劳里和艾米夫妻俩在天鹅绒地毯上踱着步,把家中收拾得井井有条,并计划着幸福的未来时,巴尔先生和乔正沿着泥泞的道路和湿润的田野走着,享受着不同形式的散步情趣。
“我常在傍晚时出去散步,但不知道为什么只因为经常碰到教授也走出门来,我就该放弃散步,”两三次遇到教授后,乔自言自语道。尽管到梅格家去有两条路可走,但不管走哪一条,也不管来还是去,总会遇上他。他总是走得很快,而且似乎非到走近才能看见她,好像他的近视眼非到那时才能认出这位走近来的女士。再说,要是乔去梅格家,他总是有些东西要带给两个小孩子;如果乔是在回家的路上,他便说只是溜达过来看看小河的,正打算回去,怕经常造访会引起他们的厌烦。
在这种情况下,除了有礼貌地问一声好,邀请他到家里来,乔还能做什么呢?要是她的确对他的来访感到厌烦,她也会十分高明地掩饰起来,同时特意安排晚餐应该有咖啡,“因为弗里德里希——我是指巴尔先生——不喜欢喝茶。”
到了第二个星期,每个人都完全明白正在发生什么事了,可是大家都试图作出对乔脸色的变化浑然不觉的样子。她们从不问她为什么一边工作一边唱歌,一天要梳三次头,为什么傍晚散步后精神那么焕发。而且似乎没人会猜想到巴尔教授一边和做父亲的谈哲学,一边却在给做女儿的上爱情课。
乔无法以端庄得体的态度来倾心于人,却试图断然熄灭自己的感情,但是又做不到,弄得心神不宁地过日子。过去她多次强烈地宣布要独立,现在十分害怕别人来笑话她背弃誓言。她尤其害怕劳里会笑话她,幸好有个新人来管住了他,他举止得体得值得赞扬,在公开场合从来没有称巴尔先生为一个“呱呱叫的老家伙”,也绝不以任何暧昧的方式暗示乔的外貌大有变化,看到教授的帽子几乎每天晚上出现在马奇家门厅的桌子上,也没有表现出一丝一毫的惊奇。但是他内心欣喜不已,盼望有朝一日能送给乔一块奖牌,上面画着一头熊和一根破拐杖,作为再合适不过的纹章。
两个星期以来,教授就像情人那样有规律地来往奔走,而后却整整三天没有来,并且毫无消息,这一行动使大家严肃起来,乔开始有些忧心忡忡,然后——一声叹息,这头爱情啊!——简直烦心透了。
“我敢说,他讨厌我了,所以和来时一样突然回家去了。当然了,这对我也没什么,可是我有理由认为他该像个绅士那样来向我们道别的,”她对自己说,那是个阴天的下午,她失望地望着院门,一边穿戴整齐,准备像往常那样出去散步。
“你最好带上那把小雨伞,亲爱的,看来要下雨了,”她母亲说,注意到乔戴上了新的系带女帽,但没提这回事。
“是,妈咪,你需要什么?我得进城去买些稿纸,”乔应道,在镜子前解开下巴上的帽结,以免正眼看她母亲。
“要,我正要些西里西亚斜纹布、一盒九号针和两码淡紫色窄丝带。你穿上厚靴子了吗?外套里可穿了些暖和的衣服?”
“我想是吧,”乔心不在焉地回答。
“要是你碰巧遇到巴尔先生,带他回家来喝茶吧。我很想见到这可爱的人呢,”马奇太太又说。
乔听到了这句话,但没有回答,仅仅亲了她母亲一下,便迅速地走了。她尽管伤心,还是怀着感激的喜悦想道,“她待我多好啊!那些没有妈妈来帮助渡过难关的姑娘该怎么办啊!”
那些卖绸缎呢绒的商店往往不会和先生们往往会去的公司账房、银行和批发货栈在一起,乔却发现自己不觉跑到了这个城区。她没有办成一件事,只顾沿街闲逛,好像在等什么人,带着和女性完全格格不入的兴趣,审视着一个橱窗里的工程仪表和另一个橱窗里的羊毛样品,她在酒桶上绊交,被下卸的货包差点压倒,被忙碌着的男人们无礼地推推搡搡,他们一脸诧异,“她跑到这里来见鬼啦。”一滴雨落到了她脸上,把她的思维从受挫的希望拉回到要给淋坏的丝带,因为雨继续在下,作为女人又是情人的她感觉到了,虽然挽救破碎的心为时已晚,但也许还能挽救她的帽子。现在她记起了那把小雨伞,当时急忙出门竟忘了带,可是已后悔莫及,除了去借一把伞或者让雨淋着,没有别的办法。她抬头看看阴霾密布的天空,低头看看已经沾上斑斑黑迹的红色帽结,朝前望望泥泞的街道,然后向后看着一家肮脏的货栈,盯住了不放,只见货栈门上有“霍夫曼斯瓦兹公司”这一道字样,她便带着严格的自责自语道:
“我活该如此!有什么要事偏要穿上我最好的衣服赶到这儿来卖弄风情,不就为的是想见到教授吗?乔,我为你感到羞耻!不,不能去那里借伞,也不能向他的朋友们打听他在哪里。就在雨中拖着沉重的脚步去办你的事吧。假如你染病而死或是淋坏了帽子也是活该。那就这么办吧!”
