飘 第二十五章

前一天走了那么多路又在车上颠簸了那么久,第二天早晨,斯佳丽浑身僵硬酸痛,每动一下都疼得厉害。她的脸给晒成了深红色,双手磨得满是水泡,让她感到阵阵刺痛。她长出了厚厚的舌苔,喉咙干得仿佛被火烤焦了一样,似乎再多的水也无法让她解渴。她的头昏沉沉的,转一下眼睛都疼得受不了。她胃里感到怀孕时那种恶心,一看到桌子上做早餐的热山芋就想吐,甚至连热山芋的味都闻不得。杰拉尔德本来应该告诉她这是她第一次喝烈性酒的正常反应,但是杰拉尔德什么都没有注意到。他坐在桌子的上首,看上去完全是一个老人,他头发花白,心不在焉,没神的眼睛盯着门,抬着头仿佛在聆听埃伦裙裾发出的声音,在闻埃伦身上美人樱香囊飘出的气味。

斯佳丽坐下后,他喃喃地说:“我们等等奥哈拉太太吧,她有事来晚了。”斯佳丽吃了一惊,顾不得头疼,抬头举目,疑惑地望着父亲,却遇上了站在杰拉尔德身后的黑妈妈恳求的目光。斯佳丽颤巍巍站起来,一只手放在喉咙上,在清晨的阳光下仔细打量父亲。他看着女儿,眼神痴痴呆呆,斯佳丽发觉父亲的手在颤抖,头也在轻轻晃动。

直到这一时刻斯佳丽才意识到,她多么渴望依赖杰拉尔德发号施令,依赖父亲告诉她该做什么,然而现在却——这究竟是怎么回事,昨天晚上他看上去还几乎是好好的。虽然当时他不像往日那么喜欢吹嘘,精力也显得不很充沛,但是他叙述往事至少还算连贯,可现在——现在他甚至记不得埃伦已经去世了。北佬进犯,埃伦去世,这两桩打击加在一起,让他神经错乱了。斯佳丽打算开口说话,但是黑妈妈使劲冲她摇摇头,撩起围裙擦擦发红的眼睛。

“哦,爸难道是神经错乱了?”斯佳丽想,她的头本来就一阵阵地疼,这一新添的烦恼简直要让她的头裂开了。“哦,不,他只是给吓懵了。看起来他生病了,他会好起来的。他必须要好起来。他要是好不了,我可怎么办?我现在先不想它。我现在先不去想爸爸、妈妈或其他那些可怕的事情。不,我先不去想它们,等到我能受得了的时候再想吧。还有许多其他事需要考虑,这些事我想想还算有点用,我可不去想那些我无能为力的事。”

斯佳丽什么都没吃就离开了餐厅,走到后门廊时遇上了波克,波克光着脚,身上穿着已经破破烂烂的制服,正坐在台阶上剥花生。斯佳丽的头就像挨锤子砸一样疼,耀眼的阳光刺疼了她的眼睛。她得竭力控制自己才站得稳,于是她说话尽量简短,不顾母亲以前教她跟黑人说话时该有的一般礼貌。

她开口提问时口气唐突无礼,发号施令时斩钉截铁,波克觉得迷惑,不禁挑起了眉毛。埃伦小姐跟任何人说话都没用过这种口吻,甚至抓住他们偷鸡偷西瓜的时候也不会用这种口气说话。接着斯佳丽又问起田里、菜园、牲畜的情况,她的绿眼睛中闪着严峻的目光,波克以前从来没见过她这样。

“没错,小姐,那匹马死了,就倒在拴它的地方,鼻子伸在它自己打翻的水桶里。对啊,小姐,那头牛没有死。你不知道吗?昨晚它下了头崽子。怪不得它叫成那样呢。”

“你的普莉西将来一定会成为了不起的接生婆,”斯佳丽挖苦道。“她说牛叫是因为它需要人给它挤奶。”

“斯佳丽小姐,普莉西学的可不是给牛接生。”波克谨慎地说。“我不会抱怨上帝赐给我们的东西,因为这头小牛会长成一头好奶牛,年轻小姐们就会有许多奶油吃了,那个北佬大夫说她们正需要这些。”

“好啊,接着说下去。我们的牲畜还剩下没有?”

