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妇人 第四章 负担

“哎,亲爱的,要打起包袱继续前进,看来是多么困难呀,”梅格在舞会次日的早晨叹息道。因为现在假期已经过去,一星期来的寻欢作乐,使她不大容易适应继续去做她从来不喜欢的工作。

“我真愿意一年到头都是圣诞节和新年。这样不就快乐了吗?”乔沮丧地打了一个呵欠答道。

“我们不该像我们现在这样开心。但是能吃吃夜点心,有几束花,去参加舞会,坐着马车回家,看书、休息、不工作,这的确是非常愉快的。你知道,这和别人一样,我常常羡慕能这样做的姑娘们,我是太爱奢华了,”梅格说,一面想判断两件破旧的衣服中哪一件比较好些。

“好吧,我们既无缘享受这些,就不要嘀咕,还是挑起我们的担子,像妈妈那样高兴地跋涉前进吧。我十分清楚马奇叔婆对我来说是个沉重的负担,可是我想,当我学会毫不埋怨地背上她时,她会离开我,或者变得轻得不得了。”

这念头激发了乔的想像力,使她精神振作起来。但是梅格还是高兴不起来,因为她的包袱是四个被宠坏了的孩子,似乎比以前更沉重了。她甚至没心思像平时那样打扮自己:在颈上系一条蓝色的缎带,并且把头发梳得十分入时。

“漂亮有什么用?除了那几个脾气坏的、坐立不安的孩子之外,谁也看不见我,并且谁也不在乎我漂亮不漂亮。”她喃喃而语,使劲把抽屉关上。“我将不得不一天到晚干苦活,偶尔才有一点乐趣,并且变老、变丑、变得性情乖僻。因为我穷,不能像其他女孩子那样过得舒坦。真是遗憾!”

梅格就这样下了楼,满脸不高兴,在早餐时也不高兴。每个人看来都有点不痛快,都想发牢骚。贝思头痛躺在沙发上,想跟那只大猫和三只小猫逗乐来宽慰自己。艾米心神不宁,因为她没有做好功课,而且橡皮也找不到了。乔想吹口哨,并且在准备吹时大声喧嚷。马奇太太正忙着把马上要寄出的信写完。汉娜也在发脾气,因为起身晚,使她觉得不舒服。

“从没见过脾气这么坏的一家人!”乔打翻了墨水台,扯断了两根鞋带,并且坐在她的帽子上之后,按捺不住自己的性子,大声叫了起来。

“你就是家里脾气最坏的一个!”艾米回答时,眼泪淌到石板上,洗掉了她那完全算错了的答数。

“贝思,如果你不把那几只讨厌透顶的猫关进地窖,我就把它们统统淹死。”梅格大声怒叫,因为这些小猫爬上她的背,像带芒刺的果壳那样粘在她身上,想赶它们却够不着。

乔笑,梅格骂,贝思哀求,而艾米哭起来,因为她不记得九乘十二是多少。

“姑娘们!姑娘们!安静一会儿吧。我非得把这封信赶早晨的邮车送出不可,你们这么闹使我定不下心来。”马奇太太大声叫嚷,把信上第三次写错的句子划掉。

暂时安静了下来,可是又被汉娜打破。她大步走进来,把两盆热饼放在桌上,又大步走了出去。这饼被姑娘们称为“暖手筒”,因为她们没有别的,并且觉得手摸着热腾腾的卷子饼在寒冷的早晨很舒服。汉娜从不忘记做这些饼,不论她怎么忙,怎么不高兴。因为姑娘们要走的路又长又荒凉,这些可怜的小东西没有午饭可吃,也难得在两点钟前回来。

“抚爱你的猫儿,贝思,等头痛过去吧。再见,妈妈,今天早上我们简直是一伙无赖,我们回来都会乖乖的。走吧,梅格!”乔大踏步走了,觉得她们这批朝圣者没有按照她们应该做的那样出发。

在街角上,她们总要回过头来看看,因为她们的母亲总会在窗口向她们点头微笑,还向她们招手,好像不这么做她们无法过这一天似的。不管她们的心情如何,这个朝母亲的最后一瞥,总使她们感到像阳光那么温暖。

“如果妈妈不向我们飞吻而挥舞拳头,这对我们来说也是应该的。因为从来没有见到过比我们更不懂得感恩的调皮鬼了,”乔大声嚷道,在泥泞的路上和凛冽的寒风中感到一阵愧悔交加的赎罪心情。

