基督山伯爵 第四十五章 血雨

“当珠宝商回到房间里来的时候,他小心地向周围环顾了一下,但房间里没有什么可疑之处,即使他这时心里已有怀疑,但这种怀疑是不能存在的,或是无法证实的。卡德罗斯的两手依旧紧紧地抓着他的金洋和钞票,而卡康脱女人则极力向她的客人装出最愉快的微笑。‘噫嘻!’珠宝商说,‘你对于收进的款子似乎还有点不放心吧,因为我走了以后你又拿来数过啦。’‘不,不,’卡德罗斯答道,‘但这笔钱财是来得这样出人意外,我们简直难于相信自己的好运道,所以只有把实实在在的证据放在眼前,我们才能使自己相信这次发财并不是一场梦。’珠宝商微笑了一下。‘你们家里还有别的客人吗?’他问。‘没有,’卡德罗斯回答道,‘我们是不住旅客的,我们离镇这样近,谁都不会想到要在这儿住宿。’‘那我恐怕会使你们非常不便了?’‘噢,天老爷,不!我亲爱的先生,绝对不会的,’卡康脱女人说,‘绝不会的,我向你保证。’‘但你们把我安顿在哪儿好呢?’‘楼上有房间。’‘但那不是你们的房间吗?’‘放心好了!我们的后房也有一张床。’卡德罗斯带着很惊异的神色凝视着他的妻子。

“这时,卡康脱女人已生起壁炉,以便她的客人把湿衣服烤干,这珠宝商一面背向着火取暖,一面哼着歌。卡康脱女人还在桌子的一端铺上一块餐巾,把他们吃剩的晚餐放在上面,另外又加了三四只新鲜鸡蛋。卡德罗斯这时已又和他的财宝分手了,钞票藏进了皮夹,金洋藏进了钱袋,全部财产都小心地锁进到钱箱里。于是他带着一种忧郁阴沉的神气开始在房间里踱来踱去,时时瞟一瞟那珠宝商,珠宝商这时仍站在火炉前面,身上直冒热气,烤干了一面,一转身又烤另一面。

“‘喏,’卡康脱女人拿了一瓶酒放到桌子上,说,‘晚餐已经准备好了,随便你什么时候吃好了。’‘但你们不和我一同坐下来吃一点吗?’蒋尼斯问。‘我今天晚上不吃饭了。’卡德罗斯说,‘我们饭吃的非常晚。’卡康脱女人急忙插口。‘那末看来我是要独自吃的啰?’珠宝商说。‘噢,我们可以陪你坐坐。’卡康脱女人回答,态度非常殷勤,这种态度,即使对于付钱吃饭的客人,她也是不常表示的。

“卡德罗斯敏锐的眼光时时射向他的妻子,但只像电光一闪那样的短暂。暴风雨依旧呼啸着。‘喏!喏,’卡康脱女人说,‘你听到没有?说实话,你真回来对了。’‘可是,’珠宝商答道,‘要是我吃完饭的时候风暴已经平息了,我倒还要去尝试一次,看看是否能完成我的旅程。’‘噢,’卡德罗斯摇摇头说,‘风暴是绝不会平息的,现在刮的是西北风,一定要到明天早晨才会住。’于是他重重地叹了一口气。‘唉!’那珠宝商一面在桌子前面坐下来,一面说,‘说来说去,这些在船上的人可最倒霉。’‘啊!’卡康脱女人附和说,‘碰到这样的晚上他们可够苦的了。’

