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在晚上六点钟左右;一片猫眼石色的晕雾笼罩到蔚蓝的海面上;透过这片晕雾,秋天的太阳洒出它那金色的光芒。白天的炎热已渐渐减低了,海面上升起一阵微风,像是大自然从午睡醒来后所发出的呼吸一样;一阵爽神的微风沿着地中海的海岸吹拂,把夹杂着清新的海的气息的花草香味到处播送。
在这个从直布罗陀到达达尼尔,从突尼斯到威尼斯的浩瀚无垠的大海上,一艘整洁、漂亮、轻捷的游艇正在黄昏的轻雾中滑行。游艇的动作像是一只迎风展翅的天鹅,平稳地在水面上滑行。它前进得很迅速,而同时又很优美,在它的后面留下一条发光的水痕。渐渐地,太阳消失到西方的地平线后面去了;但像是要证实神话家的幻想似的,它那没掩藏好的光芒泄露出来逗留在每一个波浪的浪尖上,似乎说明火神去藏在海神安费德丽蒂的怀抱里,后者虽然竭力要把她的爱人掩藏在她那蔚蓝的大毯子底下,却始终掩饰不住。海面上的风虽然还不够吹乱一个少女头上的鬈发,但那艘游艇却行进得很迅速。船头上站着一个身材高大、肤色浅黑的男子,他用一对睁大着的眼睛看他们渐渐接近一片乌压压的陆地,那块陆地成圆锥形地矗立在万顷波涛之中,像是一顶硕大无朋的迦太兰人的帽子。
“那就是基度山吗?”那旅客用一种抑郁的口吻问道。这艘游艇是按照他的吩咐准时赶来的。
“是的,大人,”船长说,“我们到了!”
“我们到了!”那旅客用一种无法形容的悲哀的音调把这句话复述了一遍。然后他又低声说,“是的,那是港口。”于是他又带着一个比流泪更伤心的微笑再陷入一连串的思索里。几分钟以后,陆地上发出一道转瞬即逝的闪光,一声枪声传到游艇上。
“大人,”船长说,“那是陆上的信号,您可要亲自答复吗?”
“什么信号?”
船长向这座岛指了一指,岛边升起一缕渐渐向上扩大的轻烟。
“啊,是的,”他说,像是从一场梦里醒来似的。“拿给我。”
船长给他一支实弹的马枪;旅客把它慢慢地举起来,向空放了一枪。十分钟以后,船上的帆一一卷起,他们在小港口外五百法尺的地方抛下锚。小艇已经放到水上,艇里有四个船夫和一个舵手。那旅客走下小艇,小艇的船尾上铺着一块蓝色的毡毯供他坐垫,但他并不坐下来,却叉起两臂站着。船夫们等待着,他们的桨半举在水面外,像是鸟儿在滴干它们的翅膀似的。
“开!”那旅客说。八条桨一齐插入水里,不曾溅起一滴水花,小船迅速地向前滑进。一会儿,他们已到了一个天然的小港里;船底触到沙滩不动了。
“大人请骑在这两个人的肩头上好吗?他们可以送您上岸去。”那青年做了一个不在乎的姿势答复这种邀请,自己跨到水里,水齐及他的腰。
“啊,大人!”舵手轻声地说,“您不应该这样的,主人会骂我们的呀。”
那青年继续跟随着那在前面探步的水手向前走。约莫走了三十步以后,他们登上陆地了。那青年在地上猛蹬了几下,抖掉身上的水分,然后四面观望,想找一个人为他引路,因为天气已经漆黑了。正当他转过身去的时候,一只手落到他的肩头上,一个使他吓了一跳的声音喊道,——
“晚安,玛西米兰!你很守时刻,谢谢你!”
“啊!是你吗,伯爵?”那青年用一种几乎可说很欢喜的声音说,双手紧紧地握住基度山的手。
“是的,你瞧,我也像你一样的守约。但你身上还在滴水,我亲爱的朋友,我得像卡吕普索对忒勒玛科斯[1]所说的那样对你说,你必须得换一换你的衣服了。来,我已为你准备了一个住处,到了那儿,你不久就会忘掉疲劳和寒冷了。”
基度山发现那青年又转过身去了,的确,摩莱尔很惊奇那些带他来的人竟一言不发,不要报酬地离开了他。他们已经在回到游艇上去了,他可以听到他们的桨声。
“噢,是了,”伯爵说,“你去找那些水手吗?”