“没有,小姐。只有一头老母猪和一窝小猪。那天北佬来的时候,我把它们赶进了沼泽地。但是现在老天才知道我们怎么才能抓到它们。那头老母猪胆小得很。”

“我们会抓住它们的。你和普莉西现在就去找那头母猪。”

波克又吃惊又愤怒。

“斯佳丽小姐,那是地里的黑人干的活。我可一向是做屋里活的。”

斯佳丽恶狠狠瞪着他,活像眼珠子后面站着个小魔鬼,手握一副火钳子逼视着他。

“你们俩要不去抓那头猪,就像地里的黑人一样离开这里。”

波克受了伤害,眼睛里闪烁着泪水。哦,要是埃伦小姐在就好了!她对人体贴入微,知道地里黑人和屋里黑人的工作之间存在着天壤之别。

“离开,斯佳丽小姐?我离开这里能干什么呢,斯佳丽小姐?”

“我不知道,也不关心。塔拉的人,谁不想工作都可以去投奔北佬。你可以把这话告诉其他人。”

“是,小姐。”

“现在,告诉我那些玉米和棉花怎么样了,波克?”

“玉米?上帝,斯佳丽小姐,他们在玉米地里放马,没有吃掉和没有踩坏的都让他们给带走了。他们还拖着大炮、赶着马车在棉花地里走,除了河尽头的几亩没有给他们发现以外,其他的棉花全让他们给压坏了。可是那儿的棉花也不值得去摘,因为最多不过三包。”

三包。斯佳丽想起塔拉通常能产好几十包,她的头疼得更厉害了。三包。那简直和最不中用的斯莱特里家产的一样了。更糟糕的是,还有交税的问题。邦联政府规定可以用棉花代替钱纳税,三包棉花连交税都不够。不过这对她和邦联都没有任何意义了,因为所有种地的黑人都跑了,没有人去摘棉花了。

“好了,我不再去想这两桩事了,”斯佳丽对自己说。“交税怎么说也不是女人该管的事。爸爸会照看这些事的,但是爸爸——我现在不去想爸爸的事。邦联得不到它的税款了。我们现在需要的是吃的东西。”

“波克,你们有没有人去过十二橡树庄园或麦金托什庄园?那里的菜园里不知道有没有剩下什么?”

“没有,小姐!我们没人离开过塔拉。北佬会抓住我们。”

“我让迪尔西去趟麦金托什庄园。说不定她能在那儿找到什么吃的呢。我自己去趟十二橡树庄园。”

“跟谁一块儿去,孩子?”

“就我自己。黑妈妈必须留下来照顾两个姑娘,杰拉尔德先生不能……”

波克极为不满地叫了起来。十二橡树庄园那里可能会有北佬或不规矩的黑人。她可不能一个人去。

“别说了,波克。告诉迪尔西马上出发。你和普莉西去把那头母猪和它的小猪崽抓回来,”斯佳丽简短地吩咐完,转身走了。

黑妈妈那顶旧太阳帽虽然褪色却还干净,挂在后门廊的钩子上,斯佳丽摘下来戴在自己的头上,恍如隔世一般地想起瑞特给她从巴黎买的那顶绿色带羽毛的帽子。她拿起一只橡树皮编的大篮子,走下后面的台阶,每走一步脑子都要震一下,她的脊椎骨仿佛要从头顶裂开了。

通往河边的红土路晒得滚烫,两边是毁坏了的棉花地。路边没有树木遮阴,阳光透过黑妈妈的太阳帽照下来,仿佛帽子不是由厚实的夹层棉布做的,而只是一层上了浆的薄纱。扬起的灰尘飞进斯佳丽的鼻子和喉咙里,让她觉得只要一开口说话,口腔黏膜就得干裂。马拖着沉重的大炮曾在这里驶过,路面上留下了一道道深深的车辙,路边的红土沟也被车轮轧出深深的口子。炮兵把骑兵和步兵从狭窄的道路上挤到绿色的棉花地里,棉花苗被践踏、碾碎在土地里。田里和路上到处散落的都是马鞭、马具上的皮子、马蹄和辎重车轮压扁的水壶、军服上的扣子、蓝色的军帽、穿破的袜子、带血的破布,凡是行进中的军队可能留下的痕迹,这里都应有尽有。

