基督山伯爵 第七十三章 诺言

那的确是玛西米兰·摩莱尔。自从前一天起,他就过着一种非常痛苦的生活。凭着情人们所特具的本能,他预料到在侯爵去世和圣米兰夫人回来以后,维尔福先生的家里将会发生某种与他这个凡兰蒂的情人有很大利害关系的事情。我们马上就会看到,他的预感的确变成了事实。使他脸色苍白、浑身战栗地来到栗子树下铁门前的,并不仅仅是一种不安的感觉。凡兰蒂并不知道摩莱尔在等她,他以前是一向不在这个时候来看她的,所以她在这个时候到那个地点去,纯粹是碰巧,或说得更准确些,是一种心心相印。一听见摩莱尔喊她,她就向门口奔去。“你这个时候在这儿?”她说。

“是的,我可怜的姑娘,”摩莱尔答道,“我是带了坏消息来并且准备听坏消息的。”

“这实在是一间丧屋!”凡兰蒂说,“说吧,玛西米兰,虽然忧愁之杯似乎已经满了。”

“亲爱的凡兰蒂,”摩莱尔竭力掩饰他自己的情绪,说,“听着,我求求你,我要说的这件事是很严肃的。你什么时候结婚?”

“我把一切都告诉你,”凡兰蒂说,“对你,我什么都不必隐讳。这件事情今天早晨谈到了,而我那亲爱的外祖母,我本来算定她可以帮助我的,非但赞成这门亲事,而且极其切望赶快办成,他们只等伊辟楠先生一到,第二天就签订婚约。”

那个青年人不禁长叹了一声,悲哀地凝视着他的爱人。“唉!”他用低沉的声音说,“听自己所爱的女人泰然地说出这样的话来,真太可怕了,这就等于说:‘你行刑的时间已经定了,几小时之内就要执行。但这是无关紧要的事情,这必须得如此,我不愿意插身其间来阻止它。’嗯,既然如你所说的,一切只等伊辟楠先生一到就可以了结,在他到后的第二天,婚书就要签订,你就将属于他——那末你明天就要和伊辟楠先生订婚。因为今天早晨他已经到巴黎了。”

凡兰蒂喊了一声。

“一小时以前,我在基度山家里,”摩莱尔说,“我们正在谈天,他谈论你家里所遭到的不幸,我谈论你的伤心,那时忽然有一辆马车辚辚地滚进前庭来。在那时以前,我从来不相信有‘预感’之类的东西,但现在我却不能不相信了,凡兰蒂。听到那辆马车的声音,我就打了一个寒颤,不久我就听到楼梯上响起脚步声,把我吓得像死囚听到监斩官的脚步声一样。门终于开了,第一个进来的是阿尔培·马瑟夫,我开始打消我的恐惧,但当他的后面又进来一个青年人,而伯爵喊出:‘啊!弗兰士·伊辟楠男爵阁下!’的时候,我就集中我的全部力量和勇气来支持自己。或许我的脸色曾发白,或许我曾发抖,但我确信我的嘴唇上始终保持着微笑。五分钟以后我就告辞,在那五分钟里面,他们所说的话我一个字都没有听到——我算是彻底毁灭了!”

“可怜的玛西米兰!”凡兰蒂轻轻地说。

“凡兰蒂,现在已经到了你必须答复我的时间了。要记得,我的生命就悬在你的答复上。你预备怎么办?”

凡兰蒂低垂了头,她心里悲痛极了。

“听着!”摩莱尔说,“我们目前的情形非常严重急迫,这种情形你当然不是第一次考虑到。我觉得现在不是作无谓的悲哀的时候,这种事情让那些喜欢慢慢地受痛苦和安闲地吞服眼泪的人去做吧。世界上的确有这种人,而因为他们肯在人世间听天由命,上帝无疑的会在天上报偿他们。但在那些准备抵抗的人,他们就决不能损失一刻宝贵的时间而必须对命运之神的打击立刻予以还击。你是否预备和我们的厄运奋斗?告诉我,凡兰蒂,因为我就是为了问这件事情而来的。”

凡兰蒂浑身颤抖,恐怖地凝视着摩莱尔。去违抗她的父亲、她的外祖母以及她的整个家庭,这种念头她从来没有想到过。“你说什么,玛西米兰?”凡兰蒂问道,“你所谓奋斗是什么意思?噢,这是亵渎神圣的呀!什么!我违抗我父亲的命令和我那垂死的外祖母的心意?不可能的!”摩莱尔吓了一跳。“你的心地很高贵,不会不了解我,你对我了解得非常清楚,所以你以前已经承认愿意听天由命,亲爱的玛西米兰。不,不!我需要集中我的全部力量来和我自己奋斗,像你所说的那样饮干我的眼泪。但要我给父亲增忧,给临终的外祖母增加烦恼——决不!”

“您说得对。”摩莱尔平静地说。

“天哪!听你说话的那种口吻!”凡兰蒂伤心地说。

“我说话的口吻是一个崇拜您的人的口吻,小姐。”

“小姐!”凡兰蒂喊道,“小姐!噢,自私自利的人呀!他看到我的处境是绝望的,却假装不能了解我。”

“您错了,我十分了解您。您不愿意反抗维尔福先生;您不愿意失掉侯爵夫人的欢心;明天您就要签订那张自愿出嫁的婚约。”

“但告诉我,不然我又能怎么样呢?”

“别来问我,小姐。这种事情叫我判断是很糟糕的,我的自私心会使我盲目。”摩莱尔回答,他那种低沉的声音和紧捏的拳头证明他已愈来愈愤怒了。

“假如我愿接受你的建议,摩莱尔,那末你以为应该怎么办呢?来,回答我。这个时候你只是告诉我错了是不够的,你必须给我忠告。”

“你对我说的这句话是很认真的吗,凡兰蒂——就是我应该给你忠告?”

“当然啰,亲爱的玛西米兰,因为假如你的忠告是好的,我就可以遵从,你知道我对你的心。”

“凡兰蒂,”摩莱尔把一块已经松动的木板推在一边,说,“把你的手给我,证明你宽恕了我刚才发脾气。我的知觉已经混乱了,在过去的一小时内,我的头脑里曾发生过种种最激烈的念头。噢!假如你拒绝了我的忠告——。”

“你忠告我怎么做呢?”凡兰蒂举眼向天,叹了一口气。

“我是自由的,”玛西米兰答道,“也有力量可以养得起你。我发誓要在我的嘴唇吻你的额头以前就使你成为我合法的妻子。”

“你的话我听了要发抖!”那个青年女郎说。

“跟我去,”摩莱尔说,“我带你到我的妹妹那儿,她也值得做你的妹妹。我们乘船到阿尔及利亚,到英国,到美国去,假如你愿意的话,退隐到乡下去,等到我们的朋友和你家里谈妥以后再回到巴黎来也可以。”

凡兰蒂摇摇头。“我怕,玛西米兰,”她说,“这是一个疯子的意见,假如我不立刻断然阻止你,我就比你更疯了。不可能的,摩莱尔,不可能的!”

