飘 第五章

时值上午十点钟。天气暖和得不像是在四月份,金色的阳光透过宽大窗户上的蓝窗帘泻进屋里,把斯佳丽的房间照得通亮。奶油色的墙壁熠熠生辉,就连屋子深处的红木家具也闪耀着红酒般的光芒。地板像玻璃一样闪闪发亮,地上铺的小地毯色彩斑斓。

空气中已经有了夏天的气息,这是佐治亚夏季来临的预示,可春意仍迟迟不愿让位给酷暑。一股芬芳温暖的气息涌进屋子,温馨浓郁的气味来自各种花朵、新抽绿叶的树木,以及刚刚翻过的潮湿红土。斯佳丽透过窗户望出去,只见卵石车道两旁那两排盛开的水仙花耀眼夺目,无数金黄色的茉莉花垂向地面,宛如撑开的裙裾。一群模仿鸟和一群鸟还在为争夺她窗下那棵木兰树斗嘴,鸟的叫声尖利刺耳,模仿鸟的声音则柔和哀宛。

这样明媚的早晨通常总会把斯佳丽引到窗前,胳膊支在宽阔的窗台上,陶醉在塔拉庄园的芬芳和天籁中。可今天她却无心看太阳和蓝天,心里只闪过一个念头:“谢天谢地,总算没下雨。”床上,一条镶有本色花结的苹果绿波纹绸舞裙整齐叠放在一只大纸板箱里,准备带到十二橡树庄园,舞会开始前才穿。可斯佳丽看了裙子一眼,耸了耸肩。如果她的计划奏效,她今晚就用不着穿这裙子了。不等舞会开始,她和阿希礼早已踏上去琼斯博罗的蜜月旅行了。她该穿什么衣服参加室外烧烤宴呢?这是个让她伤脑筋的问题。

什么服装最能衬托出她的魅力,最能让阿希礼着迷?从八点钟开始,她就试穿一件件衣服,又一件件丢开,到头来,她站在那儿垂头丧气,心烦意乱,身上只穿着花边长内裤、亚麻布紧身胸衣、三层波浪形花边的亚麻布衬裙。在她周围,丢下的衣服散落在地板上、床上、椅子上,到处是五颜六色的衣服和凌乱的丝带。

这件玫瑰红色的薄纱裙跟粉红色宽腰带挺相配,可她去年夏天穿过,当时玫兰妮去十二橡树庄园做客,她肯定还记得,说不定还会狡黠地提起这事。这件黑色斜纹纱裙有蓬松袖和镜子里自己那张十六岁的面孔,仿佛担心看到脸上的皱纹和松弛的下巴;在青春娇嫩的玫兰妮面前,绝对不能显得稳重老气。这条带有淡紫色条纹的细布裙,边上镶着宽花边倒是挺漂亮,可就是根本配不上她这种类型;倒是跟卡丽恩那种纤巧的体形和没筋没骨的神情挺般配,可斯佳丽觉得,自己穿上活像个女学生;站在娴雅端庄的玫兰妮身旁,绝对不能像个傻乎乎的女学生。这条绿格子塔夫绸裙镶着好几条荷叶边,每条荷叶边上还有绿色天鹅绒带,对她倒是最合适的,其实这还是她最喜欢的一条裙子,因为穿上能让她的眼睛显出深翡翠色。可就是在紧身上衣的正面有一片明显的油渍;当然,她的胸针可以别在这片油渍上,但说不定玫兰妮一眼就能看出来。剩下的就是些五颜六色的布裙子,斯佳丽觉得在这种场合穿了显得喜庆气氛不足。还有几条舞裙和昨天穿过的那条绿色枝叶图案的细布裙。可那是条下午穿的裙子,不适合穿了参加室外烧烤,因为上面只有小蓬松袖,再说领口低得算是条舞裙了。但是除了穿这件再也没别的法子好想了。毕竟,她并不会因为穿露脖子、胳膊和胸脯的衣服害羞,就算早上穿着不太得体她也不在乎。

她站在镜子面前,扭动身子扫视自己的侧影,觉得自己的身材绝对不会给自己丢人。她的脖子倒是有点短,却十分圆润,她的胳膊更是丰满诱人。她的胸部让紧身衣托得高高隆起,乳房非常漂亮。她根本用不着像大多数十六岁姑娘那样,在紧身胸衣的里衬缝上一排排丝绸褶皱,才能衬托出满意身段的曲线和丰满。她很高兴自己继承了母亲埃伦白嫩纤细的双手和小巧的两脚,她但愿自己的身材能有埃伦那么高,但自己的身高已经让她非常满意了。真可惜,不能把腿露出来,她撩起衬裙,望着长内裤下丰满匀称的双腿,心生遗憾。她的腿真漂亮。就连费耶特维尔学院的小姐们都一致公认她的腿漂亮。至于她的腰肢,不论是在费耶特维尔、琼斯博罗还是在三个县里,要说腰细,哪个姑娘都比不上她。

想到自己的腰,让她不由联想起了实际问题。这件绿色细布裙袍的腰身是十七英寸,可黑妈妈却不紧勒,任凭她的腰长到十八寸,只能穿那条斜纹布裙子。黑妈妈必须替她勒得紧些才成。她推开门听动静,听见楼下过道里有黑妈妈沉重的脚步声。她急不可耐,大声叫黑妈妈,她知道埃伦这时正在熏肉室给厨娘分配当天的食品,就放心大胆扯开嗓子喊。

