飘 第二十七章

十一月中旬的一天中午,大家围坐在餐桌前,吃着黑妈妈用玉米面、干越橘和高粱糖做的最后一点儿点心。天气冷飕飕的,这是今年的第一阵秋寒。波克站在斯佳丽椅子后面,跃跃欲试地搓着手问道:“斯佳丽小姐,是不是到了杀猪的时候了?”

“你是不是已经闻到猪下水的味了?”斯佳丽笑着说。“好吧,我也想吃新鲜猪肉了,要是天气再这么冷下去,过几天我们就……”

玫兰妮打断她的话,她的勺子还停留在嘴边:

“听,亲爱的!有人来了!”

“有人在叫喊。”波克不安地说。

秋天凉爽的空气中传来了清晰的马蹄声,马蹄声急促得像怦怦的心跳,还有一个女人的声音在高声尖叫:“斯佳丽!斯佳丽!”

一时间大家围坐在餐桌旁面面相觑,过了一会儿所有的人才纷纷拉开椅子,站起身来。尽管声音由于恐惧而变得尖利,但是大家还是听出是萨丽·方丹,不过一个小时前她在去琼斯博罗的路上经过塔拉,还停下来说了几句话。大家蜂拥到前门,看见萨丽像阵风似的骑着一匹满身是汗的马跑上门前的车道,她的头发披散在身后,帽子用丝带系在脖子上迎风摇摆。她朝他们狂奔而来,到了面前却并没有勒住缰绳,而是挥舞胳膊朝身后的方向指去。

“北佬来了!我看见他们了!就在这条路上!北佬——”

马儿就要冲上台阶那一刻,她狠命一扯缰绳。于是马猛地一转身,三个跳跃便跑过了侧草坪,萨丽像是在狩猎场一样,纵身跳过四英尺高的围栏。斯佳丽他们听着沉重的马蹄声穿过后院,然后又穿过黑人小屋间的窄巷,于是明白萨丽是要穿过田地直奔含羞草庄园。

大家一时站在那里不知所措,接着苏埃伦和卡丽恩开始抽泣,互相紧紧抓住对方的手。小韦德站在那里,像是脚底生了根,吓得浑身发抖,连哭都哭不出来。他从逃离亚特兰大那天晚上起一直担心发生的事情终于发生了。北佬要来抓他了。

“北佬?”杰拉尔德浑浑噩噩地说。“北佬不是已经来过了吗?”

“圣母啊!”斯佳丽喊了出来,她的目光遇到了玫兰妮失魂落魄的目光。就在短短的一瞬间,她的记忆中闪现出在亚特兰大最后那晚的恐怖场面,被烧毁的房屋在乡间如星云散落,还有那些关于强奸、迫害、杀戮的描述。她又一次看见那个北佬士兵站在厅堂,手中拿着埃伦的针线盒。她心想:“我要死了。我要死在这儿了。我本来以为我们已经熬过了这一切。可是这次我死定了。我再也忍受不了了。”

这时,她的目光落在已经上好鞍拴在马桩上的马身上,波克正准备骑马到塔尔顿家办桩事。这是她的马啊!是她仅有的一匹马!北佬会夺走这马、母牛、小牛。还有那头老母猪和她的小——哦,他们花了多少个小时才费劲地抓住那头老母猪和那些动作敏捷的小猪崽!北佬还会拿走方丹家给他们的一只公鸡、几只正在孵蛋的母鸡和那几只鸭子。还有食品柜里的苹果和红薯。还有面粉、大米和干豆子。还有那个北佬士兵钱夹里的钱。北佬会拿走一切,让他们活活饿死。

“他们什么都不能拿走!”斯佳丽大声喊道。大家都转过脸看她,脸上挂着一副惊恐万状的表情,担心她听到这个消息后脑筋给吓出了问题。“我不要再挨饿!他们什么都不能拿走!”

