飘 第六十一章

斯佳丽在玛丽埃塔的时候突然收到瑞特发来的加急电报。十分钟后正好有趟车开往亚特兰大,她为了赶上这趟车什么行李都没带,只拎了一个手提包就出发了,把韦德和埃拉都留在旅店交给普莉西照看。

亚特兰大离玛丽埃塔只有二十英里,可是在那个多雨的初秋下午,火车却一直缓慢爬行,每个小站都要停下上人,好像一辈子都到不了似的,瑞特的电报弄得斯佳丽焦虑万分,她急着往回赶,所以车每次一停,她都急得几乎尖叫起来。火车轰隆轰隆驶过一片片昏暗的树林,穿过一座座依然矗立着防御工事的红土山坡,经过一个个古老的炮台和如今已被荒草覆盖的弹坑,正是沿着这条铁路,约翰斯顿带领的士兵与敌人苦战,一步步被击退。列车员喊出的每一个站名、每一个交叉路口,都是一场战役或一次战斗的名字。以前,这些地方都会让斯佳丽想起那些恐怖的往事,但是现在她却没心情去想这些。

瑞特的电报上说:

“韦尔克斯夫人病重。速归。”

当火车驶入亚特兰大的时候,夜幕已经降临,整个城市雾雨蒙蒙,煤气街灯发出昏黄的灯光,在雾中成为一个个小黄点。瑞特坐马车到车站来接她。他脸的神色比他的电报更吓人。她以前从来没有看见他脸上出现过这种表情。

“她没有……”她喊了出来。

“还没有。她还活着呢。”瑞特扶她上了马车。“到韦尔克斯夫人家,要快!”他吩咐车夫。

“她怎么啦?我没听说她生病啊。上个星期她还看上去好好的。她是不是出了什么意外?哦,瑞特,不会真像你说得那么严重……”

“她要死了,”瑞特说,他的声音和他脸上的表情一样空洞。“她想见见你。”

“不会的,玫荔不会死!哦,玫荔不会死的!她究竟怎么啦?”

“她流产了。”

“流……产……可是,瑞特,她……”她说不出话了。瑞特说的这个可怕的消息让她什么也说不出来了。

“你不知道她怀了孩子?”

她连摇头的力气都没有了。

“哦,是的,我想你也不知道。我想她对谁都没说。她想给大家一个惊喜。不过我知道。”

“你知道?可她肯定不会告诉你的!”

“她是没有告诉我。可我看出来了。她这两个月那么……高兴,我就知道不可能是别的。”

“可是,瑞特,大夫早就说了她再要孩子会要了她的命的!”

“真是要了她的命了。”瑞特说。然后又冲着车夫喊:“老天啊,你能不能再快点!”

“可是,瑞特,她不会死!我不就没有……”

“她可没你那么好的身体。她一向身体就不太好。她只有一颗坚强的心。”

马车哐啷一下停在了那幢小平房门口,瑞特扶斯佳丽下了车。斯佳丽心惊肉跳,浑身颤抖,突然又感到一阵凄凉袭来,于是紧紧抓住瑞特的胳臂。

“你也进去吗,瑞特?”

“不了。”他说着又爬上马车。

她冲上门前的台阶,穿过门廊,猛地打开屋门。阿希礼、佩蒂姑妈和印第亚坐在昏黄的灯光下。斯佳丽心中暗想:“印第亚在这儿干什么?玫兰妮不是告诉她再也不许她进这个家门了。”看见她,三个人都站了起来,佩蒂姑妈咬住嘴唇,不让它们发抖,印第亚伤心地盯着她,不过并没有任何敌意。阿希礼像在梦游一样,神情木然。当他朝她走过来,把手放在她胳臂上的时候,说话的样子也像是在梦游。

“她要见你,”他说。“她要见你。”

“我现在能见她吗?”她转过身冲着玫兰妮的屋子,房门是关着的。

“不行。米德大夫现在正在里面呢。我很高兴你能赶来,斯佳丽。”

“我尽快赶来了。”斯佳丽脱下她的帽子和斗篷。“火车太……她不是真的要……告诉我,她已经好点了,阿希礼。快告诉我!别这样!她不是真的……”

