埃德蒙第二天早晨的第一件事是单独面见父亲,向他诚实地谈谈整个演戏计划,在他头脑冷静的时候,只是从动机的角度出发,为自己在里面所起的作用进行辩护,同时坦率地承认由于他的让步并没有带来什么好的结果,这就使他原来的看法变得十分可疑。他为自己辩护的时候,又不想说别人的坏话。不过,这些人中只有一个人,其所作所为既不需要他辩护,也不需要他掩饰。“我们大家或多或少都有过失,”他说,“我们个个都有,但范妮除外。只有范妮一个人始终没错,一直坚持正确意见。她可是自始至终反对演戏的。她从没忘记应该尊重你。你会发现范妮样样都让你满意。”
托马斯爵士认为这样一伙人,在这样一个时候排演这样一出戏,是完全不成体统的事情,他正像他儿子料想的那样反感至极,气得都说不出话来。他和埃德蒙握了握手,心想等房子里能勾起这般记忆的样样物品被清除,原有的秩序得到恢复后,他要尽量抹去这不愉快的印象,尽量忘掉他不在期间他们如何把他置之度外。他没有去责怪他那另外三个孩子:他情愿相信他们认识到了自己的错误,而不想贸然对他们的错误刨根问底。让他们立即终止这一切,把准备演戏用的一切物品统统清理掉,对他们也是足够的惩罚了。
然而,这大宅里有一个人,他还不能让她仅仅通过他的行动来领会他的观点。他不能不用言语向诺里斯太太表明,他原指望她能出面阻止她明知不对的事情。那些年轻人制订计划时有欠考虑,他们本应自己做出恰当一点的决定。但是他们都很年轻,而且除了埃德蒙,他觉得都是不稳重的人。因此,他对年轻人要搞这样的活动、这样的娱乐固然感到惊讶,但他对做姨妈的默许他们去做这样的错事,支持他们去搞这种招惹是非的娱乐活动,自然更为惊讶。诺里斯太太有点心慌意乱,给说得几乎哑口无言。托马斯爵士分明觉得不成体统的事,她也不好意思说她看不出有什么不成体统的。她也不愿说她没有那么大的影响,她即使劝阻也没有人听。她唯一的办法是尽快岔开这个话题,把托马斯爵士的思路引向一个比较愉快的渠道。她可以举出大量的事例来表扬自己,例如处处关心他家人的利益和安乐,大冬天不在炉边烤火却天天跑出来为他们家奔忙,费尽了力气,吃尽了苦头,向伯特伦夫人和埃德蒙提过许多极好的建议,叫他们提防仆人,注意节约开支,结果他们已经节省了大量的钱,查出了不止一个仆人手脚不干净的问题。不过,她的主要资本还是在索瑟顿。她的最大功劳和荣耀是帮他们跟拉什沃思家攀上了亲。她的这个功劳是抹杀不了的。她把拉什沃思先生看上玛丽亚全都记在她的功劳簿上。“要不是我积极主动,”她说,“非要去结识他母亲,然后又说服妹妹先去拜访人家,我敢百分之百地断定,就决不会有这样的结果—要知道,拉什沃思先生属于那种又和蔼又腼腆的年轻人,需要女方大加鼓励才行。我们要是不采取主动的话,有的是姑娘在打他的主意。不过,我可是不遗余力了。我是竭尽全力劝说妹妹,最后终于把她说服了。你知道去索瑟顿有多远。正是隆冬季节,路几乎都不通,不过我还真把她说服了。”
“我知道伯特伦夫人及其子女非常听你的话,也该听你的,因而我更为不安,为什么你的影响没有用到—”
“亲爱的托马斯爵士,你要是看到那天路上是什么样子就好啦!我当时心想,尽管我们理所当然地用上四匹马拉车,也无法把我们拉到那里。可怜的老马车夫出于一片忠心和善心,一定要给我们赶车。只不过他有关节炎,从米迦勒节[30]起我一直在给他治疗,他几乎都不能坐驾驶座。我最后给他治好了,可他整个冬天都犯得厉害—那天就是这样的,出发前我身不由己地到他房里去了一趟,劝他不要冒这个风险。他当时正往头上戴假发—于是我就说:‘马车夫,你最好不要去,夫人和我不会出什么问题的。你知道斯蒂芬很稳当,查尔斯近来也常骑领头马,我认为用不着担心。’可是我发现不行,他说什么也要去。我不喜欢瞎操心、多管闲事,便不再说什么了。但是,每次车子一颠,我就为他心痛。当车子走上斯托克附近坎坷不平的小路时,石头路面上又是霜又是雪,你想象不到有多糟糕,我真是心疼他呀。还有那些可怜的马哪!眼看着它们拼命往前拉呀!你知道我一向爱惜马。我们到了桑德克罗夫特山脚下的时候,你猜我怎么着啦?你准会笑话我—我下了车徒步往山上走。我真是走上去的。我这样做也许减轻不了多少负担,但总会减轻一点吧。我不忍心安然自得地坐在车上,让那些高贵的牲口吃力地往山上拉。我得了重感冒,可是我才不在乎这呢。我达到了这次走访的目的。”
“我希望我们会永远认为这家人值得费这么大力气去结交。拉什沃思先生的仪态没有什么很出众的地方,不过我昨天晚上倒很欣赏他的一个观点—他明确表示宁愿一家人安安静静地聚在一起,而不愿吵吵嚷嚷地演戏。难得他能有这样的看法。”
