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八六六年一月份一个寒冷的下午,斯佳丽坐在账房里给佩蒂姑妈写信,这是她第十次写信详细向她做出解释了,她再次解释为什么自己、玫兰妮和阿希礼不能回亚特兰大陪她同住。她写信的时候觉得很不耐烦,因为她心里清楚,佩蒂姑妈一看了信的开头就会把信抛在一边,立刻给她回信,用哀怨的口吻说:“可我独自一人住在这儿害怕!”
她的双手冰凉,停下笔搓搓手,把两只脚往裹住腿脚保温的破棉被里伸了伸。她那双舞鞋的后跟已经磨穿了,用一点破地毯块补在上面。破地毯总算没让她赤脚挨着地板,却不能为她的脚保温。这天早上,威尔牵着马去琼斯博罗钉马掌了。斯佳丽心里怪别扭的,马倒有鞋穿,人却像狗似的光着脚,真是太不像话啦。
她抓起羽毛笔继续写信,这时听见威尔从后面进来,她又搁了笔。她听见他那条木制假腿在账房外面笃笃响,停在了账房门外。她等他进来,可他没动静了,她便叫了他一声。他进了屋,耳朵冻得通红,一头发红的头发乱蓬蓬的,低着脑袋看她,嘴角露出一丝淡淡的幽默。
“斯佳丽小姐,”他问道,“你到底有多少现钱?”
“威尔,该不是你看中我的钱,要娶我吧?”她有点不高兴地说。
“不是的,小姐。我只是想知道一下。”
她感到莫名其妙,两眼瞪着他。威尔的样子不像一本正经的,可他从来就没显出过严肃的样子。她觉得准是有麻烦了。
“我有十美元的金币,”她说。“那个北佬的钱就剩这么点了。”
“噢,小姐,这钱不够。”
“不够做什么?”
“不够纳税。”他说完一瘸一拐走到壁炉旁,弯下身子,一双冻红的手伸出来,对着火苗烤火。
“纳税?”她重复着他的话。“天哪,威尔!我们已经缴过税了。”
“没错,小姐。可他们说,你没缴够。我是今天在琼斯博罗听说的。”
“威尔,我不明白。你说的到底是怎么回事?”
“斯佳丽小姐,我真不愿再给你添烦心事,你的麻烦实在够多了,可我不能不把这事告诉你。他们说,你得补缴税款,数目比你已经缴过的大得多。我敢肯定,他们给塔拉庄园估定的税额高得要命,比县里其他庄园的都高。”
“可他们不能让我们重复纳税啊,我们已经缴过了。”
“斯佳丽小姐,你现在难得去一趟琼斯博罗,我看不去也好。那地方如今不是个太太小姐能去的地方了。不过,要是你常去的话,就知道最近来了一帮无赖、一群共和党人和投机商,他们控制了那个地方。那帮人能把你气得暴跳如雷。还有,黑鬼们在街上横冲直撞,白人都得躲他们三分,而且……”
“可这些跟我们纳税有什么关系呢?”
“我正要说到这事呢,斯佳丽小姐。也不知道为什么缘故,那帮恶棍把塔拉庄园的税赋定得特别高,好像这地方每年能出产一千包棉花似的。我听了这消息后,就溜进酒吧,听几个人闲聊说,有人看中了塔拉这块地方,要是你缴不出这笔额外的税金,有人想等到县当局拍卖这地方时,捡个便宜。大家都知道,你根本付不出那么高的税金。我还没打听出是谁想买这地方。不过我看娶了凯瑟琳的那个呆小子准知道,因为我向他打听的时候,他朝我笑了笑,一副不怀好意的模样。”
威尔在沙发上坐下,揉了揉那截断腿。他的断腿每逢冷天就疼,再说木头假肢做得不合适,戴着不舒服。斯佳丽瞪大了眼睛盯着他。他这话等于是给塔拉敲响了丧钟,可他的语气却那么随便。县当局拍卖塔拉庄园?大家到时候上哪儿去呢?塔拉庄园落进别人手里!绝对不行,简直是不能想像的!