斯佳丽经过一小片雪松林,迈过了标志着家族墓地的矮砖墙,那里有三个小土堆,里面埋葬着她的三个夭折的小弟弟。她努力不去想这三个小土堆旁新添的坟头。哦,埃伦!斯佳丽继续向前跋涉,走下了尘土飞扬的山冈,当她经过斯莱特里家的一堆灰烬和一根短烟囱的时候,她恶狠狠地想,要是他们全家人都变成灰烬才好。要不是因为斯莱特里一家,要不是因为那个可恶的埃米——她竟然和他们的管家生了个野种,否则埃伦就不会死。

一块尖利的石块扎进了斯佳丽满是水泡的脚里,她不由得发出了呻吟。她到底在这里干什么呢?她斯佳丽·奥哈拉,全县的美人、塔拉庄园的骄傲,干吗几乎光着脚在这条土路上跋涉?她那双小巧玲珑的脚生来是跳舞的,而不是为了一脚高一脚低走土路的。她那双小巧的跳舞鞋是用来在柔亮的绸裙下隐隐闪现的,而不是用来装砂石灰土的。她生来是被人宠爱、伺候的,而现在她却形容狼狈,衣衫褴褛,为饥饿所迫,不得不在邻居家菜园里找吃的。

高高的山冈下是小河,水面上枝丫婆娑,多么凉爽宁静啊!斯佳丽倒在河岸上,拽掉脚上的跳舞鞋和袜子,把脚伸进清凉的河水中。要是一整天都坐在这里该有多舒坦啊!远离塔拉那些无助的眼睛,这儿只有沙沙的树叶声和汩汩的流水声打破寂静。但她还是无可奈何地穿上袜子和鞋,离开树阴下长满苔藓的柔软河岸,继续向前跋涉。北佬烧毁了小桥,但是她知道再往前一百码左右,在河流比较狭窄的地方有一个独木桥。她小心翼翼走过独木桥,又顶着炎热爬了半英里的山坡才到了十二橡树庄园。

那十二棵橡树是早在印第安人的时代就矗立在那里了,不过树叶已经被火烤得焦黄,树枝也被烧得一片乌黑。约翰·韦尔克斯家房子就被这些橡树环抱在中间。这座曾经富丽堂皇的房子以前像一顶王冠君临小山之巅,白色的柱子更为它增添一分庄严,如今它却被烧得只剩下一堆废墟。原先的地窖现在成了一个大坑,再加上烧黑的石块地基和两根结实的烟囱,表明这里曾是房屋的所在。一根没有完全熏黑的长圆柱倒在草坪上,把茉莉花丛压得稀烂。

斯佳丽坐在那根圆柱上,望着眼前的景象,心里难受得无法继续朝前走。她以前从未感受过这样的悲哀。这里曾是韦尔克斯家族的骄傲,如今却成为她脚下的一片灰烬。这个亲切友好、礼貌殷勤的家竟然落得如此下场。在这里她总是受到热情欢迎,她曾渴望成为这里的女主人,结果终归枉然。她曾在这里跳舞、用餐、调情,也曾望着玫兰妮抬头对着阿希礼微笑,心里又嫉妒又伤心。也是在这里,在橡树的清凉树阴下,她说愿意嫁给查尔斯·汉密尔顿,他兴高采烈,紧紧抓着她的手。

“唉,阿希礼,”她想,“你还是死了的好!真不忍心让你看到这一切。”

阿希礼在这里娶了他的新娘,但是他的儿子还有他儿子的儿子再也无法带着他们的新娘住在这座房子里了。斯佳丽曾经那么喜爱这座房子,那么渴望主宰它,然而在这个屋檐下不会再有结婚生子了。这座房子已经死了,在斯佳丽看来,仿佛韦尔克斯家所有的人都和这座房子一样化作灰烬了。

“我现在不能想这些,让我受不了。以后再去想它吧。”斯佳丽一边大声对自己说,一边把目光转向了别处。

为了寻找菜园在哪儿,斯佳丽在房子的废墟上艰难跋涉,她踩着韦尔克斯家的姑娘们热衷照料的玫瑰花坛,穿过了后院,走过了熏肉房、谷仓和鸡舍的废墟。菜园四周的篱笆已经被人推倒了,曾经整整齐齐的一畦畦绿色蔬菜也和塔拉庄园的蔬菜一样,遭到同样的摧残。松软的土地被马蹄和沉重的车轮蹂躏得一塌糊涂,蔬菜被踩成了稀泥。她在这里什么都没有找到。