“是呀,一点不错,你越了解他,就会越喜欢他。他不是个光芒四射的人物,但却有上千条的优良品质!他好敬仰你,大家为此都笑我,认为是我教他的。‘我敢担保,诺里斯太太,’格兰特太太那天说,‘即使拉什沃思先生是你的亲生儿子,他也不可能比现在更敬仰托马斯爵士。’”
托马斯爵士既被她那避凶就吉的表白忽悠住了,又被她的甜言蜜语灌得消了气,于是便放弃了自己的看法,反倒觉得虽说大姨子不该纵容她喜爱的年轻人搞这样的娱乐活动,可那是因为她对孩子太溺爱,有时候不能明辨是非。
这天上午他很忙。不管跟谁谈话,都只占去很短一点时间。他要重新开始料理曼斯菲尔德的日常事务,得去见见管家和代理人—查一查,算一算—趁办事的间隙,去看看马厩、花园以及距离最近的种植园。他是个勤快人,办事又得法,还没等到又坐在一家之主的位子上吃晚饭的时候,他不仅办完了所有这一切,还让木匠拆去了弹子房里新近搭起来的舞台,而且解雇了绘景师,早已打发走了,现在想必至少到了北安普敦。绘景师走了,他只糟蹋了一个房间的地板,毁掉了马车夫的所有海绵,带坏了五个干粗活的仆人,一个个变得懒懒散散,心怀不满。托马斯爵士希望再有一两天,就能全部清除演戏留下的一切痕迹,甚至毁掉家中所有尚未装订的《山盟海誓》剧本,他现在是看见一本烧一本。
耶茨先生现在开始明白托马斯爵士的用心了,但依然不理解这是出于什么缘故。他和朋友背着枪出去了大半个上午,汤姆利用这个机会对他父亲的为人苛求表示了歉意,并解释了可能会出现什么情况。耶茨先生的愤懑之情是可想而知的。连续两次遇到同样扫兴的事真是太不幸了。他极为恼火,若不是替朋友及其小妹妹着想,他定会攻击男爵做事荒唐,跟他理论一番,让他懂点道理。他在曼斯菲尔德树林里,以及回来的路上,一直坚定不移地抱着这样的想法。但是,等到大家围着同一张桌子吃饭的时候,托马斯爵士身上有一种力量使他觉得还是不问为好,让他自行其是,自识其愚。他认识过许多令人讨厌的做父亲的人,常常为他们对儿女们横遮竖拦而吃惊,但他有生以来,还从没见过哪个人像托马斯爵士这样蛮横无理,这样暴虐无道。要不是看在他儿女们的面上,他这样的人是不能令人容忍的。耶茨先生之所以还愿在他家多住几天,还得感谢他的漂亮女儿朱莉娅。
这天晚上,表面上看来过得平平静静,但几乎人人都心烦意乱。托马斯爵士叫两个女儿弹琴,这琴声帮助掩盖了事实上的不和谐。玛丽亚很是焦躁不安。对她来说至关重要的是,克劳福德应该立即向她表露爱慕之情。哪怕是一天白白过去了,事情仍然没有进展,她也感到惶恐。她整个上午都在盼他来—整个晚上仍在盼他。拉什沃思先生带着这里的重大新闻一早就回索瑟顿了。她天真地希望克劳福德先生立即表明心迹,这样一来,拉什沃思先生也用不着再回来了。然而,就是不见牧师住宅有人来—连个人影都见不到,也听不到那里有什么消息,只收到格兰特太太写给伯特伦夫人的一封便笺,是向她表示祝贺和问候的。这是多少个星期以来,两家人第一天彻底没有来往。自八月初起,没有哪一天他们不以某种方式聚集在一起。这是令人忧心如煎的一天。第二天带来的不幸虽然有所不同,但程度上丝毫不亚于第一天:欣喜若狂了一阵之后,紧接着是几个小时的心如刀割。亨利·克劳福德又来到了大宅。他是跟格兰特博士一起来的,格兰特博士一心想来拜望托马斯爵士,早早地就给领进了早餐厅,一家人大多都在那里。转眼间,托马斯爵士出来了,玛丽亚眼见着自己的心上人被介绍给父亲,心里又高兴又激动。她的心情真是无以言表,过了一阵之后仍然如此。当时,亨利·克劳福德坐在她和汤姆之间的一把椅子上,只听他低声问汤姆,在他们的演戏计划被眼下的喜事冲断之后(颇有礼貌地瞥了托马斯爵士一眼),是否还打算继续排演。如果继续排演,不管什么时候需要他,他都会赶回曼斯菲尔德。他马上要走了,赶紧去巴思会见他叔父。不过,如果还可能再演《山盟海誓》,他要坚定不移地参加,要摆脱任何别的事情,要跟他叔叔明明白白地谈定,什么时候需要他,他就来参加演出。这戏决不能因为他不在就半途而废。
“从巴思、诺福克、伦敦、约克—不管我在哪儿,”他说,“我只要接到通知,一个钟头内就会动身,从英国的任何地方赶来参加你们的演出。”
好在当时要由汤姆来回话,而不是他妹妹。汤姆当即流利自如地说道:“很遗憾你要走了—至于我们的戏,那已经完了—彻底完了(意味深长地望望他父亲)。绘景师昨天给打发走了,剧场明天差不多就拆光了。我从一开始就知道会是这样的。现在去巴思还早,去了见不到人。”
“我叔叔常在这个时候去。”
“你想什么时候走?”
