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登上正门台阶时,手里还握着那团红泥巴。她仔细避开后门,因为黑妈妈眼睛敏锐,瞅见她准会发现出了大乱子。斯佳丽不想见黑妈妈,她谁也不见,也不想再跟任何人交谈。此刻她并不觉得丢人,也感觉不到失望或痛苦,只觉得两膝有点发软,心里空荡荡的。她使劲捏着那团红泥,泥巴都从她的拳头里挤出来了。她像鹦鹉学舌似的一遍遍重复说:“我还拥有这个。没错,我还拥有这个。”
她什么都没有了,只剩下这片红土地,仅仅几分钟前,她还愿意把这片土地像一方破手帕那样随意丢弃掉呢。现在,她又觉得这土地非常珍贵,心里不禁呆呆地觉得奇怪,不知道自己刚才怎么昏了头,竟然那么轻视它。假如刚才阿希礼向她让步,她会撇下家人和朋友,跟他私奔,头也不回一下。但是,即使现在心里一片空虚,她也知道,要离开这片可爱的红土山丘,离开流水潺潺的小溪和挺拔的黑松树,她准会觉得心都要碎了,她有生之年都会如饥似渴的怀念这一切。要是把塔拉从她心里挖走,就是阿希礼也填不起那片空虚。阿希礼多聪明啊,他太了解她了!仅仅把一团泥巴塞进她手里,就让她恢复了理智。
她在门厅里刚打算关上门,就听见外面有马蹄声,便朝车道上望去。她这个时候可没心思接待客人。她想推说头疼,打算赶紧跑回自己房间。
但是,等到马车驶近了,她才大吃一惊,不禁停住了脚步。那是一辆簇新的马车,油漆闪闪发亮,马具也都是新的,到处还点缀着亮晃晃的铜饰。肯定是个陌生人。她认识的人没一个有钱置办这么豪华的新马车。
她站在门口张望着,冷飕飕的穿堂风吹动她的裙子,在湿漉漉的脚踝边飘来飘去。马车停在房子跟前,乔纳斯·威尔克森下了车。斯佳丽见是自己家原来的监工,见他驾着这么漂亮的马车,身穿这么高级的大衣,一时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了。威尔跟她说过,这人自从在奴隶解放事务局当差后,看上去像发了大财。威尔说,他不是吃政府就是吃黑人,要么两头诈骗,赚了大钱。他还没收老百姓的棉花,硬说是邦联政府的库存。在这种艰难岁月里,他的钱肯定来得不正当。
这时他从一辆精美华丽的马车里走出来,还搀下一个女人,只见那女人打扮得花枝招展,简直是要美不要命。斯佳丽扫视她一眼,见她的服装说不出的花哨俗气,不过她的目光还是贪婪地把她打量个够。斯佳丽审视着她的大红色格子呢长裙,心想:噢!这么说,今年的裙子不时兴宽边了。斯佳丽又看着她那件黑色天鹅绒宽外套,心想,这外套多短啊!那顶帽子真够漂亮的!无边软帽准是过时了,因为这个女人头上戴的是顶红色天鹅绒做的扁壳,就像在脑袋上顶了块硬邦邦的烙饼。帽子的丝带不是像软帽的带子那样结在下巴底下,却是系在帽子后面的一束头发下。斯佳丽不禁看出,那束头发不论颜色还是质地,都与这个女人的头发不同。
那女人站到地面上后,朝房子打量一眼,斯佳丽看出,这张抹了厚厚一层白粉的兔子脸有点眼熟。
“哎哟,这不是埃米·斯莱特里嘛!”她嚷起来。她觉得太意外了,禁不住大声说出来。
“是的,小姐,是我。”埃米谄媚似的微笑一下,扬起脑袋朝台阶走来。
埃米·斯莱特里!这个原来浑身肮脏,头发蓬乱的娼妇,她养的那个私生子还是埃伦给行的洗礼,就是这个埃米把伤寒传染给埃伦,结果要了妈妈的命。这个粗俗卑贱的穷白佬竟然打扮得花枝招展,要登上塔拉庄园的台阶,还趾高气扬,面带笑容,仿佛这座宅子是她的一样。斯佳丽想起了埃伦,空虚的脑袋里顿时充满激情,那是一股杀气腾腾的愤怒,像疟疾般传遍她全身。
“从台阶上滚下去,你这下流荡妇!”她大声喝道。“从这块地上滚出去!快滚!”
埃米顿时张口结舌,朝乔纳斯瞟了一眼。乔纳斯皱起了眉头,压住怒火,竭力装出一本正经模样。
“你不该这么对我太太说话。”他说。
“太太?”斯佳丽说完放声大笑,笑声里充满利刃般的轻蔑。“你是该娶她做老婆了。你把我妈害死了,再养下崽子让谁行洗礼哪?”
