飘 第五十四章

安全回到自己房间后,斯佳丽不顾那身波纹绸裙袍,也不顾后面的裙垫和玫瑰花结,一头倒在床上。她一时动弹不得,只能直挺挺躺在床上,心里回想着站在玫兰妮和阿希礼中间,向客人们打招呼的情景。真是让人胆战心惊的场面哪!她宁愿再次面对谢尔曼的军队,也不愿重演这出戏了!过了一会儿,她从床上爬起身,在房间里来回踱步,心里紧张得厉害,一边走一边脱身上的衣服。

紧张的反应这才开始向她袭来,她浑身都在颤抖。手里抓的发卡不知不觉丁零零落在地上,她想如往常一样用刷子梳把头发梳上一百下,结果刷子背面打在太阳穴上,把她打得生疼。她十几次踮起脚尖走到门边,听听楼下的动静,可楼下过道就像个漆黑死寂的无底洞。

生日晚会结束后,瑞特送她上了马车,让她独自回家。她心里深深感谢上帝赐给的这次缓刑。他还没回家。谢天谢地他还没回家。她羞愧难当,满心恐惧,浑身还在颤抖,今晚实在无法面对他。可他上哪儿去了?大概又去见那个妓女了。斯佳丽平生头一回觉得,幸亏有个贝尔·沃特林,幸亏除了这个家,瑞特还有个地方可去,好让他锋芒毕露的腾腾杀气能慢慢平息下去。她这想法纯属荒唐,哪有妻子知道丈夫找妓女反而会高兴的?可她此时也没别的办法了。就是他马上死去,她也几乎会感到高兴,因为那样她就用不着见他了,至少今晚她不要见他。

等到明天……嗯,明天就是另外一天了。明天她会想出借口来,还要想出办法向他发起进攻,设法找瑞特的茬儿。等到明天再回想,今晚就不再这么可怕了,也不会让她浑身发抖了。明天她就不会老想着阿希礼那张脸,用不着为他受到损害的自尊和他受到的耻辱耿耿于怀了。他的耻辱是她造成的,他自己几乎没什么责任。此时此刻,她亲爱的阿希礼是不是会为自己的尊严蒙受耻辱而憎恨她呢?他此刻当然会恨她———多亏了玫兰妮,他们俩才得救。玫兰妮挺起瘦弱的肩膀,抵抗了人们的好奇、恶意和不敢公开表示的敌意,她与斯佳丽手挽手穿过光滑的地板,言谈举止中充满爱意和信任。整整这个可怕的夜晚中,玫兰妮都陪在斯佳丽身旁,巧妙地镇压住了流言蜚语!人们的态度稍有点冷淡,也有些迷惑,不过大家还算彬彬有礼。

唉,最大的耻辱莫过于躲在玫兰妮的裙子后面,不过,这样她才能躲避开憎恨她的人,要不然,他们准会用无聊闲话把她撕个粉碎!她不得不仰赖玫兰妮的盲目信赖!不是别人,偏偏是玫兰妮!

斯佳丽一想到这事,就不由得打了个寒噤。她一定得喝杯酒,恐怕得喝上几杯,否则就别想躺下睡着。她在睡衣外面披了件晨衣,快步走进走廊。周围寂静无声,她脚上拖鞋发出的啪嗒声就特别响亮。她下楼梯走到一半,这才看见关闭的餐厅门缝下有道亮光,心里一时有点发慌。是刚才回家时那盏灯一直亮着,当时心烦意乱没注意到?还是瑞特已经回家来了?没准他是走厨房门悄没声地进来的。要是瑞特已经回来了,她再想喝白兰地也只好不喝,她得蹑手蹑脚返回房间,免得让他撞个正着。等她回到自己房间,她就可以把门锁上了,躲在里面就安全了。

她弯下腰,打算脱掉拖鞋,然后赶紧悄悄退回去,这时餐厅门突然开了,里面泻出的昏暗烛光照出瑞特的轮廓。他看上去身材魁梧,仿佛比她平时所见更加高大,摇曳的烛光照在他背后,看不见他的面孔,整个身子黑黢黢的十分可怕。