“是的,我一个钱都没有付给他们,可是他们却已经走了。”
“别把那件事情挂在心上了,玛西米兰,”基度山微笑着说,“我曾和航海业中的人约定:凡是到我的岛上来的旅客,一切费用都不收。用文明国家里所用的时髦话来说,我与他们之间是有‘协定’的。”
摩莱尔惊奇地望着伯爵。“伯爵,”他说,“你不再是那个在巴黎的你了。”
“为什么呢?”
“因为在这儿,你笑了。”
伯爵的额头阴暗了。“你说得很对,玛西米兰,你唤醒了我的实际境况,”他说,“我很高兴再看见你,忘记一切快乐都是暂时的。”
“噢,不,不,伯爵!”玛西米兰抓住伯爵的双手喊道,“请笑吧。你应该快乐,应该用无所谓的态度来向我证明:对这些受苦的人,生命只是一个累赘。噢,你是多么慈祥仁爱呀!你假装出这种高兴的样子来鼓励我的勇气。”
“你错了,摩莱尔,我刚才是真的高兴。”
“那末你忘了我,——那就更好了。”
“怎么会呢?”
“是的,正如比武的勇士在走进角斗场以前对罗马皇帝所说的那样,我也要对你说:‘去赴死的人来向你敬礼了。’”
“你还没有感到宽慰吗?”伯爵带着一种奇怪的神色问道。
“噢!”摩莱尔带着一种充满了痛苦的眼光喊道,“你相信我能够吗?”
“听着,”伯爵说,“你可懂得我话里的意思?你不能把我看作一个普通人,看做一个只会喋喋不休说些废话的唠叨鬼。当我问你是否已经感到宽慰的时候,我是以一个能洞悉心底秘密的人的资格来对你说的。嗯,摩莱尔,让我们一同来检查一下你心底里的情形吧。难道使你身躯像受伤狮子一样跳动的痛苦仍然存在?难道你的渴望只有到坟墓里才能熄灭?难道依旧还有那种迫使你舍生求死的悔恨吗?难道是勇气耗尽,愁闷把要照耀的希望之光抑止?难道记忆的丧失使你不能哭泣了?噢,亲爱的朋友,假如是这样的话,假如你不再能哭泣,假如你那冰冻的心已经死掉,假如你把一切信托给上帝的话,——那末,玛西米兰,你是感到宽慰了,别再抱怨吧。”
“伯爵,”摩莱尔用坚定而平静的口吻说,“且听我说,我的人虽还在人间,但我的思想却已升到天上。我之所以到你这儿来,是因为希望可以死在一个朋友的怀抱里。世界上的确还有几个我所爱的人。我爱我的妹妹,我爱她的丈夫。但我所需要的,是两条坚强的臂膀,需要一个在我临终的时候还能对我微笑的人。我的妹妹会满脸泪痕地昏倒过去,我不忍心看到她那种痛苦的样子。艾曼纽会抢掉我手上的武器,大喊大叫地惊动全家人。你,伯爵,你不是凡人,假如你没有这个肉身的话,我会称你为神,——你甚至可以温和亲切地领我到死神的门口,是不是?”
“我的朋友,”伯爵说,“我还有一点怀疑,——你是否仍旧这样的软弱,还在以你的痛苦自傲?”