就这样,她猛地冲过大街,差点被一辆开过来的货车轧死,她一头摔进一位仪表堂堂的老先生怀里,老先生说了句“对不起,小姐,”样子却生气极了。乔有些胆怯了,便站直身子,将手帕盖住那注定要遭殃的丝带,把诱惑置于脑后,匆忙地朝前走,脚踝四周越来越湿,头顶上行人的雨伞撞来撞去。有一把多少破旧的蓝伞在她没有防护的帽子上停住不动了,这引起了她的注意,她抬头一看,只见巴尔先生正俯视着她。
“我觉得这位意志坚强的女士似曾相识,她那么勇敢地在许许多多马鼻子下穿行,那么快地踩过很多烂泥路。你到这里来做什么,我的朋友?”
“我出来购物。”
巴尔先生笑了,他从街道这边的酱菜厂扫视到对面的皮草批发行,但只是礼貌地说道,“你没有带伞。我可以陪你一起走,帮你拿东西吗?”
“好的,谢谢你。”
乔的面颊和她的丝带一样红了,她不知道巴尔先生对她有什么想法,可是她不在乎,因为不一会儿她就发现在和她的教授手挽着手走了。她感到太阳似乎一下子破云而出,异常耀眼,世界又恢复了正常,而那天这个在雨中行走的女人真是快活极了。
“我们还以为你已经走了呢,”乔急切地说道,她知道他在看着她。她的帽子不够大,藏不住她的脸,她生怕脸上的高兴神情会使他认为有失淑女的气度。
“你们对我那么好,你想我会不辞而别吗?”他带着强烈的责备口气问道,使她感到也许自己的发问冒犯了他,便衷心地回答道:
“是啊,我不相信。我知道你忙着干自己的事,可是我们非常想见你——尤其是父亲和母亲。”
“那你呢?”
“我总是高兴见到你的,先生。”
乔急于想保持话音平稳,反倒显得过于冷淡了,而话末的那两个冷冰冰的小单音节词似乎使教授大为扫兴,因为他的笑容消失了,严肃地说道:
“谢谢你,我走之前会再来一次。”
“那么你真的要走?”
“我在这里没有事了,已经干完了。”
“希望你干得很成功,”乔这样说,因为教授的简短回答中带有失望的痛苦。
“我该这样想,因为我找到了一条出路,可以挣得面包,并给我的Jünglings(1)很多帮助。”
“请告诉我!我希望知道一切——关于孩子们的事,”乔热切地说。
“你太客气了,我很高兴告诉你。我的朋友们在大学里给我谋到了一个职位,在那里我将和在家一样教书,挣得足够的钱为弗朗茨和埃米尔铺平道路。我该为这事感激人家,不是这样吗?”