“那末你愿意对命运之神的命令屈服,甚至连反抗都不想反抗一下了!”摩莱尔忧郁地说。

“是的——即使要我死!”

“好吧,凡兰蒂,”玛西米兰说,“我再讲一遍,你说得对。真的,是我疯了,而你向我证明:热情可以使最正确的头脑盲目。你能够丝毫不受热情的影响而理智地思考,我谢谢你。那末,事情就是这样的了——明天,你就要无可挽回地答应弗兰士·伊辟楠先生,不仅仅只是一幕所谓签订婚约那种用来增加喜剧效力的演戏似的仪式,而且是出于你的本愿的,是不是?”

“你又要逼我绝望了,玛西米兰,”凡兰蒂说,“你又用刀子来挖我的伤口了!你预备怎么办——告诉我——假如你的妹妹听从了这样的一个计划?”

“小姐,”摩莱尔带着一个苦笑答道,“我是自私自利的,您已经这样说过的了。而作为一个自私自利的人,我不去想旁人处在我的地位会怎么做,而只想我自己预备怎么做。我只想现在我和您相识已有整整的一年。从我初次看见您的那天起,我就把我一切快乐的希望都寄托在一种可能性上,希望我或许可能赢得您的爱情。有一天,您承认您是爱我的。自从那一天起,我的希望就集中在拥有您的那种愿望上——那是我的生命。现在,我不再想了。我只是说,命运之神已转过来攻击我。我以为可以赢得天堂,但我输了。这在一个赌徒是平凡的日常事故,他不但可以把他所有的东西输掉,而且也会把他本来没有的东西也输掉。”

摩莱尔说这些话的时候态度十分平静。凡兰蒂用她那一对敏锐的大眼睛望他一会儿,竭力不让摩莱尔发现在她内心挣扎的悲痛。“但是,一句话,你打算怎么办?”她问。

“我打算向您告别了,小姐,上帝听到我的话,知道我内心的念头,我请他作证,证明我的确希望您的生活能这样宁静,这样快乐,这样充实,使您没有时间再来想到我。”

“噢!”凡兰蒂轻声地说。

“告别了,凡兰蒂,告别了!”摩莱尔鞠了一躬说。

“你到哪儿去?”那青年女郎一面喊,一面从缺口里伸出手来,抓住玛西米兰的衣服,因为根据她自己那种激动的情绪,她知道她爱人的那种平静的态度不能是真的——“你到哪儿去?”

“我要去走一条路,避免再给您的家庭增加麻烦,我要给一切忠诚专一的男子做一个榜样,让他们知道当处于我这样境地的时候,应该怎样做。”

“在你离开我以前,告诉我你要去做什么,玛西米兰。”

青年悲哀地微笑了一下。

“说呀!说呀!”凡兰蒂说,“我求求你。”

“您的决心改变了吗,凡兰蒂?”

“那是不能改变的,不幸的人呵!你知道那是一定不能改变的!”青年女郎喊道。

“那末告别了,凡兰蒂!”

凡兰蒂拼命摇那扇门,她想不到自己竟能有这样大的气力,而当摩莱尔走开去的时候,她把两只手都从缺口里伸出来,双手紧扭着使劲地转动她的手臂。“我一定要知道你要去做什么?”她说,“你到哪儿去?”

“噢,别怕!”玛西米兰站在一个短距离外说,“这是我自己命蹇运舛,我并不想叫旁人来负责。要是换了别人,他或许会声势汹汹地去找弗兰士先生,向他挑衅,和他决斗,那都是傻事。弗兰士先生跟这件事有什么关系呢?他今天早晨才第一次见到我,而且已经忘记他曾见过我这回事了。当你们两家准备联姻的时候,他甚至还不知道有我这个人存在。我对弗兰士先生并无敌意,我可以答应您,惩罚不会落到他的身上。”

“落到谁的身上呢,那末——我吗?”

“你,凡兰蒂?噢,天地不容!女人是不可侵犯的,自己所爱的女人是神圣的。”

“那末,落到你自己身上吗,不幸的人呵——你吗?”

“惟一有罪的人是我,不是吗?”玛西米兰回答。

“玛西米兰!”凡兰蒂说,“玛西米兰,回来,我求求你!”

他走近来,脸上带着他那种甜蜜的微笑,要不是他的脸色苍白,大家大概会以为他还是像往常那样很快乐的呢。“听着,我亲爱的,我崇拜的凡兰蒂,”他用他那种和谐而庄重的语调说,“像我们这样无愧于社会,无愧于家人,也无愧于上帝的人,可以互相看到对方的心,像读一本打开的书一样。我从来不是一个罗曼蒂克的人,我不是悲剧的主角。我既不模仿曼弗雷特,也不模仿安东尼。但虽然不曾明言,不曾发誓,而我的生命却已经和你的缠结在一起。你要离开我,你这样做是对的——我再说一遍,你是对的。但丧失了你,我就丧失了我的生命。你一离我,凡兰蒂,我在世界上就只剩下孤零零地独自一个了。我的妹妹已幸福地结了婚,她的丈夫只是我法律上的兄弟——就是说,是一个和我只有社会关系的人。所以,没有一个人再需要我这无用的生命了。我预备这样做:我要等到你真正结婚的时候,因为我不愿意错过或许可以碰得到的那种意想不到的机会——因为说不定弗兰士先生会在那以前死掉。当你向圣坛走过去的时候,或许会落下一个霹雳来把他打得粉碎。在一个被判了死刑的人,没有哪一种事情看来是不可能的,只要能够死里逃生,奇迹似乎也成了很合理的事情。所以,我要等到那最后的一刻,当我的苦难已经确定,无可挽回,毫无希望的时候,我就写一封密书给我的妹夫,另外写一封给警察总监,把我的企图通知他们,然后,在一个树林的拐角上,在一个深谷的悬崖边,在一条河的堤岸旁,我就坚决地,正如我是法国一个最诚实的人的儿子那样坚决地了结我的残生。”

凡兰蒂浑身痉挛似地发抖。她那两只握住铁门的手松了下来,她的手臂垂到身旁,两滴大泪珠滚下她的脸颊。那个青年悲哀而坚决地站在她的前面。

“噢!可怜可怜我吧,”她说,“你是要活下去的,可不是吗?”