她近来埋头经营,要让塔拉庄园多出产品,对外面发生的事很少关心。要是在琼斯博罗和费耶特维尔有什么事与她有关,都由威尔和阿希礼照料,所以她难得离开庄园。每天晚饭后,她父亲大谈战前的战争话题,威尔和阿希礼讨论战后重建,她全没听进去。
当然啦,她听说过那帮无赖,那帮家伙都是南方人,后来参加了共和党,为的是投机谋利,她也听说过那帮投机商,那是一群秃鹰般的北佬,趁南方战败了一股脑儿扑过来,他们的全部家当都装在一只旅行提包里。她跟那个奴隶解放事务局还有过几次不愉快的交往。有传闻说,获得自由的黑奴态度十分傲慢,可她怎么也无法相信,因为她一辈子还从没见过傲慢无礼的黑人呢。
不过,有许多事威尔和阿希礼只好瞒着她。战争的灾难过去后,接踵而至的是重建带来的灾祸,而且更加深重。两个男人讨论家乡形势的时候,都心照不宣地避免说出让人惊慌的具体事情。就算斯佳丽愿意费心听他们谈话,也多半是左耳朵进,右耳朵出。
她听阿希礼说过,北佬把南方当做被征服的外省对待,征服者的主要政策是报复性的。可这种说法在斯佳丽听来没有丝毫意义。政策不过是男人的事。她还听威尔说过,他认为北方的目的是让南方永远翻不了身。斯佳丽自忖,嗨,男人永远有愚蠢的念头,搞得自己不得安宁。在她看来,北佬的鞭子一次也没抽住她,这次他们也不能把她怎么样。现在只有拼命干活,别替北佬政府瞎操心。毕竟战争已经打完了。
斯佳丽没有意识到世道已经变了,规规矩矩干活不再能得到正当报酬。如今佐治亚实际上处在戒严令管制下。北佬驻兵到处都是,奴隶解放事务局控制着一切,正在制定符合自己利益的法律。
奴隶解放事务局是由联邦政府组建的,专门照料原先的黑奴,这帮黑人个个无所事事,兴高采烈,事务局号召他们离开种植园,然后把成千上万的黑人送到村子里和城市里去。事务局供养黑人,教他们游手好闲,毒化他们的思想,让他们跟原来的东家作对。杰拉尔德家原来的监工乔纳斯·威尔克森就当了本地分局的头目,他的助手正是凯瑟琳·卡尔弗特的丈夫希尔顿。这两个人极力散布谣言,说南方人和民主党人正伺机反扑,要把黑人拉回去当牛做马,黑人只有受到奴隶解放事务局和共和党的保护,才能免遭吃二遍苦的厄运。
威尔克森和希尔顿还告诉黑人说,他们跟白人在任何方面都没什么两样,不久就会允许白人与黑人通婚。用不了多久,他们就要分东家的土地,每人要分得四十英亩地和一头骡子。他们还编造白人奴隶主如何如何残酷的谎言来煽动黑人,结果,在这块奴隶与奴隶主感情淳厚的土地上,憎恨与怀疑开始滋生。
事务局有军方做后盾。军方发布了许多相互抵触的法令,管制被征服者的行为。人们轻易就遭到逮捕,哪怕怠慢一下事务局的官员也会遭拘禁。一切都在军法管制之下,大到学校、卫生机构,小至衣服上的纽扣、商品销售,一切都不例外。威尔克森和希尔顿有权干涉斯佳丽搞的任何交易,不论她出售任何东西或搞任何物品交换,他们都有权指定价格。
幸亏斯佳丽与这两个人很少打交道,是威尔劝她专心经营庄园,买卖的事情由他去照料。威尔生性温和,几桩让人挠头的事都让他给应付过去了,甚至对她只字未提。迫不得已的话,威尔也能跟那帮投机商和北佬周旋。可是眼下的难题实在太大,他应付不了啦。这笔额外的税款和失去塔拉庄园的危险就不得不告诉斯佳丽,而且要马上让她知道。
她望着他,眼睛在闪闪发亮。
“哎呀,这帮该死的北佬!”她嚷起来。“他们打败我们,让我们变成叫花子还不够,现在又放出这帮流氓来对付我们!”
战争是结束了,也宣告了和平,但是北佬照样可以抢劫她,照样能让她饿肚子,照样可以把她赶出家园。她真是太傻了,在疲惫忧虑的那几个月里,以为熬到春天就有转机,一切都会好起来。大家累死累活,苦了整整一年,结果盼回威尔带来这么个灾难性的消息,她再也承受不了啦。
“威尔啊,我还以为,战争打完咱们的麻烦就到头了!”
“不行啊,小姐,”威尔抬起一张乡下人的瘦脸,长时间盯着她。“咱们的麻烦才刚刚开了个头呢。”
“他们要咱们额外缴多少税金?”
“三百块钱。”
她惊得目瞪口呆,半晌说不出话来。三百块!这跟三百万有什么两样。
“这……”她结结巴巴地说,“这……这,这么说,我们非得筹措三百块不可啦?”