“不,真的,我很平静,”摩莱尔一面说,一面伸出一只手给伯爵,“我的脉搏并不比往常跳得慢或快。不,我觉得我已到达目的地,我不愿意再向前走了。你要我等待和希望,唉,不幸的忠告者呀,你可知道你的忠告使我付了多大的代价吗?我已等待了一个月,那就是说,我痛苦了一个月!我曾希望(人是一种可怜的动物)我曾希望——希望什么?我说不出来,——一件神奇的事情,一件荒谬的事情,一件奇迹。只有上帝知道那是什么,——因为他把我们称之为希望的那种傻念头和我们的理智混杂在一起。是的,我曾等待,是的,我曾希望,伯爵,而在我们这一刻钟的谈话中,你在不知不觉之中伤痛了我的心,——因为你所说的每一个字证明我并没有希望。噢,伯爵!我将宁静地、安适地去睡在死神的怀抱里!”摩莱尔说这几个字的时候是这样的有力,以致伯爵打了一个寒颤。“我的朋友,”摩莱尔继续说,“你要求延期到十月五日,今天是十月五日了。”他摸出他的表。“现在是九点钟,我还有三小时可以活。”
“就算是这样吧,”伯爵说,“来。”
摩莱尔机械地跟着伯爵走,在他的不知不觉之中,他们已走进岩洞。他觉得他的脚触到了地毯,一扇门开了,各种馥郁的香气包围了他,一片灿烂的灯光耀昏了他的眼睛。摩莱尔迟疑地不敢举步,他怕他所见的一切会软化他的意志。基度山轻轻地拉了他一把。“噢,”他说,“古代的罗马人被他们的皇帝尼罗王判死的时候,他们就在堆满着鲜花的桌子前面坐下来,吸着玫瑰和紫堇花的香气从容赴死,我们不是也可以像那些罗马人那样来消磨剩下的三小时吗?”
摩莱尔微笑了一下。“随便你好了,”他说,“死总是死,——脱离生命,因此也脱离了烦恼,也就是遗忘和安息。”他坐下了,基度山坐在他的对面。他们是在我们以前所描写过的那间神奇的餐厅里,那儿,在石像头上所顶的篮子里,是永远盛满着水果和鲜花的。
摩莱尔茫然地望着一切,大概什么都没有看见。“让我们像男子汉大丈夫似的来谈一谈吧。”他望着伯爵说。
“请说!”
“伯爵!”摩莱尔说,“你是人间一切知识的总汇,据你所给我的印象,你好像是从一个比我们这个世界更聪明和更进步的地方下来的。”
“你说的话有几分对,”伯爵带着那种使他非常漂亮的微笑说,“我是从一个名叫烦恼的星球上下来的。”
“你告诉我的一切,我都相信,并不去追问它的意义。所以,你要我活下去,我就活下来了,你要我希望,我几乎也希望了。所以我胆敢问你——你像是曾经历过死亡——死是不是痛苦的?”
基度山带着无法形容的怜爱望着摩莱尔。“是的,”他说,——“是的,假如你用暴力去打破那固执地求生的躯壳,那无疑是痛苦的。假如你用一把匕首插进你的肉里,假如你用一颗愚蠢地乱窜的子弹射穿你那略受震动就会痛苦万分的脑子,——你当然会痛苦,你将在一种可憎的方式下脱离生命,但在你痛苦绝望的时候,那种代价比这样昂贵的安息是更好的。”
“是的,”摩莱尔说,“我懂了,死像生一样,也有它痛苦和愉快的秘密。只是一般人不知道罢了。”
“你说得很对,玛西米兰。死,按照我们处理它的方法的好坏,可以成为一个像护士这样轻轻地拍我们入睡的朋友,也可以成为一个粗暴地把灵魂从肉体里拖出来的敌人。将来有一天,当世界的历史更悠久,当人类能够控制大自然的一切毁灭力来造福人群,——当人类,像你刚才所说的那样,已发觉了死的秘密的时候,那时,死就会像在你爱人的怀抱里沉沉睡去一样的甜蜜和安逸了。”
“假如你想死的时候,你是知道在哪种方式之下死的,是不是,伯爵?”
“是的。”
摩莱尔伸出他的手。“现在我懂了。”他说,“现在我懂得你为什么要带我到大海中的这个孤岛、到这个地下宫殿来的原因了,那是因为你爱我,是不是,伯爵?因为你爱我极深,要给我一次你刚才所说的那种死,——一种没有痛苦的死,一种可以允许我合拢双手,听到自己呼唤着凡兰蒂的死。”
“是的,你猜对了,摩莱尔,”伯爵说,“那确是我的本意。”
“谢谢!想到明天我就可以不再痛苦,我的心里感到很甜蜜。”
“那末你什么都不挂念了?”