“哎呀!”埃米叫了一声,连忙后退,乔纳斯拦住她逃往马车的退路,抓住她的胳膊。
“我们是来拜访的———友好拜访,”他嚷道。“还有点生意要跟老朋友谈……”
“朋友?”斯佳丽的声音像甩鞭子一样脆。“我们什么时候跟你这种人交上了朋友?斯莱特里一家靠我们施舍过日子,结果以怨报德害死我妈……你……你……我爸解雇你就是因为你跟埃米养了那个小杂种,你知道得清清楚楚。朋友?赶快从这儿滚出去,免得我叫本蒂恩先生和韦尔克斯先生来赶你们。”
埃米听了这番话,羞得挣脱她丈夫的手,朝马车奔逃,匆匆跳上车,闪露出缀着红穗子的红色漆皮鞋。
乔纳斯一时怒不可遏,气得浑身发抖,不亚于斯佳丽的愤怒,一张黄脸涨得像发怒的雄火鸡冠子。
“你还这么趾高气扬,嗯?说实在的,你们的底细我全掌握了。我知道你脚上没鞋穿。我也知道你父亲变成个白痴……”
“滚出去!”
“哼,你这高调唱不了几天啦。我知道你一文不名了,连税款都付不出。我本来是要买这个宅子的,还打算出个好价钱。埃米很想住这个地方。老天在上,现在我一个子儿也不给你!你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爱尔兰乡巴佬。等到拿不出税款拍卖这房子,你就知道这地方谁说了算。到时候我会把这地方全买下———家具、存货、木桶、锁头一样不剩。然后我就搬来住。”
这么说,是乔纳斯·威尔克森想打塔拉的主意———乔纳斯和埃米在这座宅子里受过羞辱,如今他们想住进这宅子,用这种迂回方式洗雪自己。斯佳丽的每根神经都恨得嘎巴作响,就像那天用枪指着那个北佬的脸扣动扳机时一样。她真希望此刻手里握着把手枪。
“我宁愿把这房子的石头一块块拆掉,放火烧光,在田里撒满盐,也不让你们踏进这道门槛,”她喝道。“你们给我滚!快滚!”
乔纳斯眼睛直勾勾瞪着她,开口又说了几句话,然后朝马车走去。他登上马车,在呜咽个不停的老婆身旁坐下,掉转了马头。马车驶离的时候,斯佳丽恨不得朝他们脸上唾一口。她朝他们的背影唾了一口,心里知道那只是个孩子气的平常举动,不过心里觉得好受一些。可她但愿当着他们的面唾他们。
这两个亲黑鬼的该死家伙竟敢上这儿来嘲笑她穷!这个卑鄙小人哪里是来出价买塔拉的?他分明是找借口,为的是当着她的面炫耀自己和埃米。这两个肮脏的无赖,卑鄙下流的穷白佬,竟敢吹嘘要来塔拉住!
接着,她忽然感到一阵恐惧,怒气也消散了。活见鬼!他们要来这儿住!她无法阻拦他们买塔拉,没法阻止他们扣押家里的每一面镜子、每一张桌子、每一张床、埃伦那些闪闪发亮的红木和花梨木家具,这些家具虽然让北佬强盗糟蹋得满是伤痕,可是在她眼里每一件都是珍贵的。啊,还有罗比亚尔家族的银器。“我决不让他们得逞,”斯佳丽情绪激昂地想道。“就是把这地方烧成灰,也不让他们得手!这是母亲走过的地板,埃米·斯莱特里休想把脚伸进来!”