“有人还当我会飞呢,”黑妈妈嘟囔着哼哧哼哧爬上楼梯。她喘着粗气进门,一副准备干仗的架势。她那双大手端着一个托盘,上面是热腾腾的食物,两块甘薯涂满黄油,一堆荞麦饼淌着糖浆,还有一大片浸在卤汁里的火腿。一见黑妈妈端来的东西,斯佳丽气不打一处来,原先的懊恼变成了眼下的敌意。刚才兴致勃勃试穿衣服,竟忘了黑妈妈铁定的规矩,奥哈拉家小姐凡是出去参加任何聚会,都必须先把肚子填得饱饱的,到时候就什么也吃不下了。

“别来这个。我不吃。你把它端回厨房去。”

黑妈妈把托盘放在桌子上,双手叉腰摆出架势。

“你非吃不可!想想去年那次烧烤野餐,我病了没让你吃饱再走,让人说闲话。你非吃不可,一口都不能剩。”

“我不吃!好了,过来给我勒紧点,我们已经晚了。我都听见马车到门外了。”

黑妈妈换了副哄娃娃的口吻。

“听话,斯佳丽小姐,乖乖过来吃一点。卡丽恩小姐和苏埃伦已经吃完了。”

“她们尽管吃好了,”斯佳丽鄙夷地说,“她们的胆子比兔子都小。可我不吃!一看见饭菜我就饱了。我忘不了上次吃光整整一托盘东西才去卡尔弗特家,他们特地从萨凡纳运来冰做成冰激凌,结果我只吃得下一小口。今天我可要玩个尽兴,吃个满意。”

黑妈妈听了这番歪理邪说,气得双眉紧皱。一位年轻小姐该做什么不该做什么,在黑妈妈眼里就像黑与白一样分明,根本没有中间余地。苏埃伦和卡丽恩都是任她铁掌捏的泥巴团,都毕恭毕敬听她的教训。但是,要说服斯佳丽总是像要打一场恶仗,才能让她知道自己心血来潮的举止有失小姐身份。黑妈妈每次制服斯佳丽都非易事,使用的花招白人想都想不出来。

“你不管人家怎么议论这个家,我可要管,”她嚷道,“我不能眼睁睁让聚会上的人说你从小没教养。我对你说了一遍又一遍,女人吃东西少得像鸟儿一样才算得上小姐,我决不让你上韦尔克斯先生家像头猪似的吃个没完。”

“我妈是个淑女,可她也吃东西的。”斯佳丽顶了句嘴。

“等你结了婚,你也可以吃,”黑妈妈反驳道,“埃伦小姐在你这岁数上,出了门从来什么都不吃,你宝莲姨妈和尤拉莉姨妈也不吃。后来她们都结了婚。拼命乱吃的年轻小姐大半找不着丈夫。”

“我才不信呢。你生病那回我去参加烧烤野餐,事先没吃东西,阿希礼·韦尔克斯对我说,他就是喜欢见到胃口好的姑娘。”

黑妈妈摇了摇头,像是感到了不祥之兆。

“男人们嘴上说的跟心里想的完全是两码事。再说,我也没见阿希礼先生向你求过婚。”

斯佳丽皱起眉头,恶狠狠的话到了嘴边又打住了。黑妈妈一语道破了她的心事,没什么好争的。黑妈妈见斯佳丽执拗的神色,便端起托盘,改变策略,换上一副黑人特有的花招,叹了口气朝门口走去。

“唉,算了。厨娘准备托盘的时候,我就对她说过:‘看吃相就分辨得出女人是不是位小姐,’我还对厨娘说,‘我还没见过哪个白人小姐比玫荔·汉密尔顿上次去看阿希礼先生时吃得更少……我是说,她去看印第亚小姐时。”

斯佳丽扫了她一眼,目光中带着狐疑,可黑妈妈的胖脸上只露出一副诚实相,看得出她惋惜斯佳丽不是位淑女,而玫兰妮·汉密尔顿却是淑女。

“把托盘放下,过来替我再勒紧些,”斯佳丽烦躁地说,“完了我吃点。现在吃就勒不紧了。”

黑妈妈心中暗喜,把托盘放下。

“我的小乖乖要穿什么哪?”

“那个。”斯佳丽指了指那堆蓬松的绿色细花布裙。黑妈妈立刻摆出一副凶样。

“不,你不能穿这个。早上穿不合适。下午三点以前不能露胸脯,再说这裙子没领子没袖子。你天生爱生痱子,我可忘不了上次你去萨凡纳,在海滩上坐了坐就长了一身痱子,我给你用奶油搽了整整一冬天才好。我可要告诉你妈了。”

“我穿衣服前你要是跟她露一个字,我就一口也不吃,”斯佳丽冷冷地说,“等我穿好了,妈就是喊我回来换也来不及啦。”

黑妈妈见自己这一招不灵,无可奈何叹了口气。在这两害之间,让斯佳丽身穿晚装参加上午的室外烧烤,比她像头猪一样狂吃猛喝还是好些。

“手里抓个东西,吸口气。”她命令道。

斯佳丽顺从地振作起来,紧紧抓住一根床柱。黑妈妈使劲抽拉紧身衣上的系带,鲸骨架越抽越紧腰围越来越细,她的眼睛里浮出又得意又爱怜的神色。

“谁都没有我小乖乖这么细的腰,”她赞许道,“我每次把苏埃伦小姐的腰束到二十英寸多一点儿,她就要晕倒了。”

“哼!”斯佳丽气喘吁吁,说话都困难了,“我一辈子从来没晕过。”

“行啦,你就是偶然晕个一两回也没什么害处,”黑妈妈劝道,“你就是有点不懂事,斯佳丽小姐。我告诉你多少遍了,你要是见了蛇啊,老鼠啊什么的,不晕倒就不得体。我不是说在家里这样,是说出去做客的时候。我告诉过你……”