“珠宝商开始吃饭,卡康脱女人则继续向他献小殷勤,像一个小心的主妇一样。她平常那样古怪别扭,这时却变成了一位会照拂人的有礼貌的模范主妇了。要是那珠宝商以前曾和她相处过,他对于这样明显的一个转变就会表示惊奇,因而一定会使他产生某种怀疑。这时,卡德罗斯继续在房间里踱来踱去,似乎不愿去望他的客人,但当那个外乡人一吃完饭,他就走到门口,把门打开。‘暴风雨似乎过去了。’他说。但似乎特地要驳斥他的言论似的,正当那时,打下了一个很响的霹雳,几乎把房子连根拔起,同时突然地刮进来一阵夹雨的狂风,扑灭了他手里的那盏灯。卡德罗斯关上门,回到他的客人那儿,而卡康脱女人则到壁炉里冒烟的余烬上点起一支蜡烛。‘你一定疲倦了,’她向珠宝商说,‘我已经在你的床上铺好白被单。你上房间里去吧,祝你晚安!’

“蒋尼斯等了一会儿,看看那暴风雨有没有在平息下去,但他看到雷声和雨点愈来愈大,于是就向他的两位主人道了晚安,上楼去了。他正在我的头顶上经过,他每跨一级,我就听到楼梯咯吱地叫一声。卡康脱女人用焦灼的眼光跟着他,而卡德罗斯却相反,他甚至都不朝那个方向望一望。

“这种种情形,虽然自那时以来就一直深深地印在我的脑子里,但当我亲眼目睹这一切的时候,却对我并没有多大的印象,的确,这一切(除了那个钻石的故事当然有点令人难以相信以外)似乎都是很自然的。那时我虽然疲倦,心里却很想等暴风雨一平息就继续上路,所以我决定利用这比较安静的时间来睡几个钟头,以恢复我的精力。那珠宝商就在我的头顶上,他的一举一动我都可以正确地辨别出来,他先尽力布置了一番,预备舒舒服服地过一夜,然后就向床上一倒,我可以听到床在他的重压之下咯吱咯吱地呻吟。我的眼皮不知不觉地沉重起来,浓厚的睡意爬上了我的身,我当时并不怀疑会出什么事情,所以也就不想去摆脱它的侵袭。当我最后一次向房间里张望的时候,卡德罗斯和他的妻子已经坐下来了,前者坐在一张木头小矮凳上,那种小矮凳在乡下常常是当作椅子用的。他的背向着我,我无法看到他脸上的表情,即使他换了一个方向坐,我也是看不到的,因为他的头已埋在两手之中。卡康脱女人带着一种藐视的神色默默地望了他一会儿,然后她耸耸肩膀,过去坐在他的对面。正当这时,那垂熄的余烬引着了旁边的一片木头,壁炉里重新吐出一个火头,于是一片火光照亮了这个场面和场面上的演员。卡康脱女人依旧把她的眼光盯在她丈夫身上,但因为他毫无改变姿势的意思,她就伸出她那只瘦骨嶙峋的硬手,在他的前额上点了一下。

“卡德罗斯打了一个寒颤。那女人的嘴巴似乎在动,好像是在讲话,但不知是因为她讲话的声音很低呢,还是因为我的感官已被睡意弄钝了,她讲的话我一个字都没听到。甚至我所看到的东西也都像隔了一重雾似的,自己也辨不出究竟是醒着还是在做梦。最后,我的眼睛闭上了,我就失去了知觉。究竟我在这种无知无觉的状态中停留了多久,自己也不知道,总之,我被一声枪声和可怕的惨叫突然吵醒。房间的地板上响起踉跄的脚步,接着,楼梯上发出一下重浊的声音,像是有一样笨重的东西无力地倒下来似的。我的神志还没有完全清醒,就又听到呻吟和半窒息的喊叫声混成一片,像是有人在作一场拼死的挣扎。最后的那一声喊叫比以前拖得更长,后来愈来愈弱,渐渐地变成了呻吟,这一声喊叫有效地把我从迷离恍惚的昏睡状态中唤醒。我急忙用一只手臂撑起身体,周围四顾,但周围漆黑一片,我觉得好像雨水一定已渗透了楼上房间的地板,因为有一种潮湿的东西一滴一滴地落在我的前额上,当我用手去揩的时候,觉得它是湿溚溚黏糊糊的。