她关上门,背靠在门上,心里非常恐惧,甚至比那天谢尔曼的士兵来家里抢劫还害怕。那天她害怕的最糟糕情况无非是匪徒纵火烧塔拉,可这一次更糟糕———这帮下流的家伙要住进这所宅子,还会向他们的卑鄙同伙吹嘘,说他们把高傲的奥哈拉一家撵出了家门。他们甚至会把黑人带到这儿来吃饭睡觉。威尔对她说过,乔纳斯大肆叫嚷什么与黑人平等,跟黑人一起吃饭,上他们家拜访,带他们乘坐自己的马车兜风,还搂着他们的肩膀套近乎。
她一想到塔拉可能遭受这样的侮辱,心就怦怦狂跳,让她几乎喘不过气来。她竭力静下心,思考自己的难题,设法想对策,可每次想集中思想,就有一阵怒火和恐惧袭上心头。准能找到出路的,她肯定能找到个有钱人借给她钱。钱又不能化成灰烬飞走。有钱人肯定是有的。后来,阿希礼笑着说出的那句话重新浮现在她脑子里:
“……一个真正的有钱人,那就是瑞特·巴特勒。”
瑞特·巴特勒。她连忙走进客厅,随手带上门。客厅里所有窗帘都拉上了,此时正值冬天的黄昏,屋子里暮色沉沉。谁也不会想到她在这儿,她需要静静思索,不容人打扰。刚才出现在她脑袋里的念头非常简单,她奇怪自己原来为什么没想到。
“我要从瑞特那儿弄到这笔钱。我要把钻石耳坠卖给他。要不就跟他借这笔钱,让他留下耳坠,等我还了钱再把耳坠要回来。”
她心里暗自宽慰极了,浑身的紧张一时松懈下来。她会付清税款,然后当面去嘲笑乔纳斯·威尔克森。但是,有了这一愉快念头后,她紧接着又意识到一个严酷的事实。
“我不仅今年需要税金。还有明年,我只要活一年就要付一年的税金。要是我这次付清了,他们下次会提高税额,直到把我撵走为止。要是我的棉花收成好,他们可以把税金定得高高的,让我一个子儿也留不下,要么就说这是邦联政府库存的棉花,把收成整个没收掉。北佬和那帮流氓勾结起来,可以随心所欲对付我。我只要活着,就得一辈子提心吊胆,担心他们变着法子来收拾我。我一辈子都得拼命挣钱,累死累活到头一场空,棉花让他们夺走……借三百块钱付税金不过是权宜之计。更重要的是永远摆脱这种困境———到时候每天晚上就能睡安稳觉,用不着担心明天有什么不测,也不用为下个月或明年犯愁了。”
她的脑子一刻不停地思索着。后来,她脑子里形成一个冷静而合理的念头。她想到了瑞特,脑海里浮现出他黝黑的皮肤,衬托着那口雪白的牙齿,那双爱恋地打量她的黑眼睛总是带着嘲弄神色。她回想起当初在亚特兰大的那个炎热夜晚,围城将破,他坐在佩蒂姑妈家的门廊上,门廊半掩在夏夜的黑暗中,他的手搭在自己的胳膊上。她仿佛再次感到他热辣辣的手,听到他对她说:“我喜欢你胜过喜欢任何女人,我也从来没有这么长时间等过其他女人。”
“我要嫁给他,”她冷冷地想道。“然后我就再也用不着为钱犯愁了。”
啊,多美的想法啊,比希望进天堂还美呢,再也不用为钱犯愁,塔拉从此安全了,家人能吃饱肚子,穿上衣服,她再也用不着撞石壁,用不着碰得头破血流了!
她忽然觉得自己上了年纪。这天下午发生的事情把她的感觉磨得迟钝不堪:先是听到关于税金的惊人消息,接着是跟阿希礼的接触,最后又是冲着乔纳斯·威尔克森大发雷霆。不错,她现在什么情感都没有了。要是她的感情还没有丧失殆尽,准会有个声音反驳脑子里形成的计划,因为她憎恨瑞特胜过憎恨世界上的任何人。可她已经没有感觉,此刻的想法便非常实际。
“那天夜里,他在半路撇下我们,我对他说了许多难听的话,可我会让他忘掉的,”她这么想着,心里含着轻蔑。她确信自己仍然很有魅力。“我去见他的时候,可以对他甜言蜜语。我可以让他相信,我从来都爱他,只是那天夜里心烦,也吓得要命。哼,男人都很自负,只要一听奉承话,就什么都相信……我无论如何不能让他猜到目前的境遇,等我把他弄到手再说。噢,千万不能让他知道!哪怕他仅仅猜到我们如今有多穷,他就知道我图的是他的钱,不是爱他这个人。话说回来,他根本没法子了解实情,因为就连佩蒂姑妈也不知道最糟糕的情况。等我跟他结了婚,他就得伸手帮助我们。他不能让妻子家的人挨饿。”
做他的老婆。做瑞特·巴特勒太太。在她冷静的思维深处,隐藏着一种反感,那种感觉稍稍挣扎一下后,又重归平静。她记起自己跟查尔斯的短暂蜜月,其中发生过好些让她尴尬的事情,让她感到厌恶———他的手在她身上乱摸,他的举止笨拙,他那种让她难以理解的感情,结果生下了韦德·汉密尔顿。
“我现在不考虑这种事了,等嫁给他以后再费心考虑吧……”
等嫁给他以后!这又唤醒了她的记忆。她顿时感到一丝冰凉顺着脊椎往下蹿。她再次记起那天晚上在佩蒂姑妈家门廊上的情景,记起问过他是否打算向她求婚,可他当时一副可恶模样,笑道:“我不是个想结婚的男人。”
假如他还是不想结婚,那可怎么办呢?假如她一再向他献媚,一再引诱他,可他就是不愿娶她,那可怎么办呢?假如……唉,可怕的念头!说不定他已经完全把她忘掉了,正在追求另一个女人呢。