“不!我凭人格担保,”玛西米兰说,“但那不会影响到你。你尽了你的责任,你可以安心了。”

凡兰蒂跪到地上,按住她那颗几乎快要爆裂开来的心。“玛西米兰!”她说,“玛西米兰,我的朋友,我地上的兄弟,我天上的真丈夫,我求求你,照我的办法做,忍着苦活下去,或许有一天我们会结合在一起的。”

“告别了,凡兰蒂。”摩莱尔又说。

“我的上帝,”凡兰蒂带着一种崇高的表情把双手举向天空,说,“我已经尽了最大的努力要做一个孝顺的女儿——我曾祈求、恳请、哀告,他不理我的祈求、我的哀恳或我的眼泪。算了,”她抹掉她的眼泪,恢复她坚决的态度,喊道,“我决心不愿意愁死,我情愿羞死。你可以活下去,玛西米兰,我愿意只属于你,几点钟?什么时候?是不是立刻就走?说吧,命令吧!我已经准备好了。”

摩莱尔本来已经走出几步,这时又回转来,他的面孔高兴得发白,把双手从缺口里向凡兰蒂伸过去。“凡兰蒂,”他说,“亲爱的凡兰蒂,你不必这样说——还是让我去死吧。为什么我要用暴力来获得你呢,假如我们的爱是相互的话?你是只从人道上着想才吩咐我活下去的吗?那末我情愿还是死了的好。”

“真的,”凡兰蒂嘟哝说,“假如他不关心我,这个世界上还有谁关心我呢?除了他以外,谁曾在我伤心的时候来安慰过我呢?我这颗出血的心能在谁的怀里得到安息呢?他,他,永远是他!是的,你说得对,玛西米兰,我愿意跟你去,我愿意离开父母的家,我愿意放弃一切。噢,我这忘恩负义的人啊,”凡兰蒂哽咽着喊道,“我愿意放弃一切,甚至我那亲爱的老祖父,哦,我忘记了他了。”

“不,”玛西米兰说,“你一定不会和他分离。你说诺梯埃先生曾对我表示过好感。嗯,在你出走以前,把一切都告诉他,假如他同意,那就是你在上帝面前得到了认可。我们一结婚,他就立刻来和我们住在一起,那时,他不仅有一个孩子,而且要有两个了。你曾经告诉过我你如何和他讲话以及他如何回答你,我很快地就可以学会那种无声的语言,凡兰蒂。噢,我庄严地向你保证,等待着我们的不是绝望,而是快乐。”

“噢,瞧,玛西米兰,瞧你对我有多大的力量!你几乎使我相信你了,可是你告诉我的那些事情都是疯话,因为我的爹爹会咒骂我。他非常固执——他绝不会宽恕我。现在且听我说,玛西米兰,假如凭我的机谋、我的哀恳或是由于意外事件——总之,不论是什么原因,只要我家迟延这件婚事,你愿不愿等待?”

“愿意的,我可以答应你,但你也要答应我,这件可怕的婚事决不能让它成为事实,即使你已经被拖到一位法官或一位教士前面,你也一定拒绝。”

“我可以凭世界上对我最神圣的一个人——凭我母亲——的名义向你发誓。”

“那末,我们且等一等吧。”摩莱尔说。

“是的,我们且等一等,”凡兰蒂回答,这几个字恢复了她的精神,“世界上有许多许多事情可以拯救我们这种不幸的人呢。”

“我完全相信,凡兰蒂,”摩莱尔说,“凡是你所做的事情,一定可以得到很完满的结果。只是假如他们不理你的哀恳,假如你的父亲和圣米兰夫人坚持要在明天就叫弗兰士先生来签订婚约——”

“那时你可以相信我的诺言,摩莱尔。”

“你不签约而——”

“来找你,我们就逃走。但从这一刻起直到那时,我们且不要去触怒天意,摩莱尔,我们互相不要再见面了。我们没有被人发觉,这是一种奇迹,是天保佑。假如我们被人撞见,假如被人知道我们是这样会面的,我们就再没有别的办法了。”

“你说得对,凡兰蒂。但我怎么去打听——”

“到公证人狄思康先生那儿去打听消息好了。”

“我认识他的。”

“我也会写信给你,听我的消息吧。对于这件婚事,玛西米兰,我也像你一样的害怕。”

“谢谢你,我敬爱的凡兰蒂,谢谢你,这就够了。我一知道时间,就赶到这个地方来。我可以帮助你很容易地翻过这道墙头,门口就有马车等着我们,我陪你到我的妹妹家里。我们且在那儿住下来,或是暂时隐居,或是仍旧参加社交活动,都听你的心意,我们要用我们的力量来抵挡压迫,我们不愿意像绵羊似的俯首帖耳地被人处死,只用哀叫来表示反抗。”

“赞成,”凡兰蒂说,“我也要像你对我所说的那样来对你说一句:玛西米兰,凡是你所做的事情,一定可以得到很完满的结果。”

“噢!”

“怎么样!你对你妻子满意了吗?”青年女郎伤心地问。

“我敬爱的凡兰蒂,单说一声‘是’是说得太少了。”

“但还是说吧。”

凡兰蒂过去一点,把她的嘴唇和门靠得非常的近,以致几乎碰到摩莱尔的嘴唇,因为摩莱尔的脸是紧紧地贴在又冷又硬的铁栅的那一边的。

“再会,那末,下次再见。”凡兰蒂说,硬起心肠就走。

“你会写信给我?”

“是的。”

“谢谢,谢谢,亲爱的妻子,再会!”摩莱尔抛出一个纯洁的飞吻,凡兰蒂飞也似的向来时的路上跑回去。摩莱尔一直听到她的衣服摩擦树枝的声音以及那条小径上的脚步声完全消失,然后带着一种说不尽感激的微笑举眼向天,感谢上帝允许他这样的被爱,然后他也走了。这位青年回到家里,等了一整夜,第二天又整整地等了一天,始终没有得到任何消息。第三天早晨十点钟左右,正当他要出门去拜访公证人狄思康先生的时候,邮差送来了一封小简,他知道这是凡兰蒂寄来的,虽然他以前并没有看见过她的笔迹。那封信的内容如下:

眼泪、请求、祈祷,都归无用。昨天,我到圣费里浦教堂去待了两小时,在那两小时里面,我从我灵魂的深处向上帝祈祷。天也像人一样的固执,签订婚约已定在今晚九点钟举行。我只有一项诺言可以遵守,只有一颗心可以给人。那项诺言是为你而守的,那颗心是你的。那末,今天晚上,九点一刻,在后门口。

你的未婚妻

凡兰蒂·维尔福

又——我那可怜的外祖母愈来愈糟了。昨天,她的发烧近于发昏;今天,她的发昏几乎近于发疯。摩莱尔,你会好好对待我,使我忘记这样伤心地抛下她吧,是不是?今天晚上签订婚约的事,我想他们是瞒着诺梯埃爷爷的。