“不要用吓人的词句,”紧紧裹着头巾的梅格说道,她那样子像是个厌世的修女。

“我爱用可以表达意思的强烈的字眼,”乔说,同时用手抓住她的那顶已脱离头部即将飞走的帽子。

“你爱骂自己是什么都可以,但我既不是无赖,也不是调皮鬼,我不喜欢被人这样称呼。”

“你是个受了挫折的人,今天确实脾气坏透了,因为你不能永远沉浸在豪华之中,可怜的人儿!等我发了财,那时你就能够洋洋得意地坐马车,吃冰淇淋,穿高跟鞋,拿花束,并且有许多红发小伙子来跟你跳舞。”

“你真荒唐,乔!”但这些胡说八道倒把她逗乐了,不由自主地感到好了点儿。

“我这样对你有好处,因为假如我像你那样垂头丧气,哭丧着脸,那我们可就糟了。谢天谢地,我总能找些乐趣来振作起我的精神。不要再发牢骚了,要欢欢喜喜地回家,这才是个乖孩子呢。”

当她们这天分手时,乔拍拍她姐姐的肩头,鼓鼓她的劲,然后两人捏着那小小的热饼各奔东西。尽管气候严寒,工作艰辛,年轻人爱欢乐的愿望没有得到满足,两人还是想让自己高兴起来。

当初马奇先生由于试图帮助一个不幸的朋友而失去财产,两个大女孩恳求父母至少让她们自己谋生。双亲认为培养能力、勤劳和独立精神越早越好,就同意了。两姐妹就以百折不回,最后一定成功的精神干了起来。玛格丽特找到了一份类似保育员的工作,有了小小的工资,觉得自己很富足了。正如她所说,她确实“爱好奢华”,她感到最苦恼的事是贫穷。她比其他人更难于忍受贫穷,因为她还记得早先的情形,那时家里富丽堂皇,生活安逸快乐,什么也不缺。她竭力使自己不眼红别人或感到不知足,但既是少女就自然希望得到美好的东西,有衣饰入时的朋友,有才艺和幸福的生活。在金家,她每天看到她所想望的事物,因为孩子们的姐姐们常参加社交,梅格不时瞥见讲究的舞衣和花束,听到关于戏院、音乐会、雪橇和各种寻欢作乐的兴高采烈的闲谈,并且看到她们为了一点微不足道的事情而大手大脚地花钱,而这些钱对她来说是多么可贵。可怜的梅格很少抱怨,但她感到受了委屈,有时对所有的人都心怀不满。她还没懂得,在唯一可使人生活快乐的赐福中,她是多么富有。

乔恰巧对马奇叔婆有用处。她是瘸子,因此需要有个动作灵敏的人来伺候她。当初马奇家发生经济困难时,这位孤老太表示愿意收养他家一个孩子。由于这建议被拒绝了,她十分恼火。其他的朋友对马奇夫妇说,她们将失去得到那富孀任何遗产的一切机会。但是不谙世故的马奇夫妇只是说:

“哪怕损失十倍的钱,我们不能丢弃我们的女儿。穷也罢富也罢,我们要团聚在一起,大家都感到幸福。”

这位老太太不理睬他们好一阵子,但是有一天在朋友家偶然碰见了乔。见到乔的那张好笑的脸和直率的举止,老太太忽然对她产生了好感,提出要乔当她的陪伴。这根本不合乔的意,但是因为找不到别的事,她就接受了这份工作。而且使人们惊奇的是,乔同这坏脾气的亲戚相处得很好。但有时也会起风暴。有一次乔匆匆赶回家里,声称她再也忍受不下去了,但马奇叔婆总是很快平息下来,急着派人把乔找回去。对此,乔也无法拒绝,因为在她内心深处,她倒是相当喜欢这位急性子的老太太的。