“在那一阵可怕的闹声之后,是一片最深沉的,打不破的沉寂,只有一个男人在我的头顶上走动。楼梯在他的脚步下咯吱咯吱地叫起来。那个人走到楼下的房间里,走近壁炉前面,点起一支蜡烛。那是卡德罗斯,他的脸色苍白,衬衫被鲜血染成了红色。点亮了灯以后,他急急忙忙地又上楼去,于是我头顶上的房间里又发出他那急促不安的脚步声。不久,他手里拿着一只鲛皮的小盒子下来了,他打开那只盒子,看清楚钻石的确仍旧在里面,似乎犹豫不决,不知把它藏在哪一只口袋里好,然后,像是觉得哪一只口袋都不够安全似的,就把它夹在他的红手帕里,把手帕小心地盘在他的头上。然后,他又从碗柜里拿出钞票和金洋,一包塞进他的裤子口袋里,一包塞进他的背心口袋里,匆匆地拿了两三件内衣打成一个小包袱,冲到门口,消失在夜的黑暗里了。

“那时我一切都明白了。我拿刚才发生的这件事责备我自己,好像这件罪案是我自己干的似的。我好像觉得还听到微弱的呻吟声,满心以为那不幸的珠宝商还没咽气,我就决定去救他,可借此略微赎罪,不是赎我自己所犯的那个罪,而是赎我刚才没去阻止的那个罪。怀着这个想法,我使出全身的力气从我所蜷伏的地方撞进隔壁房间里去,我和里面的房间原只隔着一重参差不齐的木板,我用力一撞,木板就倒了下去,我发觉自己已进到屋子里面。我赶快抓起那支点着的蜡烛,急急地奔上楼梯,奔到一半,我踩着一个横卧在楼梯上的人,几乎跌了一跤。那是卡康脱女人的尸体!我听到的那一声手枪无疑地是向这个倒霉的女人发的,子弹可怕的撕裂了她的喉咙,留下一个裂开的伤口,从那个伤口里,从嘴巴里,血像泉水似的汩汩地涌出来。看到这个可怜的人已救不活了,我就一步跨过她,走到寝室里。寝室里的情形混乱得一塌糊涂,那场拼命地挣扎就是在这儿进行的,家具都打得七颠八倒,床单拖到了地板上,无疑那是不幸的珠宝商紧紧地抱住了它的缘故。那被害的人躺在地板上,头靠着墙壁,浑身鲜血淋淋,血从他胸部的三个伤口里直喷出来,在第四个伤口里,插着一把厨房里用的切菜刀,只剩刀柄还露在外面。

“我又踩到一把手枪,这把手枪没有放过——大概是火药湿了。我向那珠宝商走去,他还没有完全死,我的脚步也格吱格吱地响,听到我的脚步声,他张开眼来,盯了我一会儿,嘴唇动了几动,像是想说话,于是就断气了。这种凄惨的景象几乎使我失去知觉,而既然对这屋里的任何人我都无能为力了,我惟一的愿望就是逃走,我冲到楼梯口,两手紧抱着我那火烧般的太阳穴,口里发出恐怖的喊声,一到楼下的房间里,我就看见五六个海关关员和两三个宪兵——一支武装的队伍。他们立刻抓住我,而我甚至连抵抗都不想抵抗,我的神志已经不清了,我想说话,但却只能发出一些含糊不清的喊声。我看见其中有些人指指我,于是我低头看看自己,我浑身全是血。原来从楼梯缝里漏到我身上的那一阵温热的雨是卡康脱女人的血。我用手指一指我以前躲藏的地方。‘他是什么意思?’一个宪兵问。一个税务员走到我所指的那个地方。‘他的意思是,’他回来的时候说,‘他是从这个洞里钻进来的。’一面指着我撞破板壁进来的那个地方。