“她一直说要见你,”阿希礼盯着她的眼睛说道。斯佳丽从他的眼睛中看到了答案。她的心像是一下子停止了跳动,然后她感到胸中有一种奇怪的、一种比焦虑和悲伤更强烈的恐惧跳动起来。“这不会是真的。”她情绪激动地想,一面努力抑制住自己的恐惧。“医生也会出错。我不相信这是真的。我一定不让自己相信这是真的。要是我相信的话,我一定会尖叫起来的。我一定得想想其他事情。”

“我不相信!”她急切地放声喊道,同时盯着那三张悲伤的脸,好像在向他们挑战,让他们反驳自己。“玫兰妮怎么没跟我说?我要是知道就不会去玛丽埃塔了!”

阿希礼清醒过来,眼中露出痛苦的神色。

“她对谁都没说,斯佳丽,特别是你,她怕你知道了会责怪她。她想等到三个月,等到孩子安稳了,彻底没事了,再给大家一个惊喜,然后她就可以开怀大笑,说大夫们的话是错的。那段时间她是那么高兴。你知道她多么喜欢孩子,多么想要个小女孩。开始一切都挺好的,然后突然一下就……一点道理都没有。”

玫兰妮的房门轻轻地开了,米德大夫从里面走了出来,随手关上了门。

他站了一会儿,灰白的胡子耷拉在胸前,然后抬头看着那四个一下愣在那里的人。他的目光落在斯佳丽身上,他朝斯佳丽走过来的当儿,她看见他的眼中充满悲伤,还有一种憎恶和不屑的神情,顿时她本来惊恐万分的心中感到一阵愧疚。

“你终于来了。”米德大夫说。

她还没有开口回答,阿希礼已经朝着那扇紧闭的房门走去。

“还没轮到你呢,”米德大夫说。“她想和斯佳丽说话。”

“大夫,”印第亚一只手抓住他的袖子说道。尽管她的声音没有起伏,但是却比言语更加满含恳求。“让我看看她吧。我今天一大早就来了,一直等到现在,可是她……让我看看她吧。我想告诉她……我必须告诉她……有件事是我弄错了。”

她说话的时候既没看阿希礼也没看斯佳丽,可是米德大夫却冷冷地盯着斯佳丽。

“我知道,印第亚小姐,”他简单地说。“可是你得答应我,不要因为告诉她你错了而耗尽她的气力。她知道你错了,你的道歉只会让她难受。”

佩蒂也小心翼翼地说:“求求你,米德大夫……”

“佩蒂小姐,你知道自己会尖叫起来,晕过去的。”

佩蒂挺直自己矮墩墩的身体,跟米德大夫对视。她的眼睛是干的,全身每一个曲线都充满了尊严。

“好吧,亲爱的,不过得等一会儿,”大夫用缓和一些的口吻说。“来吧,斯佳丽。”

他们踮着脚尖穿过厅堂,来到那个紧闭的门前。米德大夫一只手狠狠地抓住斯佳丽的肩膀。

“现在听好了,小姐,”他低声简单地说。“不要歇斯底里,不许对她做临终忏悔,否则,老天在上,我会拧断你的脖子!别这么假装无辜地盯着我。你明白我的意思。你可不能为了让自己良心上好过,便告诉玫荔小姐有关阿希礼的事,让她无法安心地撒手而去。我还从来没有打过一个女人,可是如果你今天说些什么的话……你可要后果自负。”

斯佳丽还没来得及答话,他已经打开房门,把她推进屋里,然后又随手关上了门。玫兰妮的小屋子里只有些黑桃木做的简单家具,屋子里光线暗淡,因为灯上罩了一张报纸。屋子又小又整洁,简直像是女学生的宿舍一样,一张低矮的窄床,撩起的单色网格窗帘,地板上铺的是那张虽然干净却已经褪色的旧地毯,这一切都和斯佳丽的豪华卧室有着天壤之别,她那里的家具雕刻精美气派,挂着锦缎帷帐,地毯织满玫瑰图案。