她又穿过院子往回走,然后选择一条小路,通往下面一排刷得雪白的小屋,一边走一边喊:“有人吗?”但是没有回答。甚至连狗叫声都没有。显然韦尔克斯家的黑人都跑光了,要不就是跟北佬走了。她知道每个黑人都有自己的菜地,她来这里就是希望这些小块的菜地能够幸免于难。

她的搜索果然有收获:大头菜和卷心菜虽然由于缺水而蔫巴巴的,却依然活着;蔓生的腰果和蚕豆虽然枯黄,却还能吃。但是她已经累得看到这些蔬菜都高兴不起来了。她索性坐在菜畦里,用手哆哆嗦嗦把菜挖起来,慢慢装进篮子里。虽然没有肋条肉和菜炖在一起,今天晚上塔拉庄园的人还是可以美餐一顿。说不定迪尔西用来点灯的熏猪油可以用来调调味。她得记着让迪尔西改烧松树枝照明,把熏猪油节省下来做饭。

在紧挨着一间小屋后台阶的菜地里,她发现一小排萝卜,她顿时感到自己饿得发慌。辛辣的萝卜正是她饥饿的肚子渴望的美餐。她几乎等不到用裙子把萝卜上的土擦去就一口咬下半个,匆匆啃起来。萝卜又老又干,还辣得她差点落泪。这团食物刚咽下去,她饥饿多时的胃就火烧火燎,她站不稳当,倒在松软的土地上,有气无力地呕吐起来。

从小屋里隐约散发出黑人的气味,这更加剧了她的恶心,她浑身无力,止不住心里的恶心,难受得只能继续呕吐,她头晕得厉害,周围的小屋和树木仿佛迅速旋转起来。

过了很长时间,她脸朝下趴在那里,土地柔软舒服得像是个羽毛枕头,她的思绪疲惫地飘忽不定。她斯佳丽·奥哈拉竟然躺在一个黑人小屋后面,身处一幢宅院的废墟中,又恶心又疲惫,动弹不得,而这个世界上却没一个人知道,也没人关心她。即使有人知道,也没人关心她,因为现在人人都有许多自己的麻烦事要操心,根本顾不上管她。而所有这一切竟然发生在她斯佳丽·奥哈拉身上,她以前连掉在地板上穿脏的袜子都不会伸手拣起,连系一下自己跳舞鞋的鞋带都不会;只要有一点小病立刻会得到悉心照顾,而她发脾气又总是被人迁就,一辈子都是如此。

她疲惫不堪地躺在那儿,虚弱得无法驱散记忆和担忧,各种记忆和担忧像秃鹰一样在她周围盘旋,等待着分享死尸。她再也没有力气说:“等我以后再想妈妈、爸爸、阿希礼,还有这片废墟——对,以后等我能忍受的时候再去想这些。”现在她是受不了,但是不管她愿意不愿意,她却不能不想这些事。这些思绪仿佛在她头顶盘旋,还猛然俯冲下来,把尖牙利爪插进她的思绪。她脸埋在地上,趴在那里一动不动,不知过了多长时间,炙热的太阳照在她身上,她在回忆那些死去的人和逝去的往事,回忆那种一去不复返的生活,思考一片黑暗的未来中的种种艰难困苦。

当她最终从地上站起身来,再次看到十二橡树庄园烧黑的废墟,她把头抬得高高的,青春、美貌和温柔融为一体的那种气质永远从她脸上消失了。过去的已经过去。死去的人不会复活。昔日的慵懒奢华一去不复返。斯佳丽把重重的篮子挎在胳膊上,她拿定了主意,决定了自己的生活道路。

既然无路可退,她就朝前走。

今后五十年里,南方会有愁眉苦脸的妇女追忆往昔的岁月,怀念逝去的时代、缅怀死去的男人、唤起徒增伤悲的记忆。但是斯佳丽永远都不会回首往事。

斯佳丽最后一次盯着熏黑的石头地基,在她眼中,十二橡树庄园又恢复了以前富丽堂皇的骄人模样,又成了代表过去上层社会生活的象征。然后她转身下山走上了回塔拉的路,重重的篮子简直要勒进她的肉里。