“我也许今天能赶到班伯里。”
“你在巴思用谁的马厩?”汤姆接着问道。两人正讨论着这个问题,这时玛丽亚出于自尊,横下心来,准备比较冷静地加入他们的讨论。
不久,亨利·克劳福德朝她转过脸来,把刚才对汤姆说过的好多话又重说了一遍,只不过神态比较柔和,脸上挂着更加遗憾的表情而已。但是神态和表情又有什么用呢?反正他要走了—虽然不是自愿要走,却也愿意离开这里。这里面也可能有他叔叔的意思,但他的一切约会应酬都是由他自己做主的。他嘴里尽可以说是迫不得已,但她知道他并不受制于人。把她的手压在他心口的那只手啊!那只手和那颗心现在都变僵硬了,冷冰冰了!她强打精神,但内心却十分痛苦。她一方面要忍受着听他言行不一地表白的痛苦,另一方面又要在礼仪的约束下抑制住自己翻腾着的心潮,好在这都没有持续多久,因为他还要应酬在座的众人,很快便把她撇在了一边。随即,他又公开表明他是来告别的,因而这场告别式的造访很快便结束了。他走了—最后一次触了触她的手,向她行了个临别鞠躬礼,她只能从孤独中寻求安慰。亨利·克劳福德走了—走出了这座大宅,再过两个小时还要离开这个教区。他基于自私的虚荣心在玛丽亚·伯特伦和朱莉娅·伯特伦心里激起的希望,就这样统统化为了泡影。
朱莉娅为他的离去而庆幸。她已经开始讨厌见到他了。既然玛丽亚没有得到他,她现在也冷静下来了,不想再去报复玛丽亚。她不想在人家遭到遗弃之后,还要揭人家的伤疤。亨利·克劳福德走了,她甚至可怜起姐姐了。
范妮得知这一消息后,以更纯洁的心情感到高兴。她是在吃晚饭时听说的,觉得这是件好事。别人提起这事都感到遗憾,还程度不同地夸赞克劳福德先生的好处,从埃德蒙出于偏爱诚心诚意的称赞,到他妈妈漫不经心的人云亦云。诺里斯太太环顾左右,奇怪克劳福德先生和朱莉娅谈恋爱怎么没谈成。她担心是自己没尽心促成这件事。但是,她有那么多事要操心,即使她再怎么卖劲儿,哪能什么都心想事成呀?
又过了一两天,耶茨先生也走了。对于他的辞别,托马斯爵士尤感称心。他就喜欢自己一家人关起门来过日子,即使是一个比耶茨先生强的客人住在家里,也会让他感到厌烦。何况耶茨先生轻薄自负、好逸恶劳、挥霍无度,真是让人厌烦透顶。他本来就是个令人厌倦的人,但是作为汤姆的朋友和朱莉娅的心上人,他更让托马斯爵士反感。克劳福德先生是去是留,托马斯爵士毫不在乎—但是他把耶茨先生送到门口,祝他一路平安的时候,心里着实高兴。耶茨先生亲眼看到了曼斯菲尔德取消了演戏的一切准备工作,清除了演戏用的每一样东西,他走的时候,大宅里已经恢复了清清静静的平常面貌。托马斯爵士把他送出门的时候,希望家里清除了与演戏有关的最恶劣的一个人,也是势必使他联想到在此演过戏的最后一个家伙。
诺里斯太太把一样可能会惹他生气的东西搬走了,没让他看见。她把她大显其能做得那么精致的幕布给拿回农舍了,她碰巧特别需要绿色绒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