“噢,快点吧!别说个没完。我会找到丈夫的。等着瞧吧,我就是不尖叫不晕倒,看找着找不着。天哪,紧身衣真紧!套上裙子吧。”

黑妈妈仔细把十二码细布做成的绿色枝叶图案的裙子套在她山一般的衬裙上,从后面替她把低领上衣扣上。

“在大太阳下别脱披肩,就是觉得热也别摘帽子,”她命令道,“要不然,回家的时候黑得就像斯莱特里家老太太一样了。好了,宝贝,过来吃吧,不过别吃得太快。要是重新束紧身衣就不行了。”

斯佳丽顺从地在托盘面前坐下,不知道肚子里填下饭菜,还有没有呼吸的余地。黑妈妈从脸盆架上拉下一块大毛巾,仔细围在斯佳丽的脖子上,铺展到她腿上。斯佳丽先吃火腿,因为她喜欢吃火腿,就勉强咽下去。

“天哪,要是我已经结了婚就好了,”她愤愤然说着开始不情愿地对付甘薯,“老是做作,想做什么都不成,真让我厌烦。我讨厌假装比鸟儿吃得还少,本来想奔跑却只能步行,跳舞一连两天也不累,却说跳一支华尔兹就犯晕。我讨厌对那些见识连我一半都不如的男人违心说什么‘你真了不起!’我也厌烦了假装自己什么都不懂,好让男人们告诉我的时候觉得自己了不起……我一口也吃不下了。”

“吃块热饼。”黑妈妈毫不通融。

“为什么一个姑娘为找个丈夫要装得那么傻?”

“我猜那是因为男人们不知道自己想要的是什么。他们自以为知道呢。他们想要什么,你给他们什么就是了,免得做一辈子老闺女。他们自以为想要的姑娘胆子小得像耗子,胃口小得像鸟儿,又根本没有头脑。男人可不想娶个让他疑心比自己还有头脑的女人做老婆。”

“你不觉得男人结婚后发现妻子比自己还有头脑会吃惊吗?”

“这个嘛,到那时就太晚了。他们已经结了婚。再说啦,男人也愿意自家老婆有头脑。”

“总有一天,我想做什么就做什么,想说什么就说什么,就是有人不喜欢,我也不在乎。”

“这可不行,”黑妈妈口吻严厉地说,“只要我还有口气就不行。把饼吃下去。蘸着卤汁吃,宝贝。”

“我看北佬的姑娘们就用不着干这种傻事。去年我们在萨拉托加,我见许多姑娘举止都显得很有头脑,在男人面前也一样。”

黑妈妈鼻子里哼了一声。

“北佬姑娘!是啊,小姐,我猜她们的确是心直口快,可我在萨拉托加就是没见有什么人向她们求婚。”

“可北佬肯定也要结婚的,”斯佳丽争辩道,“他们又不是从地里长出来的,准得结婚生孩子。他们的人那么多。”

“男人是为了她们的钱才娶她们的。”黑妈妈一口咬定说。

斯佳丽把浸了卤汁的面饼送进嘴里。也许黑妈妈的话说得对。这话准是有点道理,因为埃伦也这么说过,只是说法不同,话也比较婉转。不错,她所有女伴的母亲都谆谆教导女儿,需要表现出弱不禁风,墨守成规,天真无邪的样子。要培养这种矫揉造作并且一致保持下去,还真需要相当的头脑呢。也许她有点太鲁莽。她偶然还跟阿希礼争论过,把自己的看法老实说出来。大概正因为这事,还有她喜欢有益健康的步行和骑马,结果他离开自己转向弱不禁风的玫兰妮。也许她该改变一下策略……但是她觉得,要是阿希礼向女性设下的圈套屈服,她绝对不会像现在一样尊敬他。

要是哪个男人没头脑,因为听见一声痴笑,见到女子昏厥,受“你多了不起”这种话的恭维就上当,这种人根本就不值得爱。可他们看上去都喜欢这一套。

假如她过去对阿希礼的策略不对……算了,过去的事反正已经过去了。今天她要采用不同的策略,正确的策略。她要他,而且要想得到他只有几个钟头可让她利用。要是晕倒或者假装要晕倒行得通,她就玩晕倒的把戏。要是傻笑、献媚或者装傻能吸引他,她也乐意卖弄一番,她能装得比凯瑟琳·卡尔弗特更傻。如果需要大胆手段,她也会采取。今天时候到了!

没有人告诉斯佳丽说,她的真实个性和惊人的活力比她打算采取的任何假面具更加迷人。要是有人对她这么说,她准会高兴,却不会相信。她置身其间的文明社会也不会相信,因为女人的本性当时受到的轻视可谓空前绝后。

马车载着斯佳丽沿红土路朝韦尔克斯家庄园驶去,她不禁感到一阵掺杂着愧疚的喜悦,因为母亲和黑妈妈都不去参加聚会。烧烤野餐上没有人会微微挑起眉毛或撅撅下嘴唇,表示干涉她的行动计划。当然,苏埃伦明天肯定会搬弄是非,不过,要是一切都随斯佳丽的心愿成为现实,她跟阿希礼订婚或私奔肯定让家人受刺激,足以抵消大家的不快。真的,她非常高兴埃伦有事不得不待在家里。

