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月六号,国王信守他对红衣主教的许诺,离开巴黎,又返回拉罗舍尔;当时白金汉遭谋杀的消息已传开,国王出京城时,头脑还处于惊悉这条消息的愕然状态。
至于王后,尽管事前就得到通知,说她心爱的男人面临危险,但是她听人宣告这个噩耗时,还是不肯相信,甚至还不慎地叫起来:“这是假消息!他刚刚还给我写过信。”
然而次日,她就不得不相信这一噩耗了。拉波尔特同所有人一样,因查理一世国王的旨令,滞留在英国,他终于带回来白金汉临终时送给王后的礼物。
国王万分欣喜,他也不肯费神去掩饰这种喜悦,甚至在王后面前还故意表现出乐不可支。路易十三同所有心胸狭隘的人一样,没有宽大为怀的气量。
不过,国王很快又转喜为忧,愁眉不展了,身体状况也欠佳:他属于舒展眉头持续时间不长的那类人。他感到一旦返回大营,便又恢复那种受束缚的日子,然而,他还是回到围城的营地。
在国王看来,红衣主教就是一条蛇,具有慑服力,而他就是鸟儿,在树枝间飞来飞去,却逃不出这条蛇震慑的范围。
有一天,国王中途停驾,要放鹰捕鸟儿。四位朋友照例没有随行打猎,而是停留在路边的一家小酒馆。这时,一个人从拉罗舍尔纵马飞驰而来,到店门口停歇,要喝杯葡萄酒,那人往里面张望一眼,瞧见餐桌前坐着四名火枪手。他便走到达达尼安面前,说道:
“我是德·罗什福尔骑士,是德·黎塞留红衣主教先生的侍从,我奉命押送您交给法座,达达尼安先生。”
傍晚时分,达达尼安被带到红衣主教面前。
“有人指控您和王国的敌人通消息,指控您窃取了国家机密,还指控您企图使您的将领作战计划流产。”
“是什么人这样指控我,大人?”达达尼安说道,他料想必是米莱狄所为,“是被地方法庭打过烙刑印的一个女人,是在法国嫁过人,到英国又嫁人的一个女人,是毒死了她第二个丈夫,还打算毒死我本人的一个女人!”
“您这是从何说起啊,先生!”红衣主教提高嗓门,惊奇地问道,“您这是说的哪个女人啊?”
“我说的就是德·温特夫人,”达达尼安答道,“对,就是德·温特夫人;毫无疑问,法座抬举信任她的时候,并不了解她的累累罪行。”
“先生,”红衣主教说道,“假如德·温特夫人犯下了您所讲的罪行,那她就将受到惩罚。”
“她已经受到惩罚,大人。”
“谁给她的惩罚?”
“我们。”
“把她关进了监狱?”
“把她处死了。”
“不错,我知道,您是个勇敢的人,先生,”红衣主教说道,他的声音近乎亲热了,“我事先就可以告诉您,您会受到审判,甚至会判成死罪。”
“换一个人也许要回答法座说,他兜里装着豁免证书;然而我只想对您说:下命令吧,大人,我听候处理。”
“您有豁免证书?”黎塞留吃惊地问道。
“对,大人。”达达尼安回答。
“由谁签发的!国王吗?”
红衣主教讲这句话时,带着一种特别鄙夷的表情。
“不,是法座您签发的。”
“我签发的?您说疯话吧,先生?”
