基督山伯爵 第四十六章 无限透支

第二天下午两点钟,一辆低轮马车,由一对健壮的英国马拉着,停在基度山的门前。车门的嵌板上绘着一套男爵的武器图案,一个人从车门里探出半个身体来,指挥他的马车夫到门房里去问,基度山伯爵是否住在这儿,是否在家。这个人穿着一件蓝色的上装,上装的纽扣也是蓝色的,一件白色的背心,背心上挂着一条粗金链,棕色的裤子,头发很黑,而且垂得很低,简直覆到了他的眉毛,尤其是,这一头漆黑光亮的头发和那刻在他脸上的深深的皱纹极不相称,很使人怀疑这是假发。总之,这个人虽然分明已年在五十开外,却想使人觉得他还没有超过四十岁。他一面等候回报,一面观察这座房子,而且观察得这样细密留神,可说多少已有点失礼,但他所能看到的只是花园和那些来来往往穿制服的仆人而已。这个人的眼光很敏锐,但这种敏锐的眼光与其说可表示他的聪明,倒不如说可表示他的奸诈,他的两片嘴唇是成直线的,而且相当薄,以致当闭拢的时候,几乎完全被压进了嘴巴里。总之,他那大而凸出的颧骨——这是一种百试不爽的证据,可证明其人的狡猾,他那扁平的前额,他那大得超过耳朵的后脑骨,他那大而庸俗的耳朵,在一位相士的眼中,这一副尊容实在是不配受尊敬的,但人们之所以尊敬他,当然是为了他那几匹雄壮美丽的马,那佩在前襟上的大钻石,和那从上装的这一边纽孔拖到那一边纽孔的红缎带。

马夫遵照他的吩咐,敲敲门房的窗,说:“基度山伯爵是不是住在这儿?”

“大人是住在这儿,”门房回答。他向阿里询问地瞟了一眼,阿里回答他一个否定的姿势,于是他又说,“但是——”

“但是什么?”马夫问道。

“大人今天不见客。”

“那末接了我主人的这张名片——邓格拉司男爵阁下!别忘了把这张名片交给伯爵,并请转达伯爵,我主人是到议院去的路上特地绕道来拜访他的。”

“我是不能和大人说话的,”门房答道,“你的意思可以由贴身跟班代为转达。”

马夫回到马车那儿。“怎么样?”邓格拉司问。马夫碰了这一鼻子灰回来,未免有点气馁,就把他和那门房交谈的经过一五一十地都告诉他的主人。

“噢!”男爵说,“那末这位先生一定是一位亲王了,他必须得称为大人,除了他的跟班以外谁都不能近他的身。但这没有关系,我接到了一封他的划汇通知单,所以我必须来看他一次,问他什么时候要钱用。”

于是,邓格拉司用力向座位上一靠,用一种街道对面都听得到的声音向他的车夫喊道:“到众议院!”

这期间,基度山已经见到了男爵,他一得到男爵来访的通知,就从他楼上的百叶窗里,借助于一副上等的剧场望远镜,把对方研究了一番,其观察之细密并不亚于邓格拉司对他房屋,花园和仆人的制服的查看。“那家伙的相貌的确很丑,”伯爵一面把他的望远镜装进一只象牙盒子里,一面用一种厌恶的口吻说。“前额平坦而微凹,像是赤练蛇;头颅圆圆,像是兀鹰;鼻子又尖又勾,像是荒鹫;这一副尊容为什么大家不一见就厌恶地躲开呢?阿里!”他喊道,同时在那面紫铜的铜锣上敲了一下。阿里出现了。“叫伯都西奥来!”伯爵说。

伯都西奥几乎立刻就走了进来。“是大人叫我吗?”他问道。

“不错,”伯爵答道,“你一定看到刚才停在门口的那两匹马了?”