我想真正吸引乔的是有许多好书的藏书室,自从马奇叔公过世后,这些书一直尘封灰积。乔还记得,那和蔼的老先生常让她用他的许多大词典来筑铁路和桥,讲给她听他那些拉丁文书中的奇异图画中的故事,而且每次在街上碰上她时总要买涂金的卡片给她。那间积满灰尘的幽暗房间里,高高的书橱上放着好些朝下直瞪眼的半身塑像,还有舒适的椅子和地球仪,特别是有许许多多的书。在这里面,她可以随心所欲地徜徉,把藏书室变成她的幸福的乐园。当马奇叔婆打盹或忙于接待来客时,乔立刻跑到这个清静之处,把身子蜷缩在大椅子里,贪婪地看着诗歌、传奇、历史、游记和图画,像个十足的书呆子。但是像一切幸福一样,它持续不久。因为正当她读到故事情节的关键时刻,或是诗歌中最令人陶醉之处,或游记中最惊险的地方时,总会听到尖声叫唤,“约雪—芬(1)!约雪芬!”于是她不得不告别她的乐园,去一连个把钟头地绕绒线、洗鬈毛狗或者念《贝尔谢姆散文集》。

乔的志向是要干一番了不起的事业,但究竟是什么事业她也不清楚,只是留待将来再说。同时她感到的最大痛苦是她不能像自己所希望的那样尽量看书、奔跑和骑马。乔脾气急躁,言语尖刻,一刻也定不下心来,这就常常使自己陷入困境。她的生活是一连串可喜可悲的起伏波动,但是她从马奇叔婆那里受到的训练恰恰是她所需要的,而且一想到她正在自食其力就感到高兴,尽管那个“约雪—芬”的叫声没完没了。

贝思羞于上学校去。她曾上过学,但她在那儿吃够了苦头,最后只得放弃,待在家中跟父亲学习。即使在他走了,母亲又把全副才能和精力奉献给了支援军人会之后,贝思还是一个人老老实实地继续学习,全力以赴。她是个家庭主妇型的小家伙,帮助汉娜为那些出外工作的人把屋里收拾得整洁舒适,并且除了希望得到别人的爱以外,没有什么要得到报酬的念头。她度过漫长而安静的日子,既不寂寞也不闲着,因为在她那小天地里多的是她幻想中的朋友,而且她天性爱忙。每天早晨她要抱起六个布娃娃,给它们打扮,因为贝思还是个孩子,总是非常爱她的小玩意儿。这些娃娃没有一个是完整和漂亮的,它们都是别人丢掉而被贝思捡起来的。因为当她的姐姐们年龄已经大到不爱玩布娃娃时,就把这些娃娃给了她,而艾米对一切旧的和难看的东西都不要。正是因为这个原因,贝思对这些布娃娃倍加珍爱,并且为病娃娃们建立起一所医院。她从不用针去刺娃娃们棉布身体的重要部位,从不对它们疾言厉色,从来不打它们,也不使最不讨人喜欢的娃娃因她的怠慢而伤心。所有娃娃都有吃有穿,受到护理和抚爱,这一片爱心经久不衰。一个被抛弃的残缺娃娃曾经是乔的,它历尽风波后被当作废物抛进了破布袋里,贝思从这个凄惨的贫民窟里把它搭救出来,带到了她的庇护所。它没有头顶,她给它系上一顶干净的小帽子;它缺了两臂和两腿,她把它裹在一方毯子里,遮盖了它的残缺。而且她把最好的床铺给了这位慢性病人。如果有人知道她在这个娃娃身上操了那么多的心,我想他们尽管会发笑,但还是要大受感动的。她给它带来小小的花束,念书给它听,把它藏在衣服里带出去吸吸空气。她为它唱催眠曲,在上床之前总要吻一下它的脏脸,轻轻地说,“希望你睡个好觉,我可怜的小亲亲。”

同别人一样,贝思也有烦恼。她不是个天使,只是个充满人性的小女孩,正像乔所说的,她有时也“悄悄地哭鼻子”,因为她不能去学音乐,也没有一架好钢琴。她是这样热爱音乐,拼命想学音乐,并且在那架丁零当啷的琴上这样耐心地练习,以致看来的确应该有个人(不是暗示马奇叔婆)来帮助她。可是却没人来帮助她,没人看到她独自练琴时把泪滴从音调不准的发黄琴键上擦掉。她干活时像小百灵鸟似地唱着歌,再累也乐于为妈妈和姐妹演奏,并且一天一天满怀希望地对自己说,“如果我有本事,我知道总有一天会把音乐学会的。”

世界上有许多这样的贝思,怕羞而文静,独坐一隅,不需要她时不出来,为别人而生活得那么心情愉快,以致没有人看到她所作出的牺牲,直到这炉边的蟋蟀停止了唧唧的叫声,直到那种甜蜜的阳光般的存在消失,留下一片寂静和阴影。