“请进来陪陪我,巴特勒太太。”他的声音有点粗重模糊。

他喝醉了,露出一副醉态。以前不管他喝多少,都没见他喝醉过。她站在那里犹豫不决,他挥了下手,做了个命令手势。

“上这儿来,你这个该死的东西!”他粗暴地说。

她心里一阵狂跳,想道:“他准是醉得厉害。”往常,他酒喝得越多,举止就越斯文,不过言谈中讥讽刻薄字眼儿也就更多些,可他的举止与言谈从来配合得一丝不乱———而且十分严谨。

“我决不能让他以为我怕见他。”她这么想着,把晨衣领子抓紧,扬起头走下楼梯,让拖鞋后跟发出很大的啪嗒声。

他闪身站在一旁,微微向她鞠躬,把她迎进屋里,脸上的嘲弄神色让她心里一阵畏缩。她见他没穿上衣,领带耷拉在敞开的衬衫领口两边,他的衬衫没系扣子,露出胸脯上浓密的黑色胸毛。他的头发蓬乱,两只布满血丝的眼睛眯成一条缝。桌子上点着一支蜡烛,微弱的烛光给高大的屋子里投上一团团让人毛骨悚然的阴影,巨大的餐具柜和餐具架像蛰伏的巨兽。桌子上,一只银盘子上放着一只细颈酒瓶,雕花玻璃瓶塞打开了,周围摆着几只玻璃杯。

“坐下。”他说了一声,跟在她身后走进屋子。

这时,一种新的恐惧袭上她心头,相比之下,刚才怕见他的惊慌心情显得微不足道了。瑞特的表情、言谈、举止,全都像个陌生人。她以前从没见过瑞特举止如此粗鲁的一面。即使是在他们最亲昵的时刻,他也表现得相当淡漠,并不露出激动情绪。哪怕在他发怒时,他也显得态度温和,不过出语尖刻,喝多了威士忌也不过让这些品质更加突出而已。起初,她为此感到恼火,还想改变他这种阴阳怪气的脾性,没过多久,她便发现,他的脾气对她没什么不方便的,就认可了。多年来,她觉得他对什么都不在乎,觉得在他眼里,生活中包括她在内的一切无非是些讽刺笑话。现在,她隔着桌子与他面对,这才忐忑不安地体会到,他还是在乎某些事的,而且非常在乎。

“虽然我回家来显得没教养,但也不妨碍你喝杯睡前酒嘛,”他说道。“要我为你斟酒吗?”

“我没打算喝酒,”她绷着脸说。“我听到有动静,就下来……”

“你没听到动静。要是听见我在家,你就不会下来。我一直坐在这儿听着你在楼上来回走动。你准是想喝一杯。喝吧。”

“我不……”

他抓起酒瓶,笨拙地斟酒,把酒倒得溢出酒杯。

“拿着,”他把酒杯塞到她手里。“你浑身打战。嗨,别装模作样了。我知道你偷偷喝酒,也知道你酒量不小。我一直想对你说,别费尽心机装模作样,想喝就公开喝。你以为我会在意你喝白兰地?”

她接过滴沥着酒的酒杯,心里默默诅咒他。她的任何心思他都能看透。虽然他对她了如指掌,可她就是想对他隐瞒起自己的真实想法。

“我说,喝吧。”

她举起酒杯,手腕都不弯曲一下,猛地一抬胳膊,把酒一饮而尽,简直跟杰拉尔德当年灌威士忌的姿势一模一样。可她就没想过,这么纯熟的姿势在她身上是多么有失体统。他把这一切都看在眼里,嘴角不禁耷拉下去。

“坐下,我们来个愉快的家庭讨论,好好谈谈刚才参加的那场高雅生日晚会。”

“你喝醉了,”她口吻冷淡地说,“我可要上床睡觉了。”

“我的确喝醉了,我今晚还打算喝个烂醉。可你不能去睡———现在还不能走,坐下。”