“我喜欢你胜过喜欢任何女人……”
斯佳丽的指甲都掐进手心里了。“就算他已经忘掉我了,我也要让他想起我,让他重新想要我。”
就算他不愿跟她结婚,可是仍然喜欢她,那就有法子弄到钱了。毕竟他还请求过她,要她做自己的情妇。
在客厅的昏暗中,她与心灵中最强大的三种约束力量进行着殊死决战,一种是对埃伦的回忆,一种是她的宗教信仰,另一种是对阿希礼的爱。她知道,如果母亲在天有灵,得知自己脑袋里的念头,即使是在遥远温馨的天堂里,也一定会觉得骇人听闻。她知道,通奸是一宗大罪。她也清楚,既然自己心里爱着阿希礼,她的计划便构成了双重堕落。
但是,她这时内心已经变得冷酷无情,迫不及待要去拼命,这些约束力全都失去了效力。埃伦已经死了,或许死能谅解一切。宗教不准通奸,威胁要用炼狱之火和痛苦来惩罚通奸者,但是,即使为了保住塔拉,让全家人不挨饿,教会仍然认为有些事情不能做,那就让教会去伤脑筋吧。她才不操这份心呢。至少现在不打算操心。最后就是阿希礼———可阿希礼并不要她。不错,他不要她。她的嘴唇上还印着他的热吻,可他不会带她私奔,这一点不会记错。奇怪的是,她觉得跟阿希礼私奔算不得罪过,但是跟瑞特……
从亚特兰大失陷的那个夜晚开始,斯佳丽一直在一条漫长的旅程中跋涉,在这个冬日的苍茫黄昏,她总算走到了尽头。刚刚踏上这段旅程时,她还是个不知人间甘苦的小姑娘,自幼受宠,自私自利,充满青春活力和激情,很容易受到生活的迷惑。如今,到了这段旅程的终点,原来那个小姑娘已经彻底变了。她饱尝饥饿和辛劳,备受恐惧和紧张,经历过战争带来的恐惧和重建强加的惊骇,她的青春、热情和温存都不复存在了。在她生命的核心周围生成了一层硬壳,在这漫长的几个月里,这层壳长得越来越厚了。
就在今天之前,一直有两种希望支撑着她。她希望战争结束后,生活能渐渐恢复原先的面貌。她也希望阿希礼归来后,能给生活带来某种意义。现在,两种希望都破灭了。她在塔拉门前的车道上见到乔纳斯·威尔克森后,这才意识到,对她和整个南方来说,战争将永远不会结束。最残酷的战争、最野蛮的报复行动才刚刚开始。而阿希礼则用词语把自己禁锢起来,他那些词语比任何的具体监狱更牢不可破。
她对和平的愿望破灭了,对阿希礼的希望幻灭了。这两桩事发生在同一天,仿佛她生命外壳上的最后一道裂缝也封死了,最后一层壳也硬化了。她走上了方丹老奶奶告诫她避免的道路,她有过最糟糕的经历,结果成了个什么都不怕的女人。她不怕生活中的种种遭遇,不怕母亲的责备,不怕失去爱情,也不怕舆论对她说三道四。让她感到害怕的只有饥饿和饥饿的威胁。
如今她硬起心肠摆脱了对她的一切束缚,不再是昔日那个斯佳丽了,心里便感到轻松自由,让她自己也觉得奇怪。她已经打定了主意,谢天谢地,她并不感到害怕。她什么都不会失去,她的主意已定。
只要能甜言蜜语诱使瑞特跟她结了婚,一切就圆满了。可是,倘若她不能如愿呢?嗨,她照样能搞到钱。有那么一瞬间,她冷漠而好奇地想像着,做情妇会怎么样。瑞特会不会硬要她留在亚特兰大?人们说他在那里养着那个叫沃特林的女人。要是他想把她留在亚特兰大,那他就得花大钱才成,要足够补偿她离开塔拉的损失。斯佳丽对男人生活中不为人知的一面完全不了解,自然不知道那种生活会怎么安排。她不知道会不会跟他生个孩子,那显然是桩倒霉事。
“那种事我现在不考虑了,等以后再说吧。”她把这种不愉快的念头抛在脑后,免得它动摇自己的决心。她今晚就告诉大家,说她要去亚特兰大借钱,如果有必要,就拿农场做抵押。目前让他们知道这点就够了,最后倒霉的日子来临时,他们会了解到其他不同情况的。
想到要采取行动,她昂起了脑袋,挺起了胸脯。她知道这事并不简单。从前,是瑞特在求她,操权柄的是她。现在是她要去求他,求人就不好规定条件了。
“可我去见他不能显得像个叫花子。我要显得像个女王给他恩赐。决不能让他看出来。”
她走到穿衣镜前,高高昂起头,望着自己在镜子里的模样。铸花镀金镜框满是裂纹,镜子里竟是个陌生人。仿佛一年来她第一次真正意识到自己的面貌。她每天早上都要朝镜子里瞅一眼,看看脸洗干净没有,头发是不是整齐,但是,成天总有许多事让她操心,她对自己的模样并没有在意。可眼前她竟成了个陌生人!这个面容憔悴,脸颊深陷的女人不可能是斯佳丽·奥哈拉!斯佳丽·奥哈拉有一张漂亮脸蛋,既迷人又生气勃勃。她眼前这张面孔一点儿也不漂亮,也根本没有她记忆中那样妩媚。这张脸又苍白又疲倦,一双吊眼梢的碧眼上面,两道黑眉毛在白皮肤的映衬下,像受惊的鸟儿一样跃起。这张面孔上有一种饱经沧桑和落难的神色。
“要想把他搞到手,我不够漂亮!”她想道,心里又涌起了绝望。“我瘦了,唉,我瘦得吓人!”