“怎么了,斯佳丽?怎么了?”

“我们的马、牛,还有猪!他们休想拿走!我决不让他们拿走!”

她猛地回身转向挤在门口的四个黑人,他们黑色的脸吓成了土色。

“沼泽地。”她匆匆说道。

“什么沼泽地?”

“河边的沼泽地。你们这些傻瓜!把猪都赶到沼泽地。你们四个都去。赶快。波克,你和普莉西爬到屋子底下的地窖去,把猪赶出来。苏埃伦,你和卡丽恩把食物装在篮子里,提着去树林里,能拿多少拿多少。黑妈妈,把银器再藏回井里。还有波克!波克,听我说,别站在那里发傻!带着爸爸一起走。别问我该去哪儿!哪儿都行!爸,跟波克去吧。这就对了,好爸爸。”

即使在慌乱中,她还是想到如果让杰拉尔德看见蓝色的军服,可能会加剧他原本就已混乱的头脑损害。她略停片刻,扭紧双手,这时候小韦德抓着玫兰妮的裙子吓得呜呜地哭了起来,让斯佳丽更增添几分焦虑。

“我干点儿什么,斯佳丽!”在号啕、哭泣和慌乱的脚步声中,传出玫兰妮沉着的声音。她的脸像纸一样惨白,浑身发抖,但是她镇定的语气让斯佳丽定下心来,明白大家都在望着自己等她下命令。

“母牛和小牛,”斯佳丽简短地说。“它们在老牧场。骑上马,把它们赶到沼泽地……”

还没等她说完,玫兰妮已经甩开韦德的手,走下屋前的台阶,撩起宽宽的裙裾朝马跑去。斯佳丽只瞥见两个细瘦的小腿,裙子和衬衣一闪,玫兰妮已经坐在马鞍上,两脚够不着马镫悬在空中。她拿起缰绳,脚后跟在马肚子上一夹,接着又突然拉住马,脸吓得都变了样。

“我的孩子!”她喊道。“哦!我的孩子!北佬会杀了他的。把孩子抱给我!”

她一只手放在马鞍桥上,准备翻身下马,但是斯佳丽喊住了她。

“去吧!去吧!去把牛赶走!我会照看好孩子的!去吧,听我的话!你难道以为我会让他们动阿希礼的孩子?快去吧!”

玫荔绝望地回头看了一眼,不过还是用脚后跟使劲一夹马肚子,一阵砂石飞起,她已经骑马跑过车道朝牧场奔去。

斯佳丽心想:“我从未想到玫荔·汉密尔顿能跨骑着马奔跑!”然后她跑进屋里。韦德紧跟身后,一边呜呜地哭,一边竭力想抓住她飞扬起的裙裾。斯佳丽一步三个台阶往楼上去时,看见苏埃伦和卡丽恩胳膊上挎着橡树皮编的篮子朝储藏室跑,波克不大客气地拉着杰拉尔德的胳膊,拽着他往后门廊走,杰拉尔德嘴里不满地嘟嘟囔囔,像个孩子一样。

她听到黑妈妈的声音从后院里传来:“来,普莉西!你爬到屋下把小猪递给我!你明知道我个头大爬不进去。迪尔西,你这个没用的孩子……”

“我本来以为把猪养在屋下地窖里是个好主意,以为这样就不会有人把它们偷走了。”斯佳丽一面朝屋里跑,一面心里暗想。“哦,为什么我不在沼泽地里给它们垒个猪圈?”

她拉开衣柜最上边的抽屉,在衣服里乱摸一气,找到了北佬的那个钱夹。她又匆忙从针线篮中找出藏着的单粒钻石戒指和钻石耳环,把它们也塞进钱夹里。但是把钱夹藏在什么地方好呢?藏在床垫里?烟囱里?井里?怀里?不,都不行!钱夹会从紧身胸褡里被人看出来,要是北佬看出来,他们一定会把她剥个精光搜查。

“他们要是敢那么干,我就不活了!”她狂乱地想。

楼下跑来跑去的脚步声和呜咽声乱作一团。斯佳丽感到一阵狂乱,她真希望玫兰妮能在身边,玫荔说话从容镇定,她开枪杀死北佬的那天玫荔表现得那么勇敢。玫荔一个人顶他们三个。玫荔——玫荔说什么来着?哦,对了,孩子!