他的口吻还是平时那种不焦不躁的冷淡拖腔,可她却听得出一种弦外之音,仿佛一种狂暴的力量正蓄势待发,狂暴得就像劈啪作响的皮鞭。她摇摇晃晃站起身,他马上冲到她跟前,一把抓住她的胳膊,捏得她生疼。他把她的胳膊轻轻一扭,她疼得轻轻叫了一声,跌坐下去。她心里害怕,一辈子从来没这么怕过。他俯身盯住她,她见他黝黑的脸涨得通红,眼睛里闪烁出让她恐惧的光芒。他的眼睛深处有一种她无法理解的感情,它比愤怒更深沉,比痛苦更强烈,那种感情在逼迫他,让他的眼睛闪烁得像两块火炭。他久久地盯着她,直把她不屈的眼睛盯得垂下眼皮认输,这才回到她对面的座位上颓然坐下,又给自己斟了杯酒。她迅速思索着,想要筑起一道防线,可他还没开口,她并不知道他打算怎么指责她,也不知道该怎么说才好。

他慢慢呷着酒,眼睛从酒杯上面打量着她,她努力克制自己,设法不再颤抖。他的脸色好一阵子没有变化,最后才放声大笑,可眼睛仍然盯着她。她惊得浑身再次颤抖起来。

“今晚上演的真是一幕滑稽喜剧,对不对?”

她一声没吭,脚趾在宽松的拖鞋里全都蜷缩起来,想要控制住浑身的颤抖。

“真是一场角色齐全的喜剧,令人赏心悦目。全村人聚集起来朝不守妇道的女人投掷石块(1),戴绿帽子的丈夫以绅士风度维护老婆的面子,奸夫的妻子本着基督教精神出面遮掩,好在她平素洁白无瑕的名声就像一袭遮丑的斗篷。那个奸夫……”

“求你别说了。”

“我还没尽兴呢。今晚我要尽兴。那出戏实在太有趣了。那个奸夫显得像个十足的大傻瓜,好像恨不得一死了之。我亲爱的,感觉怎么样?让一个自己痛恨的女人站在身边替你遮掩罪孽,心里有什么滋味?坐下。”

她只好坐下。

“照我猜想,你并没有因此更喜欢她。你只是心里在想,假如她知道你和阿希礼的事,干吗会那么做……她那么做难道仅仅是为了保住自己的面子?你认为她那么做完全是个傻瓜,尽管那样会保住你的面皮,可是……”

“我不听了……”

“你要听。我对你说这些为的是让你宽心。玫荔小姐是个傻瓜,却不是你想像的那种傻瓜。显然有人把你们的事告诉她了,可她并不相信。她那个人就是亲眼见了你们的龌龊事都不会相信的。她的荣誉感太强烈了,绝对无法想像出自己爱的人能干出那等无耻勾当。我不知道阿希礼·韦尔克斯要拿什么谎言哄她———反正说什么她都会相信,因为她爱阿希礼,她也爱你。我实在想不出她怎么会爱你,可她就是爱你。就让她的爱成为你的十字架吧。”

“你醉得一塌糊涂,出语伤人,我本来打算向你解释的,”斯佳丽恢复了一点尊严。“可现在……”

“我对你的解释不感兴趣。我对事情的真相比你自己更了解。上帝在上,要是你再敢从那把椅子上站起来……

“我还发现一桩比今晚的喜剧更有趣的事实。你这一向以我犯有种种罪孽为名,不让我享有与你同床共枕的乐趣,显得无比贞洁,可你心里一直在跟阿希礼·韦尔克斯奸淫。这叫做‘意念的奸淫’,对不对?那本大书(2)里真是妙语连珠啊。”

“什么书?什么书?”她心乱如麻,满脑子都是些不相干的愚蠢念头。她的眼睛烦躁地环顾四周,昏暗的烛光下,她觉得眼前那只巨大的银盘子黯然失色,屋子里各个角落都黑黢黢的阴森森的,让她感到恐怖。

“我被你拒之门外,因为我的情欲太粗俗,配不上你的高雅,还因为你不想再生孩子了。我的心肝,这可让我太难过了!我心里像刀割一样难过!所以我不得不上外面另找安慰,让你恪守你的高雅。可你却把这些时光用在思念那个倒霉龌龊的韦尔克斯先生。见他的鬼,他到底犯了什么病?他精神上对自己的妻子不忠,还不敢在肉体上背叛她。这小子干吗不痛下决心?你不反对为他生儿育女,对不对……然后假装是我的亲生骨肉养在家里?”