她拍了拍自己的脸颊,又狂乱地摸着自己的锁骨,能感觉到锁骨从紧身衣里突了出来。她的乳房也太小了,几乎像玫兰妮的一样小。她也不得不用褶边掩饰,才能显得乳房丰满,可她向来小瞧女孩子使用这种骗人的把戏。褶边!说起褶边,又让她产生了另一个想法———她的服装。她低下头看了看自己的裙子,双手把补过的褶皱扯平。瑞特喜欢穿着讲究的女子,喜欢穿时髦服装的女人。她热切地回忆起自己刚刚脱下丧服的情景,当时她穿上那套带荷叶边的绿裙子,还戴上他为她买回的那顶插着绿羽毛的遮阳帽,她回忆起他还对她说了不少赞许的话。她又想起埃米·斯莱特里穿的红格子呢外套,脚上穿的那双带穗子的红帮漆皮鞋,头上顶着烙饼似的帽子,嫉妒使她更增添了心中的憎恨。那种服装俗不可耐,却是新的,也很时髦,而且肯定很炫目。噢,她多想打扮得炫目啊!尤其想打动瑞特·巴特勒!要是让他看到自己身穿旧衣服,他准会知道塔拉境况不妙。千万不能让他得知真相。
她多傻,竟然以为就这么上亚特兰大去,还能让他向自己求婚呢,就她这副模样!骨瘦如柴,衣衫褴褛,眼睛像只饿慌的猫!当初在她美貌巅峰时期,身穿最漂亮的衣服,都没有得到他求婚,如今人又丑,衣服又破旧,还指望引诱他求婚?假使佩蒂姑妈的说法真实可靠,瑞特一定比亚特兰大任何人都有钱,那他也许能在所有漂亮女人里随意挑,不管她们是好是坏。“哼,”她冷冷地想道,“我有一样其他女人没有的东西,那就是我坚定的信心。要是我有一件漂亮衣服……”
塔拉庄园一件漂亮衣服也没有,庄园上没有一件衣服不是翻了两次面,缝补过无数遍的。
“穷成这样。”她闷闷不乐地自忖着,耷拉下脑袋,望着地板。她看着埃伦那块苔藓绿色的天鹅绒地毯,无数士兵曾在上面睡觉,地毯已经给糟蹋得破破烂烂,污渍斑斑了。看到的东西让她心绪更加恶劣,她意识到,塔拉如今跟她一样,也是一派破败景象。整个屋子的光线越来越暗淡,她觉得心情压抑,就走到窗前,抬起窗扇,打开外面的百叶窗,让冬天落日后的余晖射进屋子。她关上窗子,脑袋靠在天鹅绒窗帘上,望着窗外,目光越过荒凉的牧场,遥望坟地上那片黑黢黢的雪杉树。
苔藓绿色的天鹅绒窗帘贴在脸颊上,既柔软又有点刺人,她就像只猫似的用脸蛋在上面摩擦,觉得挺惬意。忽然间,她认真端详起那窗帘来。
片刻之后,她便动手从屋子另一头拖拽那张大理石台面的厚重桌子,四个脚轮生了锈,吱吱呀呀叫个不停,仿佛在提抗议。她把桌子拖到窗下,拉起裙子,爬到桌子上,踮起脚尖抓那根粗粗的窗帘杆。窗帘杆很高,她刚刚够得着,便不耐烦地使劲一拉,结果把钉子都从木头窗帘盒上拽出来了,窗帘、窗帘杆和上面的所有东西哗啦一声掉在地板上。
仿佛她在变魔术似的,客厅门骤然打开,黑妈妈宽阔的黑脸从门外闪进来。只见她脸上每一条皱纹都露出诧异和狐疑。她望着斯佳丽,露出一脸责备神色。斯佳丽正把裙边撩到膝盖上,准备从桌子上往下跳。她显得又激动又得意,黑妈妈马上生了疑心。
“你干吗糟蹋埃伦小姐的窗帘?”她质问道。
“你干吗躲在外面偷听?”斯佳丽动作轻巧地跳到地板上,把沉甸甸的窗帘收拾起来,天鹅绒窗帘上吸满了灰尘。
“这么大动静还用得着偷听?”黑妈妈反驳道,她挺了挺身子,像是要拼命。“埃伦小姐的窗帘碍你什么事,干吗把窗帘杆也拽下来,弄得满地尘土。埃伦小姐特别爱惜这些窗帘,我不能让你这么瞎折腾。”
