飘 第十三章

受梅里韦特太太的唆使,米德大夫采取了行动,他给报社写了封信,信上虽然没有指出瑞特的名字,不过意思却一目了然。报社编辑感到,这封信能引起社会轰动效应,便刊登在第二版上。这一创新举动可谓惊人,因为报纸的头两版向来用于登广告,什么买卖奴隶、骡子、犁铧、棺材、房屋出售出租、治性病药、堕胎药、壮阳药,各式广告无奇不有。

大夫的信为人们群起怒吼起了个头,从此南方各地吼声四起,声讨投机商、奸商和承包政府生意的商人。当时查尔斯顿港已经让北佬的军舰彻底封锁了,威尔明顿就成了偷越封锁线的船只出入的主要港口,商人们在那里的作为已经到了耸人听闻的明目张胆地步。大批投机商云集在威尔明顿,都备足了现款,一有货船进港,就把整船货都买下,囤积起来等着涨个好价钱。价格总是不断上涨,因为生活必需品越来越缺,物价便一月高似一月。老百姓要么干脆不买,要买就得依投机商的价钱,穷人和家境中等的人日子便越来越难过了。随着物价上涨,邦联货币不断贬值,货币价值越是暴跌,人们就越急着抢购奢侈品。闯封锁线的商人本来的任务是运进生活必需品,也允许他们附带做些奢侈品生意,如今他们的船上运来的满是高价奢侈品,邦联急需的用品反而被挤到次要地位了。人们害怕明天的价格会涨得更高,钱贬得更不值钱,就疯狂抢购这些奢侈品。

更糟糕的是,从威尔明顿到里士满只有一条铁路,成千上万桶面粉和无数箱熏肉因为缺乏运力,堆在铁路旁的车站里发霉腐烂,而投机商的葡萄酒、塔夫绸、咖啡要运出去销售,却总能在威尔明顿上岸后不出两天就运到里士满。

以前人们私下传说的一则消息现在成了公开讨论的话题,说是瑞特·巴特勒不但用他自己的四条船偷运货物,以空前的高价卖出,而且还收购别人船上的货物,囤积起来等待涨价。据说,他现在已经成了一个垄断集团的头子,这个集团拥有的资本超过一百万,总部设在威尔明顿,为的是在码头上购买闯封锁线运进来的货物。人们传说,他在亚特兰大和威尔明顿拥有几十个仓库,里面装满了食品和衣服,全都囤积在那里待价而沽。士兵和平民都一样,大家都为缺乏物资而苦恼,因此都恶狠狠咒骂他和他的投机商同行。

“闯封锁线的船队是邦联海军的一个分支,其中不乏勇敢的爱国者,”大夫的信结尾时这么写道,“他们是些无私的人,甘冒生命危险,不怕自己的财产遭受损失,为的是邦联的生存。凡是对南方忠心耿耿的人们都不会忘记他们,他们从冒险中得到一点点回报,谁也不会嫉妒。他们是无私的君子,我们都尊敬他们。我要说的并不是这些人。

“然而还有另外一些人,他们是些卑鄙之徒,他们披着闯封锁线勇士的外衣,干的却是中饱私囊的勾当,我呼吁为天下最正义的事业而战的人民同仇敌忾,惩罚那帮贪婪之徒。我们的士兵因缺乏奎宁而奄奄一息,他们却为了赚钱运来锦缎花边,我们的伤员因缺乏麻醉药吗啡在手术台上痛得死去活来,他们的走私船却运来整船的香茶和美酒牟取暴利。我憎恨这些吸血鬼,他们吸吮罗伯特·李将军麾下士兵们的鲜血,这些人败坏了闯封锁线勇士的美名,让一切爱国的人们都耻于听到这个名字。前方的子弟兵光着脚在战场上出生入死,我们怎能容忍这些虎狼般残忍的家伙脚蹬贼亮的皮靴在我们中间招摇?我们的士兵啃着发霉的熏肉在篝火边瑟瑟发抖,我们如何容得下这些家伙痛饮香槟,享用法国鹅肝酱馅饼?我向每一位忠于邦联的人发出呼吁,将这些家伙逐出我们的家园。”

亚特兰大人读了这篇文章,如领神谕,他们个个忠于邦联,便连忙将瑞特逐出自己的社交圈子。

在一八六二年秋天接待过瑞特的人家当中,一八六三年只剩佩蒂帕特小姐一家还愿意让他上门。要不是有玫兰妮,恐怕就是这个家也不会欢迎他了。只要他来到城里,佩蒂姑妈就心神不定。她明知道自己允许他来访会招惹自己朋友们的指责,可她没有勇气对他下逐客令。每逢他来到亚特兰大,她就撅起胖嘴对两位姑娘说,她要堵在门口,不许他进门。然而,每次他上门,手里拿着件小礼物,嘴上说几句奉承她漂亮迷人之类的话,她就泄气了。

