基督山伯爵 第八十三章 上帝的手

卡德罗斯继续悲惨地喊道:“长老阁下,救命呀!救命呀!”

“怎么一回事呀?”基度山问道。

“救命呀!”卡德罗斯喊道,“我被人害死啦!”

“我们在这儿,勇敢一点!”

“呀,完啦!你们来得太迟喽,你们是来给我送终罢了。刺得多厉害呀!好多血呀!”他昏了过去。

阿里和他的主人把那个受伤的人扛到一个房间里。基度山示意阿里给他脱衣服,他发现三处可怕的伤口。“我的上帝!”他叹道,“您的报应多少是来得迟了一点了,但那只是为了可以报应得更有力。”阿里望着他的主人,等待新的指示。“立刻领检察官维尔福先生到这儿来,他住在圣奥诺路。你出去的时候,顺便叫醒门房,派他去请一位医生来。”阿里遵命而去,房间里只剩下了长老和卡德罗斯,后者还没有醒过来。

当那恶人又张开了他的眼睛的时候,伯爵正带着一种怜悯的表情望着他,他的嘴巴在微动,像是在做祷告。“医生哟,长老阁下,找一个医生来哟!”卡德罗斯说。

“我已经派人去请了。”长老回答。

“我知道他不能救我的命,但他或许可以使我多活一会儿,让我有时间告发他。”

“告发谁?”

“告发杀我的凶手。”

“你认不认识他?”

“认识,他是贝尼台多。”

“那个年轻的科西嘉人?”

“就是他。”

“你的同伙?”

“是的。他给我这座房子的图样,无疑是希望我杀死伯爵,以便让他继承他的财产,或者伯爵杀死我,免得我阻碍他。他埋伏在墙角里,暗杀我。”

“我也已经派人去请检察官了。”

“他来不及赶到的了,我觉得我的生命已在很快地衰退下去了。”

“等一等!”基度山说。他离开房间,不到五分钟,拿着一只小药瓶回来。

那个垂死的人的眼睛不断地盯住那扇门,他希望救兵会从那扇门里进来。“赶快,长老阁下!赶快!我又要昏啦!”

基度山走过去,把小瓶里的药水滴了三四滴到他那发紫的嘴唇上。卡德罗斯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噢!”他说,“真是救命良药,多一点,多一点!”

“再多两滴就会杀死你了。”长老回答。

“噢,只要来一个人,让我向他告发那个恶棍就好了!”

“要不要我给你写口供?你只要签一个字就行了。”

“好的,好的。”卡德罗斯说。想到死后能够复仇,他的眼睛顿时焕发起来。基度山写道:

我是被科西嘉人贝尼台多害死的,他是土伦苦工船上五十九号囚犯,是我一条锁链上的同伴。

“快!快!”卡德罗斯说,“不然我就不能签字了。”

基度山把笔递给卡德罗斯,卡德罗斯集中他的全部精力签了字,倒回到床上,说:“其余的由你口述吧,长老阁下,你可以说,他自称为安德里·卡凡尔康德。他住在太子旅馆里。噢,我要死啦!”他又昏了过去。长老使他嗅小瓶里的药水,于是他又张开眼睛。复仇的希望并没有舍弃他。

“啊,你会把我所说的一切都讲出来的吧,你肯不肯,长老阁下?”

“是的,而且还要讲得更多。”

“你还要讲些什么?”

“我要说,这座房子的图样无疑是他给你的,希望伯爵杀死你。我还要说,他写了一封信给伯爵,把你的企图通知他,伯爵不在,我读了那封信,于是坐在这儿等候你。”

“他会杀头的吧,会不会?”卡德罗斯说,“答应我那一点吧,让我抱着那个希望死——那可以使我容易死些。”

“我要说,”伯爵继续说,“他始终跟踪着你,监视着你,当他看到你从房子里出去的时候,就奔到墙角里去躲起来。”

“那一切你都看到的吗?”

“想一想我的话:‘假如你平平安安地回到了家里,我就相信上帝已宽恕了你,而我也可以宽恕你了。’”

“而你却不警告我一声!”卡德罗斯用手肘撑起身体喊道,“你知道我一离开这座房子就要被人杀死,而你却不警告我!”