玫兰妮躺在床上,身上盖着一块单子,看上去就像小姑娘一样瘦小干瘪。两条黑辫子垂在脸颊两侧,紧闭的双眼凹陷在两个青紫色的眼窝里。看到玫兰妮这个样子,斯佳丽不禁靠在门上,愣在那里。尽管屋子里光线昏暗,但是她还是看得出玫兰妮的小脸蜡黄,血气已经枯竭,连鼻子也不再挺直。在这之前,斯佳丽还一直希望是米德大夫弄错了。但是现在她明白了。战争时期,她在医院里见过好多人脸上就是这种枯槁的模样,所以知道这代表着什么不可避免的结局。

玫兰妮要死了,一时间斯佳丽心里难以接受这个事实。玫兰妮不会死。她不可能死。上帝不会在她斯佳丽这么需要她的时候,让她死去。她以前从来没有觉得需要玫兰妮,可是现在却从她的内心深处涌起这个事实,她一直依赖着玫兰妮,就如同她依赖自己一样,而她却从来没有发觉。现在玫兰妮要死了,斯佳丽才意识到自己没有她不行。此时此刻,她踮着脚尖穿过屋子朝这个安静的身体走去,心中感到一片惶恐,她这才明白玫兰妮一直是她的挡箭牌,她的安慰,她力量的源泉。

“我一定得抓紧她!我绝不放她走!”她心里想着,在床边蹲下,裙子发出一阵窸窣声。她一把抓住那只搁在被单外的柔软小手,又把她吓了一跳,因为那手摸起来冰凉。

“是我,玫荔。”她说。

玫兰妮的眼睛睁开一条缝,然后好像因为是看到真的是斯佳丽而感到满意了,又合上了眼。过了一会儿,她长出一口气,低声说:

“你能答应我一件事吗?”

“哦,什么都行!”

“小博……照料他。”

斯佳丽的喉咙一阵哽咽,说不出话来,只能点头表示同意,同时她轻轻地捏捏握在手里的那只手。

“我把他托付给你了,”玫兰妮脸上出现一丝几乎察觉不到的微笑。“我以前就曾把他托付给你……记得吗?在他出生之前。”

她记得吗?她怎么忘得了那段时间呢?那可怕的一天清晰得好像就在眼前,她都能感觉到九月正午的闷热,记起她对北佬的恐惧,听到部队撤退的脚步声,想起玫兰妮恳求她要是她死了替她照看孩子……而且,她还记得当时她是多么痛恨玫兰妮,恨不得她死去。

“是我害了她,”一种迷信让她痛苦地想道。“我总是盼望她死掉,上帝听到了我的祈祷,现在来惩罚我了。”

“哦,玫荔,别这么说!你知道你能挺过来的……”

“不行了。答应我。”

斯佳丽哽咽了。

“你知道我会答应的。我会像对自己的孩子一样照看他。”

“上大学?”玫兰妮气息微弱而平静地问道。

“哦,是的!让他上大学,只要他愿意,上哈佛或者去欧洲上学都行……还有……送他一匹小马……上音乐课……哦,求求你,玫荔,你要坚持住!要挺住啊!”

她俩再次陷入沉默,玫兰妮脸上流露出努力想说话的样子。

“阿希礼,”她终于说。“阿希礼和你……”她的声音颤抖地停住了。

一听到阿希礼的名字,斯佳丽的心都停止跳动了,浑身像花岗岩一样冰冷。这么说玫兰妮一直都知道。斯佳丽把头埋在被单上,想哭却没有哭出来,仿佛有只手狠狠地掐住了她的脖子。原来玫兰妮都知道。斯佳丽现在忘记了羞愧,心中为伤害这样一个温柔的好人而深感悔恨。玫兰妮原来早就知道了……可她还继续把她当成忠诚的朋友。哦,她要是能回头重新把这几年再过一回该多好!她就再也不会去看阿希礼的目光了。

“哦,上帝啊,”她急切地祈祷。“求求你,让她活下来吧!我会补偿她。我会对她好。只要我活着就再也不和阿希礼说话,只求你让她好起来!”