“我简直不知道该怎么办,”她总是这么叫苦。“他只要看上我一眼,我就吓得要命,不知道我对他下了逐客令,他会怎么做。他的名声那么坏。你们认为他会不会动手打我……要不就……要不就……唉,天哪,要是查理还活着多好哇!斯佳丽,你一定要告诉他,别再登咱家的门了,好好跟他说嘛。什么,我!我看准是你怂恿他来的,弄得满城风雨,要是让你母亲知道了,他会怎么说我呢?玫荔,你千万不能对他那么好了。应该对他冷淡,疏远他,他就清楚了。啊,玫荔,你觉得我是不是该给亨利写个短笺,要他跟巴特勒船长谈谈?”

“别那样,”玫兰妮说。“我也不会对他失礼。照我看,人们对待巴特勒船长的举止不近情理。我能肯定,他绝不是米德大夫和梅里韦特太太说的那种坏人。他不会囤积粮食让人挨饿。这还用说,他甚至给了我一百块钱,说是捐给孤儿的。我敢说,他像我们每个人一样忠心爱国,只是他太清高了,不愿为自己辩解而已。你们都知道,翻了脸的男人有多固执。”

佩蒂姑妈对男人一无所知,不知道他们翻了脸是什么样,也不知道他们不翻脸是什么样,只好无可奈何地挥挥胖胖的小手作罢。斯佳丽早已领教了玫兰妮的本色,知道她惯于只看别人的优点。玫兰妮是个傻瓜,可对此谁也没辙。

斯佳丽清楚,瑞特并不是个爱国者,是不是个爱国者她自己并不在乎,可她无论如何也不肯公开承认。她最感兴趣的还是他从拿骚买来送给她的小礼物,淑女接受这种小玩意其实无伤大雅。物价上涨的这么凶,要是不准他上门,她上哪儿找这些缝衣针、发卡、糖果之类小东西?不过,把责任推到佩蒂姑妈身上还是更简单,毕竟她是一家之主,既是家庭主妇,就有能力判断道德是非。斯佳丽知道,城里人都对瑞特来访说三道四,也说她的闲话,可她还知道,在亚特兰大人的眼里,玫兰妮·韦尔克斯从来不会出错。既然玫兰妮替瑞特辩护,瑞特上门就是光明正大的。

话说回来,要是瑞特放弃他那套异端邪说,日子自然会好过些。她陪他在桃树街散步时,人们就不至于故意不理睬他,让她也跟着难堪。

“这种事情你心里想想就算了,干吗一定要说出来呢?”她责备他道。“你爱怎么想随你便,要是不说出来,哪会惹这么多麻烦?”

“这是你的处世态度,对吧,我的绿眼睛伪君子?斯佳丽啊,斯佳丽!我本来以为你做事勇敢得多。我以为爱尔兰人说话都是心直口快呢。跟我说实话,你虽然嘴巴闭得紧紧的,是不是有时觉得想脱口说出心里话?”

“这个嘛……倒是不错,”斯佳丽勉强承认道。“他们成天没完没了谈论事业,我心烦得要死。可是,天哪,瑞特·巴特勒,要是我开口承认,那就谁也不理睬我了。再说,小伙子们谁也不找我跳舞了!”

“哈,可不是嘛,舞是无论如何不能不跳的。好啦,我钦佩你沉得住气,我比不了你。我可不会装出爱国者的模样,按说假装倒也不难。糊涂的爱国者有的是,他们闯封锁线把每一个铜板都贴进去了,打完仗准得变成穷光蛋。他们也不稀罕少我一个,既用不着我给他们的爱国主义增添光彩,也用不着我在穷光蛋中间增加一个名额。让他们去享受头上的光环吧。他们名副其实理应得到头上的光环——我这可是真心话——再说啦,一两年以后,他们除了头上这圈光环,就一无所有啦。”

“我说你这人真够可恶的,你明知道英国和法国就要参战帮我们,还说这种话。而且……”