她大叫一声,霍地站起身,他也从座位上跳起来,嘴里发出一个柔和的笑声,让她听了浑身的血都冷了。他伸出两只古铜色的大手,把她按回座位上,俯身对着她。

“看看我这双手,我亲爱的,”他说着把手伸到她眼皮底下,攥成拳头又放开。“我可以轻而易举用这双手把你撕成碎片,要是这么做能把阿希礼从你脑袋里赶走,我非这么做不可。但是不可能。所以,我打算这样把他从你脑袋里赶走。我要用双手抱住你的脑袋,像夹核桃一样把你的脑壳碾碎,把他挤出去。”

他双手贴在她鬓角以下,捧住她的脸,使劲抚摸,把她的脸扭过来对着自己。她看着眼前这个人,觉得这是张陌生人的面孔,他喝得酩酊大醉,说话拖着长腔。她从来不缺乏困兽的勇气,此时勃然大怒,挺直腰杆,眯缝起眼睛。

“你这个醉鬼蠢货,”她嚷道。“把手拿开。”

他真的把手放开了,这倒让她觉得有点惊奇。他坐在桌子边上,给自己又斟了一杯酒。

“我向来钦佩你的精神,我亲爱的。现在你走投无路了,还这么精神,让我尤其钦佩。”

她裹紧身上的晨衣,唉,要是能回到自己房间多好哇,她要把那扇坚固的门反锁上,独自待在屋里。现在无论如何要击退他,欺负他,让他投降,她还从没见过瑞特这副模样呢。她不慌不忙站起身,可她的膝盖在打颤。她裹紧身上的晨衣,又把前额的头发捋向脑后。

“我没有走投无路,”她语气尖刻地说。“你永远不会把我逼到走投无路的地步,瑞特·巴特勒,也别想威胁我。你算个什么东西?一个醉醺醺的禽兽,一个寻花问柳的恶棍,脑袋里从来只有邪恶,别的一概不懂。你根本不理解阿希礼,也不理解我。你在污秽中生活太久了,除了污秽什么都不知道。你在嫉妒自己不理解的东西。晚安。”

她若无其事地转身朝门口走去,突然身后爆发出一阵大笑,她不由得停住脚步。她转过身,见他踉踉跄跄朝她扑来。上帝啊,但愿他别再发出这种可怕的笑声了!这一切有什么好笑的?斯佳丽面对着他,一步步朝门口退,结果却撞在墙上。他双手使劲抓住她,把她的肩膀按在墙上。

“别笑了。”

“我笑是因为替你感到难过。”

“难过……替我?替你自己难过吧。”

“没错,上帝作证,我是替你难过,我亲爱的,我漂亮的小傻瓜。让你难受了,对不对?你既受不了嘲笑,也受不得怜悯,是吧?”

他止住笑,身体重重地往前压,使劲按住她的肩膀,她疼得厉害。他靠得越来越近,脸也扭曲了,嘴里喷出一股浓烈的威士忌酒味,她扭开脑袋避开他。

“嫉妒?我嫉妒了?”他说道。“我怎么能不嫉妒呢?啊,不错,我嫉妒阿希礼·韦尔克斯。怎么能不嫉妒呢?噢,别说话,也别解释。我知道你在肉体上对我是忠实的。你想说的就是这话吧?哼,这我从来就很清楚。这么多年了,我知道得很清楚。我怎么知道的?哼,我了解阿希礼·韦尔克斯和他那种人。我知道他是个体面的上等人。可这种话对你,对我就不合适了。我们不是上等人,我们不知廉耻,对不对?所以我们才会兴旺发达,就像月桂树一样繁茂。”

“放开我。我不能站在这儿听你侮辱。”

“我没有侮辱你。我在赞美你肉体上的贞节呢。不过你一点都骗不了我。你当男人都是傻瓜,斯佳丽?要是低估了对手的力量与智慧,准得吃大亏。我可不是傻瓜。你当我不知道,你躺在我怀里,心里却把我当成阿希礼·韦尔克斯。”