“你真的该感激人家。你能做你喜欢的事,而我能时常见到你,还有孩子们,真是太好了!”乔叫起来,不由得流露出满意的神情,却扯上了孩子们作为借口。
“噢!可是我怕我们不能时常见面,这家大学在西部啊。”
“那么远啊!”乔放下裙子的下摆,顾不上给弄湿了,看来她不在乎她的衣服和她自己将遭遇什么了。
巴尔先生懂几种语言,可是至今还读不懂女人的心理。他自以为很了解乔,所以乔那天的话音、脸色和态度上的矛盾之处使他大为惊讶。那天她在他面前频频展现这些矛盾,以致半个小时里心情变换了五六次。刚遇到他时,她带有惊喜,但也不由得让人怀疑她是专门为了那个她所说的采购目的而来的。当他把臂弯伸给她时,她挽上时的表情使他充满了欣喜,可是当他问到她是否惦念他时,她的回答冷淡、拘谨,以致使他丧失信心。得知他的好运气,她几乎拍起手来,那完全是为孩子们高兴吗?而后,听说他要去的地方,她说,“那么远啊!”她失望的口气把他举上了希望的顶峰,可是转眼间她又使他跌落下来,因为她像是完全热衷于她的差使,说道:
“我采办东西的地方到了。你进去吗?不会花多少时间的。”
乔很为她的采购能力自负,想干得特别手脚麻利来给她这个伴儿深刻的印象。但是由于她心绪不宁,结果事事出错。她打翻了针线盒,忘了要买的里子布是“斜纹的”,等到已经剪下才想起,还给错了零钱,竟在印花布柜台要买淡紫色丝带,陷入一片慌乱之中。巴尔先生站在一旁,眼看她红着脸,搞得一团糟。看着看着,他自己的困惑倒似乎减轻了,因为他开始看出在某些场合,女人们干的事往往是相反的,就像梦中的事那样。
他们出来时,他把包裹挟在胳膊下,神情显得高兴了,他踩着水坑走着,总的来说,他好像很欣赏这一切。
“我们要不要为两个孩子,按你的说法,采购点什么?要是今夜我去你们那个快乐之家作最后一次拜访的话,举行一次告别宴会可好?”他在一个摆满水果和鲜花的橱窗前停了步,这样问道。
“我们买些什么呢?”乔说,故意不理睬他的问话中的后半部分,两人这时走进店里,她装出愉快的样子,闻着水果和鲜花混合在一起的香味。
“他们吃不吃橘子和无花果?”巴尔先生带着父亲般的神气问。
“他们一有机会就吃。”
“你喜欢吃坚果吗?”
“像松鼠一样喜欢吃。”
“汉堡葡萄酒,是啊,我们当然可以用这东西来为祖国干杯,怎么样?”
乔对这种奢侈品表示不满,反问他为什么不买一篓枣子、一罐葡萄干和一袋杏仁就算了?于是巴尔先生没收了她的钱包,掏出他自己的,终于买了几磅葡萄、一盆玫瑰色雏菊,还有一瓶蜂蜜,就这种小口大瓶而言,这瓶子很漂亮。而后他把几只口袋塞满了包包,弄得鼓鼓囊囊的,把鲜花让乔拿着,撑开那把旧伞,两人便继续上路了。
“马奇小姐,我有件大事要请你帮忙,”他们在湿地里走了半个街区后,教授开口说。
“好吧,先生。”乔的心跳得那么厉害,她担心他会听见。
“虽然在下雨,我还是要冒昧地说出来,因为我剩下的时间不多了。”
“好吧,先生。”乔突然把那小花盆紧捏了一下,差点把它弄碎。
“我想为我的蒂娜买件小衣服,可是我很笨,怕一个人去买不行。能请你帮忙出出主意吗?”
“好吧,先生。”乔一下子感到镇定冷静得仿佛跨进了冰柜。
“也许还为蒂娜的母亲买条披肩,她又穷又有病,丈夫又是那么要人操心。对了,对了,给那小母亲一条又厚又暖的披肩,将是件表示友好的事。”
“很高兴效劳,巴尔先生。”我就要很快走开,而他却每分钟显得越来越可爱了,乔接着对自己说,然后抛开这份心事,劲头十足地操办起来,叫人看来高兴。
巴尔先生把一切都交给她去办,于是她为蒂娜挑了一件漂亮的外衣,然后要店员拿出披肩来。店员是个已婚男子,他不摆架子,对这一对男女产生了兴趣,看来他们是在为他们的家人采购。
“你的夫人也许更喜欢这一条,它质量上等,颜色十分令人满意,非常朴素高雅,”他说着将一条柔软的灰色羊毛披肩抖开,披在乔的肩上。
“这条你中意吗,巴尔先生?”她将背转向他问道,深深感激这个机会使她能藏起脸来。
“非常之好,我们就买这一条吧,”教授回答,一边付钱一边暗笑着,而乔则继续搜索一个个柜台,像一个淘便宜货的老手。
“现在我们该回家了吧?”他问,听上去这句话使他很愉快。
“好,时光不早了,我也快累死了。”乔的话音不知不觉感伤起来,因为这时太阳好像出山时一样突兀地下山了,人世间又变得泥泞而凄凉,她第一次发现她的双脚冰冷,脑袋作痛,她的心比脚更冷,心痛比头痛更甚。巴尔先生就要走了,他对她好,只是作为一个朋友,原来一切都是一个误会,因而越早结束越好。有了这样的念头,她叫住一辆驶近的公共马车,她叫车的手势那样急促,以致雏菊摔出了花盆,严重地损坏了。
“这不是我们要乘的公共马车,”教授说,挥手让满载乘客的马车驶去,停下步来去拾那些可怜的小花。
“请你原谅,我没有看清车牌。没关系,我可以步行。我习惯在泥地里跋涉,”乔应道,使劲地眨眼,因为她宁可去死,也不愿当众去擦眼泪。
虽然她扭转了头,教授还是看到了她脸颊上的泪珠,这情景似乎大大地触动了他,为此他突然俯下身来,意味深长地问道,“我最亲爱的,你为什么哭了?”