饥饿又在啃噬她空空如也的胃,她大声发誓说:“上帝作证,上帝作证,北佬休想把我整垮,我会熬过这一切,我再也不要挨饿了。我的家人也绝不再挨饿了。上帝作证,哪怕我得去偷,去杀人,我也再不要挨饿了。”

接下来的几天,塔拉庄园就像是《鲁滨逊漂流记》里描述的孤岛,一切都是那么安静,那么与世隔绝。世界虽然距这里只有几英里之遥,却好像在塔拉与琼斯博罗、费耶特维尔、拉夫乔伊之间,甚至在塔拉和邻近的庄园之间隔着千万里的惊涛骇浪。那匹老马死去后,他们失去了惟一的交通工具,他们既没力气也没时间在红土路上跋涉数英里,那太令人疲倦了。

在干活累弯了腰的日子里,为了得到食物而拼命挣扎,还要无休止地照顾三个生病和产后的女子,有时候,斯佳丽不由自主竖着耳朵屏息静听以前那些熟悉的声音——黑人小屋里传来孩子的清脆笑声、从地里回来的马车吱嘎声、杰拉尔德骑马急驰穿过草场的嘶鸣声、车道上的辚辚车轮声,还有上门聊天的邻居欢快的说话声。但她什么也听不到。路上静悄悄的,没有一个人,没有飞扬起的红尘通报有客来访。塔拉仿佛成了被绿山丘和红土地包围的一座小岛。

在其他地方,有的人家在自家屋檐下安心吃饭,放心睡觉。在其他地方,姑娘们像斯佳丽自己几个月前那样,身穿改过三次的衣服与男人兴致勃勃地调情,唱着《无情战争结束后》。还有的地方正在经历战争,炮声隆隆,城镇在燃烧,男人躺在到处散发着汗臭的院里慢慢腐烂。有的地方正有一支身穿脏兮兮便服的军队在赤着脚打仗,在野地里睡觉,在忍饥挨饿,在体验绝望后的身心疲惫。在某些地方,佐治亚州的群山之间,举目望去,到处是北佬的蓝色军服,那里的北佬个个脑满肠肥,战马都膘肥体壮。

塔拉以外的地方有战争,有社交生活。但是在庄园上,战争和社交生活都不存在,只有偶然在脑海里出现的一些记忆,遇上精疲力竭时,什么回忆都被掩盖起来了。外面的世界虽大,但是为了填饱空空如也或半饥半饱的肚子,什么都是次要的。只剩下两个概念与生活有关:食物,以及如何得到食物。

食物!食物!为什么肚子比脑子的记性好?斯佳丽能够忘却心痛的事情,却无法不去想饥饿。每天早晨,她半梦半醒躺在床上,想起战争和饥饿前,她懒洋洋地蜷起身子,期待闻到油煎熏肉和烤面包卷的甜香。每天早晨,她都在渴望从食物飘香中醒来。

塔拉的餐桌上有苹果、山芋、花生和牛奶,但即使是这些简单的食物也从未有过充足的时候。一天三次看到这些食物,斯佳丽就会想起过去,想起过去的那些大餐,餐桌被烛光照亮,空气中充满美食佳肴的香味。

他们那时不在乎食物,曾经多么浪费啊!一顿饭里就摆上面包卷、玉米饼、甜饼、威化饼,还有柔软欲滴的黄油。餐桌一端摆着火腿,另一端还摆着炸鸡,小锅里油彩绚丽的油汤上漂浮着一层厚厚的甘蓝叶,花色图案艳丽的瓷盆里豆子堆成山,还有炸倭瓜、炖秋葵,以及稠得都可以用刀切的萝卜奶酪酱。每餐都有三种甜点,因此每个人都可以随心挑选:巧克力夹心蛋糕、香草牛奶冻和鲜奶油蛋糕。死亡和战争都未曾让她落泪,可是想起这些美味的食品却让她不禁眼睛泛潮,让她咕噜噜叫的肚子一阵阵恶心。黑妈妈过去一直为她胃口小而担心,现在由于从事以前闻所未闻的艰苦劳作,一个十九岁姑娘健康的胃口足有以前的四倍。

塔拉再也没有胃口不好的麻烦了,斯佳丽的目光遇到的都是饥饿的面孔,黑色的,白色的。不久,卡丽恩和苏埃伦就会从伤寒病中康复,她们的胃口更是难以满足。小韦德已经不断嘟囔抱怨:“韦德不喜欢吃山芋。韦德肚子饿。”

其他人也怨声不断:

“斯佳丽小姐,除非我吃饱一点儿,要不这两个孩子我一个也喂不好。”

“斯佳丽小姐,要是我吃不饱肚子,就没力气劈柴火了。”

“我的小羊羔,我都要给饿扁了。”

“女儿,我们难道每天非吃山芋不可吗?”