她目瞪口呆,脸上只剩下恐惧和惊讶神色。

“那倒是桩有趣的事,就是有点可怕。就像本来只能睡两个人的床,结果上面躺着三个人,”他说着轻轻摇晃一下她的肩膀,打了个饱嗝,面露讥讽的笑容。

“啊,不错,你在肉体上一直是忠于我的,那是因为阿希礼不要你。见鬼,他要你的肉体我可决不会吝啬。肉体算什么———尤其是女人的肉体。可他要你的心我却会吝啬,我也不会放走你这颗宝贵的、冷酷的、顽固的心。可那个傻瓜却不要你的心,我呢,又不要你的肉体。我可以廉价买到女人的肉体。可我却要你的情,你的心,到头来,我却永远得不到,你也永远得不到阿希礼的心。所以我才替你感到难过。”

尽管她又害怕又糊涂,可他的讥讽还是深深刺痛了她。

“难过……替我?”

“没错,替你难过,因为你是这么可爱的孩子,斯佳丽。你就像个嚷着要摘月亮的孩子。孩子真的摘到了月亮,又会拿它怎么样呢?就算你真的把阿希礼搞到手,又会拿他怎么样呢?不错,我替你难过———因为你抛弃了幸福,却伸出双手,要抓永远不会使你幸福的东西。我替你难过,因为你是个大傻瓜,不懂得只有同类相聚才会有幸福。假如我死了,假如玫荔小姐也死了,你最终得到了你那个可敬的宝贝情郎,你以为跟他在一起生活会幸福?见鬼,根本不会!你永远都无法了解他,永远也不知道他在想些什么。你永远也不会理解他,就像你理解不了音乐、诗歌、书籍一样,就像你无法理解金钱以外的一切。然而,我的爱妻,假如你愿意给我们半个机会,我们本来可以过得幸福,过得十全十美,因为我们是如此的相像。我们俩都是无赖,斯佳丽,我们想要什么都会到手。我们本来可以过得很幸福的,因为我爱你,而且我了解你,斯佳丽,一直了解到你骨子里。阿希礼却永远不会理解你。假如他知道你是个什么人,他会鄙视你……可你偏偏一辈子痴心想要一个你无法理解的男人。我呢,我的宝贝,还得继续找那些婊子寻求安慰。我敢说,我们可以比大多数夫妇生活得好。”

他动作生硬地放开她,转身踉踉跄跄朝酒瓶走去。斯佳丽一时呆住了,脑袋里翻滚着万千思绪,却让她无法抓住一个仔细琢磨。瑞特说他爱她。他这说的是真心话?还是酒后胡言?要不就是一个可怕的玩笑?阿希礼……月亮……嚷着要摘月亮。她朝黑黢黢的走廊逃去,仿佛身后有魔鬼在追赶。啊,要是能赶快逃回自己房间就好了!她跑得崴了脚脖子,拖鞋也歪了。她停下脚步,想把拖鞋使劲甩掉,瑞特动作敏捷得像个印第安人,黑暗中立刻赶到她身旁,他呼出的热气喷在她脸上,双手粗暴地伸到她晨衣下,搂住她的腰。

“你追求他,却让我在城里人面前丢丑。上帝在上,今晚我的床上只容得下两个人。”

