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痴 第三章

伊万·费奥多罗维奇·叶班钦将军站在书房中央,怀着极大的好奇心观看走进来的公爵,甚至向他迎上两步。公爵走到将军跟前,作了自我介绍。

“那么,”将军问道,“不知有何见教?”

“我没有什么要紧的事情;我的目的只是想跟您认识一下。按说不该冒昧造府,因为我既不知道您哪一天会客,也不知道您的时间如何安排……。可是,我刚下火车……从瑞士来……”

将军正欲莞尔一笑,但稍加考虑后制止了自己;随后又想了一下,略略眯着眼睛把来客从头到脚又打量一番,接着很快地指指一把椅子请他坐,自己坐下时身子稍偏,并且不耐烦地把脸转向公爵。加尼亚站在书房一角的抽屉柜前整理文件。

“我一向很少有时间与人结识,”将军说,“不过您肯定有什么事情……”

“我事先已经料到,”公爵截住对方的话头,“您一定认为我的来访有特定的目的。但是,说真的,认识您是很愉快的,此外我没有任何具体目的。”

“当然,这对我也非常愉快,然而毕竟不能整天找快活,您也知道,有时候也得办理一些事务……。何况,直到现在我还看不出,我们之间有什么共同的地方……或者说,直到现在我还看不出,为了什么缘故……”

“缘故当然没有,共同的地方无疑也很少。因为单就我是梅诗金公爵、尊夫人也来自我们那个族姓来说,当然算不上缘故。这一点我完全明白。不过,我的来意却尽在于此。我离开俄国已经四年多了;而且,我几乎是在神经错乱的状态中出国的!当初我一无所知,如今更加茫然。我需要好人指点;我甚至有件事想找人商量,可是不知道该去找谁。我在柏林就这样想:‘我跟他们差不多是亲戚,先去找他们吧;也许,我们可以互相提供方便,他们为我,我为他们——只要他们是好人。’我听人家说,你们是好人。”

“非常感谢,”将军大为纳罕,“请问,您在什么地方下榻?”

“我还没有在任何地方住下。”

“这么说,您是一下火车就来找我的?而且……带着行李?”

“我的行李总共只有一个小包裹,里边是几件换洗的内衣,旁的什么也没有;平时我就把包裹拿在手里。到晚上再找个旅馆住下也还来得及。”

“您还打算去住旅馆?”

“哦,当然是的。”

“听您的口气,我还以为您是要住在舍下呢。”

“这有可能,但只能是应你们的邀请。我得承认,即使邀请我也不会住下,倒不是由于其他什么缘故,而是……性格上的原因。”

“既然如此,我没有向您提出、也不打算提出邀请——那正合适。公爵,请允许我把话先彻底讲清楚:刚才我们已经取得一致的看法,也就是我们之间完全谈不上亲戚关系,——尽管在相反的情况下我当然会感到不胜荣幸,——那么……”

“那么,就该起来告辞喽?”公爵说着已经离座,尽管他的处境显然十分尴尬,他居然还放声大笑。“说真的,将军,虽则对于此地的风土人情我实际上一无所知,但我料到我们之间一定会出现这样的局面,现在果然出现了。也许,事情只能如此……。你们本来就没有回我的信……。好了,再见吧,请原谅我烦渎了清神。”

此时,公爵的眼神非常温顺,他的笑容绝没有一丝半毫哪怕是隐蔽的恶意,致使将军骤然间克制住自己,并用另一种目光看了看这位客人;神态的转换是在一刹那的工夫中完成的。

“是这么回事,公爵,”他的声音语调已跟刚才完全不同,“我毕竟还不认识您,再说,叶丽扎薇塔·普罗科菲耶夫娜可能想见一见她的本家……。请稍待片刻,如果您愿意的话,如果您有时间的话。”