“没错,小姐———就像筹措一架彩虹和一两颗月亮。”
“可是,威尔!他们不能卖掉塔拉庄园。这还用说吗……”
他那双温和暗淡的眼睛里,憎恨和痛苦神色十分强烈,让她吃了一惊。
“他们不能?他们当然能,他们巴不得那么干呢!斯佳丽小姐,这个国家他妈的简直下地狱啦。请你原谅我说粗话。那帮投机商和恶棍都有选举权,可我们大半民主党人却没有。这个州的民主党人凡是在六五年的征税册上纳税超过两千美元的,都没有选举权。这么一来,你爸爸、塔尔顿先生、麦克雷一家和方丹家兄弟都没有选举权了。还有呢,斯佳丽小姐,凡是战争中在南军的军衔是上校以上的,都不能参加选举。我敢打赌,本州的上校比邦联其他州的都多。另外,凡是在邦联政府里担任过公职的人员都不能参加选举,上至法官,下至公证员都一样,这种人如今都躲在树林里藏身呢。虽然北佬搞了个大赦宣言,但事实上凡是战前有头有脸的人物都被剥夺了选举权,可他们都是有名望、有地位、有财产的人哪。
“哈!我倒是可以参加选举,只要我愿意搞那种该死的宣誓。我八六年那阵子一个子儿都没有,既没当过上校,也不是什么了不起的人物。可我就是不宣那个誓。看了他们的所作所为,我才不干呢!要是北佬行为正当,我可能会宣誓效忠,如今这局面,我才不干呢。他们可以控制我的身体,可他们不能洗我的脑。就是一辈子不给我选举权,我也不宣那个誓。可是像希尔顿那种渣滓却有选举权,像乔纳斯·威尔克森那种流氓也有选举权,像斯莱特里那种穷白人、像麦金托什那种没地位的人倒有选举权了。如今一切都是他们说了算。他们要是想让你增加十几倍的税款,也干得出来。就是个黑鬼杀了白人,也用不着受绞刑,而且……”他打住话头,有点尴尬,因为他跟斯佳丽都记起一桩事,那是一个单身白种女人在拉夫乔伊附近一个荒凉的农场上的遭遇……“那帮黑鬼对付我们,什么事都干得出来,他们背后有奴隶解放事务局,还有军队的枪炮为他们撑腰,我们没有选举权,完全无可奈何。”
“选举!”她嚷道。“选举!威尔,这一切跟选举有什么相干呢?咱们说的是税金……威尔,人人都知道塔拉是个好庄园。万不得已咱们可以把它抵押出去,筹款缴税。”
“斯佳丽小姐,你不傻,可说起话来却很幼稚。你这份财产能抵押给谁来筹款呢?除了那帮投机商谁又有钱借给你?可他们却千方百计要把塔拉从你手里夺走哪。你想想,人人都有土地,大家都自身难保。你抵押不出去的。”
“我还有从那个北佬身上弄来的钻石耳坠,可以拿去卖掉。”
“斯佳丽小姐,如今这边谁还有钱买耳坠呢?人们连买好猪肉的钱都没有了,谁会花钱买这种华而不实的东西。既然你有十块钱的金币,我敢打赌,你已经比大多数人富有了。”
他们再次沉默下来,斯佳丽觉得自己简直是在拿脑袋撞石壁。这一年来,她碰的壁真够多的。
“我们怎么办呢,斯佳丽小姐?”
“我不知道,”她有点懵懵懂懂,心里并不担心。这不过是又一堵石壁而已。她忽然觉得非常疲惫,全身骨头都觉得疼了。她的每一次奋斗结果终归枉然,都受到命运的嘲弄。她干吗还要这样拼命干活,奋斗,累得精疲力竭?
“我不知道,”她说。“不过别告诉我爸爸,免得让他担心。”
“我不告诉他。”
“你跟别人说起过没有?”
“没有。我是径直上你这儿来的。”
可不是嘛,谁有了坏消息都来找她,可她都听厌了。
“韦尔克斯先生在哪儿?说不定他能出点主意。”
威尔温和的目光盯在她脸上,她觉得他就像阿希礼回家头一天那样,什么都知道得清清楚楚。
“他在果园劈木头做栏杆呢。我拴马的时候听见他抡斧子劈木头。可他一个钱也没有,比我们更穷。”
“我跟他商量商量还行吧?”她没好气地说,说完把脚腕上的破棉絮踢开,站起身。
威尔没再分辩,继续对着火焰搓手。“最好围上披肩,斯佳丽小姐。天气糟透了。”
她没围披肩就走了出去,披肩还在楼上,可她急着要见阿希礼,向他倾诉自己的烦心事,实在等不及了。
要是阿希礼独自一人在那里,就太幸运了!他回家后,她还从来没跟他单独说过一句话呢。家里人总是围在他身边,玫兰妮总是守在他身旁,不时摸摸他的袖子,仿佛想证明他真的在自己身边,完全属于自己,这才安心。斯佳丽见状,心中的妒火又死灰复燃。几个月来,她以为阿希礼准是死了,心中的嫉妒已经熄灭。现在谁也不能阻拦她,她要单独跟他谈谈。
她穿过树枝光秃秃的果园,树下潮乎乎的野草把她的脚都打湿了。她听见阿希礼抡板斧劈木头的声音,他正把沼泽地运来的原木劈成做栅栏用的木片。修复北佬烧毁的栅栏是桩费时又费力的差事。她不禁疲惫地心想,一切工作都费时费力,她觉得疲惫,烦恼,厌恶。假如阿希礼是她丈夫,而不是玫兰妮的丈夫,她现在就能扑到他跟前,把脑袋伏在他肩膀上哭一场,将自己肩上的重担推卸给他,让他尽力挑起这副担子。要是能那样该多美啊!
