基督山伯爵 第一〇五章 坟场

波维里先生的确曾在路上遇到那送凡兰蒂到最后的安息地去的送丧的行列。天气阴霾昏冥,一阵寒冷的风吹落树枝上残剩的黄叶,散落在那塞满马路的人群中间。维尔福先生是一个真正的巴黎人,他认为只有拉雪兹神甫墓地才值得接受一个巴黎家庭的尸体,只有在那儿,死者的遗体才能得到可敬的伴侣。所以他在那儿买下了一块坟地,而那块坟地很快地便为他的家属占用了。墓碑的正面刻着“圣米兰暨维尔福两家之墓”,因为这是可怜的丽妮——凡兰蒂的母亲——临终时所表示的愿望。所以那庄严的行列就从圣奥诺路向拉雪兹神甫墓地前进。横越过巴黎市区以后,那个行列便穿过寺院路,就此离开郊外的马路,到达坟场。五十多辆私家马车跟在二十辆丧车后面,而在马车后面,还跟着五百多个步行的人。

最后这一群人都是青年男女,他们把凡兰蒂的死当作是一个晴天霹雳;天气虽然阴沉寒冷,仍不能阻止他们前去,以纪念那美丽、纯洁、可爱、在这如花之年夭折的姑娘。在他们离开巴黎市区的时候,突然一辆由四匹马拉的马车疾驶着追上来,马车里的人是基度山。伯爵从车子里出来,混在步行跟随的人群里。夏多·勒诺看见他,便立刻从他的四轮马车上下来,去和他在一起。波香也离开他所乘的那辆轻便马车。伯爵全神贯注地在人丛的空隙里观望,他显然在找某一个人。“摩莱尔在哪儿?”他问道,“你们二位可知道他在哪儿吗?”

“我们已经问过这个问题了,”夏多·勒诺说,“因为我们都没有看见他。”

伯爵不出声,但继续向四周察看。他们终于到达坟场了。基度山那尖锐的目光向树丛里望;不久,他的焦虑全部消失了,因为他看见一个人影在紫杉树间溜过,并认出那个人就是他所找寻的目标。

这个豪华的大都市里的丧葬情形是大家都知道的。长长的白色的墓道上散布着黑色的人影,天地间万籁无声,只有那围绕墓碑的篱笆竹枝的爆裂声打破了寂静,然后神甫发出那种抑郁的单调的诵经声,时而夹杂着一声从一个俯伏在鲜花堆上的女人情不自禁地发出来的啜泣。基度山所注意的那个人影急速地绕过阿贝拉和爱洛漪丝[1]的坟墓后面,挨近到柩车的马头旁边,跟着扛棺材的人一同到达指定的埋葬地点。每个人的注意力都集中在坟墓上。基度山却只看见那个无人注意的人影。伯爵两次离开行列,去看他所关切的那个人究竟有没有在衣服底下藏着武器。当行列停止的时候,大家认出那个人原来是摩莱尔。他的上装一直扣到颔下,脸色惨白,痉挛的手指紧紧地抓住帽子,站到一块可以俯视坟墓的高地上,斜靠着一棵树,以便仔细观察入穴的一切细节。一切都照常进行。某些人,像往常一样,他们都是比较不易动情的人,发表了一些谈话——或是哀悼逝者的夭折,或是谈论为父者的伤心;有一个非常聪明的人还说,这个青年女郎曾几次向她的父亲为那些即将受法律之手惩处的罪犯乞求宽恕;这样一直讲到他们耗尽他们那些词藻丰美的比喻和沉痛的结尾语为止。

基度山什么也没有听到,什么也没有看见,或是,说得更准确些,他只看见摩莱尔,后者那种镇定的态度使那些知道他心事的人看着不免着慌。

“看,”波香指一指摩莱尔,对狄布雷说,“他在那儿干什么?”于是他们唤起夏多·勒诺对他的注意。

“他的脸色真苍白呀!”夏多·勒诺说,不禁打了一个寒颤。

“他受凉了!”狄布雷说。

“绝不是的,”夏多·勒诺慢慢地说,“我想他是心里难受。他是非常多感的。”

“唉!”狄布雷说,“他简直不认识维尔福小姐,这是你自己说的呀。”

“不错,可是,我记得他曾在马瑟夫夫人家里和她跳过三次舞。您还记得那次跳舞会吗,伯爵?您在那次跳舞会上曾那样引人注目。”