“哦,我没急事;我的时间完全可以自己支配,”说着,公爵当即把他的宽檐软呢帽放到桌上。“实话对您说,我原本也指望叶丽扎薇塔·普罗科菲耶夫娜也许会记起我曾给她写过信。刚才我在那边等待的时候,府上的仆人怀疑我是来求您接济的;我注意到了这一点,关于这类事情府上大概有严格的指示;但我确实不是为此而来,我确实只想跟人们结识一下。不过,我有些担心自己打扰了您,这使我感到不安。”

“公爵,”将军笑容满面地说,“如果您真是和您给人的印象一致的话,那么,跟您结识将是很愉快的。不过,您得谅解,我是个忙人,我马上又得坐下来看几份东西,签署一些文件,然后要去见伯爵大人,然后再去机关,因此,我虽然欢迎来访的人……我指的是好人……但是……。我确信您有很好的教养,想必……。公爵,请问贵庚是?……”

“二十六。”

“嗬!我还以为要小得多呢。”

“是啊,人家说我相貌比较年轻。至于怎样可以不妨碍您,我很快就能学会,很快就会懂得的,因为我本来就很不喜欢妨碍别人……。还有,我觉得从很多方面看来……我们是大不相同的人,恐怕我们不可能有太多的共同点;然而,最后那句话我自己并不相信,因为往往只是表面上看来没有共同点,其实共同点很多……。人们光看外表把他们自己分成不同的种类,看不到任何相通之处,这是人们的懒惰造成的……。不过,也许我已经开始讨人嫌了吧?您好像……”

“我想问一句:您有没有钱财,哪怕是一小笔?或者,您是否打算从事某项工作?请原谅我如此冒昧……”

“不必客气,我十分欣赏和理解您提的问题。目前我没有任何钱财,暂时也没有任何工作,不过应该做些事情。我花的是别人的钱,是在瑞士给我治病、指导我学习的施奈德教授给我的路费,也只够路上花的,所以现在我剩下的钱总共才几个戈比。是的,我有一件事情需要跟人商量,可是……”

“那么请问,眼下您打算靠什么维持生活?您有过一些什么样的设想?”将军截住了他的话头。

“我想找些工作。”

“哦,原来您是位哲学家;不过……您是否知道自己有什么才具、本领?大小不论,只要是能换衣食的一技之长,有没有?我再次请您原谅……”

“哦,您不用道歉。不,我认为,我既没有才具,也没有特别的本领;相反,因为我是个病人,所以没有受过正规的教育。至于衣食问题,我觉得……”

将军又把他的话打断,又提了一些问题。公爵把已经讲过的情况又讲了一遍。却原来将军听说过已经去世的帕甫里谢夫其人,甚至认识他本人。帕甫里谢夫为什么关心公爵受教育的事,连公爵自己也讲不清楚,——不过可能纯粹由于跟他已故的父亲是老朋友。双亲去世时留下的公爵还是个很小的孩子,他一生都在乡下度过,在乡下长大,因为他的身体需要乡下的空气。帕甫里谢夫把他托付给自己的亲戚——几位女地主;先为他请了一位家庭女教师,后来换一位男教师;公爵说,他虽然什么都记得,但很少几件事能讲清来龙去脉,因为很多事情他自己不理解。经常发作的癫痫把他弄成了一个白痴(公爵确实用了“白痴”这个词语)。最后他讲到,帕甫里谢夫有一次在柏林遇见了施奈德教授,这位瑞士人是专门研究这类病症的,并在瑞士的瓦莱州设有机构,用他的冷水疗法、体操疗法既治痴呆,又治癫狂,同时对病人施教,全面指导病人的精神发展。于是,帕甫里谢夫大约在五年前把公爵送往瑞士教授那里去,可他自己两年前突然死了,事先并没有作好安排。施奈德让公爵在他那里又继续治疗两年,尽管没有彻底治愈,但毕竟大有好处。最后,根据他本人的意愿,加之还冒出一个新情况,现在教授把他送到俄国来了。

将军大为惊讶。

“您在俄国没有熟人?一个也没有?”他问。

“暂时没有,但我希望……而且我收到一封信……”

“至少,”将军没有听清楚末了那句话就打岔,“您是否学过点儿什么?比方说,您的病是否会妨碍您在某个机关里担任某项并不繁重的职务?”