“阿希礼。”玫兰妮虚弱地说,同时伸出手抚摸斯佳丽低垂的头。她用大拇指和食指捻弄斯佳丽头发的气力还不如个婴儿。斯佳丽明白她这样做的意思,是想要她抬起头来。但是她做不到,她无法直视玫兰妮的双眼,因为玫兰妮的眼中表明她知晓一切。

“阿希礼。”玫兰妮再次低声说,斯佳丽拼命控制住自己。就算她在世界末日面对上帝的眼睛,从上帝的眼中得到对自己的宣判,也不会像现在这么艰难。她的灵魂在畏缩后退,不过她还是抬起了头。

虽然因为死神临近,玫兰妮眼睛凹陷,目光迷离,嘴巴痛苦地呼吸,然而斯佳丽看到的还是那双充满爱意的黑眼睛,还是那张温柔的嘴。脸上没有任何指责和恐惧的表情———只有一种担心她没有力气说话的焦急。

斯佳丽一时竟然不知所措,甚至都没有觉得松了口气。然后她更紧地握住玫兰妮的手,心里充满对上帝的感激,平生第一次虔诚无私地祈祷道:

“感谢你,上帝。我知道我不配,但是感谢你没有让她知道。”

“阿希礼什么,玫荔?”

“你能照看他吗?”

“哦,是的。”

“他很容易得……感冒。”

然后停顿了一会儿。

“照看他的生意……你明白吗?”

“是的,我明白。我会的。”

玫兰妮使出浑身的气力说:

“阿希礼他……他这人不实际。”

只有死亡才能让玫兰妮对自己的丈夫这样评论。

“我会照看他,还有他的生意,而且我不会让他知道。我只是给他提点建议。”

玫兰妮的目光和斯佳丽的目光相遇时,她努力挤出一个胜利的微笑。她俩通过眼神交流便达成了一笔交易,从此在这个严酷的世界上保护阿希礼·韦尔克斯的任务便从一个女人移交到另一个女人身上,而且为了避免有损阿希礼的男子自尊心,绝不能让他知道此事。

现在玫兰妮疲倦的脸上不再有挣扎的迹象,斯佳丽答应后,玫兰妮脸上一片宁静。

“你是那么聪明……那么勇敢……一直都对我那么好……”

听到这些话,斯佳丽的喉咙不禁微微哽咽,她用手捂住嘴。此时她恨不得像个孩子一样号啕大哭,大声说出真相:“我是个恶魔!我一直都在对你撒谎!我从未为你做过任何事!我做的一切都是为了阿希礼。”

她猛地站起身,用牙使劲咬住大拇指,免得自己失控。瑞特的话又在她耳边响起:“她爱你。这会成为你的十字架。”是的,现在这十字架更加沉重了。她费尽心机想把阿希礼从玫兰妮身边夺过来,这本来已经够卑鄙了。但是现在更糟的是盲目地信任了她一辈子的玫兰妮在临死前依然一如既往地爱她、信任她。不,她不能说出真相。她甚至连一句:“努力活下来。”都说不出来。她要让她愉快地离去,没有痛苦、没有眼泪、没有遗憾。

门轻轻地开了,米德大夫站在门槛上不耐烦地冲她招手,示意她该离开了。斯佳丽弯下腰,忍住眼泪,握住玫兰妮的一只手,贴在自己脸上。

“晚安。”她说,声音比她原想的要镇定。

“答应我……”玫兰妮低声说,现在声音已经非常微弱了。

“什么都行,亲爱的。”

“巴特勒船长……对他好些。他……非常爱你。”

“瑞特?”斯佳丽迷惑不解地想,这句话对她毫无意义。

“是的,那当然。”她脱口而出,然后轻轻地吻了一下那只手,把它放回床上。

“叫女士们快来吧。”斯佳丽经过门口的时候米德大夫吩咐道。

透过朦胧的泪眼,她看见印第亚和佩蒂跟在大夫后面进了屋,手里拽着裙裾,免得发出声音。大夫随手关上了门,屋里一片寂静。阿希礼不知在哪儿。斯佳丽像个淘气的孩子一样躲在角落里,头抵着墙,手揉搓着疼痛的喉咙。