她绕过一片寒风中摇动着枯枝的石榴树丛,看见他正倚着板斧,用手背擦额头。他下身穿一条破旧的灰胡桃色军裤,上身穿着杰拉尔德的一件衬衫,在过去的好时光中,只有在旁听法院审判或参加野外烧烤时,杰拉尔德才穿这件带褶边的衬衫,可阿希礼穿在身上实在太短了。他把上衣挂在一根树枝上,干这活儿实在太热,她走过来的时候,他正在休息。
看到阿希礼衣衫褴褛,手里握的是把龌龊的板斧,她心里涌起一阵怜爱,也为命运的不公感到怒火满腔。她的阿希礼温文尔雅,高尚完美,真不忍心看他身穿破衣烂衫,干这种粗活。他那双手天生不是干活的,他的身子只应该穿呢料服装和细布衣服。上帝造了他本来是让他坐在豪华厅堂里,与上流人物愉快交谈,弹奏钢琴,写漂亮难懂的文章。
她自己的孩子裹在粗麻布围裙里,妹妹们身穿邋遢的旧格子布衣裳,这些她都不在乎,威尔跟田里的奴隶一样卖命苦干她也受得了,可是阿希礼干苦工却让她难受。他太娇贵,太让她爱怜,不该干这种活儿。她宁愿自己动手干这种活儿也不忍心看着他干。
“有人说,亚伯·林肯也干过劈栏杆片的活计,”他见她走过来这么说道。“看来我未来也要身居高位!”
她皱起了眉头。他谈论起目前的艰难处境,口吻总是这么轻松。可她觉得这些都是顶严肃的事情,有时候听他说这种话让她心里恼火。
她直截了当把威尔带来的消息告诉他,说得简洁明了,说完觉得心头轻松了不少。他当然会提出有用的建议。他什么都没说。见她身子在发抖,就取下外套披在她肩上。
“我说,”她后来开口说,“你是不是觉得我们该想法子搞这笔钱?”
“是啊,”他说,“可从哪儿搞呢?”
“我在问你呢,”她有点恼火。刚才卸下担子的轻松感消失了。即使他帮不上忙,也该说点安慰的话才对啊,哪怕仅仅说上句:“唉,我真难过。”
他微微一笑。
“我回来这几个月,只听说过一个真正的有钱人,那就是瑞特·巴特勒。”他说道。
佩蒂帕特姑妈上个星期给玫兰妮写来信,说瑞特又回到亚特兰大了,说他驾着两匹好马拉的马车,兜里装满了花花绿绿的联邦钞票。不过,她暗示说,他的钱来路不正。佩蒂姑妈有一种论调,说瑞特弄走了邦联国库里一笔神秘的巨款,亚特兰大也有不少人这么说。
“咱们别提那个人,”斯佳丽的口吻很干脆。“他是个少有的下流坯。我们大家该怎么办呢?”
阿希礼放下板斧,目光转向别处,仿佛看到她无法企及的远方。
“我不知道,”他说。“我不知道咱们塔拉庄园的人会怎么样,也不知道所有南方人将来会怎么样。”
她真想怒气冲冲地脱口而出:“让所有南方人见鬼去!我说的是咱们自己!”可她没开口,因为疲惫的感觉再次回到她身上,而且比先前更加强烈。阿希礼根本帮不上忙。
“到头来,将来要发生的事情与过去一种文明瓦解时的情况没什么两样。有头脑有勇气的人得生存,没头脑没勇气的人遭淘汰。能亲眼目睹‘众神的末日’虽然要遭受苦难,但至少也算有趣。”
“目睹什么?”
“众神的末日。不幸的是,我们南方人以前都把自己看做神癨呢。”
“看在老天分上,阿希礼·韦尔克斯!别站在我面前对我说废话,现在要遭淘汰的是我们自己了!”
她激怒的声调疲惫不堪,仿佛让他受到了触动,把他迷失的遐思召回到现实中来。他抓起她的双手,翻过来看她的手掌,见上面长满了老茧。
“这是我见过的最美的手,”他说着在每个手掌上轻轻印下一吻。“说它们美,是因为它们强壮,每一个茧子就是一枚奖章。斯佳丽,每一个水泡就是一份勇敢无私的奖赏。这双手是为我们大家才变得这么粗糙的,为你的父亲,你的两个妹妹,为玫兰妮和她的婴儿,为家里的黑人,还有我。我亲爱的,我知道你心里在想什么。你在想:‘我面前站着一个不讲实际的傻瓜,满嘴的傻话,说什么死去的神癨,却不顾活人正面临危险。’我说的对不对?”