“哦,想必没有妨碍。要是能有个职务,我甚至非常欢迎,因为我自己很想看看自己究竟适合做些什么。我曾经连续学习四年,尽管不太正规,而是按照教授的一套特别方法学的,同时还读了好多俄文书。”

“俄文书?这么说,您是有文化的,能正确书写?”

“哦,完全能够。”

“太好了;书法怎么样?”

“我的书法出色当行。在这方面我也许有才华;我简直是个书法家。请让我马上给您写点儿什么试一试。”公爵劲头十足地说。

“那就偏劳了。这甚至是必要的……。我喜欢您这种直爽的态度,公爵,您的确非常可爱。”

“您此地有这么讲究的文房用具,有这么多铅笔、鹅毛管笔,有这么结实、上好的纸张……。您的书房真是太漂亮了!这幅风景画我知道,这是瑞士的风景。我相信画家是实地写生创作出来的,我相信我见过这个地方——这是在乌里州……”

“完全可能,尽管这画是在此地买来的。加尼亚,给公爵一些纸;这是纸和笔,请到那张小桌子上去写。这是什么?”将军问加尼亚——他刚从公文包中取出一张大尺寸的相片递给将军。“啊,娜斯塔霞·菲立波夫娜!这是她——她自己派人送给你的?”将军热切而又十分好奇地问加尼亚。

“适才我去道贺的时候她给的。我早就请她送一张给我。不知这是不是她暗示我在这样的日子空手前去,没带礼物。”加尼亚脸带苦笑添上末了那句话。

“不,不,”将军很有把握地打消对方的疑虑,“你怎么想到这上头去了,也真是!她怎么会暗示?……她完全不是那种贪财图利的人。再说,叫你拿什么去送礼?那是要花成千上万卢布的!难道你也回赠一张相片?对了,我倒要问你:她还没有要你送相片给她吗?”

“没有,还没有要过;也许永远不会向我要。伊万·费奥多罗维奇,您想必没有忘记今晚的聚会吧?您是在特地邀请的客人中间的。”

“没有忘记,当然没有忘记,我一定去。今天是她二十五岁的生日,怎么能不去!嗯……听着,加尼亚,我来向你透个信儿吧:你得作好准备。她已向阿法纳西·伊万诺维奇和我许诺,今天晚上将在自己家里宣布最后的决定:是或者不!所以你得注点儿意。”

加尼亚忽然着了慌,甚至脸色都有些发白。

“她的的确确是这样说的吗?”他问的时候声音好像颤动了一下。

“前天作的保证。我和阿法纳西·伊万诺维奇一起缠磨了好久,总算逼了出来。只是她要求先别告诉你。”

将军定睛注视着加尼亚;见加尼亚慌成这样,他显然有些不悦。

“伊万·费奥多罗维奇,您一定记得起来,”加尼亚忧心忡忡而又举棋不定地说,“她明明答应过,在她本人拿定主意之前,我有充分的自由作出抉择;即使在她定下主意之后,我还有自己的发言权……”

“你的意思难道是……难道是……”将军蓦地大吃一惊。

“我没有任何意思。”

“天哪,你究竟想跟我们开什么玩笑?”

“我并不是拒绝。也许,我有些词不达意……”

“拒绝?亏你讲得出口!”将军悻悻然说,他甚至不想抑止内心的气愤。“老弟,这可不是你拒绝不拒绝的问题,而是你应该怎样兴冲冲、乐滋滋、喜洋洋地听她宣布决定的问题……。目下,你家里那一头情况怎样了?”