“哎哟,斯佳丽!你这话准是从报纸上看到的!你真让我吃惊。以后再也别看报纸了。那种文章只能骗女人。告诉你吧,我上次去英国是不到一个月前的事,我可以实话告诉你,英国绝对不会帮助邦联。英国从来不把赌注押在斗败的狗身上。英国就是英国,从来如此。再说,那个坐在王位上的德国胖女人(1)对上帝无比虔诚,她不赞成奴隶制度。就是英国的纱厂工人因为得不到我们的棉花而全都饿死,她也不会出兵帮助奴隶制度。至于法国人,那个模仿拿破仑的懦夫(2)正忙着让法国人在墨西哥站住脚,哪有闲工夫来帮我们。其实,最欢迎这场战争的就是他,咱们忙着打仗,就顾不得赶他撤出墨西哥了……得了吧,斯佳丽,外国援助的说法是报纸编造出来的,为的是维持南方的士气。邦联的命运早已注定了。邦联就像只骆驼,现在只能靠自己驼峰积攒的营养维持生命,驼峰再大,也有耗尽的一天。闯封锁线的行当我打算再干六个月左右,然后就洗手不干了。再干就太冒险啦。到时候,我找个傻瓜英国人,把船只卖给他,他以为自己有本事在封锁线上溜进溜出呢。不管船卖掉卖不掉,反正我不会在意。我已经赚够了钱,都存在英国银行里,存的都是金币,不是这种在我眼里一文不值的纸钱。”

他的话听起来总像是蛮有道理。其他人也许会把他的话叫做叛国论调,可斯佳丽从来觉得他的话有道理,也符合常理。她知道自己的感觉大错特错,也知道应该表示震惊和愤怒才对。可她内心里既不震惊也不愤怒,不过她可以装装样子,至少这样能让她显得像个可敬的淑女。

“巴特勒船长,我看米德大夫信上说你的那些话没错。你改过自新的惟一办法,就是卖掉船以后参军入伍。你毕竟上过西点军校,再说……”

“你这口吻活像个浸礼会牧师劝人入会的唠叨。要是我不愿意改过自新呢?我干吗要为一个把我拒之门外的制度打仗卖命?看着这个制度土崩瓦解我才高兴呢。”

“我可从没听说过什么制度。”她恼火地说。

“没听说过?可你自己也是这个制度的一部分,跟我原来一个样。我敢说你像我一样也不喜欢它。你知道我怎么成了巴特勒家的逆子?只有一个原因,那就是我没遵循查尔斯顿的规矩,也不愿遵循。查尔斯顿就是南方的缩影。不知道你是不是已经意识到,要遵循他们的规矩有多乏味。人人必须做许多事情,就因为历来就是这么做的。而且由于原来没这个规矩,许多无害的事情大家都不能做。很多这类荒唐事情让我忍无可忍。也许你听说过那位年轻小姐的事,他们一定要让我娶那小姐,我终于再也忍受不了啦。我干吗一定要娶个讨厌的傻瓜?就因为遇到一点意外,天黑前没把她送回家?既然我枪法技高一筹,我干吗要让她那个凶神恶煞的哥哥开枪打死我?当然啦,假如我是个正人君子,就该让他一枪打死我,那样就能保住巴特勒家的名声。可我想活着。你看,我活了下来,还享了不少乐……有时候我想起我那位哥哥,他生活在查尔斯顿那帮自命不凡的老母牛堆里,把她们奉若神灵,守着个庸俗不堪的老婆,一年到头只有在圣塞西莉亚节才能跳一回舞,周围永远是一成不变的稻田。想到这些,我总是觉得跟那个制度决裂绝对划得来。斯佳丽,我们南方人的生活方式就像在中世纪的封建社会一样,完全过时了。它能维持到现在倒真是一桩怪事,这个制度必须被粉碎,现在它正在崩溃。可你还想要我听从米德大夫那样的煽动家,让我相信我们的事业是正义而神圣的?听见战鼓咚咚就热血沸腾,抓起杆毛瑟枪,冲向弗吉尼亚,甘愿为主子罗伯特·李流血卖命?你把我当成个大傻瓜了?挨上顿棍棒,还要亲吻那根棍子,我可不是那种人。如今,南方跟我两清了。以前,南方把我逐出家门,想把我饿死。可我没饿死,反倒从南方垂死的人手里狠赚了一大笔,足够补偿我被剥夺的继承权了。”

“我看你是惟利是图,卑鄙可耻。”斯佳丽的这话脱口而出,却并不是心里的想法。他的话大半从她左耳朵进右耳朵出,凡超越个人私事范围的话,她都听不进去。不过有些话听起来还有点道理。富有人家的生活中,荒唐事实在太多了。她装作心如止水的模样,可她的心并没有死。那天她在义卖会上跳舞,惹得人人惊恐。凡是其他年轻女子能做能说的事情,她做出来,说出来,每次人们都要挑起眉毛,露出一副不屑神色,让她心里怒不可遏。老传统让她反感,可听他抨击老传统她却觉得非常刺耳。她在这群假做客套的人中间生活久了,听人道出自己的感受,难免感到不安。