那扇门后,玫兰妮就要死了,斯佳丽这么多年来一直没有意识到依赖的那种力量也将随她而去。为什么,哦,为什么她之前就没有意识到她其实是那么爱玫兰妮,那么需要她呢?但是谁又能想到身材瘦小、相貌平平的玫兰妮竟是大家的力量源泉?玫兰妮在陌生人面前总是羞得几乎要掉眼泪,发表自己意见的时候胆小得都不敢提高嗓门,生怕会遭到那些老太太们的反对,连对鹅说声呸的胆子都没有?然而……

斯佳丽的思绪回到几年前塔拉那个寂静炎热的中午,当青烟还在那个身穿蓝军服的北佬身上盘旋,玫兰妮手中拿着查尔斯的军刀站在楼梯顶。斯佳丽记起自己当时的想法:“多傻啊!玫荔自己连那把刀都举不起来呢!”但是现在她明白了,如果需要,玫兰妮会冲下楼梯,杀死那个北佬……或者自己被杀死。

是的,那天玫兰妮用她的小手握着军刀准备为她而战。而现在,当斯佳丽悲伤地回顾时,她发现玫兰妮一直像她的影子一样,手握军刀默默地守候在她身边,以满腔热情和盲目的忠诚爱她、为她与北佬、大火、饥饿、贫困、大家的看法,甚至与深爱的亲人斗争。

当斯佳丽意识到那把横在她和这个世界之间闪亮的军刀就要永远地插入刀鞘,她不禁觉得自己的勇气和自信在慢慢消失。

“玫荔是我惟一的女朋友,”她绝望地想,“除了母亲外,她是惟一爱过我的女人。而且她就像我的母亲一样。所有认识她的人都围在她裙边不愿离去。”

突然,好像那扇紧闭的房门后躺着的是埃伦,正在第二次离开人世。突然,她好像又一个人孤苦伶仃地回到了战乱时的塔拉,她发现没有了那个身体虚弱、脾气温和、好心的女人,她无法面对生活。

她不知所措地站在走廊里,起居室明亮的炉火在墙上留下她高大的身影。房子里寂静无声,寂静像冰冷的细雨浸透她的身体。阿希礼!阿希礼去哪儿了?

她像只冻坏的野兽找火取暖一样,走向起居室寻找阿希礼,但是阿希礼不在那里。她必须找到他。她刚发现玫兰妮的力量和自己对这种力量的依赖,就立刻失去了她,现在只剩下阿希礼了。阿希礼是强壮的、聪明的、能够让人安慰。阿希礼和他的爱就是力量,可以使她不再软弱,他有勇气可以驱散她的恐惧,他那里还有抚慰她悲伤的舒适。

“他肯定是在他的屋子里。”她想,于是踮着脚尖走过客厅,轻轻地敲门。没人应答,于是她推开了门。阿希礼站在梳妆台前,眼睛直勾勾地盯着玫兰妮修补的一副手套。他先拿起一只仔细地看着它,好像从来没有见过似的。然后他轻轻地把它放下,仿佛那是用玻璃做的,接着又拿起另外一只。

她声音颤抖地喊了一声“阿希礼!”他慢慢地转过身,望着她。那种迷离超然的神情从他那双灰色的眼睛中消失了,此刻他的眼睛毫无掩饰地睁得大大的。斯佳丽在其中看到了和她一样的恐惧,看到了比她更强烈的无奈,看到了最深切的困惑。斯佳丽看到这张脸,心里比刚才在客厅更加恐惧了。她朝他走过去。

“我好害怕啊,”她说。“哦,阿希礼,抱抱我吧。我好害怕啊!”

他一动没动,只是瞪着她看,双手还紧紧抓着那只手套。斯佳丽伸出一只手放在他手臂上,低声说:“怎么啦?”

他目不转睛地看着她,绝望地寻找着什么,但是却没有找到。最后他终于开口了,声音却不像他自己。

“我刚才一直需要你,”他说。“我到处跑着找你……就像个孩子那样跑去寻找安慰……可现在我找到的是一个孩子,一个比我更害怕,跑来找我的孩子。”

“不会的,你……你不会被吓坏,”斯佳丽喊道。“从来没什么能吓倒你。但是我……你一向都是那么强壮……”

“如果我曾经强壮,那也是因为有她在我身后,”阿希礼声音嘶哑地说,然后他又低头看着那只手套,把上面的手指撸平。“可是……可是我所有的力气都随她而去了。”

他低沉的声音里有一种极度绝望,斯佳丽不禁把手从他的手臂上拿下,朝后退。接着他们之间出现了一段令人压抑的沉默,沉默中斯佳丽觉得自己有生以来第一次真正理解了他。

“那么……”斯佳丽慢慢开口说,“那么,阿希礼,你是爱她的,对吗?”