“跟家里有什么相干?家里一切由我做主,只是父亲照例说疯话、干蠢事,反正他已经变成十足的怪物。现在我根本不理他,但牢牢地管着他;要不是看在母亲分上,我早就撵他走了。当然,母亲老是哭哭啼啼;妹妹整天发脾气。不过我终于直截了当告诉她们:我是自己命运的主宰,在家里我要她们……听我的。至少对妹妹我把这番话毫不含糊地都说了,当着母亲的面说的。”

“可是,老弟,我仍然不明白,”将军稍稍耸了耸肩膀,略微摊开两只手,若有所思地说,“你母亲尼娜·亚历山德罗夫娜前些日子来过——你记得是哪一天来的吗?她也唉声叹气。我问她:‘您怎么啦?’她说这件事好像会使他们丢丑。请问,这有什么丑可丢的?有谁能在哪一点上指责娜斯塔霞·菲立波夫娜,或者她有什么地方会遭人物议?难道指责她跟托茨基相好?然而这纯粹是无稽之谈,在某种情形下尤其荒谬!你母亲对我说:‘您不是不让她跟您的女儿接触吗?’真是天晓得!这位尼娜·亚历山德罗夫娜!怎么这样缺乏,怎么这样缺乏……”

“……自知之明?”加尼亚向一时找不到适当措辞的将军提示道。“她明白;您不必生她的气。后来我立即给了她一顿抢白,叫她不要管别人的事。不过,我们家直到现在还是这么个状态:最后的决定尚未宣布,可是风暴在酝酿中。如果今天宣布最后决定,那就势必要摊牌。”

公爵坐在书房一角作书法试笔的时候,这次谈话他都听见了。他写完以后,走到桌子跟前递上一张纸。

“这就是娜斯塔霞·菲立波夫娜?”他好奇地仔细看了看相片说。“漂亮得出奇!”他随即补上一句,语调中热情洋溢。

相片上的女人的确艳光袭人。她照相时穿一条黑绸连衣裙,款式非常优美大方;头发大概是茶褐色的,梳理成朴素的家常模样;眼睛黑而且深,脑门作沉思状;面部表情似乎有些傲慢。她的容颜稍稍偏瘦了些,也许还欠红润……。加尼亚和将军惊异地望着公爵……

“娜斯塔霞·菲立波夫娜!怎么,难道您连娜斯塔霞·菲立波夫娜都已经知道了?”将军问。

“是的;我进入俄国才一昼夜,可已经知道有这样一位大美人。”公爵答道,接着就谈了遇见罗果仁的经过,还把他讲的故事从头至尾复述一遍。

“这倒是新闻!”将军聚精会神听完故事之后,又忐忑不安起来,并以探测的目光看了看加尼亚。

“八成是胡闹,”加尼亚嘟哝道,他也感到有些窘,“无非一个商人的儿子摆阔而已。我已经听到过有关他的一些情况。”

“我也听说过,老弟,”将军接着说,“就在耳坠子的故事发生之后,娜斯塔霞·菲立波夫娜马上讲了它的始末经过。不过现在已经是另一个问题。也许这里头确实是百万家私和……热情在起作用,就算是卑下的情欲吧,毕竟也是热情,而这些个大爷们一旦给迷昏了头,是什么都干得出来的!……嗯!……但愿不要闹出什么丑闻来!”将军心事重重地结束了这一番话。

“您担心百万家私在起作用?”加尼亚似笑非笑道。

“你当然不担心喽,是不是?”

“公爵,”加尼亚忽然问他,“您觉得,这是个正经人,还是荒唐鬼?您的看法如何?”

加尼亚提这个问题时,内心的活动不同寻常。好像有一个奇特的新主意在他头脑中给点亮了,并且迫不及待地从他眼睛里闪闪发光。将军倒是实在而认真地着了急,同时乜斜着眼睛也向公爵这边瞧,但似乎并不寄厚望于他的回答。

“我不知道该怎么对你们说,”公爵答道,“只是我觉得他的热情非常强烈,甚至近乎病态。而且他的模样也还完全像个病人。很可能他在彼得堡几天之内又会病倒,如果他纵情玩乐,那就尤其难免。”

“哦?您觉得如此?”将军立刻抓住这一设想不放。

“是的。”

“不过,像这类丑闻不是过几天才发生,而是在今晚以前就可能闹出什么花样来。”加尼亚向将军淡然一笑。

“嗯!……当然……。有可能。那就一切都取决于她心血来潮时产生什么想法。”将军说。

“她有时候是怎么样的,您还不知道?”