“那时我才懂得他们原来把我看作杀人犯了。我的声音和气力都恢复了。我挣扎着想摆脱那抓住我的两个人,口里大喊,‘不是我!不是我!’两个宪兵用他们马枪的枪口抵住我的胸部,‘再动一动,’他们说,‘就打死你!’‘你们为什么要用死来恐吓我!’我喊道,‘我不是已经宣布过我是无罪的了吗?’‘你把你这个小小的故事到尼姆去对法官讲吧。现在,先跟我们走,我们所能给你的最好的忠告是不要抵抗。’抵抗我是想都没有想到。我已经吓坏了,我一言不发地让人给戴上手铐,绑在一匹马的尾巴上,而就在这种可耻的情形下到了尼姆。

“据当时的情形推测,大概是有一个关员一直尾随着我,跟到客栈附近就失掉了我的踪迹,他想我一定准备在那儿过夜,就回去召集他的同伴,他们到达的时候,恰巧听到那一下枪声,在这样罪证确凿的情形下捉住了我,所以我立刻懂得,要证明我的无辜是很困难的了。我惟一的希望是请求审问我的那位法官去查询一位名叫布沙尼的长老,他曾在凶案发生的前一天早晨到过邦杜加客栈。假如关于钻石的那个故事的确是卡德罗斯自己发明的,假如世界上根本没有布沙尼长老这个人,那末,我就没救了,除非能把卡德罗斯捉到,而且能使他招认。

“这样过了两个月——我应该赞美我的法官——他们到处去搜索我想见的那个人。我已经放弃一切希望。卡德罗斯没有捉到。秋季大审是一天天的迫近了,忽然,在九月八日那天——那就是说,正巧在事件发生后的三个月零五天——那位我认为已没希望见到的布沙尼长老,自动地到监牢里来,说他知道有一个犯人想和他说话。他说,他在马赛听到那件事情,所以赶快来满足我的心愿。您很容易想象到,我是带着多么热切的情绪欢迎他的,我把我所见所闻的事情完全讲给他听。当我讲到钻石的故事的时候,我觉得有点胆怯,但使我万分惊奇的是,他竟加以证实,认为一丝不假,而使我同样惊奇的是,他对我所讲的一切似乎全都相信。于是,我被他的仁爱感动了,同时看到他很熟悉我故乡的一切风俗习惯,又想到,我惟一真正有罪的那一件罪恶,只有从这样仁慈和爱的嘴唇里才能得到有力的宽恕,我就请他接受我的忏悔,而就在忏悔的封缄之下,我把阿都尔的事从头至尾详详细细地讲了出来。我这样做虽然是因为良心发现一时冲动,但所产生的效果却和经过冷静地考虑以后的举动一样。我自动地承认阿都尔暗杀案证明了我这次的确没有犯罪。当他离开我的时候,他吩咐我不要气馁,他将竭力使法官相信我无辜。

“我很快就感到了那位好心肠的长老为我出力已经见效,因为监牢里对我的严格管理已逐渐松弛,他们告诉我,我的审问已经延期,不参加当时举行的大审,而延迟到下一次巡回审判时再开庭。在这期间,上天保佑卡德罗斯已经捉到了,他们在一个很远的外国地方发现了他,把他押回到法国,他完全招认,推诿这件事是他妻子起意和怂恿的。他被判终生到奴隶船[1]上去当苦工,而我则立刻释放。”

“这以后,我想,”基度山说,“你就拿了布沙尼长老的一封信到我这儿来了是不是?”