只有玫兰妮从不抱怨,玫兰妮的脸庞越来越窄,脸色也越来越苍白,甚至在睡梦中都会因为疼痛扭曲了面容。

“我不饿,斯佳丽。把我的那份牛奶给迪尔西吧。她正需要喝牛奶喂孩子。病人是不会感到饿的。”

可是,玫兰妮温柔中显露出的刚毅比其他人的唠叨和哀怨更能激怒斯佳丽。她可以用尖酸刻薄的话让其他人闭嘴——她也确实是这么做的,可她在玫兰妮的无私面前,就是无能为力,她因为自己的无能为力而厌恶玫兰妮。杰拉尔德、黑人,还有韦德现在都喜欢接近玫兰妮,因为即使是生病,玫兰妮还是那么和蔼而富有同情心,而近来斯佳丽却两者都没有。

韦德尤其爱赖在玫兰妮屋子里。韦德有些不对劲,但是斯佳丽没时间弄清楚。黑妈妈说孩子肚里有虫,她接受了这种说法,给他灌了些以前埃伦给黑孩子打虫的干草根和树皮。但是喝下打虫药后,孩子只是脸色变得更加苍白了。这些日子,斯佳丽简直没把韦德当人考虑。他只是她的一个担心,一张需要喂饱的嘴。等这段紧急时候过去,她会跟他玩,给他讲故事,教他学识字,可她现在没时间,也不想做这些。而且总是在她最疲惫不堪、最心烦意乱的时候,他就在身边碍手碍脚,所以她经常对他恶声恶气。

韦德一受到斯佳丽斥责,总是吓得瞪圆双眼,让她一见就有气,恨他露出低能的傻样。她没有意识到,这个小男孩受到的恐惧太强烈了,即使成人也未必能经受住这样的恐惧。韦德生活在恐惧中,恐惧震撼着他的灵魂,让他夜晚从梦中惊醒尖叫。任何不寻常的声音和严厉的话都会让他发抖,因为在他的头脑中声音和严厉的话都和北佬联系在一起,他害怕普莉西讲的鬼怪,更害怕北佬。

在围攻的隆隆炮声响起之前,韦德一直过着快乐而平静的生活。尽管母亲很少注意他,他仍然习惯于得到别人的爱抚,听别人讲和蔼的话。可是,那天晚上,他被人从睡梦中拖起,发现天空充满火焰,空气中充斥着震耳欲聋的炮声。那个晚上和接下来的一天,他第一次挨了妈妈的耳光,第一次听妈妈提高嗓门责骂他。他以前只是幸福地生活在桃树街那幢砖房里,可是那种幸福生活那天晚上后已经一去不复返了,他自己永远无法再把它找回来了。在逃离亚特兰大的路上,他除了知道北佬在身后追赶外一无所知,现在他仍旧生活在恐惧中,生怕北佬会抓住他把他砍成碎块。斯佳丽一提高嗓门责骂他,他就心惊肉跳,幼小的记忆便联想起母亲第一次责骂他的情景。如今北佬和责骂声在他小小的脑袋里永远联系在了一起,所以他很惧怕母亲。

斯佳丽不可能不注意到孩子在躲避她,她在无休止的劳作中偶尔休息一下,总会想起这一点,让她烦心。这比先前让韦德一天到晚跟在自己裙边更糟,斯佳丽觉得受到了伤害,因为韦德把玫兰妮的床当作避难所,他在那里安静地按玫兰妮的指示做游戏,或者听玫兰妮给他讲故事。韦德崇拜这个声音柔和的姑姑,因为她总是对他微笑,从来也不会对他说:“嘘,韦德!你真让我头疼。”也不会说:“看在上帝的分上,韦德,别让人心烦!”