她点了点头,心里真希望他就这么永远拉着自己的手,可他却放开了。
“你来找我,希望我能帮你。唉,可我没办法。”
他望着那把板斧和那堆原木,眼睛里流露出痛苦的神色。
“我的家没了,所有的钱也没了,那些钱我原来理所当然认为属于自己,便根本没意识到拥有不拥有的问题。这个世界没我的位置,因为我归属的那个世界已经不复存在了。我没法帮你,斯佳丽,只能尽量学着做个笨拙的农夫。可那么做根本不能帮你保住塔拉庄园。别以为我没意识到目前的窘境,我们在靠你的施舍度日———唉,没错,斯佳丽,是靠你的好心施舍。你好心为我和我的家人做的事情,我永远也报答不完。这一点我一天比一天认识得更清楚。我每天都看得更清楚,自己对面临的困境无可奈何,自己逃避现实的可恶态度每天都让我更难以应付新的现实。你懂我的意思吗?”
她点了点头。其实他的话她似懂非懂,可她在屏息静听他的每一个字眼儿。这是他第一次对她说真心话,可他表面上却显得与她相隔甚远。她心里激动不已,仿佛马上就要发现他心中的秘密了。
“我不愿正视活生生的现实,这是祸根。战争爆发前,在我看来生活本来就像幕布上的影子戏一样虚幻。可我喜欢那样。我不喜欢事物的轮廓过分清楚,我喜欢柔和的模糊,稍带点朦胧。”
他停顿下来,淡淡微笑一下。一阵冷风刮过来,他上身只穿了件衬衫,不禁轻轻打了个寒战。
“换句话说,斯佳丽,我就是个懦夫。”
她听不懂他说的影子戏和朦胧的轮廓是什么意思,可他最后说的话她听懂了。她知道他说的不是真话。他可不是个懦夫。他瘦长身躯上的每一根线条都反映出,他祖辈多少代都英勇果敢,斯佳丽对他在战争中的功绩也铭记在心。
“这不是真话!一个懦夫能在葛底斯堡战役中爬上大炮重整旗鼓吗?难道将军会亲自写信给玫兰妮赞扬一个懦夫吗?再说……”
“那不是勇气,”他说得有气无力。“作战如同香槟酒,能让一个英雄陶醉,也能麻痹一个懦夫。上了战场,就是个傻瓜也会变得勇敢,要不勇敢就会掉脑袋。我说的是另外一码事。我的懦夫性格比听见第一声炮响就想逃跑更糟糕。”
他说得很慢,很吃力,仿佛说出这些话让他感到痛苦,他仿佛站在一旁倾听,听了自己说出的这番话让他心里悲哀。要是听到别人也这么说话,斯佳丽准会认为是故作谦虚,企图博得听众称赞,她会报以轻蔑的驳斥。可阿希礼说的像是真心话,而且他的眼神让她无法理解———既不是恐惧,也不是歉意,而是一种紧张,是一种无法避免也无法抗拒的紧张。一阵寒风扫过她湿漉漉的脚踝,她不禁又打了个寒战,不过这一回主要不是因为寒风,而是因为听了他的话。
“阿希礼,可你到底害怕什么呢?”
“唉,是些不好用语言表达的东西,一旦用语言说出来,就显得非常可笑。主要是因为生活突然变得太真切,被迫与生活中的简单事实发生面对面接触,太直面人生了。我并不在乎站在泥地里劈木头,可我对它的意义十分在意。我很在意丧失掉的昔日生活中美好的东西,我热爱那种生活。斯佳丽啊,战前,生活是美好的,就像一件古希腊的艺术品,匀称完整,尽善尽美,富有魅力。或许并非对每个人都是这样。我现在明白这一点了。对我自己来说,生活在十二橡树庄园是真正美好的。我属于那种生活。我是那种生活的一部分。可如今呢,那种生活没了,恐怕这种新的生活里没我的位置。现在我明白了,昔日我不过是在观看影子戏。我躲避一切并非幻影的东西,一切人和事都太真实,太生气勃勃了,我讨厌他们闯进我的生活。斯佳丽,我也竭力躲避你。你太富有生气,太真实了,可我却太怯懦,宁愿去寻找虚幻的影子和梦境。”
“但是……但是……玫荔呢?”