“不,我记不得了。”基度山回答,他根本不知道在对谁讲话或是讲些什么事,——他正全神贯注地注意着摩莱尔,摩莱尔似乎已感动得呼吸都停止了。“演讲完了,再会,诸位。”伯爵说。于是他就不见了,谁都没有看见他究竟是到哪儿去的。

丧事完毕了,来宾们都回到巴黎去。夏多·勒诺四顾寻找摩莱尔,但当他在观察伯爵的去向的时候,摩莱尔已离开他所站的地方,夏多·勒诺既找不到摩莱尔,便去追上狄布雷和波香。

基度山躲在一座大坟后面,等待摩莱尔到来;后者果然渐渐地走近那座现在已被旁观者和工匠所遗弃的坟墓。他缓慢而空虚地向四周环顾,当他的目光离开基度山所躲藏的那个地方的时候,后者便走到离他十步以内,但却依旧不曾被他发觉。那青年跪了下来。伯爵向摩莱尔更走近几步,伸着脖子,眼睛张得大大地凝视着,膝盖弯曲,像是只等待一个信号就会扑过去似的。摩莱尔低着头,直到头接触到石板,然后双手抓住栅栏,低声说道:“噢,凡兰蒂哪!”

这几个字刺穿了伯爵的心,他走上去,扶住那青年人的肩头,说:“是你,亲爱的朋友,我正在找你。”

基度山预期摩莱尔一看见他就会痛哭流涕,但他估计错了,因为摩莱尔回过头来,用表面上很平静的态度说:“你知道我在祈祷。”

伯爵那种搜索的眼光把那青年从头到脚察看了一遍。然后他似乎比较放心了。“要我用车子送你回巴黎吗?”他问。

“不,谢谢你。”

“你想要什么吗?”

“让我祈祷。”

伯爵毫不反对地退开,但他只是躲在一边,依旧注意着摩莱尔的每一个举动。摩莱尔终于站起来,拂去膝头的灰尘,然后毫不回顾地回到巴黎去。他慢慢地顺着罗琪里路走。伯爵不用马车,在他的后面一百步左右步行跟随着。玛西米兰过河,经林荫大道折入密斯雷路。摩莱尔回家五分钟以后,他家的门便又为伯爵而开了。裘丽站在花园的进口,正在注视那改业为园丁的庇尼龙非常忙碌地为一棵孟加拉玫瑰接枝。“啊,基度山伯爵!”她喊道。他每次来访问密斯雷路的时候,这个家庭里的每一个人便都会有这种欢喜的表示。

“玛西米兰刚才回来,是吗,夫人?”伯爵问道。

“是的,我好像看见他过去的,但请去叫艾曼纽吧。”

“原谅我,夫人,我必须立刻到玛西米兰的房间里去,”基度山答道,“我有一件最最重要的事情要告诉他。”

“那末去吧。”她带着一个甜蜜的微笑说,那个微笑一直伴送到他走出她的视线。基度山奔上那座从楼下通到玛西米兰房间去的楼梯;奔到楼梯顶以后,他留神倾听,但只是一片寂静。像许多独家住的老屋一样,这儿的房门是装着玻璃格子的。房门闩着,玛西米兰把自己闩在房间里,房间里的情形无法看到,因为玻璃格后面遮着一道红色的门帘。伯爵的焦急可以从他那微红的脸色上看出来,——那个铁石心肠的人是不容易有这种动情的象征的。“我怎么办呢?”他不安地说。他想了一会儿。“我拉铃吗?不,宣布一位客人来访的铃声只会加速玛西米兰实行他此刻的决心,那时铃声就会由另一种声音来回答。”他从头到脚浑身发抖,但他的决断来得像闪电一样快,他用手肘去撞一格玻璃,玻璃顿时粉碎;然后他拨开门帘,他看见摩莱尔伏在书桌上写东西,但听到玻璃格破碎的声音,他便从座位上跳起来。

“一千个对不起!”伯爵说,“没有什么,只是我滑了一下,以致我的手肘撞破了一格玻璃。既然打破了,我就利用它来进你的房间吧。你不必,不必惊惶!”伯爵于是从那打破的玻璃格里伸进手来,打开了那扇门。

摩莱尔显然很烦恼,他向基度山迎上来,但他的本意不是来迎接他,而是要阻止他进来。

“嘿!”基度山擦着他的手肘说,“这是你仆人的过错,你的楼梯擦得这样光滑,就像在玻璃上走路一样。”

“你碰伤了吗,阁下?”摩莱尔冷淡地问。

“我相信没有。你在做什么呀?你在写文章吗?”