“大人一定还认得自己的字迹。”
达达尼安说着,把这份宝贵的文件呈给红衣主教。这份证书是阿多斯从米莱狄手中夺来的,给了达达尼安当做护身符。
法座接过证书,声音缓慢地,一字一顿地念道:
本文件持有者,奉我之命,为了国家的利益,做了他所做之事。
黎塞留
1627年12月3日
于拉罗舍尔军营
红衣主教念了这两行文字,便陷入沉思,但是他没有把证书还给达达尼安。
他走到桌前,但是没有坐下,站着在一张有三分之二写了字的羊皮纸上,写了几行字,再盖上印鉴。
“拿着吧,先生,”红衣主教对年轻人说道,“我拿走了您一份空白的全权证书,现在还给您另外一份。这份证书上姓名空着,您自己填写就行了。”
达达尼安颇为犹豫地接过来,朝羊皮纸上看了一眼。
原来是一份火枪卫队副队长的委任书。
当天晚上,达达尼安来到阿多斯的营房,看见他快要喝完那瓶西班牙葡萄酒,这是他每天晚上必做的功课。
达达尼安对阿多斯讲述,他和红衣主教之间发生了什么事,然后从兜里掏出委任书,说道:
“拿着,我亲爱的阿多斯,这东西自然应当归您。”
阿多斯和蔼可亲地微微一笑:
“朋友,”他说道,“这对阿多斯来说太重了,对德·拉费尔伯爵来说又太轻了。您就留着吧,这份委任书是您的。唉!我的上帝!您换取它来,付出相当高的代价呀!”
达达尼安离开阿多斯,又走进波尔托斯的寝室。
他进屋一看,只见波尔托斯穿上极漂亮的衣服,一身华丽的锦绣,正在照镜子。
“哦!哦!”波尔托斯说道,“是您啊,亲爱的朋友!您觉得我穿上这身衣服好吗?”
“好极了,”达达尼安说道,“不过,我来提供给您一件更合体的衣服。”
“什么服装?”波尔托斯问道。
“火枪卫队副队长的服装。”
于是,达达尼安便讲述了他和红衣主教见面的情况,然后从兜里掏出委任书,对波尔托斯说道:
“您拿着,亲爱的朋友,在上面填好您的姓名,当一位善待我的好长官。”
波尔托斯瞧了瞧委任书,又还给了达达尼安,着实令年轻人大感惊奇。
“是的,”他说道,“这种恩典让我好高兴,然而我享受不了多久。就在我们前往贝蒂讷那次行动期间,我那位公爵夫人的丈夫去世了。因此,亲爱的朋友,那位逝者的钱柜伸手招呼我,我要娶那位寡妇了。您瞧,我这不正试穿婚礼服呢。这份副队长的委任书,还是您留着吧,亲爱的朋友,您留着吧。”
他说着,便把委任书还给达达尼安。
年轻人又走进阿拉密斯的寝室。
他见阿拉密斯跪在祈祷凳前,额头埋在打开的日课经里。
他也向阿拉密斯讲了他同红衣主教见面的情况,又第三次从兜里掏出委任书。
“您啊,我们的朋友,我们的思想光辉,我们的无形保护者,”他说道,“请接受这份委任书吧,就凭您的智慧,就凭您总能取得绝佳结果的计谋,您比任何人都更胜任。”
“唉,亲爱的朋友!”阿拉密斯答道,“我们近来的种种历险,完全令我厌弃了人生和军旅生涯。这一次,我横下一条心,义无反顾了:围城战一结束,我就进入遣使会[1]。这份委任书您留着吧,达达尼安,您适于从事军人的职业,一定能成为勇猛果敢的队长。”
达达尼安眼里闪着感激的泪花和喜悦的光芒。他又回头找阿多斯,只见阿多斯仍坐在桌前,在灯光下凝视他最后一杯马拉加葡萄酒。
“真是的!”达达尼安说道,“他们也都拒绝我了。”
“这就是说,亲爱的朋友,谁也不如您更有这个资格。”
阿多斯说着,就拿起一支笔,在委任书上填了达达尼安的名字,然后交给他。
“这样一来,我再也不会有朋友了,”年轻人说道,“唉!除了心酸的回忆,什么也没有了……”
他说着,脑袋耷拉下去,用双手捧住,两颗泪珠顺着面颊滚淌下来。
“您呀,您还年轻,”阿多斯接口说道,“您的心酸回忆久而久之,就会化为温馨的回忆!”
* * *
[1] 遣使会:天主教修会,由圣万桑·德·保罗于1625年创建于巴黎,以派遣修士往乡村贫民区传教为宗旨,故名“遣使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