“玫兰妮是个最温柔的梦,也是我梦境中的组成部分。假如没有这场战争,我本来可以躲在十二橡树庄园里,安享自己的生活,也心满意足地旁观社会生活,却并不涉足其中。但是战争来临了,活生生的现实生活朝我逼来。我第一次参加战斗,你一定记得,那是在布尔伦河谷,我亲眼目睹儿时的朋友被炸得血肉横飞,听到垂死的马匹惨烈的嘶鸣声,体会到随着我的枪响有人应声倒下流血的恶心感觉。但是,斯佳丽,这些还算不得战争中最糟糕的事情。战争中最糟的是我不得不跟人们相处。
“以前我一向避免与人接触,交朋友也很谨慎。可这场战争让我了解到,过去我创造的完全是一个自己的梦中世界,其中的人物也都是虚幻的。战争还让我明白了,真正的人是怎么回事,却没有教会我如何与他们相处。看来我这辈子都学不会跟人相处了。如今我又懂得了,要想养活老婆孩子,就得跟那些毫无共同之处的人交往。你呢,斯佳丽,你却能抓住生活的双角,按自己的意愿摆布它。可这个世界哪里有适合我的位置呢?告诉你吧,我觉得害怕。”
他的话声音低沉,鼻音共鸣,音调却很凄凉。斯佳丽并不理解其中的感情,只是东抓个字眼儿西抓个词,绞尽脑汁想解开其中含义。可是,一个个字眼儿都像野鸟儿似的扑棱着从她的把握中飞走了。好像他身后有某种东西在逼迫他,像用鞭子抽打他,可她并不理解那是什么东西。
“斯佳丽,真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我意识到自己的影子戏已经收场,心里便觉得凄凉。大概是在布尔伦河谷吧,当时我开枪打死的第一个人倒下后,在最初那五分钟里,我开始明白。那场影子戏已经落幕,我知道自己再也当不成观众了。而且还不止此呢,我发觉自己的影子给投在幕布上,成了个伶人,摆出荒唐姿势,在那里忸怩作态。我内心的小天地没了,让那些与我没有共同语言的人打进来占据住了,在我眼里,他们的行为就像非洲霍屯督部落的人一样陌生。他们用泥泞的脏脚践踏我的小天地,让我失去藏身之地,形势变得忍无可忍时,我的思想连退路也没有了。我在俘虏营里自忖道:‘等战争打完了,我就能回到昔日的生活中,重温旧梦,重看我的影子戏。’可是你看,斯佳丽,结果根本没有归途。如今大家面临的境遇比战争时期还糟,比俘虏营里还糟,对我来说,甚至比死了还糟糕……所以,你看,斯佳丽,我正在受惩罚,为我的胆怯受惩罚。”
“可是,阿希礼,”这番话让她听得稀里糊涂,她仿佛在泥潭里挣扎,“要是你害怕,大家都得饿死,为什么……为什么……唉,阿希礼,我们会有办法的!我知道我们能熬下去!”
有一刻,他收回目光看着她,一双清澈的灰眼睛睁得老大,眼神里含着敬佩。接着,那眼光忽然变得深邃迷离,她的心不禁一沉,知道他刚才并没有思考挨饿的事。他们交谈时从来就像各自使用一种不同的语言。她爱他太深,他像现在这样撤回目光时,她就觉得一轮温暖的太阳已经西沉,把她丢弃在暮色中忍受寒露的冰凉。她想抓住他的肩膀,把他搂在自己怀抱里,让他意识到她是个有血有肉的人,而不是书中读到的概念或梦中见到的幻影。很久很久以前,当时他从欧洲回来,站在塔拉的台阶上抬起头朝她微笑,她心里便产生了与他心心相印的感觉,打那以后,她一直渴望再次体会那种感觉。
“挨饿是不好受,”他说。“这我知道,因为我挨过饿。可我不怕。我害怕的是面对一种不同的生活,其中失去了昔日生活圈子中舒缓生活的美。”
斯佳丽感到非常失望,她想道,玫兰妮听得懂他这话。玫荔跟他在一起总是说这种傻话,谈论诗歌、书籍、梦想、月光、星辰什么的。她担惊受怕的事情他却不怕,他不怕肚子饿得咕咕叫,不怕冬天刺骨的寒风,也不怕让人从塔拉撵出去。可是,让他畏缩的事情她从来就不懂,也无法想像。老天在上,世界已经变得支离破碎,如今除了挨饿挨冻和失去家园之外,还有什么让人害怕的?
她以为,要是仔细倾听,本来是能与阿希礼对答的。
“唉!”她的声音里带着失望,就像孩子打开漂亮的包装,发现盒子是空的一样。听到她的声音,他苦笑一下,仿佛在道歉。
“斯佳丽,请原谅我说这番话。我没法让你明白,因为你不懂害怕的含义。你有狮子般的勇气,却丝毫没有想像力,你这两样品质都让我羡慕。你永远不在乎面对现实,也永远不会像我这样总是要逃避现实。”
“逃避!”
他说了那么多,她好像只懂得这个字眼儿。阿希礼跟她一样,也厌倦了斗争,他也想逃避。她的呼吸急促了。
“阿希礼啊,”她嚷道,“你错了。我也想逃避。对这一切我都厌倦透了!”