杰拉尔德那天早上灌了一肚子白兰地,把乔纳斯·韦尔克森解雇了,埃伦留在塔拉,为的是在他走之前核对庄园的账目。斯佳丽去那间小账房跟母亲吻别的时候,她正坐在高高的写字台前,上面的文件格里塞满了各种文件。乔纳斯·韦尔克森手拿帽子站在她身旁,一张黄脸皮包骨头,几乎掩饰不住仇恨的怒火,东家如此随便就把他解雇了,就因为玩女人这么桩小事,就让他丢了全县最好的监工美差。他一遍又一遍对杰拉尔德说过,埃米·斯莱特里那孩子的父亲除了可能是他还可能是十来个其他男人。杰拉尔德也认可——可是照埃伦看,他的性质并不因此有什么两样。乔纳斯憎恨所有的南方人。他恨他们对他那副冷冰冰的礼貌,他们藐视他的社会地位,还勉强装出礼貌来掩饰。他最恨的是埃伦·奥哈拉,因为她就是所有南方人的缩影。

黑妈妈是庄园的女仆总管,就留在家里帮埃伦。赶车座位上坐在托比身旁的是迪尔西,放在她腿上的一个长盒子里装着小姐们的舞裙。杰拉尔德骑着他那匹高大的猎马,走在马车旁边。他喝足了白兰地,浑身是劲,这么快就解决掉韦尔克森那桩倒霉事,他心里觉得高兴。他把担子推卸给埃伦,根本没考虑过她错过这次烧烤野餐,也错过跟朋友们的聚会心里有多失望。这是个晴好的春日,他的田地里是一片美景,鸟儿在啁啾歌唱,他觉得自己还非常年轻贪玩,根本顾不得去考虑其他人。他还不时放声唱上段《佩格坐在低槽马车上》以及其他爱尔兰小调,要不就哼唱比较忧郁的《罗伯特·埃米特挽歌》:“她已远远离去,离开她那年轻英雄长眠的土地。”

他十分快活,想到一整天都能高声大谈北佬和战事,便激动得心花怒放。身边带着三个漂亮女儿,她们身穿舒展的带衬花裙,打着滑稽小阳伞,他觉得很得意。他没考虑前一天跟斯佳丽谈的事,因为他早已把这事忘了个一干二净。他一心想着她长得漂亮给自己增了光,还想到她的眼睛像爱尔兰的山丘一样碧绿。后一个念头让他感到自我形象在升华,因为其中包含了某种诗意,便冲着女儿们大声唱起《身穿绿衣》。

斯佳丽望着他,目光中带着亲昵的轻蔑,活像个母亲望着虚张声势的儿子。她心里清楚,等到太阳下山时,他准会喝个烂醉。天黑以后,他在回家的路上又会像往常一样,骑马腾越过十二橡树庄园到塔拉庄园之间的每一道篱笆墙。她希望上帝发慈悲,也希望他那匹马凭良好感觉奔跑,能让他避免折断自己的脖子。他不愿绕道过桥,总是抄近路策马涉水过河,回到家吵闹个不停,让波克扶他进账房,倒在沙发上睡觉。每逢这种场合,波克就手提一盏灯,等在前厅门外。

他会把身上穿的灰色绒面呢新套装搞得一塌糊涂,早上醒来,他就为此破口大骂,还会对埃伦仔细叙述黑暗中他的马怎么从桥上跌进水里——这套露骨的谎话谁都骗不了,可大家都信,他不禁认为自己很聪明。

“爸爸又可爱又自私,真是个没责任心的好人,”斯佳丽这么想着,心里涌起一阵对他的敬爱。这天早上她又兴奋又快乐,不但觉得杰拉尔德可爱,而且整个世界都是可爱的。她长得漂亮,对此她心里明白。不等天黑,她准能把阿希礼收归己有。太阳温暖和煦,佐治亚明媚的春光展现在她眼前。一路上,看到路边的黑莓已经长出茸茸新绿,掩盖了冬雨冲刷留下的那一道道难看的红土沟,金樱子花蔓延生长在红土层下露出的花岗岩上,周围还有淡紫色的野生紫罗兰。河岸旁树木茂盛的山丘上,山茱萸树盛开着耀眼的白花,仿佛绿叶间仍积着残雪。山楂花枝已经含苞欲放,一串串嫩白色变成深粉红色。阳光透过树木枝叶洒在地面上的枯松针和野生忍冬草上,形成深红色、橘黄色、玫瑰色的斑斓地毯。微风徐来,淡雅的野花芬芳醉人,沁人心脾,整个世界简直都芳香可餐。

“今天多美啊,我一辈子也忘不了,”斯佳丽想道,“说不定还是我成婚的大喜日子呢!”

她喜滋滋想像着,就在今天下午,或者在今晚的月光下,她会跟阿希礼从这片鲜花盛开的绿野美景中飞驰而过,奔向琼斯博罗,找一位牧师。当然啦,她还得找个亚特兰大的牧师重新主持她的婚事,不过那事该由埃伦和杰拉尔德去操心。埃伦要是听说自己女儿跟别人的未婚夫私奔,准会又恼又羞,气得脸色煞白,想到此她不禁感到畏惧,可她知道,母亲见她幸福准会原谅的。杰拉尔德知道了准会大声咒骂,但是,虽然他昨天说了那么多不让她嫁给阿希礼的话,要是他家与韦尔克斯家结了亲,他心里会有说不出的高兴。

“不过,那种事我结了婚再操心不迟。”她心里把这种烦恼抛在一边。

在如此温暖的阳光下,在如此明媚的春光里,遥望十二橡树庄园的烟囱开始从河对岸的山丘后面显现出来,她只觉得心怦怦直跳,其他事情全都感觉不到了。

“我要在那儿住上一辈子,度过五十个这么美的春天,说不定还不止五十个呢。将来,我要告诉儿孙们说,这年春天有多么美,比他们将来度过的哪一个春天都迷人。”想到这里,她高兴得忘乎所以,不禁合着唱起了《身穿绿衣》的最后合唱,博得杰拉尔德大声喝彩。