“不,因为我看上帝是假手贝尼台多在执行他的法律,我觉得违反天意是亵渎神圣的。”

“上帝的法律!别提了吧,长老阁下。假如上帝是公正的,你知道有许多该受惩罚的人现在却依旧逍遥法外。”

“耐心一点吧!”长老说,他说这句话的口吻使那个垂死的人打了一个寒颤。“耐心一点!”

卡德罗斯惊愕地望着他。

“而且,”长老说,“上帝是慈悲普赐的,他也曾对你慈悲过,他最初是一位慈父,后来才变成一位法官。”

“那末你相信上帝啰?”

“即使我命穷福薄,截至目前还不相信他,”基度山说,“但看到你这种情形,我也必须相信了。”

卡德罗斯举起他那紧捏的双拳,伸向天空。

“听着,”长老一面说,一面伸出一只手虚悬在伤者的头上,像是要命令他相信似的。“你在你的灵床上还拒绝相信上帝,而上帝却曾为你做过许多事情:他给你康健、精力、正当的职业,甚至朋友——这种生活,凡是良心平稳、不作非分之想的人,的确是可以很满足的了。他很少赏赐这么多的恩惠给人,而你非但不想好好利用这些天恩,却反而自甘怠惰酗酒,在一次酩酊大醉中断送了你一个最好的朋友。”

“救命呀!”卡德罗斯喊道,“我要的是一位医生,不是一个教士。或许我所受的不是致命伤,或许我还不会死,或许他们还能救我的命。”

“你的伤是太致命了,要不是我给你滴了三滴药水,你现在早就死了。所以,听着吧。”

“啊!”卡德罗斯低声地说,“你这个长老多古怪!你非但不安慰垂死的人,反而要逼迫他们绝望。”

“听着,”长老继续说,“当你出卖你的朋友的时候,上帝并不立刻打击你,而只给你一个警告。你被贫穷所迫,你半生贪望富贵,而不以正正当当的手段去寻求。你已经借口生活所迫想去犯罪。那时,上帝为你创造了一个奇迹,借我的手送给你一笔财产——在你,那已是非常可观的了,因为你从来不曾有过什么财产。但当你获得了那笔意想不到、闻所未闻的意外之财的时候,你又觉得不够了。你想能再增加一倍,用什么办法呢?杀人!你成功了。那时,上帝夺掉你的财产,把你带到法庭上。”

“起念杀那个犹太人的不是我,”卡德罗斯说,“是卡康脱人。”

“是的,”基度山说,“所以上帝——我不能说他执法无私,因为按理他应该把你处死,——但上帝慈悲为怀,饶恕了你的性命。”

“哼!把我送进苦工船里去终身做苦工,好慈悲!”

“你当时却以为那是慈悲的呀,你这该死的混蛋!你那懦怯的心一想到死就发抖,听到宣判终身徒刑,就高兴得狂跳起来。因为像苦工船上所有的奴隶一样,你说:‘那扇门是通到苦工船上去的,不是通到坟墓里去的。’而你说对了,因为那扇通到苦工船上去的门对你实在有利。一个英国人去访问土伦,他发誓要拯救两个受罪的人,而他的选择落到了你和你的同伴的头上。你又得到了一笔财产——金钱和安宁又回到了你的身边。你,你本来命定了要终生过囚徒生活的,又可以过和常人一样的生活了。那时,贱人呀!——那时你又第三次去触怒上帝。你那时的财产甚至比以前更多了,而你说:‘我还不够。’你第三次毫无理由,毫不能原谅地又犯了罪。上帝厌倦了,他惩罚了你。”

卡德罗斯气息渐渐微弱了。“拿水给我喝!”他说,“我口渴极了,我周身像火烧一样!”基度山给他一杯水。“可是贝尼台多那个混蛋,”卡德罗斯交回玻璃杯,说,“他却可以逃避掉!”