“当然啰,大人,我注意到它们长得非常骏美。”

“那末这是怎么一回事?”基度山皱了皱眉头说,“我要你给我买巴黎最好的马,可是巴黎还有两匹马像我的一样漂亮,而那两匹马却不在我的马厩里?”

看到伯爵发出这种不悦的神色和愤怒的口吻,阿里的脸色白了,赶紧低下了头。“这不是你的错,我的好阿里,”伯爵用阿拉伯语说,而且口吻是这样的温和,凡是有情感的人,听了是不能不相信他确是出于至诚的——“这不是你的错。你并没有自认懂得挑选英国马。”

阿里的脸上恢复了从容的神色。

“大人容禀,”伯都西奥说,“我给您买马的时候,您所讲的那两匹马是不出卖的。”

基度山耸耸肩膀。“总管先生,”他说,“看来你还不懂得:只要肯出钱,一切东西都是肯出卖的。”

“伯爵阁下或许不知道吧?邓格拉司先生这两匹马是花了一万六千法郎买的。”

“好极了!那末给他三万二,一个银行家是绝不肯错过一个对本对利的机会的。”

“大人真的诚心想买吗?”管家问。

基度山望了望他的管家,像是很惊奇他会提出这个问题似的。“我今天傍晚要去拜客,”他答道,“我希望这两匹马能换上全新的挽具,套在我的车上等在门口。”

伯都西奥鞠了一躬,看样子是要走了,但当他走到门口的时候,又停下来说:“大人预备在几点钟出去拜客?”

“五点钟。”伯爵回答说。

“请大人原谅我斗胆说一句话,”管家用一种哀求的口吻说,“现在已经两点钟了。”

“我知道。”基度山只回答了这么一句话。于是他转过去对阿里说,“把我马厩里所有的马都牵到夫人的窗口前面去,让她可以挑选几匹她心爱的配在她的车子上用。再代我问一声,她高不高兴和我一起用餐,假如她高兴的话,把午餐开在她的房间里。现在你可以走了,叫我的贴身跟班到这儿来。”

阿里刚才出去,跟班就立刻走进房间里来。

“培浦斯汀先生,”伯爵说,“你已经在我这里干了一年了,我普通总是用一年的时间来判断我手下人的优点或缺点。你非常合我的意。”培浦斯汀深深地鞠了一躬。“我现在只想知道究竟我是不是也合你的意?”

“噢,伯爵阁下!”培浦斯汀急切地喊道。

“请你听着,等我先把话讲完了,”基度山答道,“你在这儿服务每年可以得到一千五百法郎——比许多勇敢的下级军官,那些经常为国家冒生命危险的人,拿得更多。你的饮食,即使那些工作比你辛苦十倍的商店职员和普通官吏,也是乐于享用的。你自己虽然是一个仆人,但却有别的仆人来照料你的衣帽鞋袜。而且,除了这一千五百法郎的工资以外,你在代我购买化妆用品上面,一年中还另外又赚了我一千五百法郎。”

“噢,大人!”

“我并不是在诉苦,培浦斯汀先生,这不算过分。可是,我希望这种事情应该停止。你在别的地方绝不会有这样的好运道,找到这样一个位置。我对我的手下人并不刻薄,我决不骂人,我不爱动怒,有错我总能原谅——但决不疏忽或忘记。我的命令通常是很简短的,但却明了确实,我宁可吩咐两遍,或甚至三遍,总要求我所吩咐的话能完全听懂。我有足够的钱可以探听到我想知道的一切,而我关照过你,我是非常好奇的。所以,假如我发现你在背后谈论我,批评我的行为,或监视我的举动,你就立刻得离开我。我警告我的仆人是从来不超出一次的。你已经受到警告了,去吧。”培浦斯汀鞠了一躬,向门口走去。“我忘记告诉你了,”伯爵说,“我对家里的每一个仆人每年都提出一笔相当数量的款子,那些我不得不开除的人当然是得不到这笔钱的,他们所应得的那一份就提作公积金,留给那些始终跟我的仆人,到我死的时候才分。你已经在我手下干了一年了,你已经开始有了财产。让它继续增加吧。”