“我?”

“你的手指上染着墨水。”

“啊,不错,我在写东西。我虽然是一个军人,有的时候却也动动笔。”

基度山走进房间里,玛西米兰不得不让他过去,但他跟着他。

“你在写文章吗?”基度山带着一种搜索的目光说。

“我已经答复过你了。”摩莱尔说。

伯爵向四周看了一下。“你的手枪在写字台上!”基度山指着书桌上的手枪说。

“我就要出门去旅行了。”摩莱尔答道。

“我的朋友!”基度山用一种极其甜蜜的口吻喊道。

“阁下!”

“我的朋友,我亲爱的玛西米兰,不要作匆忙的决定,我求求你。”

“我作匆忙的决定?”摩莱尔耸耸肩说,“出门去旅行一次有什么奇怪呢?”

“玛西米兰,”伯爵说,“让我们大家放下我们的假面具。你不要再以那种假镇定来骗我,我也不要再对你装出那种儿戏式的关怀。你可以懂得,像我刚才那样撞破玻璃窗,骚扰一位朋友的宁静,——你可以懂得,我做出那样的事情,一定是我怀着真正的不安,或是,说得更准确些,是怀着一种可怕的信念。摩莱尔,你是想毁灭你自己!”

“伯爵!”摩莱尔打了一个寒颤说,“究竟是什么东西把那个念头放到你的脑子里去的呀?”

“我告诉你,你是想毁灭你自己,”伯爵继续说,“而这就是我所说的那件事情的证据。”于是他走到写字台前,移开摩莱尔遮住信的那张纸,把那封他刚写开头的信拿在手里。

摩莱尔闯上来抢夺,但基度山看出他的企图,用他的铁腕抓住他的手。“你看,你想毁灭你自己,”伯爵说,“你已经写在纸上了。”

“好吧!”摩莱尔说,他的表情又从凶猛变为平静,——“好吧,即使我的确想用这支手枪对准我自己,谁可以阻止我?谁敢来阻止我?当我说,我的全部希望已扑灭,我的心已破碎,我的生命已熄灭,我周围的一切都使我伤心,地球已变成灰烬,每一个人的声音都伤害我,当我说,让我死是慈悲,假如我活下去,我就会丧失我的理智而发疯,来,阁下,告诉我,——当我说了这一番话以后,当我显然痛苦地带着从心里涌出来的眼泪说了这一番话以后,还有谁会来对我说‘你错了’。还有谁会来尝试阻止我逃脱苦境!告诉我,阁下,难道你有那种勇气吗?”

“是的,摩莱尔,”基度山说,他的态度非常镇静,正巧与那青年的兴奋成为一个奇异的对照,——“是的,我要那样做。”

“你!”摩莱尔更加愤怒和激烈地喊道,——“你,当我还可以救她,或至少可以看着她死在我怀里的时候,你用虚假的希望来欺骗我,用空洞的诺言来鼓励和安慰我。你,你假装无所不知,无所不能。你,你扮演上帝的角色,却甚至不能找到一种解药去救一个青年姑娘!啊!说老实话,阁下,假如你不是使我看了觉得可怕的话,你简直会引起我的可怜!”

“摩莱尔!”

“是的,你叫我放下假面具,我一定这样做,请放心吧!当你在坟场里跟我说话的时候,我回答了你,——我的心软了,当你到这儿来的时候,我让你进来。但既然你得寸进尺,既然你到我这个作为坟墓用的房间里来激怒我,既然在我以为已经受尽人间痛苦以后你又为我设计出一种新的苦刑,——那末假装做我的恩人的基度山伯爵呀,人间天使的基度山伯爵呀,你可以满意了,你目睹一位朋友的死吧。”于是,摩莱尔狂笑着再闯过去拿那支手枪。

基度山脸色白得像一个鬼,但带着发光的眼睛用手压住手枪,对那个疯了的人说:“我再对你说一遍,你不能杀死你自己。”

“还来阻止我。”摩莱尔回答,并且又挣扎了一次,但像第一次一样,在伯爵的铁臂之下,他的挣扎毫无效果。

“那末你是谁,竟敢用这种暴虐的态度对待自由而理智的人?”