唉,乔要不是初次遇到这种情况,原可以说她不是在哭,而是着了凉,或者扯个别的女人在这种情况下往往会撒的小谎。可是她没有那么说,却抑制不住地抽泣,而且有损尊严地回答,“因为你要走了。”
“啊,我的上帝,这太好了!”巴尔先生喊道,顾不上雨伞和那些包包,开始拍起手来。“乔,除了无穷的爱,我没什么可以给你,我这次来是为了看看你是否在乎我的爱,我等待着要弄弄清楚,我是否不仅仅是你的朋友。是不是这样?你能为老弗里茨在心中留下一席之地吗?”他一口气说了这些话。
“哦,好啊!”乔说,而他就非常满足了,因为她双手抱住了他的胳膊,抬头看着他,脸上的表情清楚地显示出,即使只有那把旧伞作庇护,只要由他撑着,那么和他并肩走过一生,便是天大的幸福。
要求婚当然存在着重重困难,因为巴尔先生即使愿意下跪,也不能在这泥地里这么做,他也不能向乔伸出他的手,除非象征性地,因为他双手都拿着东西,更不用说能在大街上尽情地表达爱慕之情,尽管他差不多就要这么做了。所以唯一能表达他狂喜心情的方式就是紧盯着她,那是一种何等容光焕发的表情,以致在他胡子上闪亮的泪滴里简直可说出现着一道道小彩虹。如果他不是深爱着乔,我想当时他就不可能那样做,因为她看上去大大地不可爱,裙子处于可悲的状态,胶靴上烂泥溅到脚踝,帽子也给毁了。幸好巴尔先生认为她是当今世上女人中最美丽的,而她也发现他比以往都更像“朱庇特”了,尽管他的帽边软沓沓的,一小道一小道雨水从那上面淌下,滴在他的双肩上(因为他把伞完全遮盖乔了),而且他手套上的每一个指头都需要缝补了。
过路者也许会认为他们是一双对人无害的神经病人,因为他们完全忘了叫车,忘了渐浓的暮色与雾,只顾悠闲地漫步着。他们根本不在乎别人怎么想,因为正在尽情享受着幸福的时光,这种时光极少光临,一生只有一次。这种神奇时刻给老人青春,给丑人美貌,给穷人财富,并且让人们预先尝到天堂的滋味。教授看上去好像征服了一个王国,世间赐予他的没有比这种幸福更好的了。乔呢,在他身边沉重地走着,感到好像自己的位置一直就在这里,对她以前怎么会选择别的生命的道路感到奇怪。当然了,还是她先开口说话的——我的意思是讲出可以理解的话来,因为她在凭着冲动说了“哦,好啊”之后的那些动感情的话是有点语无伦次而不属于可报道的范围的。
“弗里德里希,你当初为什么不……”
“哦,天哪,她叫我这个名字,那是明娜死后还没有谁叫过我的,”教授嚷道,在一个水坑中停下步,满怀欣喜地看着她。
“我私下总是这样叫你的——我想起来了,但是除非你喜欢,我就不再这样叫了。”
“喜欢?我真说不出这对我有多甜蜜呢。你还该叫‘卿’,我得说你们的语言几乎和我们的一样美。”
“叫‘卿’是不是有点多情善感,”乔问,她暗自认为这个单音节词蛮可爱的。
“多情善感?是啊。感谢上帝,我们德国人信奉多情善感,以此保持我们年轻。你们英语中的‘你’多么冷淡,叫‘卿’吧,最亲爱的,它对我意味深长,”巴尔先生恳求道,更像个浪漫的学生,而不像个严肃的教授了。
“那么好吧,为什么卿不早点告诉我这一切呢?”乔羞怯地问道。
“现在我得向你展示我内心的一切,而且我很高兴这么做,因为卿今后必须呵护它了。明白了,我的乔——哦,天啊,这小名多可爱有趣啊!——那天在纽约和你道别时,我就想对你说些什么,可是我以为那个漂亮朋友和你订了婚,所以我没说什么。假如我那时开了口,卿会回答‘好的’吗?”