“是的,大人,那位仁慈的长老显然很关心我的一切。‘你做走私贩子的这种生活,’有一天他对我说,‘假如再一个劲儿干下去,将来总会使你一败涂地的,我劝你,出狱以后,还是选一桩比较安全也比较令人尊敬的行业干干吧。’‘但是,’我问道,‘我怎么能养活我自己和我那可怜的嫂嫂呢?’‘有一个人,我是他的忏悔师,’他回答说,‘他相当尊敬我,不久以前,他请我给他找一个可靠的仆人。你愿不愿去?假如愿意,我可以给你一封介绍信去投奔我那位朋友。’‘噢,我的长老,’我喊道,‘那多好呀!’‘但你必须向我发誓,将来决不会使我后悔我这次的推荐。’我举起手要发誓。‘不必,’他说,‘我知道科西嘉人,而且很喜欢科西嘉人——我就信赖这一点!喏,拿这个去,’他迅速地写了几行字以后说。我就带了那封信来见大人,您接到信以后,就录用了我,我现在斗胆问问大人,您究竟觉得我有什么可抱怨的地方没有?”

“正巧相反,伯都西奥,我始终觉得你很忠心,诚实,称职。我只发觉你有一个缺点,就是你还不够信任我。”

“真的,大人,我不知道您这句话是什么意思!”

“我的意思只是:你既然有一个嫂嫂和一个继子,为什么你从来不曾向我提起过他们呢?”

“唉!我还得追述我生平最痛苦的那个阶段。您大概想象得到,我急于想去探望和安慰我那亲爱的嫂嫂,我就不再浪费时间,马上到科西嘉去,但当我到达洛格里亚诺的时候,我发觉那所屋子挂着丧,那儿曾发生过一幕万分可怕的事情,邻居们到今天还记得它,还在把它当作谈话的资料。我那可怜的嫂嫂遵照我的忠告行事,拒绝满足贝尼台多不合理的要求,他只要相信她还剩一个铜板,就不断地逼迫她,向她要钱。有一天早晨,他又向她要钱,并恐吓她,要是她不把他要的数目给他,就会发生最严重的后果,说完,他就走了,整天不回来,让那心地慈善的爱苏泰独自去悲伤。爱苏泰真把他爱得像她亲生的孩子一样,想到他的行为,就不禁恸哭一番,看到他还不回来,又不免伤心落泪,夜来了,可是,她还是怀着做母亲的那种担心挂念,耐心地等候他回来。

“钟敲十一点,他带着两个和他一鼻孔出气的同伴回来了。当可怜的爱苏泰站起来要把她的浪子紧抱在怀里的时候,这三个恶棍就捉住她,而其中有一个——或许就是那个鬼孩子,我现在想起来还不免心惊肉战——喊道,‘我们来给她吃点苦头,那时她就会告诉我们钱在哪儿啦。’

“不幸我们的邻居瓦西里奥又碰巧到巴斯蒂亚去了,只留下他的妻子一人在家,除了她以外,再没有别人能看得到或听得到我们家里所发生的任何事情。贝尼台多的那两个残忍的同伴捉住可怜的爱苏泰,爱苏泰绝想不到他们会伤害她,所以仍以笑脸对待这些不久就要做她的刽子手的人。那第三个恶棍开始把门窗都堵塞起来,然后回到他无耻的帮凶那儿,三个人合力来堵住爱苏泰的嘴,原来那可怜的牺牲者一看到这种可惊的布置,就大声喊叫起来。这一步成功以后,他们就把火盆去烙爱苏泰的脚,以为这样就可以逼她招出我们那笔小小的财富究竟藏在什么地方。我那可怜的嫂嫂在挣扎的时候衣服着了火,他们为了要保全自己的性命,不得不放了她。爱苏泰浑身是火,她疯狂地冲到门口,门已经反扣住了。她飞奔到窗口,但窗户都已经堵住了。于是她的邻居听到了可怕的喊声——爱苏泰在喊救命。后来她的声音窒息了,她的喊叫渐渐降低,变成呻吟,第二天早晨,经过一夜的焦急和恐怖,瓦西里奥的妻子才鼓起勇气冒险出来,叫地方当局来打开我们家的门,而爱苏泰,虽然已被烧灼得体无完肤,却还没有断气。屋里的每一只抽屉和暗柜都被撬开,凡是值得带走的东西都被劫走。贝尼台多以后就再也没有在洛格里亚诺出现过,我也再没有见到过他,也不曾听人说起过关于他的任何事情。

“在这些可怕的事情以后,我就来侍候大人了,我觉得再向大人提起他们太愚蠢了,因为贝尼台多已毫无下落,而我的嫂嫂也已死了。”

“你对那件事怎么看?”基度山问。

“这是一种惩罚,罚我所犯的罪。”伯都西奥答道,“噢,维尔福这一家人都是该天诛地灭的!”