“我是谁?”基度山把那个问题复述了一遍。“听着,在这个世界上,只有我有权利可以对你说:‘摩莱尔,你父亲的儿子不应该死在今天。’”基度山交叉着两臂,庄严地、崇高地、神化地向那青年迎上去,后者不由自主地被这种近乎神圣的威严所屈服,退缩了一步。

“你为什么要提及我的父亲?”他口吃地说,“你为什么要把他和今天的事情混在一起!”

“因为当你的父亲像你今天这样要毁灭他自己的时候,救他性命的,就是我。因为送钱袋给你的妹妹,送埃及王号给老摩莱尔先生的,就是我。因为我就是那个当你还是一个小孩子的时候把你抱在膝头上玩的爱德蒙·邓蒂斯。”

摩莱尔惊奇得喘不过气来,他踉踉跄跄地又倒退了一步;然后,他再也支持不住了,大叫一声俯伏到基度山脚下。然后,他又立刻爬起来,窜出房外,冲向楼梯口,在楼梯顶上放开嗓子大喊:“裘丽!裘丽!艾曼纽!艾曼纽!”

基度山竭力想离开,但玛西米兰拉住门不让伯爵出来,宁死也不肯放松门柄。裘丽、艾曼纽和几个仆人听到玛西米兰的喊声,便惊惶地奔上来。摩莱尔抓住他们的手,推开门,用一种呜咽窒息的声音喊道:“跪下,跪下!他是我们的恩人!是我们父亲的救命恩人,他是——”

他本来还要说出“爱德蒙·邓蒂斯”这个名字,但伯爵抓住他的手臂,阻止了他。裘丽扑到伯爵的怀抱里;艾曼纽像对一位保佑天使那样地拥抱他;摩莱尔又跪下来,用他的额头碰地板。那时,那个铁石心肠的人觉得他胸膛里的心膨胀起来;他的喉部似乎有一道火焰冲上眼睛;他垂头哭泣起来。一时间,房间里除了断续的啜泣声以外,什么声音都没有。裘丽激动的情绪还不曾平静,她便冲出房间,奔到楼下,跑进客厅,揭开水晶罩,取出米兰巷无名氏所赠送的那只钱袋。

这时,艾曼纽用断续的声音对伯爵说:“噢,伯爵,您怎么能这样忍心呢?您常常听我们谈起我们的无名恩人,常常看见我们这样感激崇拜地纪念他,您怎么竟能这么久不把您的真相告诉我们呢?噢,这对我们是太残酷了,而且——我敢这样说吗?——对您自己也太残酷了!”

“听着,我的朋友,”伯爵说,“我可以这样称呼你,因为你虽然不知道,实际上却已经和我做了十一年的朋友,——这个秘密的揭露,是由一件你不知道的大事引出来的。上帝是我的证人,我本来希望终生把这个秘密埋在我自己的胸膛里,但你的内兄玛西米兰用一种暴烈的举动逼我讲了出来,那种举动我相信他现在已后悔了。”于是他转过头去看摩莱尔,摩莱尔仍跪在地上,但已把头伏在一张圈椅里,他便含有深意地握一握艾曼纽的手,又低声说,“留心他。”

“为什么?”那青年惊奇地问。

“我不能明说,但留心他。”

艾曼纽向房间里环顾,看见了那支手枪;他的眼光停留在那武器上,并用手指了一指。基度山垂下头。艾曼纽走过去拿手枪。

“随它放在那儿好了。”基度山说。于是他向摩莱尔走过去,抓住他的手,那青年的心在极度的激动以后已陷入一种深邃的麻木状态。裘丽回来了,双手捧着那只丝带织成的钱袋,欢喜的泪珠像朝露似的滚下她的两颊。

“这是纪念品,”她说,“不要以为我们现在认识了我们的恩人就减少对它的珍视了!”

“我的孩子,”基度山说,他的脸红了起来,“允许我拿回那只钱袋吧。你们现在既然已认识我的脸,我只希望你们心里时时纪念我就行了。”

“噢,”裘丽把钱袋紧压在她的怀里说,“不,不,我求求您,不要拿去,因为在某一个不幸的日子,您是要离开我们的,是吗?”