这一番话是当着阿里说的,他无动于衷地站在一旁,但对培浦斯汀先生却已发生了很大的效力,但这种效果,只有那些曾研究过法国用人的个性和气质的人才能觉察得到。“我向大人保证,”他说,“我至少要努力学习,以求在各方面不负您这一番鼓励,我要拿阿里先生作我的榜样。”

“请别那样做,”伯爵用极其严厉的口吻答道,“阿里固然有最出色的优点,但也有许多缺点。所以,不要学他的榜样,因为阿里是一个例外。他不拿工资,他不是一个仆人,他是我的奴隶,我的狗。要是他办事不称职,我不开除他,我要杀死他。”

培浦斯汀睁大了眼睛。

“你不相信吗?”基度山说。于是他把刚才用法语对培浦斯汀说的那番话又用阿拉伯语向阿里复述了一遍。那黑奴听了他主人的话,脸上露出同意的微笑,然后单膝跪下,恭恭敬敬地吻了一吻伯爵的手。培浦斯汀先生刚才所受的教训经这一番证实使他吓呆了。于是伯爵示意叫那贴身跟班出去,又示意,叫阿里跟他到他的书斋里,他们在那儿又谈了许久的话。到五点钟,伯爵在他的铜锣上敲了三下。敲一下是召阿里,两下召培浦斯汀,三下召伯都西奥,管家进来了。“我的马呢!”基度山说。

“已经配在大人的车子上了。伯爵阁下要不要我陪您去?”

“不,只要车夫,阿里和培浦斯汀就得了。”

伯爵走到他的大厦门口,看到那一对早晨配在邓格拉司车子上的、使他这样羡慕的马已配在他自己的车子上了。当他走近它们的时候,他说:“它们的确长得很英俊,你买得不错,虽然已经迟了一点。”

“真的,大人,我弄到它们可真不容易,而且花了一大笔钱。”

“你花的那笔钱有没有使马的美丽减色?”伯爵耸耸肩问道。

“没有,只要大人满意,我也就心满意足了。伯爵阁下预备上哪儿去?”

“到安顿大马路邓格拉司男爵府。”

这一篇谈话是站在露台上的时候说的,从露台上跨下几级台阶便是马车的跑道。伯都西奥正要走开,伯爵又把他叫回来。“我还有一件事叫你去办,伯都西奥先生,”他说,“我很想在诺曼底海边置一处产业——例如,在勒阿弗尔和布洛涅之间这一带就很好。你瞧,我给了你一个很宽的范围。你挑选的地方务必要有一个小港,小溪,或小湾,可以让我的帆船进来抛锚。它吃水只有十五法尺。它必须时刻准备着,无论日夜,无论什么时候,我一发信号,就得立刻出航。去打听打听这样的地方,假如有适宜的地点,去看一看,要是它合格,就立刻用你的名义把它买下来。我想,那只帆船现在一定已起程往费康去了吧,是不是?”

“当然啦,大人,在我们离开马赛的那天晚上,我是亲眼看到它出海的。”

“那只游艇呢?”

“奉命留在马地苟斯。”

“很好!我希望你时时写信给那两条船的船长,使他们保持警觉性。”

“那只汽船呢?大人有什么命令给它没有?”

“它是在夏龙吧,是不是?”