“惟利是图?根本不是,我这是有远见。不过,有远见只是惟利是图的同义词。至少,那些不像我一样有远见的人会把远见说成惟利是图。凡是忠于邦联的人,在一八六一年只要手头有一千块钱,就能干出我这番事业,可惜惟利是图的人太少,没人利用到手的机会!比方说吧,从苏姆特堡失陷,到海上设立封锁线,这段时间里我买下几千包棉花,价钱便宜得要命,我把棉花运到英国,至今还储存在利物浦的仓库里。我不卖这批货。等到英国棉纺厂急需棉花的时候,到时候多少价钱都是我说了算。就是一磅棉花卖一块钱,我也不会吃惊。”

“就是大象会爬树,你一磅棉花也卖不到一块钱!”

“我不会看错。棉花的时价已经涨到一磅七毛二了。等到这场战争结束时,我就是个大富翁了,斯佳丽,因为我有远见——噢,对不起,应该说我惟利是图。以前我对你说过,有两种机会可以赚大钱,一种是国家初建,另一种是国家崩溃。建设时期只能赚小钱,崩溃时却能捞大钱。别忘了我这话。说不定将来对你有用呢。”

“真得感谢你这番忠告,”斯佳丽的腔调里满是挖苦。“可惜我用不着。你当我爸爸是个穷叫花子?我要多少,他就能给多少,再说,我还有查尔斯的一份财产呢。”

“照我看,法国贵族上断头台前,个个都有过同样的念头。”

瑞特不断提醒斯佳丽说,既然凡是社交活动她都参加,身穿黑色丧服就显得不协调。他喜欢鲜艳的色彩,斯佳丽身穿丧服,黑面纱从帽子一直拖到脚跟,让他看着既好笑又讨厌。可她知道,要是不多穿几年黯然无光的丧服和黑面纱,现在换成颜色花哨的衣裙,会闹得更加满城风雨。再说啦,她该怎么向母亲交代呢?

瑞特说话坦率,说她这身打扮看上去活像只乌鸦,说她穿这身黑袍显得老了十岁。听了这种不恭敬的话,她连忙扑向镜子,她才十八岁哪,她想看看自己是不是真的像个二十八岁的女人了。

“照我看,你不至于甘拜下风,让自己显得跟梅里韦特太太一个样吧,”他奚落道。“再说你的品位也不至于那么低,故意戴个黑面纱假装悲伤,我敢肯定你心里根本就没有什么悲伤。我敢打赌,不出两个月,我就要让你换掉这身丧服黑纱,从头到脚穿上巴黎最时髦的服装。”

“算了吧,那可不成,咱们别谈这个啦。”斯佳丽一听他暗示到查尔斯,心里就有气。瑞特准备从威明顿再次去海外,咧开嘴笑了笑告辞了。

几个星期后,在一个明媚的夏日早晨,他再次登门,手里托着个包装漂亮的帽盒,见斯佳丽独自在家里,他就把帽盒打开。只见在一层层包装纸下面露出一顶遮阳女帽。一见那新颖的样式,她不禁叫出了声:“哎呀,真是太可爱了!”她伸出手去摸。多时没见过新装,更谈不上亲手摸一摸了,一见这顶遮阳女帽,她仿佛觉得一辈子从没见过这么漂亮的东西。深绿色塔夫绸面料,淡绿色波纹绸衬里,系在下巴底下的帽带也是淡绿色的,足有她的手掌那么宽。一支绿色鸵鸟毛插在帽檐上,弯曲的羽毛显得洋洋得意。

“戴上看看。”瑞特脸上挂着微笑。

她快步穿过屋子,跑到镜子面前,匆匆把帽子戴在头上,把头发掠到脑后,露出耳坠,将帽带系在下巴底下。

“我好看吗?”她一边嚷一边转过身,让他欣赏,脑袋向后一仰,那支毛茸茸的羽毛立刻跟着飘动。其实,没等看到他赞许的目光,她已经知道自己戴着这顶帽子很好看。她不但漂亮而且迷人,绿色的衬里把她的一对眼睛衬托得碧绿闪亮,像两颗绿宝石。

“啊,瑞特,这是谁的帽子?我要买下。我愿意把自己的钱都给你,换取这顶帽子。”

“帽子本来就是给你的,”他说。“除了你谁还配得上这样的绿色?你看,我没记错你眼睛的颜色吧?”

“你真是专门为我买的?”