斯佳丽手里紧紧抓着钱夹,穿过走道跑到另一间屋子里,小博还在低低的摇篮里熟睡。斯佳丽一把抱起孩子,孩子醒了,挥舞着两个小拳头,瞌睡兮兮地流着口水。

斯佳丽听到苏埃伦喊:“快走,卡丽恩!快走!我们已经拿得够多了。哦,妹妹,快点!”后院里小猪没命地尖叫,老母猪则愤怒地发出呼噜呼噜的声音。斯佳丽跑到窗前,看见黑妈妈一只胳膊底下夹着一只小猪,正摇摇摆摆匆匆穿过棉花地。波克跟在她身后,也抓着两只小猪,一边还推着杰拉尔德在他前面走。杰拉尔德挥舞着手杖,跌跌撞撞地走过一垅一垅的棉花地。

斯佳丽从窗户上探出身大声喊道:“迪尔西,抓住老母猪!让普莉西把她赶出来。你可以把她从地里赶过去。”

迪尔西抬起头,她古铜色的脸上显出几分尴尬。她的围裙里装了一堆银餐具。她指指屋下。

“老母猪咬了普莉西,还把她堵在地窖里出不来。”

“这头老母猪也真厉害。”斯佳丽心想。她赶忙回到自己的屋里,把藏起来的从那个被她打死的北佬身上找到的手镯子、胸针、袖珍肖像、银杯等一一取出。可是,把它们藏到什么地方?一手抱着小博,另一只手拿着钱夹和这些零碎的饰物,真是麻烦。她把孩子放到了床上。

离开她的怀抱,孩子开始哭了起来,倒让她想到了一个可行的主意。有什么地方比小孩的尿布更好藏东西呢?她迅速把孩子翻了个身,撩起他的衣服,把钱夹挨着屁股塞进了尿布。这么一折腾,孩子哭得更响了,她赶快在他又踢又踹的小腿上系紧了三角尿布。

“现在,”她深吸一口气心想。“现在,我该到沼泽地去!”

一手抱着哇哇大哭的孩子,一手紧紧抓着那些珠宝首饰,她跑到楼上的过道。突然她停下脚步,恐惧让她双膝发软。屋子里好安静啊!静得可怕!难道大家都走了,就剩下她一个人?难道没有人等等她?她对他们一向不薄,他们却把她一个人孤零零地留在这儿。这种时候,北佬马上就到了,一个单身女子什么事都可能发生——

一个轻微的声音吓得她跳了起来,她很快转身一看,发现她那被遗忘的儿子蜷缩在楼梯扶手处,睁得大大的眼睛里充满了恐惧。他想说话,可是喉咙却发不出声音。

“起来,韦德·汉普顿。”斯佳丽快快地命令道。“起来跟我走。妈妈现在没法抱你。”

他朝她跑过来,像个受了惊吓的小动物,紧紧地抓住她宽宽的裙摆,把脸埋在里面。斯佳丽能够感觉到他的小手隔着裙褶想抱住她的腿。斯佳丽朝楼下走,可是每走一步都会受到韦德手拖拽的羁绊,于是她厉声说:“放开我,韦德!放开我,自己走!”孩子反而抓得更紧了。