“是的。”

“给它的命令可以和给两艘帆船的一样。”

“我懂了。”

“当你买好那处我想买的产业以后,你就在向南去的路上和向北去的路上每隔三十法里设一个换马的驿站。”

“大人放心交给我办好了。”

伯爵赞许地微笑了一下,跨下露台的台阶,跳进马车里,于是,马车就由那两匹用高价买来的骏马拖着,以令人难以相信的速度滚动起来,一直奔到银行家的府邸门前才停住。邓格拉司那时正在召开一次铁路委员会。当仆人进来通报来宾姓名的时候,会议已快结束了。一听到伯爵的衔头,他就起身向他的同事——其中有许多是上议院或下议院的议员——宣布说,“诸位,请你们务必原谅我中途离席,但是,你们猜是怎么一回事?罗马的汤姆生·弗伦奇银行介绍了一位所谓基度山伯爵给我,委托我们给他开一个无限透支户头。我和外国银行的来往虽广,但像这样滑稽的事情倒还是第一次遇见,你们大概也猜想得到,这件事已引起了我的好奇心。我今天早晨亲自去拜访那位假伯爵。假如他是一个真伯爵,他就不会那样有钱。大人不会客!你们觉得这句话如何?就是皇亲国戚,或是绝色美女,有像基度山老板这样狂妄的吗?至于别的,那座房子在我看来倒还富丽堂皇,地点在香榭丽舍大道,而且,我听说,还是他自己的产业。但一个无限透支户头,”邓格拉司带着他那种刻毒的微笑继续说,“倒实在使接受它的银行家非常为难。我想这是一个骗局。但他们却不知道他们的对手是谁。谁笑到最后,谁才是笑得最得意呢。”

这一篇语气傲慢的话讲完后,男爵简直有点喘不过气来,他离开他的客人,走进一间以金白两色布置的客厅里。这间客厅在安顿大马路很负盛誉,他特地吩咐把来客引进那间房间,希望以它那炫目的富丽来压倒对方。他发觉伯爵正在那儿欣赏几幅临摹阿尔巴纳[1]和法陀尔的复制品,这几幅画和那俗不可耐的镀金的天花板极不调和,但它们虽然只是临摹的复制品,那位银行家却是当作真迹买来的。伯爵听到邓格拉司进来的声音就转过身来。邓格拉司略微点了点头,就指着一只圈椅请伯爵就座,圈椅上配备着白缎绣金的椅套。伯爵坐下。

“幸会幸会,我想,尊驾就是基度山先生吧。”

伯爵鞠了一躬。

“而尊驾想必就是荣誉爵士,众议院的议员,邓格拉司男爵吧。”他把男爵名片上所能找到的衔头全部都背了出来。

这位来宾的话里充满着讽刺意味,邓格拉司当然都听了出来。他把两片嘴唇紧紧闭了一会儿,像是先要把自己的怒气抑制下去然后才敢讲话似的。这样过了一会儿,他才转向他的客人说:“我相信,您一定能原谅我刚才没有称呼您的衔头,但您知道,我们现在的政府是一个平民化的政府,而我本人又是平民利益的一个代表。”

“原来如此,”基度山答道,“您自己虽然保存着男爵的头衔,而在称呼旁人的时候,却赞成免除他们的头衔。”

“老实说,”邓格拉司装出不在乎的神气说,“我并不看重这种虚荣,但事实上,我已被封为男爵,又被封为荣誉爵士,因为我对政府效了些微劳,但是——”

“您已经学蒙特马伦赛和拉法耶特[2]这两位先生的榜样,捐弃了您的衔头是不是?哦,你要是挑选为人处世的模范,除了这两位高贵的先生以外,的确再找不到好的了。”

“哦,”邓格拉司神色尴尬地答道,“我的意思并不是说我已完全放弃了我的衔头。譬如说,对仆人,我以为……”

“是的,对您的仆人,您是‘老爷’,对新闻记者,您是‘先生’,对您的宪政民主党员,您是‘公民’。这种区别在一个君主立宪政府之下是非常普遍的。我完全懂得。”

邓格拉司咬了咬他的嘴唇,知道在这种论争上他不是基度山的对手,于是他赶快改换方向,来谈他比较熟悉的题目。

“伯爵阁下,”他鞠了一躬说,“我接到罗马汤姆生·弗伦奇银行的一封通知信。”

“我很乐于知道,男爵阁下——我必须向您请求一种特权,允许我像您仆人一样地来称呼您,这是一种坏习惯,是从那些虽然不再封赠爵位而还能找得到男爵的国家里学来的。但说到那封通知信,我很高兴它已经到了您的手里,这可以使我不必自我介绍了,因为自我介绍总是很不便的。那末,您说,您已经接到一封通知信了吗?”