他抱起她,朝楼上走去,把她的脑袋紧紧贴在他胸口上。她听到他的怦怦心跳像铁锤敲打一样响亮。他把她挤疼了,她大声惊叫,可嘴巴却给堵着,只能发出惊慌沉闷的声音。黑暗中,他一步步朝楼上走去,她心里惊恐万状。他是个疯狂的陌生人,她也从来没有经历过如此的黑暗,比地狱还黑。他就像死神,抱着她离去,让她浑身疼痛。她觉得要让他憋死了,放开喉咙尖声叫喊。他在楼梯平台上停下脚步,敏捷地让她翻了个身,俯身狂吻她,吻得粗野而酣畅,竟让她忘记了一切,只觉得正在堕入黑暗,只觉得他的嘴唇与自己的嘴唇紧紧贴在了一起。他浑身颤抖,仿佛站在狂风之中,他的嘴唇从她的嘴唇上往下滑,沿着滑落的晨衣渐渐向下,拼命亲吻她柔软的肌肤。他嘴里喃喃絮叨着,她一句也没听清,他狂吻的嘴唇激起她从未体验过的阵阵激情。她就是黑暗,他也是黑暗,在此之前从未发生过任何事情,只有黑暗和他亲吻她的嘴唇。她想开口说话,可这时他的嘴唇又压在她的嘴唇上了。突然,她体会到一种从未有过的狂野的刺激,它糅合了欢乐、恐惧、疯狂、亢奋,向强有力的臂膀屈服、向疯狂的亲吻屈服、向迅速转折的命运屈服。她平生头一回遇到个比她更强的人,这个人她既不能欺负,也不能打垮,反而要欺负她,打垮她。不知不觉中,她的双臂搂在他脖子上,她的嘴唇也颤抖着迎合着他的吻。他们重新一步步走上去,走向黑暗,走向那令人眩晕的黑暗,走向那笼罩一切的柔和的黑暗。

第二天早上她醒来时,他已经走了。若不是看到她身边那只皱巴巴的枕头,她真会以为昨晚发生的事不过是个荒诞的梦境呢。此刻回想起来,她不禁羞红了脸,连忙拉起被单遮住脖子。她全身沐浴在阳光里,脑袋里想把纷乱的思绪理出个头绪。

她首先想到两桩最明显的事情。她已经与瑞特生活多年了,她与他同床共枕,同桌吃饭,与他争吵,还与他一道生了孩子———然而,她并不了解他。那个抱着她上楼走进黑暗的男人是个陌生人,她从来没想过世界上竟有这种人。如今,虽然她竭力迫使自己憎恨他,努力激起满腔愤怒,可她不能。他羞辱了她,伤了她的心,在整整一个疯狂的夜晚野蛮地凌辱她,可她却感到心花怒放。

唉,她应该感到羞愧,应该忘却黑暗中那炽热眩晕的记忆!经历了这样的夜晚后,一位淑女,一位真正的淑女再也抬不起头来了。但是,回忆那销魂的感觉,回味那屈服的狂喜,强烈的喜悦却胜过了羞愧。她平生头一回感到自己生机勃发,体会到一种不可阻挡的原始激情,它就像逃出亚特兰大时感到的恐惧一样强烈,也像击毙北佬时一样解恨。

瑞特爱她!至少他亲口说他爱她,现在她还有什么可怀疑的?这真是太让她奇怪,太让她迷惑不解了,他竟然爱她,可他是个野蛮的陌生人,她跟他生活在一起的气氛是那么冷漠。至于她对这一新发现有什么感觉,自己此刻也还颇感迷惘,不过,她突然动了个念头,不禁笑出声来。他爱她,这么说,她终于俘获他了。她几乎忘记以前渴望诱使他爱上自己,好对他那颗乌黑的脑袋扬起鞭子发号施令。现在她想起原来的愿望,不禁感到深深的满足。整整一个夜晚,他恣意摆布她,可是,如今她掌握了他的弱点。从现在起,她要随意摆布他。长期以来,她吃够了他冷嘲热讽的苦头,现在,她要捉弄他,只要她举起铁圈,他就得像猴子一样跳过去。

她一想到要再次与他相会,要在大天白日下与他面对面清醒相见,她就觉得又紧张尴尬,又激动喜悦。

“我心跳得像个新娘,”她想道。“而且是为了瑞特而激动!”想到这一点,她不禁咯咯傻笑起来。

但是,瑞特没回家吃午饭,到了晚饭时分也没出现在餐桌旁。夜晚也过去了,那是一个漫长的夜晚,她彻夜未眠,耳朵竖起来仔细听锁孔里是不是有钥匙转动的声音。可他没回来。第二天也过去了,还是没有他的消息,斯佳丽焦急得坐立不安,感到又失望又恐惧。她去银行找他,可他不在那里。她去了自家的店铺,每次店门打开,她都要焦急地望着新来的顾客,希望来人是瑞特,结果她对店员个个没好气。她去了锯木厂,专找茬欺负休,弄得休躲在木堆后面不敢露面。但是瑞特没有上锯木厂去找她。