他不以为然地挑了挑眉毛。她一只手热切地搭在他的胳膊上。
“听我说,”她匆匆开口,词语倾泻而出。“我告诉你,我对一切都厌倦了,实在厌倦透顶,再也忍受不住了。我为吃的拼命,为钱斗争,我拔草,锄地,摘棉花,甚至还得犁地。这种生活我一分钟也过不下去了。我告诉你,阿希礼,南方已经灭亡!它完了!北佬和自由黑鬼还有投机商,他们统治了这地方,没我们的份了。阿希礼,咱们逃走吧!”
他低下头,敏锐的目光凝视着她,见她的脸红得像着了火。
“对,我们逃走,把他们统统丢下!为这些人干活让我厌倦了。会有人照看他们的,凡是不能自理的人总会有人照看的。阿希礼啊,我们逃走把,就你和我。我们可以去墨西哥,墨西哥军队里需要军官,我们到了那儿会幸福的。我会为你干活,阿希礼。我什么都愿意为你做。你知道自己心里并不爱玫兰妮……”
他一脸惊讶,刚想开口,却被她滔滔不绝的语流打断了。
“那天你对我说过,你爱她不及爱我———噢,你一定记得那一天!我心里清楚你没变!我看得出你没变!你刚才还说过,她不过是你的一个梦。阿希礼啊,我们走吧!我能让你生活得非常幸福,”她又恶狠狠地补充说,“反正玫兰妮不会让你幸福的……方丹大夫说过,她不可能再生孩子了,可我能给你……”
他的手紧紧抓住她的肩膀,她都感觉到疼了,这才气喘吁吁地打住话头。
“我们该忘掉那天在十二橡树庄园的事。”
“你以为我能忘掉?你忘掉了吗?说真心话,你难道不爱我吗?”
他长吁一口气,匆匆回答道:
“当然,我不爱你。”
“撒谎。”
“就算是撒谎,”阿希礼的声音平静极了,“这种事不能再讨论了。”
“你是说……”
“就算我讨厌玫兰妮和孩子,你以为我能丢下他们不管一走了之吗?难道我能让玫兰妮心碎,让他们母子俩靠朋友的施舍度日?斯佳丽,你疯了吗?你心里还有没有忠诚?你不能丢下父亲和两个妹妹。你对他们负有责任,我对玫兰妮和博也同样负有责任。不管你是不是觉得厌倦,他们在这儿,你非忍受不可。”
“我可以丢下他们……我讨厌他们……他们让我厌倦……”
他俯身朝她靠过来,一时让她怦然心动,以为他马上要把她搂进怀抱。可他只是拍了拍她的胳膊,像哄孩子似的开了口。
“我知道你难过,也知道你厌倦了,所以才会说出这种话。你肩负着三个男人才挑得起的重担。以后我会帮助你……不会老是这么笨手笨脚的……”
“你要帮我只有一条路,”她面色阴郁,“那就是带我离开这儿,我们在别处开始新生活,寻找幸福的机会。这里什么都不值得我们留恋。”
“什么都没有了,”他的口气平静,“除了荣誉,其他什么都没有了。”
她压抑住心中的渴望,举目望着他,仿佛平生第一次发现他浓密的金色睫毛像熟透的麦穗,他的头颅傲然耸立在光裸的脖子上,虽然他的一身破衣烂衫显得滑稽,却遮盖不住高挑身材透露出的门第和尊严。她的目光与他的相遇了。她的眼神里赤裸裸流露出乞求,而他的眼睛却像灰色天空映衬下遥远的两泓天池。
从他的眼睛里,她看到自己的梦想已经幻灭,那是放肆的梦想,疯狂的欲望。
她又伤心又疲惫,不能自持,双手捂着脸哭了。他从没见她哭过,也从没想过她这种刚强的女人也有哭的时候,一阵怜悯和悔恨不由涌上心头,连忙靠上去,把她搂在怀里,把她的脑袋和一头乌发靠在自己胸前,安慰她,低声对她说:“亲爱的!我勇敢的人儿,别哭。千万别哭!”
在他的接触下,他觉得她在自己怀抱里变化着,搂着的这个苗条身体迸发出狂热和魔力,那双绿眼睛抬起来,热辣辣地望着他。突然间,萧瑟冬景不见了,春天回到了阿希礼心田,他早已将春天大半忘掉了,如今春天的芬芳,婆娑的绿枝,呢喃的微风,洋洋的暖意又回到他心里。苦难的日子给抛在了脑后,他看见两片嘴唇仰起来向他凑近,鲜红的嘴唇颤抖着,不禁亲吻了她。
她耳朵里嗡地响起一阵低沉的耳鸣,就像耳朵贴在海螺壳上时听到的声音,急促的怦怦心跳声也隐隐传进耳朵里。她的肉体似乎整个融化了,融进了他的身体。他俩就这样静静站了不知多长时间,两人的身体紧紧贴在一起,他如饥似渴般亲吻着她,仿佛永远没个够。
后来,他突然放开了她,她觉得站不住,连忙用手抓住栏杆支撑着身子。她两眼闪烁出爱情和狂欢的火焰,抬起目光望着他。
“你真的爱我!你真的爱我!说爱我……说出来吧!”