“什么都没有了。”
“甚至对我也不吗?”伯爵非常激动地问道。
摩莱尔那对明亮的眼睛暂时黯淡了一下,然后又恢复了那种不寻常的光泽,一滴大泪珠滚下他的脸颊。
“什么!”伯爵说,“难道当你在这个世界上还有所挂念的时候,你竟还要死吗?”
“噢,我求求你!”摩莱尔用一种很低的声音喊道,“别再说了,伯爵,别再延长我的痛苦了!”
伯爵以为他在动摇了,这种信念使那在伊夫堡一度已经被克服的可怕的怀疑又复活了起来。“我正在极力要使这个人快乐,”他想道,“我要把这种补偿来抵消我所造成的灾祸。现在,假如我算错了,假如这个人的不幸还不够重,还不配享受我即将给他的幸福,唉!那末,只能以善来抵偿恶的我,将何以自处呢?”于是他大声说,“听着,摩莱尔,我看你的确非常烦恼,但你依旧相信上帝,大概是不愿意以你的灵魂解脱来作冒险的[2]。”
摩莱尔戚然微笑了一下。“伯爵,”他说,“我向你发誓,我的灵魂已不再是我自己的了。”
“玛西米兰,你知道我在这个世界上没有一个亲戚。我一向把你当作我的儿子。嗯,为了救我的儿子,我可以牺牲我的生命,那末,当然更有理由牺牲我的财产。”
“你是什么意思?”
“我的意思是:你之所以想脱离生命,是因为你不懂得一笔大财产可以取得一切享乐。摩莱尔,我的财产差不多有一万万,我把它给了你。有了这样的一笔财产,你可以达到每一种愿望。你有雄心吗?每一种事业你都可以干。翻天覆地,颠倒阴阳,疯狂癫乱,甚至犯罪也不要紧——但却要活下去。”
“伯爵,你已经答应过我的了,”摩莱尔冷冷地说,然后,他掏出表来,又说,“已经十一点半了。”
“摩莱尔,你忍心在我的家里,让我亲眼看着你这样做吗?”
“那末让我走吧,”玛西米兰说,“不然,我就要以为你之爱我,不是为了我的缘故而是为你自己的缘故了。”于是他就站起身来。
“很好,”基度山说,他的脸上顿时现出光彩,“你希望这样,你固执不化。是的,正如你自己所说的,你的确痛苦万分,只有一次奇迹才能治好你。坐下,摩莱尔,再等待一下。”
摩莱尔遵命。伯爵站起身来,用一只悬在他的金链上的钥匙打开一只碗柜,从碗柜里取出一只雕镶得很美丽的银质小箱子,箱子的四角雕塑着四个屈着身子的女人,象征要飞升到天上去的天使。他把这只箱子放在桌子上,然后打开箱子,取出一只小小的金樽,一按密钮,樽盖便飞了开来。这只樽里装着一种半固体的油质的东西,但因为樽上装饰着金子、翡翠、红宝石和蓝宝石,映得樽里五彩缤纷,所以看不清这种东西的颜色。伯爵用一只镀金的匙羹把这种东西取了一点儿,把它递给摩莱尔,并用坚定的眼光盯住他。这时才看出那种东西原来是淡绿色的。
“就是你所要的东西,”他说,“也就是我所答应给你的东西。”
“我从我的心坎里感谢你。”那青年从伯爵手里接过那只匙羹说。
基度山另外又拿了一只匙羹浸到金樽里。
“你要怎么样,我的朋友?”摩莱尔抓住他的手问道。
“摩莱尔,”他微笑着说,“我相信——上帝宽恕我——我也像你一样的厌倦了生命,既然有这样一个机会——”
“慢来!”那青年人说。“你,你在这个世界上有所爱也被人所爱,你,你有信心和希望,——噢,别跟从我的榜样,在你,这是一种罪。永别了,我的高贵和慷慨的朋友,永别了,我会把你为我所做的一切去告诉凡兰蒂的。”