“我相信的。”伯爵用一种郁闷的口吻喃喃地说。

“现在,”伯都西奥又说,“大人或许可以了解了吧,我曾在这座花园里杀过一个人,而我又是初次重临这个地方,因此就使我的情绪很不好,以致劳您动问到它的原因。因为,简单地说,我不敢确定维尔福先生是不是就躺在我脚面前那个他为他的孩子所掘的坟墓里。”

“的确,一切事情都是可能的,”基度山离开他所坐的长凳,站起身来,“甚至,”他低声接着说,“或许那检察官并没有死。布沙尼长老介绍得不错,你也很应该把你的身世讲给我听,因为这可以使我将来就不至于对你发生误会。至于贝尼台多,他既这样罪大恶极,你后来有没有设法去打听,他究竟到哪儿去了,在干些什么事情?”

“没有!要是我知道在哪儿,我非但不会去找他,而且会赶快逃开,像看见了一个妖怪一样。我从来再没有听人提到过他的名字,我希望他已经死了。”

“别那么希望,伯都西奥,”伯爵说,“恶人是不会那样死的,因为上帝似乎要照顾他们,他要用他们来当作他报复的工具。”

“希望如此,”伯都西奥说,“我只求永生永世再不要看见他。伯爵阁下,”管家卑下地躬身向前,又说,“现在您一切都知道了。万能的主是我天上的裁判官,而您是我地上的裁判官。您难道不说几句安慰我的话吗?”

“我的好朋友,我所能对你说的也和布沙尼长老能对你说的一样。维尔福,你所杀的那个人,是应该从你的手里接受那种惩罚的,这是一种公正的报酬,因为他不该那样对待你,或许,另外还犯过别的罪。贝尼台多,假如还活着的话,会在某一件事上变成上天示报的工具,然后他也要受惩罚。至于说到你,我看有一点上你是真正有罪的。你且自问,你把那婴儿从活埋他的坟墓里救出来以后,为什么不把他送还给他的母亲。这是有罪的,伯都西奥。”

“不错,大人。这一点,正如您所说的,我干得很不对,因为在这一点上我像一个懦夫。我把那个娃娃救活以后,我最应尽的责任就是马上把他送回给他的母亲,但那样做,我就免不了要被人细细地盘问,而一经盘问,我自己就多半会被人捉住了。而我却非常想活命,一半是为了我的嫂嫂,一半是出于我们心里天生的那种傲性,我们在报仇成功以后,总希望能干干净净地脱身。或许,也是那种贪生怕死的本能使我想避免冒险。噢!我不如我那可怜的哥哥勇敢。”