摩莱尔虽然接到了凡兰蒂的消息,但还不满意。他去找那位公证人,公证人向他证实了当天晚上九点钟签订婚约的那个消息。然后他又去拜访基度山,听到了更详细的消息。弗兰士曾到伯爵这儿来过,来通知他关于举行仪式的那件事,维尔福夫人也曾写信给伯爵,请他原谅没有邀请他去参加典礼。圣米兰先生的死以及圣米兰夫人那种危急的病势将使那场聚会蒙上一层惨淡的气氛,她不愿意伯爵分担他们的悲哀,她只希望他享受快乐。弗兰士曾在昨天去谒见圣米兰夫人,她起身接见他,但在那次会见以后,不得不立刻又回到床上。摩莱尔的焦急不会逃过伯爵的慧眼,这是很容易想象得到的。所以基度山对他比往常更亲热,的确,他的态度是这样的慈爱,以致摩莱尔几次想把一切都告诉他。但想到他对凡兰蒂所许的诺言,他便把他的秘密又保持了下来。那天他把凡兰蒂的信读了二十遍,这是她的第一封信,但这是在什么情形之下所写的信呵,他每读一遍,他便重申他的誓言,势必要使她幸福。一个能做这样勇敢的决定的青年女郎,她的见识是多么伟大呀!她为他牺牲了一切,她是多么值得他的敬爱呀!的确,她应该是她爱人的第一个而且最值得崇拜的对象!她是一位皇后而同时又是一个妻子,不论怎么感谢她和爱她都是不够的。当摩莱尔想到凡兰蒂走到他的面前来,说:“我来了,玛西米兰,带我走吧”的时候,他的心绪简直激动得无法形容。他把带她逃走的一切都安排好:苜蓿田里藏着两把梯子,一辆轻便马车也已准备好等在那儿——玛西米兰亲自驾车,不带仆人,不点灯,到第一条街的拐角上,他们当把灯点起来,因为过分谨慎也是傻事,那只会吸引警察的注意。有时,他会不自禁地打一个寒颤,他以前只握过她的手,只吻过她的手指尖,他想到当那一刻到来的时候,他就得保护凡兰蒂从墙头上下来,而她将浑身颤抖而毫不抗拒地倒入他的怀抱里。

下午,他看到时间渐渐迫近,就要求孤独。他的血在沸腾,朋友们无关轻重的问题,甚至只是他们的声音,也会惹他生气。他把自己关在房间里,想看书;但他的眼睛虽然在一行一行地移动,却不认识那些字;最后他把书本抛开,第二次又坐下来草拟他的计划图,把梯子和墙垣的部位再计算一下。时间终于快要到了。凡是一个深陷在爱情里的人,是决不肯让他的钟表平平静静地向前走的。摩莱尔把他的钟表折腾得这样地厉害,以致在六点钟的时候,它们就已指到八点半上。于是他说,“这是出发的时候了,签约的时间的确是定在九点钟,但凡兰蒂或许不会等到那个时候。”所以,摩莱尔在他的时钟指到八点半的时候就离开密斯雷路,而当他踏进那片苜蓿田时,圣费里浦教堂的大钟正敲八点。马和轻便马车是藏在一所小破屋的后面,那是摩莱尔常常等待的地方。夜渐渐降临了,花园里树叶的颜色逐渐转浓。于是摩莱尔怀着一颗猛跳的心从他躲藏的地方走出来,从栅栏的小缺口望进去。一个人都看不到。时钟敲八点半了;摩莱尔又在等待中度过了半个钟头,还是来回张望,从缺口上望出去的次数也愈来愈多。花园愈来愈黑,但在黑暗里,他没有看见白衣服;在静寂里,他没有听到脚步声。从树丛中望过去,可以隐隐约约地辨别出那座屋子,但那座屋子依旧是黑沉沉的,毫无象征可以证明屋子里在进行像签订婚约这样的重要大事。摩莱尔望一望他的表,他的表指在十点一刻上;但不久那只他已经听到敲过两三遍的大时钟校正了他的表的错误,那只钟才敲九点半。这已经比凡兰蒂自己指定的时间迟了半个钟头了。这在那个青年人是一个可怕的时候,每一秒钟的滴答一声,都像是一把铅锤在他的心上敲击了一下。树叶的最轻微的沙沙声,微风的最低的呻吟声,都会吸引他的注意,使他的额头冒出一片冷汗,于是他抖索索地放稳他的梯子,而为了不浪费一秒钟,他先把一只脚踏在第一级上。在这希望和恐惧的交替中,时钟敲打十点了。“假如没有意外的岔子,”玛西米兰说,“签订一次婚约是不可能占据这样长久的时间的。我曾估计过各种可能性,计算过全部仪式所需要的时间,一定是发生什么事了。”于是他急速地踱来踱去,又把他那火烧般的头抵住墙垣。难道凡兰蒂在签约以后昏过去了吗?或是她的逃走计划被人发觉而受到阻止了吗?这个青年只能推测出这两种解释——两种都可以摧毁他的希望。

一个念头突然吸引了他的全部注意力。说不定凡兰蒂在逃出来的时候精力支持不住,已昏倒在路上了。“噢!假如真是那样,”他喊道,立刻奔到梯子顶上,“我就丧失了她了,而且那只能怪我自己。”把这个念头告诉他的那个魔鬼并没有离开他,而且固执地在他的耳边嗡嗡地讲个不停,以致过了一会儿,推测变成了信念。他的眼睛在愈来愈浓的黑暗里搜索,似乎辨察到有一样东西躺在那阴暗的路上。他冒险叫唤了一声,他似乎听到风卷回来一声模糊的呻吟。最后,半点钟的钟声又敲了。不能再等待下去了。他的太阳穴猛烈地跳动,他的眼睛渐渐模糊。他把一条腿跨过墙头,一会儿,已跳下到那一边。他已经在维尔福的家里了,是翻墙过来的。那会发生什么后果呢?可是,他没有仔细推敲下去,他没有退回去。他贴着墙脚走了一小段路,然后越过一条小径,钻进一个树丛里。一会儿,他穿过树林,清晰地看见了那座屋子。那时,摩莱尔确信了一件事情:根据喜庆节日的惯例,每一个窗口里都应该灯烛辉煌,但他所看到的,却只是一块灰色的庞然大物。那时,一片云遮住微弱的月光,而那座房屋似乎也笼罩在一片云雾里。一盏灯光时时急速地在楼下的三个窗口间移动。这三个窗口是属于圣米兰夫人的房间的。另外还有一盏灯光一动不动地停留在一张红色的窗帷后面,那是维尔福夫人的寝室。这一切摩莱尔都知道。为了可以时时刻刻在想象中跟随凡兰蒂,他曾要她把整个屋子的情形描写了许多次,所以他虽然没有看见过,却也能完全知道。

这种黑暗和静寂比凡兰蒂不来更使摩莱尔感到惊恐。他急愁得几乎发疯,决心甘冒一切危险以求再见到凡兰蒂一次,以便确定他所恐惧的那种不幸究竟是不是真的。摩莱尔挨到树丛的边缘,正想尽可能地以最快的速度穿过花园的时候,忽然一个还在相当距离以外的人声被风传到他的耳朵里。他本来已经有一部分身体暴露在外面,一听到这个声音,他就退回来,把自己完全藏起来,静静地一动不动地等着。他已经下定决心了,假如来者只是凡兰蒂一个人,他就在她经过的时候喊住她,假如有人陪着她,他不能说话了,但他还可以看见她,知道她是安全的;假如来者是外人,他就窃听他们的谈话,或许可以借此猜到一点这个截至目前还不可理解的谜。

月亮那时刚才从那片遮住它的云后面逃出来,于是摩莱尔看见维尔福走出到阶沿前,后面跟着一个穿黑衣服的绅士。他们走下踏级,向树丛走过来,摩莱尔不久就认出另外那位绅士是阿夫里尼医生。看到他们正走过来,他就机械地向后退,直到他发觉树丛中央的一棵无花果树挡住了他的去路,于是他不得不在那儿停下来。不久,那两位绅士也停住了脚步。

“啊,我亲爱的医生,”检察官说,“这是上天在对我的家作对了!死得多可怕呀!多大的一个打击啊!别来安慰我!唉!这样惨痛的伤心事,是无法安慰的。那个创伤是太深、太新了!她死了!她死了!”