于是,他一面按住伯爵的手,一面慢慢地,但却毫不犹豫地吞下了基度山给他的那种神秘的东西。然后他们两个人都沉默了。哑巴阿里小心地拿来烟管和咖啡以后便退了出去。渐渐地,石像手里的那几盏灯暗淡了,摩莱尔觉得房间里的香气似乎也没有以前那样强烈。基度山坐在他对面的阴影里,摩莱尔只看见伯爵那一对发光的眼睛。一种强有力的郁闷压倒了那青年,他的手渐渐放松,房间里的东西渐渐丧失了它们的形状和色彩,他那迷乱的视觉似乎看见墙上出现了门和门帘。
“朋友,”他喊道,“我觉得我是在死了,谢谢!”他作了一次最后的努力想伸出他的手,但那只手却无力地垂落在他的身边。然后,他似乎觉得基度山在那儿微笑,不是有时像能揭穿他心里的秘密的那种奇怪可怕的微笑,而是像一位父亲对一个婴儿所做的那种慈爱的微笑。同时,伯爵的身体似乎扩大了,他几乎比平常高大了一倍,凸出在红色的帷幕上,他那乌黑的头发掠到后面,他直挺挺地巍巍然地站在那儿,像是一位在末日审判时惩恶天使一样。摩莱尔软弱无力地倒在圈椅里,一种微妙的麻痹感渗入到每一条血管里,他的脑子里呈现出变幻莫测的念头,像是万花筒里的图案一样。他软弱无力地、微微一息地失去了对外界事物的知觉。他似乎已进入临死以前那种漠然的昏迷状态里了。他希望再紧握一次伯爵的手,但他自己的手却丝毫不能动弹。他希望说一声最后的告别,但他的舌头沉甸甸地固定在他的喉咙里,像是一尊雕像嘴巴里的一块石头一样。他那无神的眼睛不由自主地闭了拢来。可是,从他的眼睫毛里望出去,他看见一个熟悉的人影在他周围的一片迷雾中移动。那是伯爵,他刚才开了一扇门。
隔壁的寝室里——或说得更准确些,是一座神奇的宫殿——立刻有一片灿烂的灯光射进摩莱尔自愿承受临死痛苦的客厅里来。然后他看见一个非常美丽的女人出现在那隔开两个房间的门槛上。她脸色苍白,带着甜蜜的微笑,像是一位化成复仇天使的慈爱天使一样。“难道是天堂在我的面前打开了吗?”那个垂死的人想道,“那位天使很像是我所丧失的那一个。”基度山把那青年女子的注意力引到摩莱尔奄奄待毙的那张圈椅上。她合拢双手,嘴巴上挂着一个微笑向他走过去。
“凡兰蒂!凡兰蒂!”摩莱尔从他灵魂的深处喊道,但他的嘴唇却发不出声音来。他的全部精力似乎都已集中在那种内心的激动上,他叹息了一声,闭拢了他的眼睛。凡兰蒂向他冲过去,他的嘴唇又动了几动。
“他在喊你,”伯爵说,——“你把你的命运寄托在他的身上,死神本来会隔离他和你。但幸而有我在,我战胜了死神。从此以后,凡兰蒂,你们在人世间一定永远不能再分离,因为他曾冲进死的领域里去寻找你。没有我,你们都已死了,我使你们两个重归团圆。愿上帝把我所救的两条性命记在我的账上!”
凡兰蒂抓住伯爵的手,带着一种不可抗拒的欢喜的冲动把那只手捧到她的嘴唇上。
“噢,再谢谢我吧!”伯爵说,“请你不嫌烦地告诉我:是我恢复了你的幸福,你不知道我多么需要这种感谢的帮助。”
“噢,是的,是的,我真心诚意地感谢你!”凡兰蒂说,“假如你怀疑我这种感激的诚意,噢,那末,去问海蒂吧!去问问我那亲爱的姊姊海蒂吧,因为自从我们离开法国以来,她便老是和我谈论你,使我耐心地等候这个快乐的日子。”
“那末,你爱海蒂吗?”基度山带着一种他极力想掩饰但却终于掩饰不住的激动的情绪问。
“噢,是的!我一心一意地爱她。”
“噢,那末!听着,凡兰蒂,”伯爵说,“我对你有一个要求。”
“对我?噢,我竟有幸能够得上那个资格吗?”