她走到楼梯平台上的时候,楼下的景物整个向她迎面扑来。所有亲切熟悉的家具似乎都在低语:“再见!再见!”她的喉咙里一阵哽咽。那个开着门的小屋是账房,埃伦曾经在那里辛勤地工作,此时斯佳丽能够瞥见那张旧写字台的一角。那里是餐室,里面的椅子东倒西歪,盘子里还有刚才没吃完的食物。地板上铺着的旧地毯是埃伦亲自织染的。还有外祖母罗比亚尔的旧画像,画上的罗比亚尔酥胸半露,头发梳得高高的,鼻孔刻画得那么深让她的脸上呈现出一副有教养的讥笑模样。斯佳丽童年记忆里的每一件物品,与她心底最深处紧密相连的每一件东西都在悄悄冲她说:“再见!再见,斯佳丽·奥哈拉!”

北佬就要烧毁这一切!

这是她对家看的最后一眼,或许她还会从树林里或沼泽地看到家里高高的烟囱被浓烟团团围住,屋顶在烈焰中倾覆倒塌。

“我不能撇下你不管。”她想,牙齿由于恐惧上下打颤。“我不能撇下你。爸也不会这么把你撇下。他曾经对北佬说要烧房子除非把他一起烧死。那么,现在他们要烧你,除非把我一起烧死,因为我也同样不能把你撇下不管。我现在就只有你了。”

这么决定后,她不再感到那么害怕了,只是胸中有一股冰冷的感觉,仿佛所有的希望和恐惧都冻结在一起。就当她这么站在那里的时候,她听见从大路上传来许多!!的马蹄声、马笼头和军刀在鞘里发出的咣当声,有一个人声音粗哑地下命令:“下马!”斯佳丽迅速弯下腰冲身边的韦德说,语气急迫却异常的温柔:

“放开我,韦德,乖宝宝!你快跑下楼,从后院出去往沼泽地跑。黑妈妈在那里,玫荔姑妈也在那里。快跑,乖宝宝,别害怕。”

听到她突然变得语气柔和,韦德奇怪地抬起头,斯佳丽看到他的眼神吓了一跳,韦德看上去活像一只掉进陷阱的小兔子。

“哦,圣母啊!”斯佳丽祈祷。“千万别让他吓傻了。别,可不能在北佬面前吓傻。决不能让他们知道我们害怕。”看到孩子只是把她的裙子拽得更紧了,她便一字一顿地对他说:“要做个男子汉,韦德。他们不过是一帮该死的北佬而已!”

于是她走下台阶,朝他们走去。

谢尔曼的军队横穿佐治亚州,从亚特兰大一直打到海边。亚特兰大在他们身后变成一堆焦土废墟,因为蓝军离开时放了一把火。谢尔曼的军队如今面对的是三百英里土地,除了州民兵团和由老人孩子组成的自卫队再没有其他什么防备,所以实际上这三百英里土地根本没有设防。

这里有佐治亚州肥沃的土地,土地上星罗棋布的种植园里还居住着妇女、小孩、老人和黑人。北佬在一条八十英里长的地带烧杀劫掠。数以百计的房屋化为灰烬,数以百计的人家回响着他们的脚步声。然而,对斯佳丽来说,看到蓝制服涌入前厅倒并不是一个和国家紧密相连的事情。对她来说这纯粹是个人的事,是专门和她以及她一家人蓄意作对。

她站在楼梯下,怀里抱着婴儿,韦德紧紧地靠在她身上,把头埋在她的裙子里,这时,北佬涌进屋里,粗鲁地从她身边经过,冲上楼去,把家具拖到屋前的门廊,用刺刀和匕首刺破家里各种陈设,看里面是不是藏有值钱的东西。冲上楼的北佬则撕开床垫和羽绒被,直到过道里到处都是羽毛,纷纷扬扬地落在斯佳丽的头上。斯佳丽无可奈何地站在那里,看着北佬恣意劫掠、偷窃、毁坏,无能为力的愤怒压过了心里残余的恐惧。

领头的中士是个小个子,两腿罗圈,头发灰白,嘴里嚼着一大片烟草叶。他第一个来到斯佳丽面前,肆无忌惮地朝地板和斯佳丽的裙子上吐了一口,直截了当地说:

“把你手里的东西交给我,小姐。”

她忘了自己手里还拿着打算藏起来的小首饰,于是她面带冷笑一把扔在地上,她希望自己的笑容能和画像上外祖母罗比亚尔脸上的笑容一样令人印象深刻,而看到北佬士兵立刻贪婪地哄抢成一片,她几乎感到一种快意。

“我得麻烦您把戒指和耳环也摘下。”

斯佳丽为了把婴儿夹得更安全,把孩子都头朝下倒过来了,于是孩子脸涨得通红,放声尖叫起来。她先摘下了那对石榴石耳环,那是杰拉尔德送给埃伦的结婚礼物。然后她又褪下镶着一颗大蓝宝石的戒指,这是查尔斯送给她的订婚戒指。

“别扔,递给我。”中士一边说,一边伸出双手。“那些杂种已经拿得够多了。你还有别的什么没有?”他的目光锐利地盯在了她的胸衣上。

一时间斯佳丽觉得头晕目眩,仿佛已经能感到那双粗鲁的手伸进了她的胸脯,摸索着想解开系胸衣的带子。

“就这么多,不过我想你们的规矩是要剥光被你们抓住的人吧?”

“哦,我相信你的话。”中士好脾气地说,转身离去前又吐了一口唾沫。斯佳丽抱正了宝宝,努力想哄他不哭。她一边把手放在藏有钱夹的尿布上,一边感谢上帝让玫兰妮有一个宝宝,而宝宝又包着尿布。

斯佳丽听见楼上沉重的军靴咚咚作响,家具被拖来拖去发出抗议般刺耳的声音,还有瓷器和镜子破碎声,以及由于没有发现什么贵重东西而发出的诅咒声。院子里有人大喊大叫:“拦住它们!别让它们跑了!”,同时鸡、鸭、鹅绝望地发出吱吱嘎嘎的叫声。当她听到一声枪响后,痛苦的尖叫顿时消失,心里感到一阵难过,因为她明白那头老母猪完了。该死的普莉西!她自己一个人跑了,把老母猪扔下不管。但愿那些小猪能够平安无恙!但愿家里人能够安全地躲进沼泽地。可是她也没法知道。

斯佳丽默默地站在厅堂,而那些北佬士兵则又喊又骂,乱成一锅粥。韦德恐惧地抓紧她的裙子。她能感觉到韦德紧挨着她的小身体不停地发抖,可是她也没办法说点安慰他的话,因为连她自己都对那些北佬说不出一句话,既无法做出请求,也无法表达自己的抗议或愤怒。她只能感谢上帝让她的双膝还有力量让她站稳,她的脖子也还有力量让头高高抬起。这时一群胡子拉碴的人从楼上吵吵闹闹地走下来,拿着各种各样搜刮出来的东西,斯佳丽看见其中一个人手里拿着查尔斯的军刀,她立刻叫了出来。

那把军刀是韦德的。军刀曾经属于他的父亲和祖父,韦德上次过生日的时候,斯佳丽把它送给了儿子。他们为此还举行了一个像模像样的仪式,玫兰妮因为替韦德感到骄傲以及回忆起伤心的往事而流下了眼泪,她还吻了他,说他长大了一定要像他父亲和祖父那样做一名勇敢的军人。韦德对此十分自豪,经常爬到军刀下的桌子上摸摸它。斯佳丽可以忍受看着自家的财物落入这些可憎的外人手中,但是看到儿子引以为豪的军刀被人抢走,她可绝对不允许。韦德听见她的叫声,从她的裙子后偷偷打量外面,使劲哭了一声后,反倒有了说话的勇气。他伸出一只手,哭喊道:

“是我的!”