“真不明白今天早上你怎么这么高兴,”苏埃伦恼咻咻地说,她心里含着怨恨,觉得要是自己穿了斯佳丽的这身绿色绸舞裙,准比她漂亮得多。真不知道斯佳丽干吗总是那么自私,就是不愿借给她衣服和帽子,再说,妈妈干吗总是护着她,说绿色对苏埃伦不合适。“你跟我知道得一样清楚,今晚就要宣布阿希礼订婚的消息。今天早上爸爸也说过这事。我还知道你喜欢他已经有好几个月了。”

“你知道的也就是这些。”斯佳丽说着伸了伸舌头,不愿扫自己的兴。等到明天早上这个时候,苏埃伦还不知道有多惊讶呢。

“苏茜,你清楚根本不是这么回事,”卡丽恩听了觉得吃惊,表示反对,“斯佳丽喜欢的是布伦特。”

斯佳丽看着小妹妹,一双绿眼睛含着微笑,心想,怎么人人都这么可爱。全家人都明白,卡丽恩那颗十三岁的心里只装着布伦特·塔尔顿,可人家只当她是斯佳丽的未成年小妹妹,从来没把她放在心上。遇上埃伦不在场,全家人就用他的名字逗她取乐,直到把她逗哭才罢休。

“亲爱的,我一点儿也不喜欢布伦特,”斯佳丽心情愉快,便慷慨地说,“再说,他也根本不喜欢我。因为他在等着你长大呢。”

卡丽恩又欢喜又疑惑,圆圆的小脸蛋涨成了粉红色。

“哎呀,斯佳丽,这话当真?”

“斯佳丽,你知道妈妈说过,卡丽恩年纪太小,还不该考虑男朋友,可你却往她脑子里灌这种念头。”

“哼,去搬弄是非吧,谁在乎呢?”斯佳丽回答道,“你想压制小妹,那是因为你心里清楚,她再过一年左右就长得比你漂亮了。”

“今天你们都要留神,开口说话要礼貌,要不然回去可要收拾你们,”杰拉尔德警告说,“别说话!是马车的声音吧?来的不是塔尔顿家就是方丹家。”

他们驶近通往含羞草庄园和费尔希尔庄园那条树木茂密的山道岔路时,马蹄声车轮声越来越清晰,树木后面,女子嬉笑吵闹的喧嚣声越来越响亮。杰拉尔德骑马跑到前面,他拉住马挥手示意托比把车停在岔路口。

“是塔尔顿家的女眷,”他对女儿们说,红润的脸膛乐得熠熠放光,因为除了埃伦之外,全县的女士们中间,他最喜欢的就是红头发的塔尔顿太太。“而且是她亲自驾车。啊,这女人的马术可不得了!体壮如牛却身轻如燕,还漂亮得让人直想亲她。可惜你们谁都没有这本事,”他一面用又慈爱又责备的眼光扫视女儿们,一面补充了一句,“卡丽恩见了可怜的牲口就害怕,苏一抓住缰绳就手脚不灵了,你呢,乖闺女……”

“哼,我反正从来没有让马甩下来过,”斯佳丽愤愤地说,“塔尔顿太太可是每次打猎都跌下马背。”

“还像男人一样摔断了锁骨,”杰拉尔德说,“既没有晕过去,也没有嚷嚷个没完。好啦,别说了,她来了。”

塔尔顿家的马车进入眼帘,车上坐满了衣裙亮丽、阳伞鲜艳、面纱飘拂的姑娘们。正像杰拉尔德所说,坐在驾驭座上赶车的正是塔尔顿太太,他脚踏马镫欠身脱帽致意。马车上坐着塔尔顿家四个女儿和她们的保姆,另外还有装着姑娘们舞裙的几个长纸板盒子,马车塞得满满的,根本没有车夫坐的地方了。再说,贝特丽丝·塔尔顿只要两条胳膊没有用绷带吊着,就决不愿让其他人赶车,不管是白人还是黑人。她看似身体脆弱,骨架子纤细,皮肤白皙,仿佛一头火红的头发把脸上的血色都吸进那团活力无穷的晶莹发丝中了,可她身体十分健康,精力充沛不知疲倦。她生过八个孩子,个个像她一样,都是一头红发,全都精力充沛。县里人说,她养育孩子非常有方,因为她养孩子就像养马驹,既有慈爱的宽容,又有严格的纪律。塔尔顿太太的座右铭是:“管教而不伤锐气。”

她爱马,开口闭口总是谈论马。她熟悉马的脾性,驾驭马的本领比县里随便哪一个男人都强。她的八个孩子把山丘上那座凌乱的房子挤得满满的,小马驹在围场里挤不下就跑到屋前草地上。她在庄园里走走,身后总是跟着一群儿女、马驹、猎狗。她相信自己的马通人性,尤其是那匹名叫内利的红牝马。要是到了她每天该骑马的时间家务让她脱不开身,她就把糖罐子交给一个小黑孩子,说:“给内利吃一把糖,告诉它说我就来。”

除了少数几个场合外,一般她总是身穿骑马服。不管骑不骑马,心里总是想骑,因为她从来都有这个念头,所以一起床就穿骑马服。每天早上,不管下雨还是天晴,内利都要佩上马鞍在房门外来回溜达,等待塔尔顿太太百忙中抽个把小时的空出来骑在它背上。不过费尔希尔庄园是个难以管理的庄园,要想抽点空也真难,内利多半是在房门外一个钟头又一个钟头独自溜达,贝特丽丝·塔尔顿呢就整天心神不定,把骑马衣的下摆撩起来搭在手臂上,露出脚上那双六英寸长的骑马靴闪闪发亮。