“是的,你刚才称呼海蒂叫姊姊。让她真的做你的姊姊吧,凡兰蒂,把你对我的全部感激赐给她。保护她,因为,”伯爵的声音因感情激动而重浊起来,“从此以后,她在这个世界上只是孤零零地独自一个了。”
“孤零零地独自一个!”伯爵身后的一个声音复述说,“为什么呢?”
基度山转过身去,海蒂脸色苍白、一动不动地站在那儿,带着一种惊愕奇怪的表情望着伯爵。
“因为明天,海蒂,你就自由了,那时你就可以在社会上取得你应有的地位,——因为我不愿意让我的命运遮蔽了你。你是一位王子的女儿!我把你父亲的财富和名誉都送还了你。”
海蒂的脸色更苍白了,她把她那两只晶莹的手举向天空,用一种含泪的嘶哑的声音喊道:“那末你离开我了吗,爷?”
“海蒂!海蒂!你年轻美貌,忘掉我的名字,去找快乐吧!”
“很好,”海蒂说,“你的命令是应该服从的,爷。我将忘掉你的名字,去找快乐。”于是她向后退走。
“噢,天哪!”凡兰蒂喊道,她这时已靠在摩莱尔的身旁,让他的头靠在她的肩上,“你不见她的脸色是多么的苍白吗?你不见她是多么痛苦吗?”
海蒂带着一种心碎的表情答道:“他为什么应该懂得呢,我的妹妹?他是我的主人,而我是他的奴隶,他有权利可以不注意一切。”
听到这种一直钻到他心底的声音,伯爵禁不住打了一个寒颤,他的眼睛遇到了那青年女郎的眼睛,他受不了那一对眼睛的光彩。“噢,天哪!”他喊道,“难道我的怀疑是正确的吗?海蒂,你不喜欢离开我吗?”
“我还年轻,”海蒂温柔地答道,“我爱那个你给我造成得这样甜蜜的生命,我是不情愿死的。”
“那末,你的意思是,假如我离开你,海蒂——”
“是的,我就会死,爷。”
“那末你爱我吗?”
“噢,凡兰蒂!他问我是否爱他。凡兰蒂,告诉他你是否爱玛西米兰。”
伯爵觉得他的心在扩大和狂跳起来,他张开他的两臂,海蒂大喊一声,冲进他的怀抱。“噢,是的!”她喊道,“我爱你!我爱你像人家爱一位父亲、兄弟和丈夫一样!我爱你像我的生命一样,因为你是世界上最好、最高贵的人了!”
“那末,愿一切都如你所望吧,甜蜜的天使呀。上帝在我与敌人奋斗的时候支持我,给我胜利的上帝,不肯让我以苦修生活来结束我的胜利。我希望惩罚我自己,但上帝宽恕了我!那末爱我吧,海蒂!谁知道呢?或许你的爱会使我忘记那一切我不愿意记得的事情。”
“你是什么意思,我的爷?”
“我的意思是:你的一句话比二十年漫长的经验给了我更多的启示,我在这个世界里现在只有你了,海蒂。因为你,我又将与生命接触,因为你,我又将痛苦,因为你,我又将高兴。”
“你听到他说的话吗,凡兰蒂?”海蒂喊道,“他说,因为我,他会痛苦,——我,愿意以我的生命交给他的我!”