斯佳丽没有时间也不想爱抚韦德,但是当她看到玫兰妮这么做时却感到妒忌。一天她发现韦德在玫兰妮的床上拿大顶,倒下来压在玫兰妮的身上的,她动手打了他一耳光。

“你就不知道干点别的?姑姑生病的时候还压在她身上。去,到院子里玩,以后再也不许上这来。”

但是玫兰妮虚弱地伸出一只胳膊,把孩子拉到身边。

“来,来,韦德。你不是故意压在姑姑身上的,是吧?斯佳丽,他一点儿都没打扰我。就让他留在我这儿吧。让我来照顾他。这是我病好前惟一能做的事了,你够忙了,哪有时间管他。”

“玫荔,别傻了。”斯佳丽生硬地说,“像这样让韦德压在身上,对你的身体没好处,你怎么会好起来。现在,韦德,如果让我再抓到你在姑姑的床上玩,看我怎么教训你。别哭了。你怎么总哭个没完。要像个男子汉。”

韦德呜咽着跑下了楼。玫兰妮咬住嘴唇,泪水蒙上了双眼。黑妈妈站在客厅里,看到这一幕,皱着眉头,发出重重的叹息。但是这些日子里,没人敢跟斯佳丽说话。他们都害怕斯佳丽那副伶牙俐齿,都害怕这个附在她躯体里却与以前判若两人的斯佳丽。

如今斯佳丽统治着塔拉,于是就像其他大权在握的人一样专横,本性中所有恃强凌弱的性格便暴露出来。倒不是斯佳丽本人没有善良品质,只是因为她太害怕,对自己太不自信,生怕别人发现她并不胜任的底细,结果拒绝服从她的领导。除此以外,冲别人叫喊,看到他们害怕还有一种乐趣,斯佳丽发现这样做能够缓解自己绷得过紧的神经。她也发觉自己的性格在发生变化。有时,当她粗鲁地下命令,波克默默地紧咬下嘴唇,或是让黑妈妈嘟囔:“如今有些人还真抖起来了。”斯佳丽就会感到奇怪,不知自己以前良好的风度上哪儿去了。所有埃伦下功夫向她灌输的礼节、温柔都从她身上消失得无影无踪,速度快得如萧瑟秋风扫落叶。

埃伦曾反复说:“对下人要严厉,但更要和蔼,对黑人尤其该这样。”但是如果她斯佳丽总是和颜悦色,黑人就会整天坐在厨房,讨论过去的好时光,可那时屋里的黑人无须做地里黑人的活计。

“要爱护妹妹,照顾她们。对病人要慈悲,”埃伦这么说过。“要体贴不幸的人,关心患难的人。”

可如今她怎么也没法爱两个妹妹。她们不过是自己肩头的累赘。至于照顾她们,难道她没给她们洗澡,没替她们梳头,没喂她们吃饭?不是她每天步行好几英里去给她们找蔬菜吃?那头吓人的母牛冲她晃动两只角,把她吓得心都跳到嗓子眼里,难道她没有不顾恐惧学会挤牛奶?至于说和蔼,那纯粹是浪费时间。如果对她们和善,她们会赖在床上不起,而她却希望她们能尽快重新站起来,好添上四只手帮她干活。

苏埃伦和卡丽恩恢复得很慢,两个姑娘虚弱地躺在床上,骨瘦如柴。当她们人事不省的时候,世界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变化。北佬来过,黑人都逃跑了,母亲也去世了。她们接受不了这三桩难以置信的事。有时她们认为自己一定还是处于昏迷之中,这些事情压根儿没发生过。斯佳丽变成这样,也一定不是真的。当斯佳丽站在她们床头,向她们描绘她希望她们身体复元后做的活,她们瞪着她仿佛她是个妖怪。她们无法理解不再拥有一百名为家里干活的黑奴了。她们更无法理解奥哈拉家的小姐怎么可以干体力活。

“可是姐姐,”卡丽恩说,她那充满稚气甜甜的脸被吓得发青,“我可不能劈柴火呀!它会弄坏我的手!”