“当然,帽盒上有‘和平路’的字样,认识这法国牌子吧。”

她并不认识,只顾望着镜子里自己的模样微笑。此时,什么对她都无所谓了,只觉得两年来头一次戴了顶漂亮帽子,看上去迷人极了。戴上这顶帽子,她在男人堆里难道不能为所欲为!接着,她的微笑消失了。

“你不喜欢?”

“我喜欢,我求之不得,可是……唉,真不愿意用黑纱蒙住这么漂亮的绿颜色,再说,羽毛也得染黑。”

他立刻走到她身旁,灵巧的手指解开她下巴下面的帽带,片刻之后,帽子便重新装进盒子里了。

“你这是干吗?你说是给我的。”

“不是为了让你改成丧服帽。我另找个绿眼佳人,她准会欣赏我的品位。”

“你不能这么干!不给我,简直是要我的命嘛!求求你,瑞特,别这么小气!给我吧。”

“把帽子改成以前几顶帽子的丑陋模样?那可不行。”

她抓住帽盒不放。戴上这顶帽子让她显得年轻美丽,哪能让他拿去给别的女人?绝对不行!想到要面对佩蒂和玫兰妮,她一时心里畏惧。她又想到埃伦,母亲会怎么说呢?她迟疑了。不过虚荣心还是占了上风。

“我不改就是了。我保证。还是给我吧。”

他放了手,把帽盒给她,脸上露出一丝讥笑,望着她重新戴上帽子,打扮着自己。

“帽子多少钱?”她突然拉下脸来问道。“我眼下只有五十块钱,不过下个月……”

“帽子值邦联纸币大约两千块,”他见她露出一脸愁容,不禁咧开嘴笑了。

“噢,我的天……我先给你五十块怎么样?等我……”

“我可不是来卖帽子的,”他说道。“这是给你的礼物。”

斯佳丽一时目瞪口呆。收受男人的礼物,这可是桩严肃的事情。

埃伦曾一再对她耳提面命:“我的宝贝,一个淑女接受绅士的礼物,只限于糖果、鲜花,或许还可以接受诗集或纪念册或小瓶花露水什么的。贵重物品千万不能接受,就是未婚夫送的也不接受。绝对不能接受赠送的首饰或衣物,就是手套或手帕也不行。要是你接受这种礼物,男人就知道你不是个淑女,就要对你放肆了。”

“天哪,”斯佳丽想道。她望着自己的镜中身影,又朝瑞特诡谲的脸望了一眼。“我简直无法拒绝他这礼物。实在太可爱了。我倒……我倒宁愿他对我放肆一下,只要别出格就行。”这念头把她吓了一跳,她不禁飞红了脸蛋。

“我……我一定要给你那五十块钱……”

“你要那么做,我就把钱扔进阴沟里。要么,最好花钱为你的灵魂做几场弥撒。我能肯定,你的灵魂需要几场弥撒来赎罪。”

她勉强笑了笑。望着镜子,看到自己在绿帽檐下的笑颜,她突然拿定了主意。

“你究竟想把我怎么样?”

“我这是用高级礼物引诱你,要把你脑袋里自幼让人灌输的想法赶出去,让你听我摆布,”他说。接着,他惟妙惟肖模仿女人的话说:“‘亲爱的,淑女接受绅士的礼物,只能限于糖果、鲜花。’”她听了忍不住扑哧一声笑了。

“瑞特·巴特勒,你真是个又狡猾又坏的家伙,准知道我不忍心拒绝这么漂亮的帽子。”

他的眼睛里露出嘲讽神色,也赞赏她的美貌。

“当然啦,你可以告诉佩蒂小姐,说你给了我个塔夫绸和绿波纹绸样子,叫我为你订做的帽子,还可以告诉她说我敲诈了你五十块钱。”

“不。我要说是一百块,好让她逢人便说,让城里人个个眼红,说我出手大方。不过,瑞特,你千万别再送我这么贵重的东西了。你的心意好,不过我真的什么也不能再接受啦。”

“真的?可我还是要送你礼物,只要我高兴,只要我看到能让你显得更漂亮的东西,就带来送给你。我要送你一块深绿色波纹绸,让你做件上衣,配上这顶帽子。不过我要警告你,我可是不怀好意的。我这是用帽子和首饰做诱饵,引诱你下陷阱。你要时刻记住,我做什么事都不是没有目的,也从不办事不图回报。我从来不做没报酬的事。”

