蒂,我自己也不得不承认它甚至比那第一个更荒唐。”

“那就糟了。”凡兰蒂微笑着说。

“我对于这件事还没有断定。十年的从军生活使我相信,有时我的念头是要靠突然的灵感来决定的,因为那种神秘的冲动好几次救了我的命,它使我偏左或偏右,那致命的枪弹因此就只从我的身边穿过。”

“亲爱的玛西米兰,你为什么不把你的死里逃生归功于我的祷告呢?当你离开的时候,我不再为我自己祷告了,而只是不断地为你祈求平安。”

“是的,自从你认识了我以后是如此,”摩莱尔微笑着说,“但那可不能适用于我们未曾相识的时候呀,凡兰蒂。”

“你这个人真惹人生气,一点都不肯相信我的话,但是让我来听听你自认为荒唐的第二个例证吧。”

“嗯,从这个缺口望过去,你可以看到那匹我骑到这儿来的新买的骏马。”

“啊,这匹马多雄壮呵!”凡兰蒂喊道,“你为什么不把它牵到门边来呢!我可以和它谈话,它会懂得我的。”

“你瞧,它是一头极其名贵的牲口,”玛西米兰说,“嗯,你知道我的手头是不宽裕的,而且素有‘理智人’之称。噢,我到一个马贩子那儿去,看到了这匹漂亮的马。我已经给它取名叫米狄亚。我问要什么价钱,他们说要四千五百法郎。所以我不得不打消这条心思了,这是你可以想象得到的。但我承认我走开的时候心头很沉重,因为那匹马很亲热地望着我,把它的头在我的身上擦来擦去,而当我骑在它身上的时候,它又以最讨好的姿态连连腾跃。当天晚上,几个朋友来拜访我——夏多·勒诺先生、狄布雷先生,还有五六个你连名字都不知道的绅士。他们提议打扑克。我是从来不玩的,因为我既没有多余的钱可输,也不会穷到想去赢别人的钱来用。但这是在我的家里,你知道,所以除了叫人去拿牌以外没有别的办法,我就叫人去拿牌。正当他们在桌子前面坐下来的时候,基度山先生到了。他也在他们中间占了一个位子,大家玩起来,结果是我赢了。说来真有点难为情,我竟赢了五千法郎。我们到午夜才分手。我压不住心头的欢喜,所以我跳上一辆轻便马车,疾驶到马贩子那儿。我兴奋地狂拉门铃。来开门的那个人一定把我当作一个疯子,因为我立刻冲到马厩里。米狄亚正站在马槽前面在那儿吃草,我立刻把鞍子和辔勒套上去,它极其温顺地让我摆布,于是把四千五百法郎放到那惊愕的马贩子手里,我开始驰向香榭丽舍大道,要在那儿跑一次夜马以了我的心愿。当我骑过伯爵门前的时候,我看到有一个窗口里还有灯光,而且我好像看到他的影子在窗帘后面移动。哦,凡兰蒂,我坚决地相信他知道我想得到这匹马,他是故意输钱给我去买它的。”

“我亲爱的玛西米兰,你真的太喜欢幻想了,你不会爱得我长久的。一个生活在这种诗意和幻想世界里的男子,对于我们这种平凡无奇的接触一定觉得太少刺激了。但他们在叫我啦。你听到没有?”

“啊,凡兰蒂!”玛西米兰说,“从这个栅栏口伸出一只手指给我,让我亲一亲。”

“玛西米兰,我们说过的,我们只应该把我们自己看做两个声音,两个影子。”

“随便你,凡兰蒂。”

“假如我实现了你的愿望,你高兴吗?”

“噢,当然啰!”

凡兰蒂踏到门沿上,不但把她的手指,而且把她的整只手都从缺口伸出来,玛西米兰发出一声喜悦的喊叫,跳上前去,抓住伸给他的那只手,在那只手上印了一个狂热的吻。于是那只小手立刻缩了回去,那青年看到凡兰蒂匆匆地向屋里奔去,像是她几乎已被她自己的情感冲动吓倒了似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