如果有人问艾米,她生活中最大的痛苦是什么,她会立刻回答:“我的鼻子。”在她还是个婴儿的时候,乔失手把她掉在煤桶上。艾米坚持说,这一下把她的鼻子永远毁了。她的鼻子不大也不红,不像可怜的“佩特里娅”(2)的鼻子,只是相当扁平,不管怎样钳也不能使这鼻子有个贵族气的鼻尖。除了她自己外,谁也不把它放在心上,而这个鼻子正在竭尽全力地长,但是艾米还是深深感到缺乏一个希腊式的鼻子。为了自我安慰,她把整张整张纸画上了漂亮的鼻子。

姐姐们叫她“小拉斐尔”,因为她有绘画天才。她最爱描绘花朵,设计出仙子们的形象,或者以种种希奇古怪的艺术形式给故事书做插图。她的教师们抱怨说,她不在石板上做算术,而在上面画满了动物;她在地图册的空白页上描地图,而那些最可笑的滑稽画,往往在不凑巧的时刻从她所有的书中飘落。她尽可能地读好她的书,并且以品行优良而逃脱了责骂。她的同学都非常喜欢她,因为她脾气好,具备很容易讨人喜欢的艺术才能。她那点风度和优雅的举止十分为人羡慕,她的才艺也同样如此。因为除了绘画以外,她能演奏十二支曲子,会编织,而且在念法文时发错音的字从不超过总字数的三分之二。她用哀怨的语调说,“当爸爸有钱时,我们如此这般,”这十分感动人。她所用的长的字眼,被女同学称为“十分雅致”。

艾米正顺利地走着一条被宠坏的路;因为大家都喜爱她,她那小小的虚荣心和自私自利不断增长。可是有件事却遏制了她的虚荣,那就是她不得不穿表姐的衣服。但弗罗伦斯的妈妈一点艺术鉴赏力都没有。艾米心里喜欢蓝帽子,却只能戴红的,穿不合身的长袍,不相配的俗气围裙而大感苦恼。所有这些衣物都是优质的,精心缝制的,并且很少穿过,但是艾米的艺术眼光却遭受到极大痛苦,特别是今年冬天,她上学去穿的衣服竟是一身暗淡的紫色,上面有黄的点子,而且没有镶边。

艾米含泪对梅格说,“我的唯一安慰是,母亲不像玛丽亚·派克斯的妈妈那样,在我淘气时没给我的衣服打折裥。亲爱的,这真可怕;因为有时她很不乖,她的外衣就被折到膝盖以上,因而不能去上学。一想到这种曲如(屈辱),我觉得自己甚至受得了这塌鼻子和带有黄焰火的紫色长袍了。”

梅格是艾米的知己和指导,而由于某种相反性格之间的奇异吸引力,乔成了温柔的贝思的知己和指导。这个怕羞的孩子只有对乔才吐露真心;同时,在不知不觉间,她对这位冒失的姐姐的影响也比家里其他人大。两个姐姐常在一起,但是两人都照管好一个妹妹,并且以她们不同的方式当心着她们。姐姐把这称之为“装作母亲”,以小妇人的母爱天性拿妹妹来填补被丢弃的娃娃的位置。

“谁有事要讲?今天这样阴沉,我想找一点乐趣,真想死了。”那晚大家坐在一起做针线活时,梅格说。

“今天我和叔婆之间发生了一件怪事,而且我既然取得了胜利,就来讲给你听,”爱讲故事的乔开始讲道。“我正在看那本冗长的《贝尔谢姆散文集》,像我平常那样喃喃念下去,因为叔婆很快就会睡着,那时我就要拿出一本好书,如饥似渴读到她醒来。当时我实际上也已念得要打瞌睡了,可在她昏昏欲睡之前,我打了一个大呵欠。她问我把嘴张得这么大,好像要把整本书一口吞下去似的,这是什么意思。”