今天她身穿没有光泽的黑丝裙,裙裾衬在过了时的狭裙箍上,看上去还是像身穿骑马服,因为这身裙子的式样是按骑马服剪裁的,她头上戴的那顶无边黑帽上插了根长长的黑羽毛,遮挡住一对充满热情闪闪发亮的棕色眼睛,跟平常打猎戴的那顶不成形状的旧帽子并无二致。

她看见杰拉尔德,就挥动鞭子拉住那两匹欢腾奔跑的红马,坐在马车后面的四个姑娘探出身子齐声嚷叫着打招呼,把马儿都惊得腾跃起来。路人要是见了这光景,会以为两家人多年没见面了,其实塔尔顿家和奥哈拉家两天前刚刚聚过。但是这家人喜欢交际,喜欢邻居,尤其喜欢奥哈拉家的姑娘。当然啦,他们只喜欢苏埃伦和卡丽恩。县里的姑娘没一个喜欢斯佳丽的,喜欢她的恐怕只有那个没主见的凯瑟琳·卡尔弗特。

夏天,县里差不多每礼拜都有人举办一次烧烤野餐聚会,但是,最会享乐的就是红头发的塔尔顿这家人,她们参加每一次烧烤野餐和每一场舞会都像是平生第一次,兴奋得不亦乐乎。四姐妹长得漂亮丰满,一齐坐在马车里,挤得裙箍裙裾相互交叠,阳伞草帽挤作一团。她们的宽边草帽上插着玫瑰花朵,黑丝绒帽带束在下巴上,帽子下面露出深浅不同的红头发,赫蒂的头发是纯红色,卡米拉是草莓红,兰达是铜褐色,最小的姑娘贝齐有一头萝卜红的头发。

“真是些好姑娘,夫人,”杰拉尔德在马车旁边拉住马殷勤地说,“不过她们要赶上母亲还差得远呢。”

塔尔顿太太那对赤褐色眼珠骨碌碌转了转,咂了咂下嘴唇扮个鬼脸,算是表示感谢。姑娘们纷纷嚷起来:“妈,别跟人眉来眼去的,要不然我们告诉爸爸了!”“我敢打赌,奥哈拉先生,遇上像你这么帅的男人,她从来不让我们得到机会!”

这些俏皮话逗得斯佳丽随着大家一起哈哈大笑,不过她像以往一样,总是对塔尔顿家姑娘对待母亲那种没大没小的态度深感震惊。她们的口吻仿佛母亲跟她们是平流同辈,仿佛她还不满十六岁似的。在斯佳丽看来,不用说以这种口吻跟母亲说话,就是心里有这念头也是大逆不道。可是……可是塔尔顿家姑娘与母亲的关系却非常融洽,她们可以责备她取笑她,不过心里却敬爱母亲。斯佳丽心里连忙虔敬地对自己说,她并不是喜欢塔尔顿太太这样的母亲而不喜欢埃伦,不过话说回来,能跟母亲嬉戏作乐倒的确很有趣。她清楚,即使有这个念头也是对埃伦的不恭敬,便觉得惭愧。她明白,马车里那几个火红头发下的脑瓜里绝对不会有这种让她们烦恼的念头,像以往一样,每逢她觉得自己跟邻居不一样,一阵烦躁就会涌上心头。

她脑子快却没有分析能力,不过她隐约感觉到,虽然塔尔顿家姑娘像马驹一样无拘无束,又像发情的野兔般癫狂,可她们都头脑简单无忧无虑,这是她们家的一种遗传天性。她们父母都是佐治亚人,都来自佐治亚北部,上一代人就是拓荒者。他们充满自信,也信赖周围环境。他们就像韦尔克斯家人一样,生来知道自己该做什么,不过这两家办事的方式完全两样。她们心里没有斯佳丽胸中常有的冲突,她的身体中混合着沿海地区温文尔雅有教养的法国贵族血统,以及精明淳朴的爱尔兰农民血统。斯佳丽既愿意像崇拜偶像一样敬爱自己的母亲,又有拨乱她的头发捉弄她的念头。可她知道,她应该选定一条路,非此即彼。正是出于同样的情绪,她渴望在男孩子面前显得像个有教养的文雅淑女,同样也想做个顽皮女孩,随意跟人亲几个嘴。

“今儿早上埃伦上哪儿去啦?”塔尔顿太太问道。

“我家辞了监工,她留在家里跟他对账呢。他和男孩们呢?”

“噢,他们几个钟头前就骑马去十二橡树庄园了,是去那儿尝潘趣酒,我敢说,是想看看够不够劲,好像他们不能从现在一直喝到明天早上似的!我要请约翰·韦尔克斯把他们留下过夜,就是把他们安顿在马厩里也成。五个男人一齐灌酒我可受不了。要是只有三个,我还应付得了,可……”

杰拉尔德连忙打断她改变话题。他感觉到自己的三个女儿正在背后偷笑,因为这让她们联想起了去年秋天他从韦尔克斯家最后一次烧烤宴上回家时的模样。

“塔尔顿太太,你今天怎么没骑马?说真话,你不骑在内利背上就不像你自己了。你可是个斯腾特呀。”

“斯腾特,我?你这个无知的孩子!”塔尔顿太太模仿他的爱尔兰土音嚷道,“你是说森特(1)吧。斯腾特是个嗓音像铜锣一样的男人。”

“管他是斯腾特还是森特,反正没什么关系,”杰拉尔德回答道,并不在意自己出了个错,“夫人,你赶猎狗时,嗓音就像铜锣。”

“你就是那样,妈,”赫蒂说,“我对你说过,你见了狐狸,喊叫声高得就像个科曼奇(2)人。”

“没有保姆给你洗耳朵时你叫得声音大,”塔尔顿太太回了一句。“你都十六岁了!得了,说说我今天怎么没骑马吧。内利今天一大早下马驹了。”

“真的!”杰拉尔德嚷道,他真的很感兴趣,两眼闪烁出爱尔兰人对马的热情。斯佳丽再次比较自己的母亲与塔尔顿太太,心里又是一惊。在埃伦眼里,牝马从来不下马驹,母牛也不产小牛,其实,母鸡生蛋这种事她都从来不提。可塔尔顿太太就没有这种顾忌。

“生了匹小母马,对不对?”