他像是费了好大的劲才说出来。

“她是我惟一的梦,她活着,她呼吸,她是惟一在现实面前不会破灭的梦。”

“梦!”她像以前那样被激怒了,“他总是说什么梦!一点都不实际!”

她心情沉重苦涩地说:“你真是个傻瓜,阿希礼。你怎么没看出来她比我好几百万倍?”

“斯佳丽,求求你!你难道不知道这几天我是如何度过的,自从大夫……”

“你是如何度过的!难道你以为我……哦,阿希礼,你应该在很多年以前就知道,你爱的就是她不是我!你怎么当时不明白呢?你要是早知道,现在一切就都不一样……哦,你本应当早就意识到,而不是让我为了你谈的什么荣誉和牺牲痴迷不悟!你要是在多年以前跟我说清楚,我就会……我肯定会伤心得要命,可是我总会挺过来的。但是你却一直等到现在,等到玫荔就要死了才发现,现在做什么都太晚了。哦,阿希礼,男人应该知道这些事情,而不是女人呀!你应该早就明白自己一直爱的都是她,只是需要我就像……就像瑞特需要那个叫沃特林的女人一样!”

听到斯佳丽的话,阿希礼往后退了几步,但是依然望着她,默默地恳求能够得到她的慰藉。他脸上的每一个线条都承认她的话是对的。他那低垂的肩膀也表明他内心的自责要比斯佳丽的责备更严厉。他默默地站在她面前,紧紧地抓着那只手套,好像那是一只善解人意的手。斯佳丽说了那些话后,怒气在随后的沉默中慢慢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略带轻蔑的同情。她的良心使她感到不安。她这是在踢打一个饱受打击、毫无自卫能力的人……而且她刚刚答应玫兰妮要照看他。

“我刚刚答应了玫兰妮,然后我就对他说这些刻薄、伤人的话,我根本没必要说这些,其他人也不该说,他自己知道真相,而且他正为这个伤心欲绝呢,”她凄凉地想。“他还没长大,还是个孩子,就像我一样,正因为害怕失去玫兰妮而难受。玫荔知道他会这样———玫荔可比我更了解他。那就是为什么玫荔对我说要照看小博同时还要照看他。阿希礼怎么能挺得住呢?我能够挺得住,我遇到什么都能挺得住,而且我也必须这样挺住一切。但是他不行……没有了她,他可挺不住。”

“原谅我,亲爱的,”斯佳丽一边柔声说,一边张开胳膊。“我知道你现在正难受呢。但是你要记住,她什么都不知道……她甚至都不曾怀疑过……上帝对我们真是太仁慈了。”

他快步朝她走过来,一下子就把她抱住。她踮起脚尖温柔地用自己温暖的面颊贴着他的脸,同时一只手抚摸着他背后的头发。

“别哭了,亲爱的。她希望你要勇敢。过会儿她就要见你了,你一定要勇敢。可千万不能让她看见你在哭。那会让她担心的。”

他紧紧地抱住她,她觉得连呼吸都有点困难,他沙哑的声音在她耳边响起:

“我该怎么办?我无法……没有她我活不下去。”

“我也一样,”斯佳丽暗自思忖,一想到今后那么多年不再有玫兰妮相伴,她就不禁浑身发颤。但是她努力控制住自己。阿希礼现在正需要依靠她,玫兰妮现在也正需要依靠她。就像在塔拉那个月夜,她喝得烂醉,又筋疲力尽,曾经想:“有力的肩膀挑重担。”那好吧,既然她有有力的肩膀,而阿希礼没有……于是她挺直了肩膀准备抗起重担,她头脑冷静、无动于衷地吻了吻阿希礼的脸颊,这一吻既没有热情,也没有渴望,更没有激情,有的只是冷静的温柔。

“我们会熬过去的……不管怎样都会熬过去。”她说。

门突然开了,声音传到了客厅,米德大夫急切地喊:

“阿希礼!快来!”