“你猜对了,夫人,”基度山微笑着答道,“在一星期之内,我就要离开这个国家了,因为在这里,许多应受天罚的人过着快乐的生活,而我的父亲却在饥愁交迫中去世。”

当宣布他要离开的时候,伯爵用眼睛盯着摩莱尔,发觉“我就要离开这个国家”这几个字并不曾把他从昏沉状态中唤醒转来。于是他知道必须另作一番努力来克服他朋友的悲哀,便握住艾曼纽和裘丽的手,像一个父亲那样用温和而威严的口吻说:“我的好朋友,让我单独和玛西米兰在一起。”

裘丽看到基度山已忘记那只钱袋,她可以带走她那宝贵的纪念物,便拉她的丈夫到门口。“我们离开他们吧。”她说。

房间里只剩下伯爵和摩莱尔了,后者仍像一尊石像似的一动都不动。

“来,”基度山用手指碰了一下他的肩膀说,“你又是一个男子汉了吗,玛西米兰?”

“是的,因为我又开始痛苦了。”

伯爵皱了皱眉头,显然在抑郁地犹豫。“玛西米兰,玛西米兰,”他说,“你心里的念头不是一个基督徒所应有的。”

“噢,不必怕,我的朋友,”摩莱尔说,他抬起头来,向伯爵露出一个无法形容的伤心的微笑,“我不再想自杀了。”

“那末我们用不着手枪,用不到武器了吗?”

“用不着了,我已找到一种比子弹或小刀更好的东西来治疗我的悲哀。”

“可怜的人,那是什么?”

“我的悲哀会杀死我!”

“我的朋友,”基度山带着与他同样忧郁的表情说,“听我说。以前有一天,在像你一样绝望的时候,我曾下过像你一样的决心,想杀死我自己,以前有一天,你的父亲在同样绝望的时候,也希望杀死他自己。假如当你的父亲举起手枪对准他自己的头颅的时候,当我在监狱里推开那三天不曾进口的食物的时候,有人来对他或对我说:‘活下去,将来有一天,你会快乐,会赞美生活的!’——不论那些话是谁说的,我们听了总会现出怀疑的微笑或感到难以相信的痛苦,可是,当你父亲在拥抱你的时候,他曾多少次赞美生活呀!我自己也曾多少次——”

“啊!”摩莱尔打断伯爵的话叹道,“你只丧失了你的自由,家父只丧失了他的财产,但是我——我丧失了凡兰蒂。”

“看看我,摩莱尔,”基度山庄严地说,这种庄严的态度有时使他看来是这样的伟大和这样的具有说服力,——“看看我,我的眼睛里没有眼泪,我的血管里没有寒热,可是我却眼看着你在痛苦——你,玛西米兰,我是把你当作我自己的儿子一样爱惜的。嗯,这不是在告诉你:悲哀也像生命一样,总是有一些值得怀念的东西可以令你忍受过去的吗?现在,假如我求你,假如我吩咐你活下去的话,摩莱尔,那是因为我相信,将来有一天,你会感谢我促全你的生命的。”

“噢,天!”那青年说,“噢,天哪!你在说什么呀,伯爵?小心一点!但或许你从来没有恋爱过!”

“孩子!”伯爵回答。

“我是指像我这样的恋爱。你看,我自成年以来,就当了一个军人。我到二十九岁还不曾堕入过情网,因为在那时以前,我所体验的情感没有一种够得上称为爱情。嗯,在二十九岁的时候,我遇见了凡兰蒂,在两年的期间内,我爱上了她,在两年的期间内,我在她的心里看见了为妻为女的一切美德,就像写在一本书里一样,伯爵,拥有了凡兰蒂将是一种无限的、空前的幸福,——一种在这个世界上太大、太完整、太超凡的幸福。既然这个世界不允许我得到这个幸福,伯爵,失掉了凡兰蒂,世界所剩给我的就只是绝望和凄凉了。”

“我告诉你应该希望。”伯爵说。

“那末,我再说一遍:小心一点,因为你是在劝导我,假如你成功了,我便会失去我的理智,因为要劝服我,除非使我相信我还能再得到凡兰蒂。”