青年的额头冒出一片冷汗,他的牙齿格格地发抖。维尔福自称受了天罚,那末,那座屋子里死了谁呢?

“我亲爱的维尔福先生,”医生用一种使那个青年加倍恐怖的口吻答道,“我领您到这儿来不是来安慰您的,正巧相反——”

“您这句话是什么意思?”检察官惊慌地问。

“我的意思是,在刚才发生的那场不幸后面,或许还有一场更大的不幸。”

“噢,我的上帝!”维尔福紧扭着自己的双手喃喃地说,“您要告诉我什么事情?”

“这儿只有我们两个人吗,我的朋友?”

“是的,没有别人。但为什么要防范得这样周到呢?”

“因为我有一个可怕的秘密要告诉您,”医生说。“我们坐下谈吧。”

维尔福坐了下来,说得更准确些,是倒了下来。医生站在他的面前,一手搭在他的肩胛上。吓坏了的摩莱尔一手托住他的头,另外一只手压住他的心,深恐他的心跳被人听到。“死!死!”他在心里反复地说,他觉得自己也快要死了。

“说吧,医生!我听着呢,”维尔福说,“打击吧!我已经准备接受一切了!”

“圣米兰夫人的年龄当然是很老了,但她一向都极康健。”

十分钟来,摩莱尔第一次自由地喘了一口气。

“她是愁坏的,”维尔福说——“是的,是愁坏的,医生!在和侯爵共同生活了四十年以后——”

“那不是忧愁的结果,我亲爱的维尔福,”医生说,“忧愁或许可以杀死人,虽然这种事情也很少,但它决不能在一天、一小时,或十分钟之内把人杀死。”

维尔福没有回答,他只是把他那本来垂着的头抬起来,惊愕地望着医生。

“最后那一次发作的时候您不在场?”阿夫里尼先生问。

“在的,”检察官回答,“是您叫我不要离开的。”

“您有没有注意到圣米兰夫人致死的那种病症?”

“我注意到的。圣米兰夫人接连发作了三次,每次间隔几分钟,一次比一次厉害。当您到达的时候,圣米兰夫人已经气喘了几分钟。于是她开始痉挛,我以为那只是一种神经质的痉挛,但当我看到她从床上蹦起来,她的四肢和脖子似乎已经发僵的时候,我才真正慌了。那时,我从您的脸色上知道事情实际上比我所想的更要可怕。这一次危机过去了,我竭力想探察您的眼光,但却没有办到。您抓住她的手——您在摸她的脉搏——而您还没有转过头来,第二次发作又来了。这一次比第二次更可怕,那种神经质的动作又重复了一遍,嘴巴扭歪,颜色发紫。”

“第三次她就断气了。”

“在第一次发作完结的时候,我发现那是急性痉挛的病症,您证实了我的意见。”

“是的,那是在旁人面前,”医生答道,“但现在这儿只有我们两个人了。”

“噢,天哪!您要告诉我什么?”

“就是:急性痉挛和被植物质的毒药毒死,其病症是一样的。”

维尔福从凳子上惊跳起来,一会儿又倒下去,默默地一动都不动。摩莱尔不知道自己是在做梦还是醒着。

“听着,”医生说,“我充分知道我刚才所说的这句话的重要性,我也知道我是在对谁说话。”

“您对我说话是把我当作一位法官呢,还是一个朋友?”维尔福问。

“朋友,目前,我只是在对一个朋友说话。急性痉挛和被植物质的毒药毒死,其病症是这样相似,假如要我用发誓来肯定我现在所说的话,我倒也要犹豫一下,所以我再对您说一遍,我不是在对一位法官说话,而是在对一个朋友说话。我对那个朋友说:在那发病的三刻钟间,我注视着圣米兰夫人的痛苦、抽搐和死,我并不仅仅以知道她是被毒药毒死的这一点自满,而且我还能够举出——是的,我能够举出那种杀死她的毒药的名称。”

“阁下!阁下!”

“病症很明显,您看到没有?——睡觉的时候常发神经质的抽搐,精神亢奋,器官麻痹。圣米兰夫人是服了大量的番木鳖或马钱素,那或许是错拿给她的。”

维尔福抓住医生的手。“噢,这是不可能的!”他说,“我一定是在做梦!从像您这样的一个人的嘴巴里听到这样的事情是太可怕了!告诉我,我求求您,我亲爱的医生,您或许是错了。”

“我当然也可能错,但是——”

“但是?”

“但是我并不这样想。”

“可怜可怜我吧,医生!近来我遭遇到这么多可怕的事情,我觉得自己快要疯了。”

“除了我以外,还有别人看过圣米兰夫人没有?”

“没有。”

“有没有到药房里去买别的没有我检查过的药?”

“没有。”

“圣米兰夫人有没有什么仇人?”

“据我所知是没有。”

“有没有人能因她的死而得到好处?”

“没有,的确没有!我的上帝,没有,的确没有!她惟一的继承人是我的女儿——只有凡兰蒂一个人。噢,假如我竟会想到这样的念头,我就要把自己刺死,来惩罚我的心竟让这样的念头存留了片刻。”

“我亲爱的朋友,”阿夫里尼先生说,“我实在并没有控告任何人,我说那只是一种意外,您知道——一种误会。但不论是意外或误会,事实总是摆在那儿,事实告诉我的良心,而且逼着我大声告诉您:您得查究。”

“查究谁?怎么查究?查究什么?”

“那个老仆人巴罗斯不会搅错事情,把准备给他主人服的药拿给圣米兰夫人吗?”

“家父服的药?”

“是的。”

“但准备给诺梯埃先生服的药怎么能拿给圣米兰夫人呢?”

“那是再简单不过的事了。您知道,毒药对于某些疾病是良药,疯瘫便是那些疾病之一。譬如说,为了想恢复诺梯埃先生活动和说话的能力,我曾尝试过种种药物,后来我决定尝试一下最后的一种方法,我已经给他服了三个月的番木鳖。在最近那服药里,我为他开了六厘克番木鳖精。这种分量,对于诺梯埃先生疯瘫的身体毫无影响——他也是渐渐服惯的——但却已足够杀死另外一个人了。”

“我亲爱的先生,诺梯埃先生的房间和圣米兰夫人的房间是不通的,而巴罗斯又从来不曾踏进过我岳母的寝室。总之,医生,虽然我知道您是世界上最高明的医学泰斗和最光明正大的君子,虽然在任何情形之下,您的话在我都是像阳光一般明亮的指针——嗯,医生,虽然我那样信任您,可是我无法不想起那句格言:‘凡人皆有错。’”

“听着,维尔福,”医生说,“我的同业之中您还找不找得到一个像我这样信得过的人?”