“我倒愿意这么做,一下子了结它,”我说时竭力不把话讲得莽撞。

“随后她给了我长长一顿训斥,叫我在她‘出神’一会儿的工夫里坐着好好想一想。她从来不会很快就回过神来的,所以一等她的睡帽开始像一支上重下轻的大理花点啊点的,我赶紧从口袋里抽出一本《威克菲尔特的牧师》看了下去,一只眼睛看书,一只眼睛注意叔婆。当我刚看到书中的角色一起栽到水里去,竟忘掉了一切,失声大笑起来。叔婆醒了。由于打了一个盹她脾气好了些,叫我念一点给她听,并且给她看看是什么无聊的书能比那本有价值、有教育意义的《贝尔谢姆》更得我欢心。我尽量念得好,她也喜欢。虽然她只是说:‘我一点也不懂得讲的是什么;重新开头念,孩子。’”

“于是我回过去,把书中普里姆罗斯一家尽量念得有趣。有一次我很坏地在一个紧要关头停下来,温和地问,‘我怕会叫你感到厌烦,太太,我现在要不要停下来?’

“她抓起从手中跌落的结着的绒线,从眼镜后瞪了我一眼,简短地说:

“‘念完这一章,不要离题,小姐。’”

“她承认喜欢它吗?”梅格问。

“啊,天啊,不!但她把老贝尔谢姆丢在一旁了。当我今天早晨跑回去取手套时,她正在起劲地看《牧师》,我在大厅里轻快地跳了一下又大笑时,她由于正看得起劲,连听也没有听到。只要她愿意,她可以过一种多愉快的生活。我不大羡慕她,尽管她有钱,因为说到头来,我想富人和穷人都各有忧虑,”乔又说。

“这使我想起,”梅格说,“我也有件事要讲,这不像乔的故事那样好笑,但当我回家时,我想了好一会儿。今天我在金家,看见大家都很慌张。有一个孩子说,她的大哥哥因为做了一件大错事,爸爸已经把他赶出去了。我听到金太太哭,金先生大声嚷嚷。当格雷丝和爱伦打我面前走过时,她们将脸扭过去,不让我看到她们的眼睛哭得多么红肿。当然,我没有去打听,但我很为她们难过。同时我也很高兴,因为我没有撒野的哥哥因做了坏事而丢家里的脸。”

艾米摇摇头说,“我认为在学校里丢脸,比任何一个坏孩子所做的更加难看(难堪),”她阅历很深似的摇着头说。“苏西·珀金斯今天上学时戴了一只可爱的红玛瑙戒指,我非常想要这只戒指,拼命想我如果是她就好了。噢,她画了一幅戴维斯先生的画,大鼻子、驼背,嘴里吐出一个气球似的东西里写着‘姑娘们,我正在看着你们’。我们大家正在笑这幅画,突然先生的眼睛真在看我们了。他命令苏西把石板拿出来。苏西吓代(呆)了,但她还是走了过去。啊,你们想想他怎么着?他拉她的耳朵——耳朵!你们想想多么可怕!——把她带到背书台上,叫她站在那里足有半个小时,手里拿着石板,让大家都能看到。”

“姑娘们对那画放声大笑吗?”乔对这窘事很有兴味地问。

“笑!没有一个人笑,人人一本正经地坐着。结果苏西讨饶了,我知道她会讨饶的。这时我不眼红她了,因为我觉得从此以后即使有上百万的红玛瑙戒指,也不会使我开心了。要是换了我,我是永远也忘不了那种苦痛的屈辱。”接着艾米就做起功课来了,为自己的品德,为能够一口气说出两个长字眼而感到自豪。

“我今天早上看见一件我所喜欢的事,我原来打算吃饭时讲的,但我忘记了,”贝思一面说,一面把乔的那只乱七八糟的篮子整理好。“当我去为汉娜买一点牡蛎时,劳伦斯先生在鱼铺里,但他没有看见我,因为我躲在一只桶后面,而他正在和鱼铺老板卡特先生讲话。有个穷女人拿着桶和拖把进来,问卡特先生能否让她做一些洗刷的工作来换点鱼,因为她的孩子们没有饭吃,而她一天都找不到工作做。卡特先生正忙着,就没好气地说‘不行’。因此她就走了,看来既饥饿又忧愁。那时劳伦斯先生就用他手杖弯曲的一端钩起一条大鱼来,朝她那儿送去。她又惊又喜,马上用双手捧过鱼,对他谢了又谢。他叫她‘去把鱼煮了’,于是她就欢天喜地地急忙走了。他不是一个好人吗?哎,这女人看来的确很滑稽,一边紧紧抱着那条大而滑的鱼,一边祝劳伦斯先生在天堂里有一个‘书适’(舒适)的位子。”