斯佳丽那双绿眼睛转过来盯着黑妈妈,眼睛里流露出热情和欢乐,活像昔日让黑妈妈直摇头的那个捣蛋鬼小姑娘。
“黑妈妈,快爬到阁楼上去,把我那箱服装纸样找来,”她一边嚷,一边轻轻推了黑妈妈一把。“我要做件新衣裳。”
黑妈妈非常恼火,她两百磅的身子不论让差使到哪儿都够呛,别说上阁楼了,她开始怀疑要发生什么可怕的事情了。她一把夺过斯佳丽手里的窗帘,贴在自己下垂的硕大乳房前,仿佛那是件神圣的遗物。
“埃伦小姐的窗帘不能让你拿去做衣裳,你想打它的主意?哼,只要我还有一口气,就休想。”
年轻的女主人脸上顿时浮出一种表情,黑妈妈心里总是把这模样叫做“牛犟”,可它很快就转变成一脸微笑,让黑妈妈难以招架。微笑并没有骗过老女人。她知道斯佳丽小姐使出微笑这一招,不过是想让她屈服,可她决心已定,在这桩事情上决不屈服。
“黑妈妈,别小气了。我要上亚特兰大借钱,得有身新衣裳才成。”
“你用不着穿新衣裳。别的小姐也没新衣裳。大家都穿旧衣裳,也觉得挺体面。埃伦小姐的孩子干吗不能穿?你穿破衣裳,大家照样看重你,跟你穿绸缎没两样。”
“牛犟”表情又慢慢浮上斯佳丽的脸庞。老天爷,可真奇怪哪,斯佳丽小姐越大越像杰拉尔德老爷,越来越不像埃伦小姐了!
“听着,黑妈妈,佩蒂姑妈来信说,范妮·艾尔辛小姐这个礼拜六要结婚,我当然要去参加婚礼。我得有身新衣服才行。”
“你这身衣裳就跟范妮小姐的结婚礼服一样好。佩蒂小姐信里说过,艾尔辛一家穷得要命呢。”
“可我一定要有条新裙子!黑妈妈,你还不知道我们多需要钱吗?税款……”
“知道的,小姐,税款的事我全知道,可是……”
“你知道?”
“可不是嘛,小姐,老天不是给我安了对耳朵吗,让我什么都听得见。威尔先生说话还从不费心压低嗓门。”
难道黑妈妈什么都偷听到了?老女人身子笨重得一走路地板都会跟着震动,可她偷听别人说话却神不知鬼不觉,真让斯佳丽觉得纳闷。
“噢,既然你什么都能听到,我看你也听见乔纳斯·威尔克森和埃米……”
“没错,小姐。”黑妈妈眼睛里冒着火。
“那就别这么倔了,黑妈妈。难道你看不出?我非去亚特兰大借来钱缴税不可。我非弄到钱不可,一定得这么办!”她双手攥成拳头,相互砸了一下。“老天在上,黑妈妈,他们想把我们全都撵到外面,让我们到处流浪,到时候我们该上哪儿去呢?害死母亲的那个贱货埃米·斯莱特里要住进这房子,还想睡在妈妈睡过的床上,你还为妈妈的窗帘这点小事跟我争?”
黑妈妈把身子重心从一条腿挪到另一条腿上,活像个不肯安静的大象。她隐隐约约感到自己要屈服了。
“小姐,我当然不愿意看着那贱货进埃伦的家,也不愿大家给赶到马路上,不过……”她忽然死死盯住斯佳丽,一脸的谴责神情。“你非穿新裙子不可,是打算跟谁借钱?”
斯佳丽吃了一惊:“那……那是我自己的事。”
黑妈妈死死盯住她端详,就像斯佳丽小时候做了错事还想花言巧语搪塞时一样。她好像看出了斯佳丽的心思,斯佳丽耷拉下眼皮,这才头一次对自己打算做的事有点羞愧。
“这么说,你为了借钱需要一条崭新的漂亮裙子。我觉得这个理由不充足。你还不说出要跟谁借钱。”
“我什么也不说,”斯佳丽怒气冲冲道。“那是我自己的事。你到底给不给我这窗帘,帮不帮我做裙子?”