“您为什么要问我那句话?您想做什么?”

“去请他来,我把我所看见的那一切告诉他,我们商量商量,把尸体检查一遍。”

“你们可以找到毒药的痕迹?”

“不,不是毒药——我并没有说我们能办到那一点——但我们可以确定神经系统的兴奋状态。我们可以发现明显的、无可争辩的特征,我们将对您说:亲爱的维尔福,假如这件事情是因疏忽而起的,注意您的仆人;假如是仇恨造成的,注意您的仇敌。”

“您这是什么建议,阿夫里尼?”维尔福绝望地说,“只要另外再有一个人知道我们的秘密,就必须得请法院来验尸了。而我的家里发生验尸案——不可能的!但是,”检察官不安地望着医生,继续说,“假如您希望验尸,假如您坚持要验尸,那就照办好了。的确,或许我应该来推进那种调查,我的地位使我有这种义务。但是,医生,您看我已经愁成这个样子了——我的家里已经发生过这么多的伤心事,我怎么再能带进这么多的谣言来呢?我的太太和我的女儿真会痛心死的!而我——医生,您知道,一个人做到我这样的职位——一个做了二十五年检察官的人——是不会不结下一些仇敌的。我的仇敌多极了。这件事情一旦传扬到外面,他们会高兴得跳起来,等于打了一次胜仗,而我却得满面蒙羞。医生,原谅我这些世俗的念头!假若您是一位教士,我就不敢那样告诉您;但您是一个人,您懂得人情。医生,医生,就算是您什么都没有告诉我吧。”

“我亲爱的维尔福先生,”医生答道,“我最重要的责任是救人类。假如科学可以救活圣米兰夫人,我就得救活她,但她已经死了——我的责任就落到生者的头上。让我们把这个可怕的秘密埋在我们心的最深处吧。假如有人怀疑到这件事情,我愿意让人把我的缄默归罪于我的疏忽。目前,阁下,您得永远注意,得仔细注意——因为那种恶事或许不会就此停止。当您找到那个嫌疑犯的时候,假如您找到了他,我就要对您说,您是一位法官,您得尽法官的本分!”

“我谢谢您,医生,”维尔福说,高兴得无法形容,“我从来不曾有过比您更好的朋友。”像是深怕阿夫里尼医生会收回他的诺言,他急忙催着他回到屋子里去了。

他们走后,摩莱尔冒险从树丛里走出来,月光泻到他的脸上,他的脸是这样的苍白,简直像是一个鬼。“上帝用明显而可怕的方法保护了我,”他说,“但凡兰蒂,可怜的姑娘!她怎么能忍受得了这么多的悲哀呢?”

当他说这几句话的时候,他交替地望着那个挂红色窗帷的窗口和那三个挂白色窗帷的窗口。在那个挂红色窗帷的窗口里,灯光几乎不见了;无疑的,维尔福夫人刚把灯吹熄,只有一盏夜灯把它那暗淡的光照在窗帷上。转角上的那三个窗口却正巧相反,他看到其中有一扇窗是开着的。壁炉架上的一支蜡烛把它那惨白的光投射一部分到外面来,阳台上出现了一个人影。摩莱尔打了一个寒颤,他好像觉得听到低泣的声音。

他这人一向非常勇敢,但现在,在爱情与恐惧这两种人类最强烈的激情的交攻之下,已衰弱到甚至能纵容迷信的念头了。虽然他这样躲藏着,凡兰蒂是不可能看见他的,但他却好像觉得听到窗口的那个人影在呼唤他。他那混乱的思想告诉他如此,他那炽热的心重复了这种声音。这种双重的错误变成了一种不可抗拒的真实。在青年人那种不可理解的热情的冲动之下,他从躲藏的地方跳出来,冒着被人看到的危险,冒着吓坏凡兰蒂的危险,冒着被那青年女郎发现时失声惊喊的危险,他三步两步跨过那片被月光染成像一个白色的大池的花圃,穿过围绕在房子前面的那排橘子树,奔到阶沿前面,急速地跑上去推开那扇毫无抗拒的门。凡兰蒂没有看到他,她的眼睛朝着天上,正在那儿注视一片在蓝空上寂然滑走的银云。那片云的样子像一个升上天去的人,而在她那诗意而兴奋的头脑里,她觉得这就是她外祖母的灵魂。这当儿,摩莱尔已越过前厅,找到楼梯,楼梯上是铺着地毯的,所以他的脚步声不会被人听到,而且,他这时的意气是这样的激扬,即使维尔福先生出现,他也不怕。要是他遇到他,他也已经下定决心了,他要上去向他承认一切,恳求他原谅并且认可他和他女儿之间的爱。摩莱尔已经疯了。幸而他没有遇到任何人。凡兰蒂曾把房子内部的情形描写给他听过,他这时尤其觉得那种描写对他非常有用。他安全地到达楼梯顶上,在那儿暂时停一停,而正当他在迟疑不决的时候,一阵啜泣的声音指出了他应取的方向。他转过身来,有一扇门微微开着,他可以从门缝里看到灯光的反映和听到那种悲戚的声音。他推开门走进去。在房间的那一端,在一张齐头盖没的白床单底下,轮廓明显地躺着那个尸体。摩莱尔因为碰巧曾窃听到那篇秘密谈话,所以那个尸体对他特别触目。凡兰蒂跪在床边,她的头埋在一张安乐椅的椅垫里,双手紧紧地叉在头顶上,在那儿浑身颤抖地啜泣。那扇窗还是打开着,但她已从窗边回来,正在用铁石心肠的人听了也要感动的声音在那儿祈祷;她讲得很急促,断断续续的,听不清是些什么话——因为悲哀的重压几乎已窒息了她的声音。月光从百叶窗的缝里透进来,使灯光更形苍白,给这个凄凉的场面蒙上一层阴森森的气氛。摩莱尔受不了这种情景,他不是一个恻隐心敏锐和易受感动的人,但凡兰蒂在他的面前扭着双手受苦哀泣,却不是他能默默忍受的。他叹了一口气,轻轻地吐出一个名字,于是,那个满脸泪痕、埋在天鹅绒椅垫里的头抬了起来,向他转过来。凡兰蒂发觉他的时候丝毫没有表示出惊奇的神色。一颗负着重忧的心对于较弱的情绪是不能感受的。摩莱尔把他的手伸给她。凡兰蒂指一指床单下面的尸体,表示这是她所以不能践约的惟一的原因,然后又开始啜泣起来。一时间,那个房间里的两个人都不敢说话。他们不敢打破死神所布下的沉寂,最后还是凡兰蒂先开口。

“我的朋友,”她说,“你怎么到这儿来的?唉!我应该说你是受欢迎的,假如这座屋子的门不是死神为你打开的话。”

“凡兰蒂,”摩莱尔用颤抖的声音说,“我在八点半钟就开始等了,始终不见你来,我很担心,就翻过墙头,从花园里摸路进来,忽然听人谈到那件不幸的事情——”

“听到谁谈话?”凡兰蒂问道。

摩莱尔打了一个寒颤——因为医生和维尔福先生的那一篇谈话又都勾上他的心头,他好像觉得能够透过床单看到那直挺挺的手、那僵硬的脖子和那发紫的嘴唇。“听到你们的仆人谈话,”他说,“我就都知道了。”

“但到这儿来是会把一切都破坏的,我的朋友。”凡兰蒂说,语气间并不表示恐惧,也没有怒意。

“宽恕我,”摩莱尔用同样的语气回答,“那末我走吧。”

“不,”凡兰蒂说,“他们会碰见你的,别走!”