他的两只黑眼睛扫视着她的脸,最后落在她的嘴唇上。斯佳丽垂下眼帘,满心紧张。他要对她放肆了,埃伦的话说得没错。他要亲吻她了,反正他想亲吻她。她心里忐忑不安,拿不定主意,不知道是不是该让他亲吻。要是她拒绝,说不定他会抢走帽子,送给别的姑娘。要是她允许他随便亲一下,说不定他以后还会送她许多漂亮礼物,为的是再亲吻她。男人都看重亲吻,天知道到底是为了什么缘故。他们跟姑娘亲吻一回,往往就对姑娘爱得死去活来,要是姑娘聪明,只让男人亲一次,以后再也不许他亲,那男人说不定会当众丑态百出,逗人开心。要是瑞特·巴特勒爱上她,还愿意向她承认,乞求得到她的一吻,或者博得她的欢笑,那可真够有趣的。好吧,她就允许他亲一回。

可他并没有要亲吻她的意思。她的目光透过睫毛瞥了他一眼,喃喃地挑逗他。

“这么说,你从来不白做任何事情,是吗?那你想从我这儿得到什么?”

“还得等着瞧。”

“好吧。要是你以为我会为了一顶帽子就嫁给你,告诉你吧,我不干,”她壮着胆子说道,说完脑袋一扭,那模样十分可爱,把帽子上的羽毛震动得上下抖动。

他的小胡子下露出亮晶晶的白牙齿。

“夫人,你这是自作多情。我并不想要你嫁给我,也不打算娶别的姑娘。我这人天生不适合结婚。”

“真是的!”她嚷起来。她心里慌了,决心要引逗他放肆一下。“我也不愿意,就是跟你亲吻也不愿意。”

“那你干吗把嘴撅成这种滑稽模样?”

“哎呀!”她朝镜子里瞥了一眼,见自己撅起红唇,一副期待亲吻模样。“哎哟!”她又嚷了一声,顿时心头火起,使劲跺脚。“我从没见过你这么可恶的男人,我再也不要见到你了。”

“要是你真的这么想,就该把帽子丢在地下踩。我的天,你发这么大脾气,准知道踩帽子更解恨吧。好啦,斯佳丽,把帽子丢到地上使劲踩踩,好让我看看你多么讨厌我和我送的礼物。”

“看你敢碰这顶帽子,”她紧紧抓住帽带上的蝴蝶结,连连往后退。他轻声笑着追上去,一把抓住她的手。

“唉,斯佳丽,你太幼稚了,闹得我心里难过,”他说道。“既然你盼望我亲你,那我就亲亲你,”说完俯下身漫不经心用小胡子在她脸蛋上蹭了一下。“现在,你看是不是该抽我一耳光,好维护自己的体面呢?”

她撅起嘴,露出不屑神色,翻起眼睛来看他的眼睛,只见他深邃的黑眼睛里满是滑稽神情,她不禁扑哧一声笑了。这家伙真爱捉弄别人,真可气!既然他不想娶她,甚至不愿亲吻她,那他想要的到底是什么呢?要是他不爱她,干吗频频来访,还送她礼物?

“这样好多了,”他说道。“斯佳丽,你跟着我只会学坏,要是你有点脑筋,就该赶我走。就看你有没有这个本事了,我可是很难让人撵走的。不过你跟我在一起没好处。”

“是吗?”

“你不至于看不出来吧?自从我在义卖会上见到你以来,你做的事都让城里人吃惊,该受责备的其实是我。是谁怂恿你跳舞的?是谁迫使你承认说,我们光荣的事业既不光荣,也不神圣?是谁刺激你承认说,为夸夸其谈的原则丢掉性命的人都是大傻瓜?是谁让你变成老太婆们说闲话的对象?又是谁使出绝招,引诱你接受了一件礼物?要知道,淑女一旦接受这种礼物就失了身份。”

“巴特勒船长,你也太自命不凡了吧。我还没干出什么太不像话的事情,再说啦,就是没有你插手,我也照样做得出你说的这些事情。”

“我看未必,”他说道,他的脸色忽然沉下来,活泼神色也消失了。“要是没有我,你仍然是查尔斯·汉密尔顿的伤心寡妇,因为照顾伤员有个不错的名声。可结果呢……”

她已经不再听他说些什么,只顾喜滋滋对着镜子端详自己,心里想着今天下午就戴这顶帽子去医院,给疗养的军官送花。

她并没有想过,他最后这番话说得颇有道理。她没明白过来,是瑞特替她撬开了寡妇生活的监牢,虽然她受人青睐的美女时代早已过去,可他却放她出来,让她在未婚姑娘堆里称王称霸。她同样没明白,在他的影响下,她已经远远背离了埃伦的教诲。变化是在循序渐进中发生的,摒弃一个小规矩似乎跟对抗另一个小规矩没什么相关,而且一切看上去都跟瑞特无关。她并没有意识到,正是在他的怂恿下,她才将母亲关于礼数的严厉教诲全然抛在脑后,把淑女的艰深课程全都忘了个精光。