“我告诉你,谁都逃不了。贝尼台多也要受惩罚的。”

“那末你也得受惩罚,因为你没有尽你教士的责任,你应该阻止贝尼台多,不让他杀我。”

“我?”伯爵微笑着说,他那种微笑把那个垂死的人吓呆了——“你的刀尖不是刚才折断在保护我胸膛的钢丝背心上吗!可是,假如我发觉你低首下心,自知悔悟,我或许还会阻止贝尼台多,不让你被杀。但我发觉你依旧傲慢凶悍,所以我就让你落在上帝的手里。”

“我不相信有上帝,”卡德罗斯咆哮道,“你自己也不相信。你撒谎!你撒谎!”

“住口!”长老说,“你要把你血管里的最后一滴血都挤出来了。什么!现在处死你的正是上帝,而你竟然还不相信他吗?他要你做一次祷告,说一句话,掉一滴眼泪,上帝就可以宽恕你,难道你还不肯相信他吗?上帝本来可以使凶手的匕首在一霎时内了结你的生命,但他却给你这一刻钟的时间,让你有时间可以忏悔。所以,想一想吧,贱人哪,忏悔吧。”

“不,”卡德罗斯说,“不,我不忏悔。天地间根本没有上帝,没有神——有的只是命运。”

“天地间有一位神,有一位上帝,”基度山说,“其证据就是:你躺在这儿,绝望地否认着他,而我却站在你的面前,富有、快乐、安全,并恳求上帝宽恕你,因为你虽竭力想不相信他,而你心里却依旧是相信他的。”

“但你是谁呢,那末?”卡德罗斯用他那垂死的眼睛盯住伯爵问。

“仔细看看我!”基度山说,把灯光移近他的脸。

“嗯,长老——布沙尼长老。”

伯爵脱掉那改变他脸貌的假发,垂下他那漆黑的头发,使他那苍白的面貌顿时美丽了许多。

“噢!”卡德罗斯大吃一惊,说,“要不是那一头黑发,我就要说你是那个英国人威玛勋爵啦。”

“我既不是布沙尼长老,也不是威玛勋爵,”基度山说,“再想想看,想得更远一些,——在你早年的记忆里搜索一下。”伯爵的话里有一股魔力,使那可怜虫的极衰弱的神志又再度恢复了转来。

“不错,”他说,“我想我过去见过你,也认识你。”

“对,卡德罗斯,你见过我,一度跟我相识。”

“那么你是谁呢?你既然认识我,怎么还能让我死呢?”

“因为已经没有办法救你了——你受的是致命伤。假如还有可能救你的命,我就会认为这是上帝对你的另一次慈悲,我也一定努力救你。我凭我父亲的坟墓起誓!”

“凭你父亲的坟墓起誓!”卡德罗斯说,这时正是回光返照,他半撑起身子,想更清楚地看看那个发誓的人,因为他所发的誓言是一切人都认为神圣不可亵渎的。“你到底是谁?”

伯爵已注意到对方离死不远。他知道这是最后的回光返照,就走近那个垂死的人,脸上露出镇静而忧郁的神色,弯下腰去轻声说道:“我是——我是——”他那几乎是闭着的嘴里轻轻吐出一个名字,声音是那么低,仿佛连伯爵自己也怕听见似的。卡德罗斯本来已经撑起身子跪着,伸出了一只胳膊,听到那名字后又把身子缩了回来。他攥紧拳头,用尽全身的力气把两手伸向天空,嚷道:“哦,上帝!我的上帝!原谅我刚才否认了您!您是存在的。您确实是人类的在天之父,也是人间的审判官。我的上帝,我的主啊,我过去一直看不起您!宽恕我吧,我的上帝。接受我吧,我的主啊!”他紧闭双目,发出最后一声呻吟和最后一个叹息,倒了下去。伤口已经不再流血,他已经死了。

“一个!”伯爵神秘地说,两眼盯着尸体,这具尸体由于死得很惨,形状特别可怕。十分钟后,医生和检察官都来了——一个由门房领着,另一个由阿里陪同——接待他们的是布沙尼长老,当时他正在尸体旁边祷告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