她怕丢人,不敢询问朋友们是否见过他,也不能向仆人打听他的消息。可她感觉到,她不知道的事他们可能知道。黑人向来消息灵通。这两天,黑妈妈一反往常的习惯,变得沉默寡言了。她用眼角注意着斯佳丽,嘴上却什么都不说。第二天晚上过去后,斯佳丽打定主意要找警察报案。没准他出事了,说不定他从马背上摔下来,此刻正无可奈何地躺在水沟里。也许……啊,这念头太可怕了……也许他已经死了。

第二天早饭后,斯佳丽回到自己房间,正要戴上帽子出门,忽然听到楼梯上有一阵轻快的脚步声。她感到一丝宽慰,倒在床上。瑞特走了进来。他刚刚理过发,修过脸,做过按摩,也没喝酒,可他眼睛里充满了血丝,脸也因为饮酒过度有点浮肿。他动作潇洒地朝她挥了挥手:“嗨,你好哇。”

一个男人怎么能两天不回家,也不解释一句,只是说上句“嗨,你好哇?”他们度过那么不寻常的一个夜晚,他怎么还能如此若无其事?他不该这样,除非……除非……那个可怕的念头跃然冒出在她脑袋里。除非那种夜晚对他来说不过是桩寻常小事。她一时说不出话来,原来计划好见了他要撒娇,要微笑,此时全都记不起来了。他甚至没过来像以往那样随便亲吻她一下,只是站在那里望着她,手指间夹着雪茄,咧开嘴巴微笑。

“你……你上哪儿去了?”

“别假装你不知道!我相信,到这会儿,全城都该知道了。说不定大家都知道,只瞒着你一个。你知道那句老话:‘妻子最后知。’”

“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我以为警察前天察访贝尔那里之后……”

“贝尔……那个……那个女人!你一直跟……”

“当然啦。我还能去哪儿?我希望你没有替我担心。”

“你离开我去……呕!”

“行了,行了,斯佳丽!别扮演受骗妻子的角色啦。贝尔的事你早知道了。”

“你离开我去找她,还是在那一晚……之后……”

“噢,那一晚,”他做了个满不在乎的手势。“有时我难免忘记礼貌。我为上次相聚时的举止向你道歉。我当时醉得厉害,这你知道得很清楚,而且让你迷得神魂颠倒,你的魅力……要不要我一一列举出来?”

她忽然觉得想哭,想倒在床上痛哭一场。他没变,什么都没变,她是个傻瓜,是个愚蠢、自负、可笑的傻瓜,还一心以为他爱她呢。不过是他酒醉后的又一个恶作剧而已,就像他撒酒疯欺负贝尔那个妓院的姑娘一样。现在他回家来了,还是满口的侮辱嘲弄,不可理喻。她咽下泪水,强打起精神。千万不能让他知道自己的心思,要不然,他准会耻笑她。哼,他永远也不会知道的。她迅速抬起头朝他望了一眼,瞥见他那双眼睛里闪烁出一贯让她难以琢磨的眼神,他凝视着她———带着热情和渴望,似乎等着扑向她即将说出的字眼,期待她说出……他期待着什么?期待她犯傻,期待她大吵大闹,好授他以笑柄。她才不呢!她的吊梢眉拧在了一起。

“我自然早已怀疑到你跟那个坏女人的关系了。”

“仅仅是怀疑?那你干吗不向我打听,好满足自己的好奇心呢?要是你问,我会告诉你的。自从你和阿希礼合谋,决定跟我分房居住,我就一直跟她同居。”

“你竟然这么无耻,站在那里对我吹嘘那种事,我可是你的妻子啊。”

“噢,省了这段道德说教吧。只要我付清家里的账单,你才不管我在外面怎么干呢。你知道我近来也不是个天使。至于说你是我的妻子,自从美蓝出生后,你算不上个贤妻良母,对不对?我对你的投资太糟了,斯佳丽。相比之下,贝尔要好得多。”