“你不能拿走这东西!”斯佳丽干脆地说,也伸出一只手。

“我不能?”拿军刀的小个士兵冲她厚颜无耻地讥笑说。“哦,我能!这是把叛军的刀!”

“它——它不是。它是一把墨西哥军刀。你不能把它拿走。它是我儿子的。它是他祖父留下来的!哦,上尉,”她转向中士喊道。“请让他把刀还给我!”

中士听到自己一下子升了级别,向前走了一步。

“让我看看这把军刀,鲍勃。”他说。

小个子骑兵不大情愿地把刀递给他。“刀柄可是纯金的。”他说。

中士在手中把刀转来转去,握着刀柄在阳光下仔细辨认上面镌刻的文字。

“威廉·R·汉密尔顿上校惠存,”他读道。“参谋部全体幕僚恭赠以表对上校勇武精神之敬意。一八四七年于布埃纳维斯塔(1)。”

“哎,小姐,”中士说,“我也参加过布埃纳维斯塔一战呢。”

“是吗。”斯佳丽冷冰冰地说。

“当然。我告诉你那仗打得才叫激烈。我从来没有在这场战争中见到那么激烈的战斗。这么说这把军刀是孩子他爷爷的?”

“是的。”

“好吧,他可以把它留下。”中士说,他已经满足于手帕里的首饰和饰物。

“可是这刀的刀柄是纯金的。”小个骑兵坚持说。

“我们给小姐留下做个纪念吧。”中士笑着说。

斯佳丽接过军刀,连声“谢谢”也没说。她干吗要感谢这些强盗把她自己的东西还给她?她把军刀握在胸前,那个小个骑兵还在跟中士争辩个没完。

最后,中士也不再那么好脾气,让那个骑兵见鬼去,不许再还嘴,于是那个骑兵恼恨地喊道:“好啊,我也给这些叛乱分子留点纪念让他们记住我。”说完,他到后院扫荡去了,斯佳丽松了口气。他们没有提到烧房子。他们没有叫她离开,这样他们就可以放火了。或许——或许——北佬士兵们从楼上和屋外慢吞吞回到了厅堂。

“找到什么没有?”中士问。

“一只母猪、几只小鸡和鸭子。”

“一些玉米、红薯和豆子。我们刚才看见的那个骑马的野猫一定给他们通风报信了,没错儿。”

“十足的保罗·里维尔(2)啊?”

“这儿没什么,中士。我们得到的不过是点破烂。趁我们到来的消息还没有传开,我们还是赶快前进吧。”

“你们有没有在下面挖熏肉房?他们经常把东西埋在那里。”

“这儿没熏肉房。”

“黑人小屋那儿挖了没有?”

“那里只有点棉花。我们把它烧了。”

斯佳丽一下子想起在棉花地里头顶着烈日熬过的那些漫长的日子,又重新感觉到可怕的腰酸背痛和被磨得皮开肉绽的肩膀。所有的苦都白受了。棉花都完了。

“你们这儿没多少东西啊,你说是吧,小姐?”

“你们的军队已经来过这儿了。”斯佳丽冷冷地应道。

“这倒是真的。我们九月份来过这一带,”其中一个人说,手里一边摆弄着一件东西。“刚才我忘了。”

斯佳丽看到他手中拿的是埃伦的金顶针。过去她有多少次看着埃伦做刺绣活,这个顶针就在埃伦手中闪闪发光。看到它斯佳丽心中涌起太多关于那只戴着它的细细纤手伤心的回忆,现在它却落到了这个陌生人满是老茧肮脏的手中,不久就会被带到北方,戴在某个以佩带偷来的赃物为荣的北佬女人的手指上。那可是埃伦的顶针呀!