伯爵微笑了一下。

“我的朋友,我的父亲,”摩莱尔兴奋地说,“我第三次再声明:小心一点呀,因为你在我身上所使用的权力使我有点惊慌了。你在说话以前先斟酌一下字眼,因为我的眼睛已经发亮,我的心又复活了。小心一点,不然你就要使我相信世间真有神的天使了。假如你吩咐我掘起那埋葬睚鲁[2]之女的墓石,我就会服从你。假如你指示我方向,吩咐我像圣徒那样在大海的波浪上走路,我也会服从你,小心哪,因为我是会服从的。”

“希望吧,我的朋友。”伯爵仍旧说。

“啊,”摩莱尔说,他从兴奋的高峰跌回到绝望的深渊,——“啊,你在玩弄我,像那些善良而自私的母亲用甜言蜜语安慰她们的孩子一样,因为孩子的哭喊使她们感到烦恼。不,我的朋友,我要你小心是错的。不必怕,我将把它埋在我心的深处,我将装假作伪,甚至使你不必怜悯我。再会了,我的朋友,再会了!”

“正巧相反,”伯爵说,“从此刻起,你必须得和我住在一起,——你一定不能离开我,在一星期之内,我们就要离开法国了。”

“而你依旧吩咐我应该希望吗?”

“我告诉你应该希望,因为我知道一种方法可以医治你。”

“伯爵,假如那是可能的话,你将使我比以前更伤心了。你以为这次打击的结果只产生了一种普通的悲哀,你可以用一种普通的方法——改换环境——来医好它。”于是摩莱尔以轻蔑的不信任的态度摇摇头。

“我还能说什么呢?”基度山问道,“我对于我的药方很有信心,只要求你允许我来实验一次而已。”

“伯爵,你只会延长我的痛苦。”

“那末,”伯爵说,“你那脆弱的灵魂甚至连给我一个尝试的机会都不肯吗?来!你可知道基度山伯爵能力的范围?你可知道他掌握着许多现世的权力?你可知道他有足够的信心可以从上帝那儿获得奇迹?上帝说,人有信心,可以移山。嗯,等待着我希望完成的那个奇迹吧,不然——”

“不然?”摩莱尔复述这两个字。

“不然,小心哪,摩莱尔,恐怕我要说你不知感激了。”

“可怜可怜我,伯爵!”

“我对你是这样的同情,玛西米兰,以致——留心听我说——假如我不能在一个月以内医好你,则到那一天,到那个时候,注意我的话,摩莱尔,我就把一支实弹手枪放在你的面前,另外再给你一杯最厉害的意大利毒药——一种比杀死凡兰蒂的毒药更有效更迅速的毒药。”

“你答应我这一点?”

“是的,因为我是一个男子汉,因为我,正如我所告诉你的,也曾希望想死。真的,自从不幸离开我以后,我曾时常想到一次长眠的快乐。”

“但你一定能答应我这一点吗?”摩莱尔陶醉地说。

“我不但答应,而且可以发誓!”基度山伸出一只手说。

“那末,凭你的人格担保,在一个月之内,假如我还不曾宽怀,你就让我自己处理我的生命,而不论我怎样做,你都不会说我不知感激的了?”

“实足一个月,那个时间和日期是神圣的,玛西米兰。我不知道你是否还记得:今天是九月五日,十年前的今天,你的父亲想死,是我救了他的命。”

摩莱尔抓住伯爵的手吻了一下,伯爵任他这样致敬,他觉得这是他该得的。“一个月期满的时候,”基度山继续说,“你将在我们那时所坐的桌子前面找到一支良好的手枪和一次愉快的死,但是,在你这方面,你必须答应我在那个时间以前决不自杀。”

“噢!我也发誓。”

基度山把那青年拖过来在他的怀里紧紧地搂了一会儿。“现在,”他说,“过了今天,你就来和我住在一起。你可以住海蒂的房间,我女儿的房间至少可以由我的儿子来代替。”

“海蒂?”摩莱尔说,“她怎么了?”

“她昨天晚上走了。”

“离开你吗?”

“去等待我。所以,准备一下,到香榭丽舍大道来找我。领我走出这座房子,不要让任何人看见我离开。”

玛西米兰垂着头,像一个孩子或像一个使徒那样服从他的吩咐。

* * *

[1] 指法国神学家阿贝拉(1079—1142)和他所恋爱的少女爱洛漪丝。

[2] 传说耶稣使他的女儿复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