伯爵沉思了一会儿。“难道我已发现了真理了吗?”他说,“但不论这究竟是补偿或是惩罚,总之,我接受了我的命运。来,海蒂,来吧!”于是他用手臂挽住那青年女郎的腰,和凡兰蒂握了握手,便进去了。
在此后的一小时内,凡兰蒂焦急而默默无言地凝视着摩莱尔,终于,她觉得他的心跳动了,他的嘴唇吐出一丝微弱的气息,一阵宣布生命回来的轻微的寒颤通过那青年的全身骨骼。然后他的眼睛睁开来了,最初,那一对眼睛是呆板而没有表情的,然后视觉恢复了,而随着视觉的恢复,烦恼又来了。“噢!”他用绝望的口吻喊道,“伯爵欺骗了我,我还活着。”于是他伸手到桌子上,抓起一把小刀。
“最亲爱的!”凡兰蒂带着她那种可爱的微笑喊道,“醒一醒,看看我呀。”
摩莱尔发出一声大喊,他狂喜地、怀疑地、目眩神迷地、像是看到了天堂景色似地跪了下来。
第二天早晨,在天色破晓的时候,凡兰蒂和摩莱尔手挽着手在海边散步,凡兰蒂在叙述基度山如何在她的房间里出现;他如何揭露一切;他如何说明那件罪恶的始末;最后,他如何让她假死来救她的性命。
他们是发觉了岩洞的门开着,所以从洞门里出来的。最后的几颗夜星依旧在那淡青色的晨空中烁烁地发光。摩莱尔不久就看见一个人站在岩石堆中,那个人在等待他们招呼,他把那个人指给凡兰蒂看。
“啊!那是贾可布,”她说,“是游艇的船长。”于是她招手叫他走过来。
“你想和我们说话吗?”摩莱尔问道。
“我有一封伯爵的信要给你们。”
“伯爵的信?”他们俩都惊异地说。
“是的,请念吧。”
摩莱尔拆开信念道:——
我亲爱的玛西米兰,——岛边停泊着一艘小帆船。贾可布会带你们到里窝那去,那儿,诺梯埃先生正在等待他的孙女儿,他希望在他领她到圣坛前去以前,能先为你们祝福。我的朋友,凡是这个岩洞里的一切,我在香榭丽舍大道的房子,以及我在的黎港的别墅,都是爱德蒙·邓蒂斯赠给他老主人摩莱尔的儿子的结婚礼物。维尔福小姐将与你分享这些财产,因为,她的父亲现在已成了一个疯人,她的弟弟已在九月间和他的母亲一同去世,而我要求她把她从她父亲和她弟弟那儿继承来的那笔大财产赠给穷人。摩莱尔,告诉那位将分享你未来命运的天使,请她时时为一个人祈祷,那个人,像撒旦一样,一度曾自以为可与上帝匹敌;但现在,他已带着基督徒的自卑承认只有上帝拥有最高的权力和无穷的智慧。或许那些祈祷可以融解掉他心里所感到的悔恨。至于你,摩莱尔,我对你说一句知心话。世界上没有快乐或痛苦;只有一种状况与另一种状况的比较,只是如此而已。只有曾身受过最深切的悲哀的人,才最能体会最大的快乐。摩莱尔,我们必须经验过死的痛苦,才能体会到生的快乐。
所以,我心爱的孩子呀,享受生命的快乐吧!永远不要忘记,在上帝揭露人的未来以前,人类的一切智慧是包含在这四个字里面的:“等待”和“希望”。
——你的朋友基度山伯爵爱德蒙·邓蒂斯
这封信使凡兰蒂第一次知道她父亲的疯和她弟弟的死,在读这封信的时候,她的脸色苍白起来,她的胸膛里发出一声沉重的叹息,那并不因为沉默而减少其痛苦的眼泪连珠般地从她的脸颊上滚下来,她的幸福是付出很昂贵的代价的。
摩莱尔不安地四周观望。“但是,”他说,“伯爵太慷慨啦,凡兰蒂是会以我那微小的财产为满足的。伯爵在哪儿,朋友?领我去见他。”
贾可布指着地平线上。
“你是什么意思?”凡兰蒂问道,“伯爵在哪儿?海蒂在哪儿?”
“瞧!”贾可布说。
他们俩的眼睛都注视那水手所指的地方,在那分隔天空和地中海的蓝线上,他们看见一片白色的大帆。
“去了!”摩莱尔说,“去了!再会,我的朋友!再会,我的父亲!”
“去了!”凡兰蒂也低声地说,“再会,我的朋友!再会,我的姊姊!”
“谁知道我们将来是否还能再见到他们呢?”摩莱尔含着眼泪说。
“我的朋友,”凡兰蒂答道,“伯爵刚才不是告诉我们了吗?人类的一切智慧是包含在这四个字里面的:‘等待’和‘希望’。”
* * *
[1] 典出荷马名著《奥德赛》:卡吕普索是住在俄古癸亚岛上的女神,忒勒玛科斯船破落海,被救起,收留在她的岛上。
[2] 按基督教教义,人的生命是上帝赋予的,人没有权利可以消灭自己的生命。所以自杀的人灵魂不能得到解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