眼下,她只知道这顶帽子跟她再不能的相称了,而且她一个子儿都没花,这么看来,不管瑞特口头上是不是承认,他准是爱上她了。她当然想找法子让他自己承认。

第二天,斯佳丽站在镜子跟前,手里抓着一把梳子,嘴里叼满了发卡,要做个新发型。梅贝尔最近去里士满探望丈夫,说这种发型是州府最时兴的。发型还有个名字,叫“猫、鼠、耗子”,做起来挺难的,要先把头发从中间分开,每边分成三绺,一绺比一绺小,靠近中缝的那绺最大,就是“猫”。“猫”和“鼠”还好梳,可就是小“耗子”不好对付,发卡总是滑落,让她气恼。不过她打定主意要做好这个发型,因为瑞特要来吃晚饭。只要她的服饰或头发有一点儿新花样,他总能看在眼里,还少不了评论两句。

她苦苦应付那两绺浓密的鬈发,忙得额头上汗水直淌,这时,她忽然听见楼下门厅里传来急匆匆的脚步声,知道是玫兰妮从医院回来了。她发觉玫兰妮是一步两阶奔上楼来,不由心里一怔,停下手中的活计,手里拿的发卡定在半空中,她知道准是出事了,因为玫兰妮向来举止稳重,像个贵族遗孀似的。她连忙跑过去一把拉开门,玫兰妮冲进屋子,只见她满面通红,神色惊恐,像个做了错事的孩子。

她脸颊上沾着泪水,帽子落在脑后,帽带勒在脖子上,裙箍猛烈摆动着。她手里抓着个东西,一股廉价香水的气味随着她飘进屋子来。

“哎呀呀,斯佳丽!”她关住门,跌坐在床上。“姑妈回来了吗?怎么,还没回来?啊,谢天谢地!斯佳丽呀,我难过死了,真不想活了!我差点晕过去,彼得大叔吓唬我,说要把这事告诉佩蒂姑妈!”

“告诉她什么?”

“说我跟那位小姐……也可能是位太太……”玫兰妮用手帕扇着发烫的脸。“就是那个红头发女人,她名叫贝尔·沃特林!”

“哎呀,玫荔!”斯佳丽嚷起来,惊得目瞪口呆。

贝尔·沃特林就是她来亚特兰大第一天在街上遇见的那个女人,如今她肯定是城里最臭名昭著的女人了。许多妓女追随着士兵拥到亚特兰大来,其中最惹眼的就是这个贝尔了,因为她有一头红发,还身穿过分花里胡哨的衣服。她很少在桃树街或者其他上等住宅地段露面,即使她来了,规矩人家的女人见了都赶紧躲到街对面,避她惟恐不及。可玫兰妮竟然跟她说话。怪不得把彼得大叔给气坏了。

“要是让佩蒂姑妈知道了,我就不活啦!你知道的,她会哭闹,还会把这事传得城里人人都知道,闹得我没脸见人,”玫兰妮哭哭啼啼说道。“再说,本来不是我的错。我……我不能见了她躲开。那多无礼呀,斯佳丽,我……我替她感到难过。你觉得我这么想对不对呢?”

可斯佳丽并不关心这事的道德方面。她像一切有教养而且天真的年轻女子一样,对妓女都有一种好奇心。

“她有什么事?说起话来怎么样?”

“噢,她说话语句不通顺,可我看得出她想显得文雅,可怜的人儿。我从医院出来,彼得大叔没赶车去接我,我就想步行回家。走到埃默森家院子外面,只见她在他家树篱后面藏着呢!谢天谢地,幸亏埃默森一家都去了梅肯!她对我说:‘韦尔克斯太太,求你跟我说句话吧。’我也不知道她怎么会知道我的名字。我知道应该马上躲开她才对,可是……斯佳丽,我见她那么可怜,再说她是在求我呢。她身上穿的是黑衣服,头上戴着黑帽子,脸上没化妆,看上去挺正派,只不过头发是红的罢了。我还没来得及搭腔,她就说:‘我知道不该跟你说话,可我找过那个老家伙艾尔辛太太,要跟她谈谈,可没等我开口,她就把我从医院赶出来了。’”

“她真的管她叫老家伙?”斯佳丽听了乐开了怀。

“哎哟,别笑了。没什么好笑的。看来,这位小姐……就是说……这个女人,想去医院帮忙呢——你想得出吗?她提出每天上午可以在医院看护伤员,当然,艾尔辛太太准是一听这话就险些吓死,命令她从医院滚出去。然后她说:‘我也想出一份力。我也是联邦的人,跟你还不一样?’斯佳丽,我听她说想来帮忙,心里真的很感动。你想,既然她愿意为事业出力,就说明她并不是个彻头彻尾的坏人。你认为我有这想法很糟糕吗?”