“不,是匹漂亮的小公马,腿足有两码长。你一定要骑马过来看看,奥哈拉先生。那可真是匹塔尔顿家的马,毛色红得就像赫蒂的鬈发。”

“脸长得也像赫蒂。”卡米拉说着尖叫一声,躲进一片翻滚的衣裙灯笼裤和翻动的宽边帽下面,因为赫蒂真的拉长了脸,开始动手拧她。

“我这群小姑娘今儿早上高兴劲十足,”塔尔顿太太说,“她们一大早听到阿希礼和他那个亚特兰大的小表妹的消息,就乐得手舞足蹈。那闺女叫什么名字来着?玫兰妮?上帝保佑这孩子,是个招人疼的小宝贝。可我把她的名字和长相都忘了。我家厨娘就是韦尔克斯家管家的老婆,他昨晚来报信,说是他们今晚就要宣布订婚。今天早上厨娘把消息告诉了我们。这几个闺女就高兴得什么似的。这我就弄不懂了。几年来大家都知道阿希礼要娶她,当然啦,我是说他要不娶梅肯的伯尔家一个表妹,准会娶她。这就跟霍尼·韦尔克斯要嫁给玫兰妮的弟弟查尔斯一个样。哎,告诉我,奥哈拉先生,难道韦尔克斯家的人娶个亲戚圈子以外的人就不合法吗?因为要是……”

斯佳丽没听见他们后面的说笑。片刻间,仿佛太阳钻进一片阴冷的云彩,让世界笼罩在阴影里,夺走了万物的光彩。嫩绿的树叶看上去全都蔫了,山茱萸苍白黯淡,山楂花片刻以前还是漂亮的粉红色,此刻却显得凋零残败了。斯佳丽的手指掐着马车坐垫,一时她的阳伞也晃动个不停。这一方面是因为她得知了阿希礼要订婚,还因为人们谈论这事的口吻竟然这么轻松。很快,她的勇气又朝气勃勃地恢复了,太阳再次露出面孔,四野的景色重新焕发出光彩。她清楚阿希礼爱她。这是毫无疑问的。她暗自微笑着想像出,这天晚上并不宣布订婚,塔尔顿太太该多么吃惊——要是有人私奔,她又该多么惊讶。她会跟邻居们说,斯佳丽真是个小狐狸,当时默不作声听她说玫兰妮的事,可心里早跟阿希礼……这念头让她乐得笑出了酒窝。赫蒂一直密切关注着她妈妈的话对斯佳丽会产生什么效果,见到她的笑容觉得莫名其妙,微微皱起眉头,靠回座位上。

“我不管你怎么说,奥哈拉先生,”塔尔顿太太加重了语气说,“完全不对,表亲通婚,哼。阿希礼跟汉密尔顿家孩子结婚就够糟了,至于霍尼嫁给那个脸色苍白的查尔斯·汉密尔顿……”

“霍尼要是不嫁查理,就再也逮不着别的人了,”兰达仗着自己有人缘,话说得刻薄。“除了他,她再没有其他情人。他们倒是订了婚,可他根本就对她没什么情意。斯佳丽你记得去年圣诞节他是怎么追你的……”

“别那么恶毒,小姐,”她母亲说,“表兄妹不该结婚。就是远房表亲也不该结婚,会削弱种系的。人不是马。要是知道马的血统,可以让母马跟它兄弟交配,也可以让种马跟它女儿交配,为的是生出好品种。可人就不行。血统也许保住了,精气却不行了。这种……”

“听我说,夫人,这事我倒要跟你争辩两句!你能告诉我谁家比韦尔克斯家的人更强吗?自打布赖恩·波鲁还是个孩子那时起,他们家一直就近亲通婚。”

“他们该赶紧打住,因为看出不好的苗头了。阿希礼倒还没什么,他看上去还长得挺帅,不过就连他也……看看韦尔克斯家那两个姑娘吧,面无血色,真可怜!姑娘当然是好姑娘,可就是面无血色。再看看可怜的玫兰妮小姐,骨瘦如柴,一阵风都能把她刮走,一点精神也打不起来。她自己一点主见都没有。‘不,夫人!’‘是,夫人!’她就会说这几个字。你懂我的意思吧?那个家庭需要新鲜血液,像我家红头发孩子或者你家斯佳丽那样生气勃勃的优良血统。得了,别误会我的意思。韦尔克斯一家有自己的主见,的确是好人,你知道他们全家人都让我喜欢,可说话得实在!他们生养太多,又是近亲通婚,对不对?他们在干路上,硬实路上还能跑,不过,你记住我这话,我不相信韦尔克斯家在泥泞道上走得动。我相信他们家在繁育过程中没留下精气,到了紧急关头,我可不指望他们能应付突如其来的情况。经不起风雨的血统。我宁愿要一匹任何天气下都能奔跑的高头大马!再说,他们的婚配已经让他们跟这一带的人都不一样了。不是老玩弄钢琴,就是脑袋钻在书本里。我看没错,阿希礼宁愿念本书,也不想去打猎!我这是当真的,奥哈拉先生!你看看他们的骨头架子吧。太细了。他们需要强有力的公母品种……”