“你说她是怎么样的呢?”心烦意乱达于极点的将军又举目望着他,“听我说,加尼亚,今儿个你别太跟她怄气,要尽量……尽量那个那个……总而言之,要尽量顺着她……。嗯!……你的嘴干吗撇成这样?我倒要问一下,加甫里拉·阿尔达里昂诺维奇,现在问正合适,甚至非常合适:我们辛辛苦苦为了什么?你是明白的,在这件与我有利害关系的事情上,我自己的利益早就得到保障;不管我用什么方式处理这件事,都不会损害我的利益。托茨基已不可动摇地拿定了主意,因而我也完全放了心。由此可见,我现在如果有什么愿望的话,唯一的愿望就是让你得到好处。你自己不妨斟酌一番;难道你还信不过我?何况你是一个……一个……总而言之,你是一个明智的人,我对你抱着希望……而在目前的情况下,这一点是……这一点是……”

“这一点是主要的,”加尼亚再次帮找不到适当措辞的将军把一句话说完,并且撇嘴作出他已不想掩饰的极其刻毒的冷笑。他用一双发红的眼睛直盯着将军的脸,简直是要对方从这目光中看到他的全部思想。将军满面通红,怒形于色。

“确实如此,明智是主要的!”他表示同意,并瞪出眼睛望着加尼亚。“你这个人真可笑,加甫里拉·阿尔达里昂诺维奇!我看得出来,你听说了那个商人小子的事儿,好像挺高兴的样子,觉得这是你的一条出路。在这个问题上,恰恰需要从一开始就本着明智的态度行事;在这个问题上必须通情达理……双方开诚布公,要不也得……预先打个招呼,免得别人名誉受损,更何况曾经有充裕的时间这样做,甚至现在也还来得及,”将军意味深长地把眉毛一扬,“尽管只剩下几个小时了……。你明白不?明白不?你到底愿意不愿意?要是不愿意,你就说,尽说无妨。没有人强迫你,加甫里拉·阿尔达里昂诺维奇,没有人硬拉你上当,如果你认为其中有诈的话。”

“我愿意。”加尼亚声音很轻、但语气坚决地说,接着就低首垂目,保持阴郁的沉默。

将军满意了。适才将军冒了点儿火,但显然已经后悔自己走过了头。他忽然转身面向公爵,脸上似乎闪过一种杌陧不安的表情:他猛想起刚才公爵在场,毕竟听见了以上的对话。但他旋又宽了心:只要向公爵瞧上一眼,就可以完全放心。

“哦呵!”将军看着公爵提供的书法样品失声惊叹。“这简直像供人临摹的字帖!而且是不可多得的好字帖!加尼亚,你瞧瞧,真是天才!”

公爵在一张质地致密的高级厚纸上用中世纪俄文字体写下这样一个句子:

修道院长帕弗努季敬署[1]