“好吧,小姐,”黑妈妈口气软下来,突然让了步,斯佳丽顿时起了疑心。“我帮你做。窗帘里面的缎子衬里还能做条衬裙,花边还能做内裤的镶边。”
她把窗帘递还给斯佳丽,脸上浮现出狡黠的笑容。
“斯佳丽小姐,玫荔小姐也要一道去亚特兰大吧?”
“不,”斯佳丽厉声说,她开始明白黑妈妈的念头了。“我独自去。”
“那是你的想法,”黑妈妈的口吻同样强硬,“可我要陪你去,带着你的新裙子。没错,小姐,半步也不离开。”
斯佳丽马上想像出她这趟亚特兰大之行,她跟瑞特谈话时,旁边守着黑妈妈,她两眼瞪得恶狠狠的,活像阴曹地府的看门狗。她脸上重新挂出微笑,手搭在黑妈妈胳膊上。
“我亲爱的黑妈妈,你这是好心,想陪在我身边帮我,可是,没有你,这里的其他人怎么活呢?塔拉的什么事都离不开你哪。”
“哼!”黑妈妈说。“你这套甜言蜜语没用,斯佳丽小姐。自打给你垫第一块尿布起我就一直养着你,你那点心思我还不知道?我说要陪你去亚特兰大,就一定要去。你一个人去亚特兰大,埃伦小姐在坟墓里也不得安宁,那地方到处是北佬,还有自由黑鬼和其他坏人。”
“可我要住在佩蒂帕特姑妈家的。”斯佳丽情绪激动地说。
“佩蒂帕特小姐是个好女人,她自以为什么都懂,可她什么都不懂,”黑妈妈说完转身就走,威风凛凛地结束谈话,径自走进走廊。她大声喊叫,走廊里的地板墙板却都震动了。
“普莉西,小鬼!快上阁楼去,把斯佳丽小姐的衣裳纸样盒取来,再找把好剪刀来。你别给我磨蹭上老半天!”
“这下事情闹大了,”斯佳丽自忖道,觉得丧气。“就是身后跟上条大猎犬也比这强哪。”
晚饭过后,斯佳丽和黑妈妈在收拾过的餐桌上摊开纸样,苏埃伦和卡丽恩忙着拆窗帘上的缎子衬里,玫兰妮用一把毛刷清理天鹅绒上的灰尘。杰拉尔德、威尔和阿希礼坐在屋子里抽烟,望着一屋子女人忙乱的样子,觉得好笑。斯佳丽的兴奋情绪感染了大家,可大家都不懂为什么要这么兴奋。斯佳丽脸色红润,两眼熠熠放光,还不断发出笑声。听到她的笑声,大家都高兴,因为他们已经有好几个月没听见她大声笑过了。杰拉尔德的眼睛也不像平时那么痴呆,他看着女儿在屋里走动,听着她衣裙窸窣,尤其觉得快活。只要斯佳丽走到杰拉尔德跟前,他总要满意地拍拍她。另外两个女儿也兴致勃勃,仿佛在为舞会做准备。她们又是撕,又是剪,又是剥衬里,仿佛在为自己做参加舞会的裙子。
斯佳丽要去亚特兰大借钱,如果有必要,她可能要抵押塔拉借钱。但抵押究竟是怎么回事呢?斯佳丽说,等到明年收了棉花,他们轻而易举就能把塔拉赎回来,而且钱还绰绰有余。她说得斩钉截铁,大家都觉得没有疑问。大家问她打算向谁借钱,她说:“沉住气的有肉,管闲事的没汤。”话说得太调皮了,大家都放声大笑,还逗乐说,她有个百万富翁朋友。
“我猜准是瑞特·巴特勒船长,”玫兰妮狡黠地说。大家听了哄堂大笑,觉得荒唐,因为大家都知道斯佳丽恨这个瑞特·巴特勒,她每次提起他的名字,都免不了咬牙切齿地叫他“瑞特·巴特勒那个流氓。”
斯佳丽听了却没笑。阿希礼刚才也笑了,可他看见黑妈妈朝斯佳丽投去匆匆一瞥,眼神里藏着警惕,他忽然打住不笑了。
苏埃伦让聚会气氛感染了,慷慨贡献出她那条镶着爱尔兰花边的领子,这件宝贝稍有点旧,却仍然漂亮。卡丽恩也执意要斯佳丽穿她的鞋去亚特兰大,在塔拉庄园,这双鞋比任何人的鞋都好。玫兰妮恳求黑妈妈给她留点天鹅绒布头,让她给遮阳帽换个面,还指着帽子开玩笑说,要是这只老公鸡不赶紧钻进泥沼里,它的古铜和墨绿相间的漂亮尾羽就要从身上掉下来了。大家一听立刻捧腹大笑。
斯佳丽看着大家手忙脚乱地干活,听着大家的欢声笑语,也就把满腹伤心事和对他们的轻蔑都藏进了心底。