“但假如有人到这儿来呢?”

青年女郎摇摇头。“没有人来的,”她说,“别害怕,那就是我们的保障。”她指着床。

“但伊辟楠先生怎么样了呢?”摩莱尔回答。

“弗兰士先生来签约的时候,我那亲爱的外祖母正断气。”

“唉!”摩莱尔带着一种自私的欣喜感说——因为他以为这件丧事会使那件婚事无限期地拖延下去。

“但更增加我忧虑的,”青年女郎又说,像是对这种自私的欣喜感必须立刻加以惩罚似的,“是这位又可怜又可爱的外婆,在她临终的床上,却还要求那件婚事尽可能地赶快举行。她——我的上帝!她本来想保护我,可是她也跟他们一起来逼迫我!”

“听!”摩莱尔说。

他们都侧耳倾听。走廊里和楼梯上传来清晰的脚步声。

“那是我的爹爹,他刚才从内书房里出来。”凡兰蒂说。

“送医生出去。”摩莱尔接上去说。

“你怎么知道那是医生?”凡兰蒂惊奇地问。

“我想一定是的。”摩莱尔说。

凡兰蒂望着那个青年人。他们听到街门关上的声音;然后维尔福先生又把花园门锁上,回到楼上。他在前厅里停了一会儿,像是决定究竟回到他自己的房间里去呢还是到圣米兰夫人的房间里来。摩莱尔躲在一扇门背后。凡兰蒂依旧一动都没有动,忧愁似乎把她的恐惧感都剥夺掉了。维尔福先生走回到他自己的房间里去。

“现在,”凡兰蒂说,“前门和花园门你都不能出去了。”摩莱尔惊愕地望着她。“现在你只有一条路是安全的,”她说,“就是从我祖父的房间穿出去。”她站起身来,又说:“来。”

“哪儿去?”玛西米兰问。

“到我祖父的房间里去。”

“我到诺梯埃先生的房间里去。”

“是的。”

“你真的是这个意思吗,凡兰蒂?”

“我早就这样希望的了。他是我所剩的惟一的一个朋友,我们都需要他的帮助,来吧。”

“小心哪,凡兰蒂,”摩莱尔说,有点不敢遵从那青年女郎的希望,“我现在知道我的错了,我到这儿来简直是疯子的行为。你确信你比我理智清楚吗?”

“是的,”凡兰蒂说,“我只有一件事很放心不下——就是离开我那亲爱的外婆的遗体,我本来是得守着她的。”

“凡兰蒂,”摩莱尔说,“死人本身就是神圣的。”

“是的,”凡兰蒂说,“而且,那也只要很短的一个时间。”于是她越过走廊,领头走下一座很狭的楼梯到诺梯埃先生的房间里去,摩莱尔蹑着脚趾跟在她的后面。他们在房门口遇到那个老仆人。

“巴罗斯,”凡兰蒂说,“把门关上,别让人进来。”她先进去。

诺梯埃正坐在他的椅子里,耳朵在倾听每一个声音,眼睛注视着门口;他看到凡兰蒂,他的眼光顿时焕发起来。青年女郎的脸上带着一种严重的表情,老人吃了一惊,他那明亮的眼光里立刻露出询问的神气。

“亲爱的爷爷,”凡兰蒂急急地说,“您知道,可怜的外祖母已经在一个钟头以前死了,现在除了您以外,我在世界上再没有别的朋友了。”

老人的眼睛里流露出无限怜爱的表情。

“那末,我应该把我的忧虑和我的希望都只向您一个人吐露了,是不是?”

那个瘫子做了一个肯定的表示。

凡兰蒂牵着玛西米兰的手进来。“那末,仔细看看这位先生。”老人以略带惊奇的态度把他那锐利的目光盯住摩莱尔。“这位是玛西米兰·摩莱尔先生,”她说,“就是马赛那个好商人的儿子,您一定听说过的吧。”

“是的。”老人回答。

“他们家的名誉是无可指责的,而玛西米兰大概还要加以发扬光大,因为他虽然还只有三十岁,却已经做到一个上尉,而且还是荣誉团的军官。”

老人表示他记得他。

“嗯,爷爷,”凡兰蒂跪在他的面前,指着玛西米兰说,“我爱他,而且只愿意属于他,要是强迫我嫁给另外一个人,我情愿毁灭我自己。”

那瘫子的眼睛里表示出许多纷乱的念头。

“您喜欢玛西米兰·摩莱尔先生的吧。是吗,爷爷?”

“是的。”那失掉了活动能力的老人说。

“我们是您的孩子,您会保护我们反抗我爹爹的意志吧?”

诺梯埃把他会说话的目光落到摩莱尔身上,像是说:“那得看情况了。”

玛西米兰懂得他的意思。“小姐,”他说,“你在你那去世的外祖母房间里还有一项神圣的义务得去完成,你可不可以让我跟诺梯埃先生谈几分钟?”

“对了。”老人的眼光说。然后他又忧虑地望着凡兰蒂。

“您怕他不懂您的意思吗,亲爱的爷爷?”

“噢,我们常常谈到您,所以他完全知道我是怎样和您谈话的。”然后她带着一个微笑转向玛西米兰,那个微笑虽然笼罩着一层忧郁的阴影,却依旧很可爱,“凡是我所知道的事情,他都知道。”她说。

凡兰蒂站起来,端了一把椅子给摩莱尔,要求巴罗斯不要放任何人进来,温柔地和她的祖父拥抱了一下,忧郁地告别了摩莱尔,然后她就走了。为了向诺梯埃证明他的确获得凡兰蒂的信任和知道他们的全部秘密,摩莱尔拿起字典、一支笔、一张纸,把它们都放在一张点着灯的桌子上。

“首先,”摩莱尔说,“阁下,允许我告诉您我是谁,我多么爱凡兰蒂小姐,以及我对于她的计划。”

诺梯埃表示他很愿意听。这幕情景真动人——这个老人显然是一个无用的负担,那一对情人则都年轻、漂亮而强壮,可是,他却成了他们惟一的保护人、支持者和顾问。他那种极其高贵严肃的表情使摩莱尔很感到惊奇,于是他开始用颤抖的声音追述他们的往事。他叙述他如何认识凡兰蒂,如何对她发生爱情,以及凡兰蒂如何在她的孤独和不幸之中接受了他的爱。他把他的出身、他的地位和他的财产状况都告诉他,并且时时探询那个瘫子的眼光,而那个眼光总是回答:“很好,说下去。”

“现在,”当摩莱尔讲完前半部的自述以后,他又说——“现在我已经把我们恋爱的经过以及我的希望都告诉您了,我能不能再把我们的计划通知您?”