“这几个字,”公爵非常乐意而且兴致勃勃地解释道,“宗的是十四世纪修道院长帕弗努季亲笔签署的手迹。我国历史上那些老修道院长和老主教,都有一手出色的书法,他们的签名往往优美绝伦、匠心独运!将军,您这儿有没有波果晋版本[2]?此外,我在这里还写了另一种字体;这是上个世纪法国的大圆体,某些字母的写法也不一样,叫作广场体,或者代笔文书体,是从样本上临摹来的(我有一份样本),——不能否认,这种字体有一定的优点。请看这几个圆圆的?和α。我把法兰西风格移植到俄罗斯字母上,这是非常困难的,可效果很好。底下是又一种漂亮而独特的字体,瞧这一句:‘勤奋无坚不摧’。这是俄罗斯书吏的字体,或者可以说是军中文书体。向要人正式呈文就得这样写,这也是圆字体,绝妙的黑体,笔粗字浓,但风骨不凡。真正的书法家也许不耍这些花笔道,说得确切一些是不作耍花笔道的尝试,瞧见没有,就是这些没翘起来的半吊子尾巴在书法家笔下是不会有的;而总的说来,请看,这毕竟构成一种风格,军中文书的全部特征跃然纸上:手痒痒地很想耍一些花笔道,显一显才华,奈何军服的领子搭钩扣得紧紧的,从字迹中也看得出军纪森严,——真是妙!前不久有一份样本给了我极其深刻的印象,那是我偶然发现的,您猜是在什么地方发现的?在瑞士!再请看这种朴素、平常而又地道的英国字体:那艺术可称登峰造极,真如珠走玉盘,琳琅满目,令人叹为观止。而这是前者的变体,又是法国式的,我从一位法国推销员那儿模仿了这一手,请看:架子同英国字体一样,但黑笔道比英国体稍微浓一些、粗一些,明暗匀称便给破坏了。还请注意:卵形变得更圆了些,加上不排斥花笔道,而花笔道这玩意儿是极其危险的!耍花笔道切忌流于庸俗;不过,一旦花笔道运用得法,达到均衡匀称,那么,这种字体就是无与伦比的了,简直能爱煞人。”

“哦呵!您谈得精妙入微,”将军笑道,“亲爱的,您不仅是一位书法家,您端的是一位艺术家!加尼亚,你说是不?”

“了不起,”加尼亚说,“甚至已经意识到将来靠它走马上任。”他揶揄地笑着添上一句。

“你笑吧,笑吧,可这确实是一架直上青云的梯子,”将军说,“公爵,您猜我们想要您给什么人写一些东西?依我看,一开始给您定三十五卢布的月薪也完全可以。不过,现在已经十二点半了,”他看了一下时间,“干起来吧,公爵,因为我的时间很紧,今天我也许不跟您见面了!先请坐一会;我已经向您解释过了,我不可能接待您次数太多;但我真心诚意愿帮您一点儿忙,当然只是一点儿小忙,也就是说,向您提供最必需的实惠,其余的就请自便。我可以在机关里给您找一份不是很吃重、但需要精细准确的差事。现在谈下面的问题:我来给您介绍一下我的这位年轻朋友加甫里拉·阿尔达里昂诺维奇·伊沃尔京,他的母亲和妹妹在他们家里腾出了两三间带家具的屋子,出赁给有可靠人介绍的房客,兼包伙食杂役。经我介绍,我相信尼娜·亚历山德罗夫娜一定会接受的。公爵,对您来说,这甚至比挖到一处宝藏更可贵,首先因为这样您就不再孤单,可以说是置身于一个家庭之中,而依我看,您一开始不能只身出现在彼得堡这样的都城。加甫里拉·阿尔达里昂诺维奇的母亲尼娜·亚历山德罗夫娜、妹妹瓦尔瓦拉·阿尔达里昂诺夫娜,是我非常尊敬的两位女士。尼娜·亚历山德罗夫娜的丈夫、退休将军阿尔达里昂·亚历山德罗维奇,过去是我初进军界时的同僚,不过,由于某些原因,我跟他中断了交往,但这并不妨碍我对他怀有一定的敬意。公爵,我向您说明这一切,是要您明白:既然我亲自充当您的介绍人,那就意味着我要为您作保。收费是十分公道的,但愿您的薪俸不久便足够对付必要的开支。当然,一个人也需要零花,哪怕一点儿也好;但是,请不要见怪,公爵,我劝您最好还是免去一切零花,索性兜里不带钱。我是凭您给我的印象说这话的。不过,由于眼下您的钱包空空如也,那么,作为一个开端,请允许向您提供这二十五个卢布。当然,将来您可以还我,只要您真是一个至诚老实人,同别人从言语得到的印象一致,那么,咱们之间不可能发生麻烦。我之所以这样关心您,是因为我想在您身上打些个主意;以后您自会明白。您瞧,我对您极其坦率;加尼亚,我把公爵安顿在你们家里,我想你不会反对吧?”