斯佳丽垂下头,不让敌人看见她在哭,泪水慢慢滴在婴儿的头上。透过朦胧的泪眼,她看见北佬都朝门外离去,她听到那个中士粗喉咙大嗓门地喊着口令。他们走了,塔拉安全了,但是想起埃伦让她感到伤心得无法高兴起来。北佬沿着大路渐渐离去,每个人都拿着偷来的衣物、毯子、画像、鸡鸭、母猪。然而军刀铿锵声和马蹄!!声都无法让她宽心,她站在那里,突然感到一阵虚弱和无力。

接着,她的鼻子闻到一股冒烟的味道,于是转过身,但是她神经放松后太虚弱,已经顾不上什么棉花了。通过餐室开着的窗户,她看见烟从黑人小屋里徐徐飘出。棉花完了。交税的钱完了,他们过冬的钱也完了。但是除了眼睁睁地看着它烧以外,她什么办法也没有。她以前见过棉花起火,所以知道即使有一大群壮劳力,想要扑灭着火的棉花也非常困难。感谢上帝,黑人小屋跟正屋隔着这么远!感谢上帝,今天没什么风,不会把火星吹到塔拉的屋顶上来!

她猛地转过身,像只猎狗一样一动不动地僵在那里,两眼恐惧地往下盯着厅堂,盯着通往厨房的过道。有烟从厨房里冒出来!

她把婴儿放在厅堂和厨房之间,又不知在什么地方摆脱了韦德抓着自己的小手,把他推到了墙上。她冲进浓烟弥漫的厨房,又立刻退了出来,呛得又是咳嗽又是流泪。她用裙子捂住鼻子,再次冲了进去。

屋里只有一个小窗户采光本来就不亮,现在又被浓烟笼罩,她几乎什么都看不见,但是她能够听见火焰发出咝咝和噼里啪啦的声音。她一只手使劲在眼前扇,眯起眼睛瞥见一道道细长的火焰从厨房的地板窜起,朝墙的方向烧去。有人把壁炉里燃烧着的木头捡出来扔了一地,干干的松木地板吮吸着火焰,然后又如同喷泉般拔地轰然喷出浓浓的火焰。

斯佳丽冲回餐室,从地上抓起一块破布,同时撞倒了两把椅子。

“我永远也无法把火扑灭——永远无法做到!哦,上帝啊!要是有人来帮我一把就好了!塔拉完了——完了!哦,上帝啊!原来那个卑鄙小人说他要给我留点什么做纪念指的是这个意思!哦,早知如此,我就让他拿走那把军刀好了!”

走过过道的时候,她看见儿子拿着军刀躺在角落里。他双眼紧闭,脸上呈现出一副松懈、奇怪的平静。

“我的上帝!他死了!他们把他给吓死了!”她伤痛万分地想,但是她还是从他身边跑了过去,去拿那桶总是放在厨房门口边上的饮用水。

她把地毯的一端放进水桶里蘸湿,然后深吸一口气,再次冲进浓烟滚滚的房间,同时把门重重地碰上。她呛得咳个不停,一边咳一边用手中的地毯扑打一道道火焰,可是火苗很快又窜到她够不到的地方,她就这样扑打了一段仿佛无限长的时间。有两次她的长裙着了火,她用手把火拍灭。她的头发从发卡中滑落下来,披散在肩膀上,她都能闻到自己头发烤焦发出的恶心气味了。火焰燃烧的速度总是比她扑火的速度快,一直向过道烧去,仿佛数条火蛇翻滚跳跃,斯佳丽越来越疲倦,她明白这火是扑不灭了。

就在这时门开了,火焰随着吸进来的气流窜得更高。门又砰的一声关上了,在盘旋的火焰中和烟雾中斯佳丽看见玫兰妮正用脚踩火焰,同时还用一个又黑又重的东西不停地扑打。斯佳丽看到她身体摇摇晃晃,听见她不停地咳嗽,瞥见她虽然脸色苍白却是一副专心致志的样子,眼睛被烟熏得眯成了一条缝,还看见她上下挥舞手里的地毯时瘦小的身体前后不停地扭动。她们肩并肩地挥舞着地毯用力扑打,又过了一段无限长的时间,斯佳丽看得出那一道道火焰正在缩短。就在这时,玫兰妮突然朝她转过身,大叫一声,用尽全身气力在她肩膀上狠抽了一下。斯佳丽随着一股烟流,两眼一黑,倒在了地上。