“可以。”老人表示。

“我们决定的办法是这样:后门口有一辆轻便马车等在那儿,我预备带凡兰蒂到我的妹妹家里,和她结婚,然后以恭敬的态度等待维尔福先生的宽恕。”

“不。”诺梯埃说。

“我们一定不能这样做?”

“不。”

“您不赞成我们的计划?”

“不。”

“另外还有一个办法。”摩莱尔说。

老人的眼光问道:“什么办法?”

“我要去,”玛西米兰继续说,“我要去找到弗兰士·伊辟楠先生——我很高兴能够在维尔福小姐不在的时候说这句话——我要使他不得不做一个爱名誉的人。”

诺梯埃的眼光继续在询问。

“您想知道我预备怎么做法,是不是?”

“是的。”

“我要去找到他,这是我已经告诉您的了,我要把我和凡兰蒂小姐之间的关系讲给他听。假如他是一个聪明知趣的人,他就会自动放弃婚约来证明这一点,那末,他就可以获得我至死不渝的友谊和敬爱;假如,在我向他证明他在强夺我的妻子,证明凡兰蒂爱我,而且不会再爱其他任何人以后,而他,不论是由于势利心或是由于可笑的自尊心,竟然还要拒绝,我就要和他决斗,让他占种种便宜,然后我就杀死他,不然就让他杀死我。假如我胜利了,他就娶不了凡兰蒂,假如我被杀死,我也确信凡兰蒂一定不会嫁给他。”

诺梯埃带着无法形容的愉快注视着这个高贵而诚恳的脸,在这张美好的脸上,忠实地表示着他语气间的种种情绪。可是,当摩莱尔的话讲完的时候,他接连闭了几次眼睛,这就是等于说“不”。

“不?”摩莱尔说,“您对于这第二个计划,也像对第一个同样的不赞成吗?”

“是的。”老人表示。

“但是那可怎么办呢,阁下?”摩莱尔问道,“圣米兰夫人临终时最后的要求,是不要耽搁那件婚事。难道我只能让事情听其自然吗?”

诺梯埃没有动。

“我懂了,”摩莱尔说,“我还得等待。”

“是的。”

“但拖下去是会把我们拖垮的,阁下,”青年人回答,“凡兰蒂一个人是没有力量的,她会被迫屈服。我能够到这儿来几乎是一个奇迹,简直很难再能希望得到这样好的机会。相信我,办法是我对您讲过的那两种,恕我狂妄,请告诉我您觉得哪一种好。您赞不赞成凡兰蒂小姐把她自己信托给我?”

“不。”

“您赞成我去找伊辟楠先生吗?”

“不。”

“但是,天哪!我们相信上天会派救兵下来,但救兵究竟会从哪儿来呢?”

老人用他的眼睛微笑了一下,不论是谁,只要和他谈到天,他就会这样微笑。这个老雅各宾党徒的头脑里,老是带着一点无神论的思想。

“靠机会吗?”摩莱尔又问。

“不。”

“靠您?”

“是的。”

“您完全懂得我吗,阁下?恕我焦急,因为我的生命就悬在您的答复上。您可以帮助我们?”

“是的。”

“您相信一定能够吗?”

“是的。”

回答的目光是这样的坚决,至少他的意志是无可怀疑的了,虽然他的力量或许还有问题。

“噢,谢您一千遍!但是,除非一个奇迹恢复了您讲话和动作的能力——否则,您困住在这张圈椅上,又不能说话,又不能动,您怎么能反对这件婚事呢?”

一个微笑使那老人的脸焕发起来——这是一种奇怪的微笑,是一个瘫子脸上用眼睛来造成的微笑。

“那末我必须等待啰?”那个青年人问。

“是的。”

“但那婚约呢?”

那同样的微笑又回来了。

“您向我保证它不会签订吗?”

“是的。”诺梯埃说。

“那末甚至连婚约都不会签订了!”摩莱尔喊道,“噢,对不起,阁下?当一个人听到一个大喜讯的时候,是有权利表示怀疑的——婚约不会签订?”

“不会。”那个瘫子说。

但虽然有了这种保证,摩莱尔却依旧有点怀疑。一个瘫了的老人作出这种诺言,实在有点奇怪,这或许并不是他意志力强盛的表现而是他脑力衰弱的结果。疯人不知道自己痴呆,答应办到非他的力量所能控制的事情,这不是常有的事吗?气力弱小的人常常自夸能举重担,胆小的人自夸能打败巨人,穷人老是说他曾花掉多少财宝,最低贱的佃农,当他自吹自擂的时候,也会自称为宇宙大神。不知道诺梯埃究竟是因为懂得那个青年人的疑心呢,还是因为他还尚未十分相信他已顺从,总之,他始终坚定地望着他。

“您有什么意思,阁下?”摩莱尔问道——“希望我重新向您申明一遍,说我愿意平心静气地等待吗?”

诺梯埃的眼光依旧坚定地盯着他,像是说单是申明还不够,那个眼光从他的脸部移到他的手上。

“要我向您发誓吗,阁下?”玛西米兰就这样问。

“是的。”那个瘫子用同样庄严的态度说。

摩莱尔知道老人极其看重那个誓言。他举起一只手。“我凭我的人格向您发誓,”他说,“关于去找伊辟楠先生的那件事情,我一定等待您的决定。”

“很好!”老人的眼睛说。

“现在,”摩莱尔说,“您希望我告退了吗?”

“是的。”

“不再见见凡兰蒂小姐了?”

“是的。”

摩莱尔表示他愿意服从。“但是,”他说,“首先,阁下,您允不允许您的孙女婿拥抱您一下,就像刚才您的孙女儿所做的那样?”

诺梯埃的表情是使人不会误解的。那个青年人在老人的前额上吻了一下,就吻在凡兰蒂吻过的那个地方。然后他再鞠一个躬,告退出去。他在门外找到巴罗斯。那个老仆人曾受过凡兰蒂的吩咐。他领摩莱尔沿着一条黑弄堂走,领他到一扇开向花园的小门口。摩莱尔不久就找到他进来的地点,他攀着树枝爬上墙顶,再靠他那把梯子的帮助,一会儿就已经到了那片苜蓿田里,他的轻便马车依旧在那儿等他。他钻进车子里。虽然喜怒哀乐之情已把他弄得十分疲倦,但他心里的焦急却已减轻。他在午夜到达密斯雷路,把自己往床上一抛,就像一个喝得酩酊大醉的人那样睡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