“是的,”邓格拉司说,“但我承认我没全看懂。”

“真的吗?”

“为此,我曾专程去拜访您,想请您把其中的某一部分向我解释一下。”

“现在请说吧,阁下,我现在在这儿,而且很愿意使您明白。”

“哦,”邓格拉司说,“在那封信里——我相信还带在身边,”说到这里,他伸手去摸他上装的内口袋,“是的,在这儿!嗯,这封信授权基度山伯爵阁下可以在我们的银行里无限透支。”

“请问,那样简单的事实又有什么地方需要解释的呢,男爵阁下?”

“没有别的,阁下,只是这‘无限’两个字。”

“哦,这两个字难道不是法文吗?您知道,写这封信的人是英德混血儿。”

“噢,这封信的文字是无可疵议的,但论到它的可靠性,这就不同了。”

“难道,”伯爵装出一种极其直率的神气和口吻说,“难道汤姆生·弗伦奇银行已被人认为是不可靠和不能履行债务的银行了吗?见鬼!这真可恼,因为我有很可观的一笔资产在他们手里呢。”

“汤姆生·弗伦奇银行是信誉最高的银行,”邓格拉司带着一个近于嘲弄的微笑答道,“我不是说他们履行债务的信用或能力,而是说‘无限’这两个字,这两个字在经济事件上的意义是这样的空泛——”

“您的意思是它没有一个限制是不是?”基度山说道。

“一点不错,这正是我想说的话,”邓格拉司说,“喏,凡是空泛的东西也就是可疑的东西,而先哲说,‘凡是可疑的都是危险的!’”

“也就是说,”基度山接着说,“虽然汤姆生·弗伦奇银行或许自愿干傻事,而邓格拉司男爵阁下却决不学他们的榜样。”

“这话怎么讲,伯爵阁下?”

“很简单,就是:汤姆生·弗伦奇银行的业务是无限的,而邓格拉司先生却是有限的,不错,他的确像他刚才所引证的那位先哲一样聪明。”

“阁下!”那银行家带着一种傲慢的神气挺直了身体答道,“我资金的数目或我业务的范围可从来还没有人问过。”

“那末,”基度山冷冷地说,“看来该是由我来首先发问的了。”

“凭什么权利?”

“凭您要求解释的权利,您的要求看来已泄露了您的犹豫。”

邓格拉司咬了咬他的嘴唇。这是他第二次被这个人打败,而且这一次败在他自己的阵地上。他的态度虽然客气,却含有嘲弄的成分在内,而且几乎到了失礼的程度,完全是一派矫揉造作。基度山却相反,脸上带着世界上最温雅的微笑,露出一种直率的神气,他这种态度可以随心所欲地表现出来,使他占了许多便宜。

“好吧,阁下,”在一个短暂的沉默以后,邓格拉司又重新拾起话头说,“我当努力设法来使自己明白这两个字的意义,只请您通知我您究竟预备要从我这儿提取多少数目。”

“哦,真的,”基度山回答,决定丝毫不放弃他所占的优势,“我之所以想开一个‘无限’透支户头,正就是因为我不知道自己要用多少钱。”

那银行家认为这该轮他来占上风了。他向圈椅背上用力一靠,带着一种傲慢的神气和富家翁的骄矜说:“请您不必迟疑,只管提出您的希望。那时您就会知道:邓格拉司银行的资金不论是多么有限,但却依旧能应付得了最大的借款,即使您要一百万——”