“看看我的手吧。”斯佳丽把自己起泡长茧的手掌伸向卡丽恩,微笑中满是鄙夷。

“我讨厌你这么跟我和卡丽恩说话!”苏埃伦喊道,“你在撒谎,想吓唬我们。如果妈妈还在,她一定不会让你这么跟我们说话!劈柴,亏你想得出!”

苏埃伦身体虚弱,却憎恶地瞪着姐姐,心想斯佳丽说这些是存心跟她们过不去。她苏埃伦差点就活不了,母亲也死了,她又孤单又害怕,需要有人爱抚她、照顾她。然而斯佳丽却每天在床头看着她们,一双绿眼睛斜瞟着她们,射出憎恶的光芒,判断着她们的恢复程度,一面还跟她们谈论以后干的活,诸如铺床、做饭、拎水、劈柴等等。而且她似乎还以说这些可怕的事情为乐。

斯佳丽确实以此为乐。她欺负黑人,伤害两个妹妹的感情,倒不仅仅因为她操心的事太多,紧张和劳累让她没有其他选择,还因为这样能帮助她忘却自己的苦恼:怎么母亲对她讲的一切全都错了。

母亲以前教她的东西如今没有一点儿价值,斯佳丽感到又痛心又茫然。她没有认识到,埃伦无法预料到她养育大三个女儿的文明环境会崩溃,更没料到她苦心培养女儿,让她们去占据社会地位,结果这个社会却不复存在了。斯佳丽也没有认识到,埃伦教她要行为文雅,举止得体,高尚可亲,谦虚可信,她把今后的生活想像得如同自己平静如水的生活,认为不会有波澜。所以埃伦说,女子只要学会这些品质,生活就不会亏待她们。

斯佳丽绝望地想:“不,不对,全错了,妈妈教的对我一点帮助都没有!如今和善有什么用?文雅有什么价值?还不如教我像黑人一样耕地摘棉花呢!哦,妈妈,你错了!”

她也不想想,埃伦那个秩序井然的世界已经瓦解,取而代之的是一个残酷的世界,一个一切标准、价值都发生变化的世界。她只是看到或认为自己看到母亲的错误,使她赶忙改弦更张,迎合这个她还没有准备好的新世界。

只有她对塔拉的感情没有变。她从地里拖着疲惫的身体回家,看到那座宽大的白房子,心里就充满了爱,满是回家的喜悦。每当她望着窗外的绿色牧场、红土田野,以及沼地上浓密挺拔的树丛,胸中就会涌起一种美的感觉。其他一切都发生变化时,斯佳丽身上没有发生改变的就是她对这片土地的热爱,这里有柔和起伏的山丘,有鲜红艳丽的土壤,土壤的红色又有血红、石榴红、砖红、朱砂红各种色彩,而这片红土地上又会神奇地长出绿油油的灌木丛,白色的绒毛点缀其间。世界上任何地方都没有这么美的土地。

斯佳丽望着塔拉庄园时,就有点理解人们为什么打仗。瑞特说人们打仗是为了钱,他错了。不,人们是为了连绵起伏的土地,为了精耕细作的土地而战,是为了刈打牧草后整整齐齐的绿色牧场而战,是为了潺潺流淌的黄色河流和木兰丛中的白色房子而战。这些才是值得为之战斗的东西,红色的土地是他们的,并且将属于他们的后代子孙,红土地上长出的棉花属于他们的子孙,以及子孙的子孙。

如今,塔拉遭受过践踏蹂躏的土地便是她拥有的一切,因为妈妈和阿希礼都死了,爸爸杰拉尔德由于惊吓而衰老,金钱、黑奴、安全、地位都在一夜之间化为乌有。斯佳丽恍如隔世地想起了和父亲的一次谈话,是关于土地的谈话,她奇怪自己当初怎么那么幼稚,那么无知,那时父亲说土地是世界上惟一值得为之而战的东西时,她竟然不理解父亲的意思。

因为这是世界上惟一永恒的东西……对于任何一个身上流淌着爱尔兰血液的人,土地就像母亲……这是惟一值得为它辛苦,为它战斗,为它牺牲的东西。

是的,塔拉值得为之而战,斯佳丽二话不说就接受了这场战斗。没有人能从她手中把塔拉夺走。没有人能迫使她和她的家人背井离乡企求亲戚的施舍。她要把塔拉维持下去,即使她不得不把这里每一个人的脊梁都累断,她也在所不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