他的双手仍旧搭在她肩膀上,她感到他的手在颤抖,也喜欢他这样颤抖。她热情洋溢,又朝他靠过去,可他挡住她朝她看,眼睛里没有了那种遥远的漠然神色,却充满了饱受折磨的绝望。
“别这样!”他说。“别这样!要不然我马上就要你,就在这儿。”
她粲然一笑,笑容热情奔放,忘却了时间与空间,也忘却了一切,只留下他亲吻她的销魂记忆。
突然,他双手使劲晃动着她的身体,直到把她一头乌黑的头发摇得披散在肩膀上,仿佛对她大发雷霆———也对自己怒不可遏。
“我们绝不能做这种事!”他说。“我告诉你,我们绝不能做这种事!”
要是他再这么摇晃她,她的脖子准会啪的一声折断。她的眼睛被自己披散的头发遮住了,他这种举止让她脑袋发晕。她挣出身子,呆呆地瞪着他,只见他额头上渗出细细的汗珠,两只手痛苦地痉挛着,一双灰眼睛正面瞪着她,仿佛要把她看穿。
“这都是我的错———你没有过错。这种事再也不会发生了,因为我这就带着玫兰妮和孩子走。”
“走?”她叫起来,声调十分痛苦。“噢,不!”
“老天在上,我要走!你以为经历了这种事,我还能在这儿待下去?这种事还可能发生……”
“阿希礼啊,你不能走。你为什么要走呢?你爱我的……”
“你想要我说出口?好吧,我就说给你听。我爱你。”
他蓦然朝她靠过去,模样十分凶狠,吓得她连连后退,靠在栅栏上。
“我爱你,爱你的勇气,爱你的固执,爱你火一般的感情,爱你不留情面的冷酷。我爱你有多深?爱到片刻之前险些凌辱这个家对我的盛情,爱到几乎忘记这座庄园收留了我的全家,爱到忘记了世上难得的贤妻,爱到险些要在这泥潭里要了你,就像一只……”
她的思绪乱作一团,心里像冰凌刺穿了似的又冷又痛。她结结巴巴地说:“既然你心里有这种感觉,却又不要我,那你就不是真心爱我。”
“你永远也不会了解我。”
他们不再开口,面面相觑。忽然,斯佳丽浑身冷得发抖,仿佛刚刚长途跋涉归来,这才发现此时正值严冬,周围一片凋敝凄凉。她冷得要命。她还看到,阿希礼脸上重新换上她熟悉的那副冷漠神色,但脸孔有点扭曲,含着痛苦和悔恨。
她本想当下转身离开他,逃回屋子里躲起来,可她浑身疲惫,走不动了,就连开口说话也仿佛成了桩累人的劳役。
“什么都没留下,”她终于开口说道。“我什么都没留下。没有值得爱的人,没什么东西值得奋斗。你变了,塔拉庄园也要失去了。”
他长时间盯着她,然后弯下身子抓起一块红泥。
“不对,还是留下了一些东西,”他说着,脸上重新泛起那种神秘的微笑,像在嘲弄她,也像嘲弄他自己。“有一样东西你爱它胜过爱我,只是你也许没有意识到。你还拥有塔拉庄园。”
他抓起她一只无力的手,把那团潮湿的泥巴塞进她手心,又把她的手指掰过来合上。他的两只手已经没有了激情,她的手也没有激情了。她朝那团泥巴望了片刻,并没有明白任何意义。她望着他,朦胧意识到他的精神仍然非常健全,她激情洋溢的手或其他人的手都不能撕碎他的精神。
他到死都不会离开玫兰妮了。就算他到死都对斯佳丽怀着火热的感情,也永远不会要她,他会竭力与她保持距离的。她再也不可能打破这层盔甲。他比她更加重视诺言、友情、忠诚和荣誉。
那团泥土抓在手里冷冰冰的,她再次低头看去。
“没错,”她说,“我还拥有这个。”
起初,她觉得这话没什么意义,不过是团红泥巴。可她不禁联想到塔拉庄园周围一望无际的红土地,觉得它非常珍贵,她费了多大的力气才把它保住啊,要想继续保住它,她还得耗费多大的工夫啊。她再次朝他望去,心里不由诧异,刚才那种热血沸腾的激情上哪儿去了呢?她又能思索了,却没了感觉,对他的感觉,对塔拉的感觉全没了,她的一切感情全都枯竭了。
“你用不着走,”她明确地说。“我不能因为自己发疯似的爱你,就让你们全家挨饿。刚才那事再也不会发生了。”
她转过身子,穿过高低不平的田野朝宅子走去,一面动手将头发挽起来,在脖子后面挽成一个髻。阿希礼目送她远去,见她两只瘦削的小肩膀高高耸起,这个姿势深深打进他心里,比她说的任何话都更加明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