“投资?你是说你给了她……”

“我看,正确的说法应该是‘帮助她开张’。贝尔是个精明女人。我想看到她有所发展,她所需要的只是有钱买所属于自己的房子。你应该知道,一个女人只要有一丁点钱,什么奇迹都能创造出来。看看你自己就知道了。”

“你拿我比……”

“嗨,你们俩都是精明能干的女生意人,干得都挺成功。当然,贝尔比你略胜一筹,因为她心眼好性情温和……”

“请你离开这个房间。”

他懒洋洋朝门口走去,挑起一道眉毛,露出嘲讽神色。他怎么敢如此侮辱她呢?她气得要命,伤心得要死。他这是存心欺负她,羞辱她。几天来,她眼巴巴盼望他回来,可他却喝得酩酊大醉,在妓院里跟警察争吵。

“滚出这间屋子,永远别再进来。我早就告诉过你,可你不是个正人君子,听不懂人的意思。从今以后,我要把门锁上。”

“别费心啦。”

“我会锁上的。那天晚上,你的行为实在可恶……喝得烂醉,让人恶心……”

“得了吧,宝贝儿!肯定不是恶心吧!”

“滚出去。”

“别急。我会走的。我还保证以后再也不来打扰你了。这是最后一次。我只是想告诉你,如果我的无耻行为让你无法忍受,我会答应你离婚的。只要把美蓝留给我,我决不会提出异议。”

“我可不能败坏门风跟丈夫离婚。”

“要是玫荔小姐死了,你会巴不得败坏门风呢,对不对?想到你会迫不及待地要求跟我离婚,我就觉得头晕。”

“你到底走是不走?”

“走,我这就走。我回来就是要告诉你我这就走,要去查尔斯顿和新奥尔良还有……噢,我要做一次漫长的旅行。今天就走。”

“啊!”

“我要带美蓝一道走。叫那个没头脑的普莉西收拾起她的小衣服。我还要把普莉西带上。”

“你绝对不能把我的孩子带出这所房子。”

“也是我的孩子,巴特勒太太。你当然不会反对我带她去查尔斯顿看祖母吧?”

“看祖母?见你的鬼!你以为我会让你带小美蓝离开这里?你每天都喝得烂醉,没准会带她上贝尔妓院那种地方……”

他猛地把雪茄扔在地毯上,烧焦的羊毛味刺进他们鼻孔。他快步冲到她身边,气得脸色铁青。

“假如你是个男人,我非扭断你的脖子不可。既然你是个女人,我只好对你说,闭上你该死的嘴。你以为我不爱美蓝,以为我会带她去那种……她可是我女儿啊!天哪,你这个傻瓜!你倒好,居然摆起母亲架子,你算了吧,要说做母亲,就是一只猫也比你强!你为孩子做过什么?韦德和埃拉见了你怕得要死。要不是有玫兰妮·韦尔克斯,他们根本就不知道什么是母爱。可美蓝呢,我的美蓝!你以为我照顾她不如你?你以为我会让你像对待韦德和埃拉一样,随意欺负美蓝,伤她的心?见鬼,决不!快让人收拾起她的东西,一个钟头之内给我准备好,不然的话,我警告你,那天晚上发生的事跟这事相比,不过是桩小事。我常常想,狠狠抽你顿皮鞭对你大有好处。”

没等她开口,他就疾步冲出房门。她听见他穿过走廊,到了育儿室,推开房门。里面顿时传来三个孩子欢快、清脆稚嫩的声音。她听见美蓝的嗓音特别响亮,压过了埃拉的声音。

“爸爸,你上哪儿去了?”

“寻找一块兔子皮,好把我的小美蓝包裹起来。过来,亲吻一下你最亲的亲爹……还有你,埃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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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典故出自《圣经·旧约》。按古以色列习俗,女子犯淫乱罪要被带到娘家门口,让村里人乱石打死。———译注

(2) 那本大书:指《圣经》。《圣经·新约·马太福音》第五章:“凡看见妇女就动淫念的,这人心里已经与她犯奸淫了。”———译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