“哦,恰恰相反!家母一定非常高兴……”加尼亚很有礼貌而且很客气地表示同意。

“你们家里好像还只赁出去一间屋子。那个……那个……他叫什么来着?……那个菲尔德……菲尔……”

“菲尔狄宪柯。”

“对;你们那个菲尔狄宪柯我不喜欢:他像个厚脸皮的小丑。我不明白,为什么娜斯塔霞·菲立波夫娜那样纵容他?难道菲尔狄宪柯跟她果真是亲戚?”

“不,不,那完全是开玩笑!他们半点儿亲也不沾。”

“噷,就让他见鬼去吧!那么,公爵,您觉得怎样呢?您满意不满意?”

“谢谢您,将军,您对我太仁慈了,尤其在我甚至还没有提出请求的情况下;我说这话并非出于自尊;我确实是求告无门。诚然,刚才罗果仁曾叫我到他家去。”

“罗果仁?哦,不;我要以父辈的身份——或者以朋友的身份,如果您认为这样更合适的话——奉劝您还是把罗果仁忘掉为好。反正我劝您今后尽量靠拢您即将住进去的那户人家。”

“既然蒙您如此厚爱,我有件事奉告。我接到通知……”公爵刚欲开口。

“哦,请原谅,”将军立即打断他的话头,“现在我连一分钟都不能耽搁了。我这就去把您的事告诉叶丽扎薇塔·普罗科菲耶夫娜。如果她愿意马上见您(我在介绍的时候竭力使她对您有个好印象),那么,我建议您抓住机会赢得好感,因为叶丽扎薇塔·普罗科菲耶夫娜会对您非常有用:你们不是本家吗?要是她不愿见,请勿见怪,慢慢自有机会。加尼亚,你先把这些账目看一下,刚才我跟费多谢耶夫算了好半天。别忘了把这几笔账加进去……”

将军走了出去,公爵先后有三四次启齿欲提的那件事始终没能谈出来。加尼亚点了支烟卷,并向公爵也敬一支;公爵受了下来,但并不开始攀谈,怕妨碍人家工作,所以在书房里四下观望。然而加尼亚对于将军要他看的一张写满数字的纸几乎连正眼也不给一个。他心不在焉;等到书房里只剩下他们两人的时候,公爵觉得加尼亚的微笑、眼神和若有所思的表情更令人不安了。忽然,他走到公爵跟前;其时公爵又站在娜斯塔霞·菲立波夫娜的相片旁边,正在仔细端详。

“公爵,您喜欢这样的女人?”加尼亚以犀利的目光审视着公爵,突然问道。他仿佛抱有某种奇特的打算。

“多么奇妙的容貌!”公爵回答说,“我相信,她的命运一定也不寻常。从脸上看好像挺快活,可她的经历痛苦得可怕,是不是?透露消息的是她的眼睛,还有这两根颧骨,以及面颊上端、眼睛下面这两个点儿。这张脸的主人自尊心很强,强得可怕,但不知她心地是否善良?但愿心地善良就好!这样一切都可以得到弥补!”

“您是否愿意跟这么一个女人结婚?”加尼亚继续提问,同时用灼热的目光直盯着他瞧。

“我不能跟任何人结婚,我有病。”公爵说。

“您认为,罗果仁愿不愿意娶她?”

“要说娶她,我认为罗果仁明天就可以这样做;然而,过一个星期恐怕就会杀死她。”

公爵的话刚刚出口,加尼亚猛然打了个寒颤,公爵几乎失声惊呼。

“您怎么啦?”公爵抓住他的一只手问道。

“公爵阁下!将军阁下请您去见将军夫人。”出现在门口的侍从报道。于是公爵跟随侍从前往。

* * *

[1] 帕弗努季,14世纪俄国东正教会著名修士,曾在科斯特罗马省楚赫洛马县内维加河岸上创办一座修道院。

[2] 俄国历史学家米·彼·波果晋(1800—1875)于1840—1841年刊印的两册《斯拉夫俄罗斯古书法范例》,收集了一些古代俄文手稿中的字体样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