“他们都不知道我正遭遇到什么事,也不知道他们自己和整个南方要发生什么事。已经沦落到这步田地了,他们还以为没什么大不了的,就因为他们姓奥哈拉、韦尔克斯、汉密尔顿,他们脑袋上就不会降临什么可怕的灾难。就连这里的黑人也是这个想法。唉,整个一群傻瓜!永远也清醒不过来!他们还是过去的老脑筋,还是过去的生活习惯,怎么也不转变。玫荔倒是穿得破破烂烂,下田摘棉花,还帮我杀人,可她还是改不了老做派,还是那个羞答答有教养的韦尔克斯太太,还是那位十全十美的淑女!阿希礼倒是目睹了战争和死亡,受伤后还住过战俘营,可他回到几乎一贫如洗的家里,却还是那副绅士派头,跟他拥有十二橡树庄园时毫无二致。威尔却不同。他了解真实处境,可他也决不会有什么损失。至于苏埃伦和卡丽恩,这姐妹俩以为眼前的一切不过是暂时的。这些人都不愿改变自己去顺应环境,以为用不了多久,一切都会过去,以为上帝会特别为他们创造奇迹。可上帝不会这么做的。这里惟一可能发生的奇迹得由我利用瑞特·巴特勒来创造……他们不会改变。大概他们也不能改变。只有我改变了……要是行得通,我也宁愿不改变。”
后来黑妈妈让男人都离开餐厅,把门关上,让斯佳丽试衣。波克扶杰拉尔德上楼去睡觉,阿希礼和威尔单独待在前门厅的灯光里。两人一时默默无语。威尔像一只安静的反刍动物一样嚼着烟草。可他脸上的神色却并不安静。
他终于开了口,缓缓地说:“我不赞成她去亚特兰大这事。一点儿也不赞成。”
阿希礼匆匆瞟了威尔一眼,然后望着别处,没开口,他拿不准威尔是否跟自己一样,心里也是一团狐疑。可这是不可能的。威尔不知道果园发生的事,所以不会了解斯佳丽因此才自暴自弃的。威尔不可能注意到刚才提起瑞特·巴特勒的名字时,黑妈妈脸上的表情,再说,威尔不知道瑞特有钱,也不了解他臭名昭著。至少阿希礼认为,他不可能了解这些事情。不过,自从他回到塔拉后,便渐渐意识到,威尔的直觉像黑妈妈的一样灵,仿佛用不着别人说,就能了解情况,事情发生前就有预感。阿希礼觉得气氛不祥,可究竟是什么原因,他也说不准,可他没能力搭救斯佳丽。整整一个晚上,斯佳丽就没正眼看过他一下,而且当着他的面表现出强烈的喜悦,这让他感到恐惧。他心头的疑虑太强烈了,简直不敢说出口。他不能要她证实自己的疑虑,因为他无权这样侮辱她。他握紧了拳头。他没有丝毫权力过问她的任何事。这天下午,他彻底丧失了所有权力。他不能帮她。谁也帮不了她。不过,她想起了黑妈妈,想起她刚才剪裁天鹅绒窗帘时,脸上露出冷冰冰的果断表情,心里才稍感振奋。不管斯佳丽愿意不愿意,黑妈妈都会照顾斯佳丽。
“这一切都是我造成的,”他心里感到绝望。“是我把她逼到这步田地的。”
他想起今天下午发生的事,记起她当时一副倔强模样,昂着脑袋,挺起胸脯,转身离开他。他喜爱她,他为自己无能为力而痛心,也因为钦佩她而伤心。他知道,她根本不用“豪侠”这个字眼,如果对她说,她是他认识的人里最豪侠的,她准会瞪着眼睛迷惑不解。他把她的许多美好品质归结为她的豪侠,可他知道,她自己并不懂。他知道,她能够适应生活,用自己刚强的意志应付生活中的各种坎坷,奋斗时果敢顽强,决不认输,明知道失败不可避免,照样不中途退缩。
但是,四年来,他见过许多不认输的人,明知前面是灾难,却无所畏惧,勇敢向前,因为他们有豪侠气概。不过他们终归还是失败了。
在这间灯光昏暗的门厅里,阿希礼盯着威尔,心想,他绝对不了解这种豪侠气概,斯佳丽·奥哈拉这是要穿着用母亲的天鹅绒窗帘改制的裙子,插上公鸡尾巴上的羽毛,以自己的豪侠气概去征服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