她们对贝思的故事笑完了以后,就要求母亲也讲一个。她考虑了一下,庄重地说:

“当我坐在那房间里裁蓝法兰绒上装时,我十分惦念你们的父亲。我想如果他出点什么事的话,我们将何等孤寂和束手无策啊。我知道这样焦虑是不明智的,但我还是不断地发愁。后来一个老人进来了,拿了张定单来取衣裳。他靠近我坐下,我就跟他谈起来,因为他看来贫穷憔悴,忧心忡忡。

“‘你有儿子在军队里吗?’我问,因为他带来那张便条不是给我的。

“‘是的,太太,我有四个儿子,但两个已战死了,一个被俘,我正要去看另一个儿子,他在华盛顿的医院里病得很厉害,’他平静地说。

“‘你为国家作出了很大牺牲,’我说时心中充满了对他的尊敬而不是怜悯。”

“‘这一点儿也没有超过我所应做的,太太。如果我有用的话,我自己也去。既然我去了也没有用处,我就献出我的孩子们,并且无条件地献出去。’”

“他讲得这么心甘情愿,表情是这么诚恳,看来他这样确实乐于献出一切,这使我感到惭愧。我只献出了一个男子,就自以为太多了,而他献出了四个儿子,一声怨言都没有。我的女儿全在我身边,在家里陪伴着我;而他仅存的一个儿子却在千里之外,或许要跟他告别!想到我的幸福,我觉得十分富有,十分快乐;我就给老人把衣服打了一个很好的包袱,又给了他一些钱,并且为了他给我的一番教育而衷心感谢他。”

“母亲,再讲一个故事。讲一个像这样有道德意义的。只要故事是真的,而不是太说教,我喜欢回味回味,”乔沉默了一分钟后说。

马奇太太微微笑了一笑,就开始讲了。她多年来给这些小听众讲故事,懂得怎样使她们高兴。

“从前有四个女孩儿,她们有吃,有喝,有穿,有许多称心乐意的事;还有善良的朋友,有热爱她们的父母。可是她们仍不感到满足。”(这时,听故事的人偷偷地相互调皮地望了一眼,马上就勤快地缝纫起来。)“这些女孩子渴望学好,曾经下过多次决心,但没怎么做到,却总是说:‘如果我们有这个该多好,’‘如果我们能干那个该多好。’完全忘了她们已经有了多少,也忘了她们实际上已经有多少愉快的事可做。因此她们问一个老妇人有什么秘诀可以使她们快活起来。老妇人说,‘当你们感到不满足时,想一想你们的幸福,要知足感恩。’”(这时,乔急忙抬起头来,好像要说什么似的,但一看故事还没有讲完,便改变了主意。)

“这些女孩子都很有头脑,她们决定试一试那个老妇人的话,而不久都惊奇地发觉自己好得多了。一个女孩子发现,金钱不能使富人的家庭免去耻辱和烦恼。另一个懂得了虽然自己穷,可是她年轻、健康、有精神,比起某个心神烦躁,身体虚弱的有福不能享的老太太来,要幸福得多。第三个女孩子明白,虽然帮人烧饭不很愉快,但是去讨饭吃还要苦得多。第四个女孩子领会了,即使红玛瑙戒指也没有品行好那么有价值。因此她们都同意不再怨天尤人,而是要享受她们已拥有的幸福,要让自己配享受这些幸福,否则这些幸福只会全部消失而不会增加。我相信她们决不会因为听了那老妇人的忠告而失望或后悔。”

“啊,妈妈,你用我们讲的事来对付我们,不给我们讲故事,却讲了一次道,真是调皮!”梅格大声说。

“我喜欢那种讲道,父亲过去就常对我们这样讲,”贝思若有所思地说,把针立刻放在乔的针垫上。

“我的抱怨没有别人多,而从此以后我还要多加小心,因为我从苏西的错误中得到了警告,”艾米寓意深长地说。

“我们需要那种教训,而且我不会忘掉它。假使我们忘了,你可以像《汤姆大叔》中的老克洛那样对我们说,——‘想想倪们(你们)的辛运(幸运),孩儿们,想想倪们的辛运,’”乔补充说,她怎么也憋不住要在这次小小的讲道中找点乐子,虽则她和别人一样,也把它铭记在心。

【注释】

(1)这是老太太把约瑟芬念别了,下面还有诸如此类咬字不清的情况。

(2)一只布娃娃的名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