“上帝啊!她要死了!”斯佳丽心想。“阿希礼要来不及和她说再见了!但是说不定……”

“快!”她大声叫道,同时看到阿希礼瞪着眼睛站在那里发呆,便推了阿希礼一把。“快去呀!”

她拉开门示意他出去。在她的话的刺激下,他跑进客厅,手里仍然紧紧抓着那只手套。她先是听到他飞快的脚步声,然后是门关上的声音。

她又说了一声“上帝啊!”然后慢慢走到床边,一屁股坐上去,把头埋进手里。突然间她感到异常疲惫,这辈子她都没觉得这么累过。随着刚才那声关门的声音,她一直苦苦支撑、给她力量的弦猛地断了。她感到自己筋疲力尽,感情麻木。现在她既不觉得难过或悔恨,也不觉得害怕或惶恐。她疲倦了,她的脑子像壁炉架上的钟表一样机械,一样沉闷,滴答滴答地转动。

沉闷中心中涌起一个念头。阿希礼不爱她,也从来没有真正爱过她,而且她知道这一切后并不伤心。她应该感到伤心才对。她应该觉得凄凉心碎,对着命运大声尖叫才对。这么长时间以来,她一直都在依靠他的爱才活下来的。正因为他的爱,她才度过了那么多的艰难困苦。然而,事实就是这样。他并不爱她,而她也毫不在乎。她毫不在乎是因为她也不爱他了。既然她不爱他,那无论他做什么,说什么都不会让她伤心。

她躺倒在床上,头疲惫地枕在枕头上。徒劳地与自己的想法争辩,徒劳地想要说服自己:“但是我的确是爱他的。这么多年我一直都在爱他。爱不可能在片刻之间就变成同情。”

但是它会变,而且已经变了。

“除了在我的想像中,他从来没有真正存在过,”她疲倦地想。“我爱的是我自己虚构出来的一个人,一个就像玫荔一样没有生命的人。我做了身漂亮的衣服,然后就爱上了它。当阿希礼骑着马过来时,他是那么英俊,那么与众不同,我就给他硬套上那身衣服,也不管是不是合身。于是我就看不见他真正的模样。其实我一直爱的是那身衣服,压根儿不是他这个人。”

现在她可以回首多年以前的往事了,看见自己在塔拉,身穿绿色条纹绣花长裙,站在阳光里,看见那个骑马的年轻人,金色的头发在阳光的照耀下像戴着顶银色的盔甲,于是她怦然心动。现在她才清楚地认识到他不过是少女的幻想,就像她从杰拉尔德那里哄骗而来的蓝宝石耳坠一样,是个被宠坏了的孩子的愿望。因为,一旦她拥有了那副耳坠,它们就丧失原来的价值,对她来说除了金钱以外,什么东西一到手就丧失了它原来的价值。阿希礼也一样,如果当初他向她求婚,遭到她的拒绝后,他也像其他人一样在她眼里一文不值了。如果他听任她摆布,像其他男孩一样,追求热烈、纠缠不休,一会儿嫉妒,一会儿生气,一会儿恳求,她对他那种极度的痴迷在遇到另一个男人后,不久也就消失了,就像日出前的薄雾一样被轻风吹散。

“我一直都是个大傻瓜,”她辛酸地想。“现在我得为此付出代价了。我希望的事情总是会发生。我曾经希望玫兰妮死了,这样我就能得到阿希礼。现在她死了,我能够得到他了,可是我却不想要他了。他那该死的体面会让他来问我是否愿意和瑞特离婚,嫁给他。嫁给他?把他托在银盘子上送给我都不要!不过,不管怎么样,这辈子我都得把他拴在我的脖子上照看。只要我活一天,我就必须好好照看他,保证他不挨饿,还不能让别人伤害他的感情。我又多了一个抓住我裙子不放的孩子。我失去了一个爱人,却多了一个孩子。要不是我已经答应了玫荔要照看他,以后再也见不着他,我也……我也不在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