“看在老天分上,玫荔,谁会操心你的想法是不是糟糕呢?快说说她还讲了些什么吧。”

“她说,她经常见太太们走这条路上医院去,觉得我……我……面善,就拦住我。她手头有点钱,要我拿去捐给医院,还要我千万别说出钱的来路。她说,要是艾尔辛太太得知钱是怎么来的,肯定不会接受。那是笔什么钱哪!我一想到这个就犯晕!我当时心烦意乱,急于脱身,就说了声:‘啊,好吧,你真好,’还说了点诸如此类的傻话,她笑了笑说:‘你真是个厚道人,’说完把这个脏兮兮的手帕塞到我手里。瞧,你闻得出这香水味吧?”

玫兰妮伸出手,只见那是一张男人的脏手帕,香水味浓得呛人,上面打了个结,里面包着不少硬币。

“她向我道谢,还说以后每礼拜都要带些钱给我。正这么说着,彼得大叔赶着马车来了,看见了我们俩!”玫荔说着放声大哭,身子一歪,脑袋靠在枕头上。“他一见我身边那个人,他……斯佳丽,他冲着我就咆哮起来!我一辈子还没听人家对我那么咆哮过呢。他还嚷着说:‘你赶紧给我上车!’当然我只好服从。他一路上把我数落个够,半句都不容我分辩,还说要把这事告诉佩蒂姑妈。斯佳丽,你快下楼求求他,求他别告诉姑妈。你的话他大概会听的。要是姑妈知道我哪怕正眼看过那个女人,就准得气死。你替我说说情,好吗?”

“好的,我去。不过咱们还是先看看这里面有多少钱吧。掂着挺沉的。”

她解开手帕四角的结子,一把金币滚在床上。

“斯佳丽,有五十块呢!全是金币!”玫兰妮数完黄灿灿的硬币,嚷起来。“你说,这种东西……这种钱……这种来路,用在士兵身上行吗?你觉得上帝会理解她的好意吗?她一片诚心想要帮忙,上帝不会计较钱不干净吧?我一想起医院什么都缺……”

可是,斯佳丽这时无心听她的话了,眼睛盯着看那方手帕,心里充满了羞辱和愤怒。手帕的角上有三个字母“R.K.B.”,是姓名的第一个字母。在她柜子的第一个抽屉里,恰好有张一模一样的手帕,那是瑞特·巴特勒昨天借给她的,当时他们在采野花,她用那张手帕包在花茎上。她本打算等他今晚来访时还给他的。

这么说,瑞特居然跟这个坏女人沃特林有来往,还给她钱。她捐给医院的钱就是这么来的。闯封锁线赚的金币。瑞特跟那种人鬼混,还敢正眼看规矩人家的女人!她居然还相信他爱上了自己!这事证明他不可能爱自己。

在她看来,坏女人和跟她们有关系的事全都很神秘,让人厌恶。她知道,男人光顾这种女人和他们干的勾当淑女根本就不该提,就是提起也要压低声音,用委婉隐晦的说法。她一向以为,只有粗鄙的男人才会找这种女人。在此之前,她从没想过上流男人也可能干出这种事——至于什么是上流男人,具体说,就是在上流人家遇到的男人,陪她跳过舞的男人。这给她的思路打开了一个全新的领域,让她感到毛骨悚然。说不定所有男人都这么干!他们逼着自己的妻子跟他们干那种事已经够丑陋的,还要到外面去找下流女人,花钱买那种乐子!啊,男人全是下流坯,瑞特·巴特勒更是男人里最坏的家伙!

她要把这张手帕摔在他脸上,赶他出门,再也不理睬他了。可是,不行,她当然不能那么做。她绝对不能让他知道她了解这个女人,更不该知道他找这女人的事。一位淑女绝对不该知道这种事。

“哼!”她想着想着,心头火起。“假如我不是个淑女,我什么话不敢跟那个恶棍说!”

她把手帕揉成一团,下楼去厨房找彼得大叔。经过火炉时,把手帕塞进炉子里,看着它变成火苗,心里虽燃起怒火却不能发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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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德国胖女人:指英国女王维多利亚一世(1837—1901在位)。因为她是英国历史上同时统治德国和英国的汉诺威王朝的后裔,作者便称她为德国女人。——译注

(2) 模仿拿破仑的懦夫:指拿破仑第三。一八五二年至一八七〇年在位的法国皇帝。——译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