“对不起,我没有听清楚。”基度山插口道。

“我说一百万。”邓格拉司带着一种目中无人的骄傲神气重复说。

“我拿了一百万够做什么用?”伯爵说,“老天爷!阁下,假如我只要一百万,我就用不着为这样的一个区区之数来开一个户头啦。一百万!我在皮夹里或是首饰盒里老是带着一百万的呀。”基度山一面说,一面从他的口袋里摸出一只藏名片的小盒子,从盒里抽出两张每张票面五十万法郎凭票即付的国库券来。

像邓格拉司这样的人单靠刺激是不够的,要使他屈服就必须完全把他压倒。这当头一棒很有效,那银行家打了一个寒颤,顿时头晕目眩起来。他呆瞪瞪地凝视着基度山,瞳孔张得非常大。

“来,”基度山说,“您老实承认您不十分信任汤姆生·弗伦奇银行的负责能力吧。这种事情很简单。我预料到有那种可能性,我虽然不是一个商人,却也采取了一些预防的步骤。这儿还有两封信,是和写给您的那封一样的——一封是维也纳阿斯丹·爱斯克里斯银行给罗斯希尔德男爵的,另外一封是伦敦巴林银行给拉费德[3]先生的。现在,阁下,您只要说一句话,我就可以免得在这件事上再使您感到不安,而把我的透支委托书寄给那两家银行。”

这一场斗争结束了,邓格拉司被征服了。伯爵随随便便地把那两封从德国和伦敦来的信交给他,而他则战战兢兢地打开信,查验那两个签名的真实性,而且查验得这样仔细,要不是这是那位银行家在神志昏迷中做出来的举动,那就等于在侮辱基度山了。

“噢,阁下!这三个签名要值好几千万哪,”邓格拉司说,站起来向他面前的这位活财神致敬。“三家银行的三封无限透支委托书!原谅我,伯爵阁下,我虽然已不再怀疑,但却不得不表示惊奇。”

“噢,像您这样的一位银行家是不会这样容易表示惊奇的,”基度山用他最客气的态度说,“这末说您可以送点钱给我用了,是不是?”

“说吧,伯爵阁下,我悉听您的吩咐。”

“哦,”基度山答道,“既然我们已互相了解——因为,我想,大概是这样的了吧?”邓格拉司鞠躬表示同意。“您相信您的头脑里一丝怀疑都没有了吗?”

“噢,伯爵阁下!”邓格拉司喊道,“我丝毫也没怀疑过呀。”

“没有,没有!您只是想确定自己没有冒险而已,但现在我们已经了解得很清楚了,再没有什么不信任或怀疑的地方,那末我们暂且来定个第一年的约数——嗯,六百万吧。”

“六百万!”邓格拉司倒抽了一口冷气。“当然啰,悉听尊意。”

“将来要是不够用的话,”基度山态度非常随便地继续说,“哦,当然,我会再向您要的,但照我目前的打算,我在法国最多不过住一年,而在那个期间内,我想难得会超过我所提的那个数目。总之,我们将来再看吧。明天请送五十万法郎给我,算是我的第一笔提款。我早晨在家,要是我不在的话,我会把收条留给我的管家的。”

“您所要的钱在明天早晨十点钟送到府上,伯爵阁下,”邓格拉司答道,“您愿意要什么——金洋,银币,还是钞票?”

“假如方便的话,请一半给金洋,另外那一半给钞票。”伯爵一面说,一面站起身来。

“我必须向您承认,伯爵阁下,”邓格拉司说,“我一向自以为凡是欧洲的大富翁我没有不知道的,可是您,您的财产似乎也相当多,而我却一无所知。您的财富是最近才有的吗?”