当斯佳丽睁开眼睛的时候发现自己躺在后门廊,她的头舒服地枕着玫兰妮的大腿,午后的阳光照在她脸上。她的两只手、脸庞和肩膀都被火烧伤了,疼得难以忍受。黑人小屋那里仍然有烟不断冒出,那些屋子都笼罩在一层厚厚的烟云之中,空气中弥漫着强烈的烧棉花的气味。斯佳丽看见一小股烟从厨房里冒了出来,她立刻疯狂地爬了起来。

但是她被人拉住了,玫兰妮用她那镇定的声音说:“躺着别动。火已经扑灭了。”

斯佳丽闭上眼睛,如释重负地长出了口气,她静静地躺在那里,听见身边小宝宝咯咯地咂着流口水的嘴,而韦德则又在打嗝。感谢上帝,这么说韦德还活着!她睁开眼,看见了玫兰妮的脸。玫兰妮的卷发也烧焦了,脸熏黑了,不过眼睛却兴奋得熠熠生辉,她正对着斯佳丽微笑。

“你现在的样子像个黑人。”斯佳丽喃喃低语道,疲倦地把头埋进柔软的枕头里。

“而你的样子活像草台班子里的排尾(3)。”玫兰妮心平气和地回敬道。

“你刚才干吗打我?”

“亲爱的,因为你的背上着了火。我做梦也没有料到你会昏过去,虽然上帝知道,今天你遇上的事足够送了你的命……我把牲畜在树林里藏好后就立刻回来了。想到就你一个人和宝宝在家,我都要急死了。北佬欺负你没有?”

“如果你指的是强奸,没有。”斯佳丽一边回答,一边想坐起身,但身上疼得她不由叫出了声。尽管玫兰妮的大腿非常柔软,但是躺在门廊上可一点都不舒服。“但是他们抢走了我们的一切。我们什么都没有了……嘿,你有什么可高兴的呀?”

“我们还在一起,我们的孩子们也都安然无恙,我们还有房子。”玫兰妮说,声音中洋溢着轻快活泼。“如今大家希望有的我们都有……天啊,小博尿湿了!我希望北佬没有连他的尿布也偷走了吧。他……斯佳丽,他尿布里究竟藏的什么东西?”

她惊恐地猛地把手伸进宝宝的屁股下,然后掏出了那个钱夹。一时间她盯着钱夹仿佛以前从来没有见过,接着她放声大笑,那是高兴的笑声,一点也没有歇斯底里。

“只有你才能想出这种花招,”玫兰妮大声道,一边搂住斯佳丽的脖子亲吻她。“你是我最亲的嫂子!”

斯佳丽没有反对玫兰妮的拥抱,因为她太累了,累得没有气力挣扎,因为玫兰妮赞美的话语像药膏一样抚慰着她的心灵,因为在那个浓烟笼罩的黑暗的厨房里,她已经对这个小姑子产生了更深的敬意和更亲密的友情。

“我该为她说句公道话,”斯佳丽心里不情愿地想,“遇上需要帮助的时候,她总是在身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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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布埃纳维斯塔是墨西哥萨尔提略城附近的一个古战场。一八四七年二月美国和墨西哥两国军队在此发生激烈战斗,结果美国获胜。——译注

(2) 保罗·里维尔(1735-1818)是美国的爱国志士。一七七五年四月十八日,英军入侵诸塞乡间,他骑马四处奔走报警。——译注

(3) 美国十九世纪的一种流动戏团,由白人装扮成黑人表演黑人歌舞。表演时站在第一排两端的演员需要有能够插科打诨的本事。——译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