伯都西奥说这几句话的时候用两手遮住了他的脸,而基度山则用一种无法描写的目光凝视着他。伯爵暂时沉默了一会儿,这短暂的沉默使周围的气氛更加庄严,尤其是在这样的时间,这样的地点。然后,他用一种完全不像他平时的态度的抑郁口吻说:“我们今天的游览就此为止吧,而为了正式结束这一篇谈话,我可以把布沙尼长老亲口对我说的几句话复述给你听:‘一切罪恶只有两种救药——时间和沉默。’伯都西奥先生,现在且让我独自在这个花园里散一会儿步。你在那幕可怕的场面里是一个演员,旧地重游会唤醒你痛苦的回忆,但我却几乎可以说很高兴,觉得这处产业的价值已经增加了。你知道,伯都西奥先生,树木所以能使人觉得可爱就是因为它们能造成树荫,而树荫之所以使人觉得可爱,只是因为它充满了幻想。我在这儿买了一座花园,原以为只是买了一块四壁环绕的地方而已,但那个地方突然却变成了一个鬼影憧憧的花园,而那又是在契约上不曾提到过的。我现在就喜欢鬼,而我从来没听说过死人在六千年之间所造成的伤害而活人在一天之间就造成了。去休息吧,伯都西奥,安心去睡觉好了。在你临终的时候,假如你的忏悔师没有布沙尼长老那样的宽容,要是我还活着,你可以派人来找我,我可以找到话来安慰你的灵魂,使你安心地踏上那‘永恒’的崎岖的旅程。”

伯都西奥恭恭敬敬地鞠了一躬,转身叹着气走了。当他已经走出视线的时候,基度山站起身来,向前走了三四步,轻轻地说:“这儿,就在这棵梧桐底下,是那婴儿的坟墓。那面是通花园的小门。这个角上是通寝室的暗梯。这些情节我不必在本子上记录下来,因为就在我的眼前,就在我的脚下,就在我的周围,已有种种活生生的事实给我勾成了一个轮廓。”

伯爵又在花园里转了一遍,然后,重新踏入他的马车,伯都西奥看到他主人的脸上带着深思的表情,就一言不发地去坐在车夫旁边。马车迅速地向巴黎奔去。

当天晚上,到达香榭丽舍大道的寓所以后,基度山伯爵到全屋各处去巡视了一遍,看起来像是对于每一个转弯抹角都已早就摸熟了似的。虽然他领头在前面走,他却不曾摸错一扇门,走错一条走廊或楼梯,总能一点不错地走到他所想看的地方或房间。阿里陪他作这次夜间视察。伯爵先向伯都西奥吩咐了一番,告诉他屋子里应如何改进和交换,然后摸出表来看了一看,对那一旁恭候着的黑奴说:“现在已经十一点半,海蒂就快到了。你有没有去通知过那些法国用人?”

阿里用手指一指留给希腊美人用的那几个房间,那些房间可说是和全屋的其他房间隔离的,当房门被帷幕遮住的时候,人可以走遍全屋而不会发觉那个地方还有一间客厅和两个房间。阿里在指过房间以后,又伸出左手的三个手指,然后,把手垫在他的头下,闭上眼睛,装出睡觉的样子。

“我懂了,”基度山说,他很熟悉阿里的手势,“你的意思是告诉我有三个女用人等在寝室里。”

是的——阿里连连点头。

“夫人今天晚上一定疲倦了,”基度山又说,“她一到立刻就会想休息。叫那些法国用人不要东问西问地去打扰她,叫她们致敬以后就退出。你也防着一点儿,别让那些希腊用人和这个国家的用人勾结。”

阿里鞠了一躬。正当这时,他们听到了喊门房的声音。大门开了,一辆马车辘辘地滚进车道,在门廊的台阶前面停了下来。伯爵下了台阶,走到那已经打开的车门前面。他把他的手伸给一个青年女人。那个青年女人全身都裹在一件绿色绣金的披风里,她把伯爵的手举到她的唇边,敬爱地吻了一吻。他们用荷马写神话诗的那种音调铿锵的语言交谈了几句话。那女人说话的时候表情非常亲切,而伯爵答话的时候则神气温和庄重。那个女的不是别人,就是基度山在意大利的伴侣,那可爱的希腊女人。阿里手里拿着一支玫瑰色的蜡烛在前领路,引她到她的房间里,而伯爵也到他自己的房间里去休息。一小时以后,屋子里的每一盏灯都熄灭了,大概屋子里的人都已经入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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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一种帆桨并用的船,船上的苦工都是囚犯,用铁链锁在一起,在舱底划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