“不,阁下,”基度山答道,“正巧相反,我的财富起源很古。最初的遗赠人指定在若干年内不得动用这笔财宝,在那期间,由于利息的累积,资金增加了三倍,不久以前才期满能动用这笔财富,而到我的手里还是最近几年的事。所以,您对于这件事无知是极其自然的。但是,关于我和我的财产,您不久就会知道得比较清楚了。”当伯爵说到最后这句话的时候,脸上露出了那种曾使弗兰士·伊辟楠非常害怕的阴冷的微笑。

“假如我没有猜错的话,”邓格拉司又说,“您大概是很喜欢图画的,至少,从我进来的时候您对我的画那样注意和欣赏上来判断是如此。您既有这种嗜好,收藏的珍品想必一定琳琅满目,使我们这种可怜的小富翁相映失色。但假如您允许的话,我很高兴领您去看看我的画库,里面都是古代大师的杰作——这可以担保。我看不惯现代派的图画。”

“您反对现代派的画是很对的,因为它们有一个共同的大缺点——就是它们所经过的时间不多,还不够古老。”

“不然就让我领您去看几尊美丽的人像怎么样?是杜华尔逊[4],巴陀罗尼[5]和卡诺伐[6]的手笔——都是外国艺术家。您大概会看出,我对我们法国的雕刻家是非常漠视的。”

“您有权利轻视他们,阁下,他们是您的同胞。”

“但那些或许可以等到将来我们更熟悉一点的时候再看。目前,假如您同意的话,我先介绍您见一见邓格拉司男爵夫人吧。原谅我这样性急,伯爵阁下,但像您这样有钱有势的人物,一定会受到十分殷勤的接待的。”

基度山鞠了一躬,表示他接受对方的敬意,于是那金融家立刻摇摇一只小铃,一个身穿华丽制服的仆人应声而至。

“男爵夫人在不在家?”邓格拉司问道。

“在的,男爵阁下。”那个人回答。

“没有客吗?”

“不,男爵阁下,夫人有客。”

“您想不想见一见夫人的客人?或许您不愿意见生客?”

“不,”基度山带笑答道,“我不敢妄想能有那种权利。”

“谁和夫人在一起——狄布雷先生吗?”邓格拉司带着一种很和蔼的神气问,基度山看了不禁微笑,像是他已探悉这位银行家家庭生活的秘密似的。

“是的,”那仆人答道,“是狄布雷先生和夫人在一起。”

邓格拉司点点头,然后转向基度山说,“吕西安·狄布雷先生是我们的老朋友,他是内政部长的私人秘书。至于我的太太,我必须告诉您,她嫁我是委屈了的,因为她出身于法国历史最悠久的家庭。她的娘家姓萨尔维欧,她的前夫是陆军上校奈刚尼男爵。”

“我还没有拜识邓格拉司夫人的荣幸,但吕西安·狄布雷先生是已经见过的了。”

“啊,真的!”邓格拉司说,“在哪儿见过的?”

“在马瑟夫先生家里。”

“噢!您认识子爵?”

“我们是在罗马一同度狂欢节的。”

“对啰,对啰!”邓格拉司喊道。“让我想想看。我听人谈起过他在废墟里遇到一件稀奇古怪的事,碰到了强盗或是小偷,后来又奇怪地逃出来了!究竟是怎么一回事我也忘记了,但我知道他从意大利回来以后,常常把那件事讲给我的太太和女儿听。”

“男爵夫人有请二位,”那仆人说,原来他已经去问过他的女主人了。“对不起,”邓格拉司鞠了一躬说,“我先走一步,给您引路。”

“请便,”基度山答道,“我跟随您。”

* * *

[1] 阿尔巴纳(1578—1660),意大利画家。

[2] 拉法耶特(1757—1834),法国资产阶级革命时代的革命家,原为侯爵,因赞成民主政治,自动放弃头衔。

[3] 拉费德(1767—1844),法国金融家。

[4] 杜华尔逊(1770—1844),丹麦雕刻家。

[5] 巴陀罗尼(1777—1850),意大利雕刻家。

[6] 卡诺伐(1757—1822),意大利雕刻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