“嗯……嗯……”杰拉尔德接应着,突然觉得羞愧,意识到自己听这番话很感兴趣,也完全合适,但是对埃伦似乎完全不合适。说实在的,他心里明白,要是她得知自己的女儿竟然听到这么一番露骨的谈话,心就再也平静不下来了。可塔尔顿太太像往常一样,一旦打开话匣子说自己喜爱的话题,就再也听不进其他意见,不论说的是马匹配种,还是人的婚配。

“这事我懂,因为我就有几个表亲相互通婚,相信我吧,他们的孩子全都像牛蛙一样,眼睛往外凸,可怜的娃娃们。当时我家要我嫁给一个远房亲戚,我像匹小马驹似的拼命反抗。我说:‘不成,妈,我才不嫁呢。要不然我的孩子都要得跗节腱鞘炎和慢性肺气肿。’我妈一听我说出跗节腱鞘炎这几个字就晕了过去,可我就是不让步,我祖母也给我撑腰。你知道吗,她也懂不少马配种的知识呢,她说我的话没错。是她帮我跟塔尔顿先生私奔的。瞧瞧我这些孩子!个头大,身体棒,没一个好生病的,也没有发育不全的,只有博伊德个头小点,才五英尺十英寸。听我说,韦尔克斯家……”

“我不是故意要改变话题,夫人。”杰拉尔德连忙插嘴说,他注意到卡丽恩露出迷惑的神情,苏埃伦也是一脸的好奇神色,他恐怕她们向埃伦提出尴尬问题,那就能让埃伦得知他这个护卫角色扮得多么不得体。让他高兴的是,他的乖女儿倒像个大家闺秀那样,看上去在思索别的事情。

这时赫蒂·塔尔顿替他解了围。

“老天哪,妈,咱们快走吧!”她不耐烦地嚷道,“这毒日头都要把我烤熟了,我都听见脖子上爆出泡来啦。”

“再等片刻,夫人,”杰拉尔德说,“把马卖给我们骑兵的事你决定了没有?战争说不定哪天就要打响,弟兄们都想定下这事。那是克莱顿县的一个骑兵连,我们想要给他们配上克莱顿县的马。可你真固执,至今还不肯把你的好马卖给我们。”

“恐怕根本就不会打什么仗,”塔尔顿太太敷衍道。她的心思完全撇下韦尔克斯家的古怪婚姻习惯,转到了别处。

“怎么,夫人,你不能……”

“妈,”赫蒂再次插嘴说,“你不能到了十二橡树庄园再跟奥哈拉先生谈马匹的事?跟这儿不一样吗?”

“说得对,赫蒂小姐,”杰拉尔德说,“我只耽搁你们一分钟时间。我们马上就要到十二橡树庄园了,那儿的人不论老少都想知道马匹的事。啊,这事真让我痛心,你妈妈这么漂亮的好夫人,对她的几匹马竟然这么小气!哎呀,你的爱国心上哪儿去了,塔尔顿太太?邦联对你就毫无意义?”

“妈,”小贝齐尖叫起来,“兰达坐在我的裙子上,整个给我弄皱了。”

“好啦,把兰达推开,贝齐,别吵。听我说,杰拉尔德·奥哈拉,”她目光咄咄逼人地反驳道,“你别拿邦联吓唬我!我看邦联对你我没什么两样,我送了四个儿子去部队,你可是一个也没有。我的儿子能照顾自己,可我的马不能。要是我能肯定我的马是让我认识的小伙子骑,是给有教养的上流绅士骑,我情愿贡献出来,一个子儿也不收。没错,我会毫不犹豫。可让我的漂亮马儿让那些只会骑骡子的乡巴佬和穷白佬去折磨!先生,没门!想到我的马让人骑出鞍伤,没人好好喂养,我会寝食不安。你以为我会让那些没头脑的白痴骑我娇贵的宝贝,把嘴上勒出道道伤痕,鞭挞得它们垂头丧气?一想到这个我现在都浑身起鸡皮疙瘩!不行,奥哈拉先生,你想要我的马是一片好意,可你最好上亚特兰大去买些老马给那帮乡巴佬骑。反正他们分辨不出好赖。”

“妈,请你让我们动身吧,”卡米拉请求道,她也跟大家一样不耐烦了,“你知道得清清楚楚,到头来反正得把你的宝贝马儿给他们。到时候爸爸和哥哥们讲一通邦联需要马的大道理,你就会哭上一场,交出它们。”

塔尔顿咧开嘴笑笑,抖了抖缰绳。

“我决不做这种事。”她说着用鞭子轻轻挨了马一下。马车便飞驰而去了。

“是个好女人,”杰拉尔德说着戴上帽子,回到马车旁边,“赶车吧,托比。我们会跟她好好说,最后得到她的马。当然啦,她说得对。她说得没错。一个人不是个绅士,就不该骑在马背上,只配当个步兵。可惜县里没有那么多庄园主的儿子,凑不成整整一个骑兵连。你说呢,我的乖女儿?”

“爸爸,请你骑在我们后面,要不就在前面。你扬起这么多尘土,都要把我们呛死了。”斯佳丽说。这种谈话让她分了心,她再也忍受不下去了,可她急于要在抵达十二橡树庄园前整理一下思路,培养培养情绪,显出迷人的样子。杰拉尔德顺从地用马刺踢了一下马,扬起一片红尘,去追塔尔顿家的马车,以便继续谈马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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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森特:(Centaur)希腊神话中的半人马兽,英语中的含义是马术高明的骑手。——译注

(2) 科曼奇人:美国土著居民,曾居住在堪萨斯西部和得克萨斯北部,现居俄克拉何马州。十八世纪从怀俄明州南移时,成为捕猎野牛的游牧族。——译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