“我不知道。恐怕我不会说,因为那会儿我一点心思也没有。”
“窣!我不相信这话。它睡着了,直到那童话中的王子穿过树林将它唤醒。哦,是的,‘Die erste Liebe ist die beste,’(2)但我不该有那种奢望。”
“是的,初恋确实最美好,所以你就知足吧,因为我从未恋爱过。特迪只是个男孩,所以很快就打消了他小小的幻想,”乔说,急于纠正教授的误解。
“好!那我就放心了,务必把你全部的爱都给我。我等待得太久了,变得自私了,卿会发现这一点的,教授夫人。”
“我喜欢这么叫,”乔嚷道,为她这个新的称呼高兴。“现在告诉我,正在我最需要你的时候,是什么促使你最终来到这里的?”
“是这个。”巴尔先生从背心口袋里拿出一张揉皱了的小纸片。
乔把纸片展开,神情显得十分羞怯,因为这正是她本人向一家愿意付钱征求诗作的报纸投寄的稿件,说明她偶尔也尝试投投诗稿。
“它怎么可能促使你来这儿呢?”她问道,不明白他的用意。
“我偶然发现的。我从那些人名和首字母缩写猜出来的,而且诗中还有一小节似乎在召唤我。读一遍,找出是哪一节。我会看好,不让你踩到水里。”
乔听从了,匆匆浏览那些诗行,她把这诗命名为:
在阁楼上
四只小箱排成一行,
尘埃使之变色,时光使之损伤,很久以前被做成并装满,
昔日小主人,如今都已长成。
四把小钥匙并排挂,
褪色丝带曾经漂亮又光鲜,
当年拴上时这些孩子多得意,
那是很久前的一个下雨天。
四个箱盖分别刻着四个小名,
由一个男孩的手把它们刻成,
箱里隐藏着多少往事,
那是这帮快乐的孩子的历史。
她们在此玩耍,时常停下来。
倾听那美妙的合奏,
回旋于那屋顶之上,
在潇潇的夏雨中回响。
“梅格”刻在第一只箱上,光洁美观,
我用深情的眼睛往里看,
只见细心折叠,好好存放,
有好大一堆东西被收藏,
那是和平生活的记载——
赠予品格高尚的男孩和女孩,
一袭婚礼服、一纸结婚证、
一只小鞋子、一绺婴儿发。
第一只箱内没有玩具留下,
因为它们已全都被取走,
等待年老后再拣起,
供另一个小梅格玩耍。
哦,快乐的小母亲!我深知
你会听见,像一支美妙的合奏,
摇篮曲轻柔又低沉,
在潇潇的夏雨中回响。
“乔”刻在下一只箱上,已刮伤磨损,
箱内杂乱无章一团糟:
撕裂的课本、无头的玩偶、
小禽小兽已不会再开口,
都是童话世界带来的珍品,
可惜被年轻的脚在上面踩过,
弄得未来的梦渺不可寻,
往事回忆却依然甜蜜。
诗稿写一半,小说已荒废,
四月的书信,冷热无边际。
一个任性孩子的日记,
暗示小妇人未老已先衰,
在这孤单寂寞的家里,
听,像一支忧伤的合奏——
“我当被爱,爱情应如期,”
在这潇潇的夏雨里。
我的贝思!这箱盖上有你的名,
灰尘经常被擦拭,
似被热泪所洗涤,
由殷勤小手常操劳。
死亡使你成圣者,
你的神性越凡殊。
悲叹中我们仍保留
家族神龛里你的遗物——
难得再摇响的银铃、
临终犹覆额的小帽、
那美丽永寂的凯瑟琳
由天使们悬挂她门上,
还有她身处病痛的囚牢时
唱过的那些无悲的歌子,
它们的音调永远美妙,
融合在潇潇的夏雨中。
最后一只箱盖闪亮的地方——
传说成真已非梦想,
有个英勇骑士凭靠在盾上,
“艾米”两字蓝色和金黄。
箱中躺着她的束发带,
还有最后穿过的舞鞋存放,
小心摆放的花儿已枯萎,
扇子摇曳在过去时光,
华美的情人节卡余光犹炽,
种种小玩意儿曾经分享
小女孩的担心、羞怯与希望,
记录下少女的柔肠,
如今学识更真,魅力更纯,
听,像一支轻快的合奏,
那婚礼钟声银铃般荡漾,
在潇潇的夏雨中回响。
四只小箱排一成行,
尘埃使之变色,时光使之损伤,
幸福与苦恼教育了四个女人,
去爱,去苦干,在那青春年代。
四姐妹虽有短暂离分,
未失联系,只有一个先离凡尘。
多亏那爱的不朽威力,
使她们永远相亲相近。
哦,当我们这些秘密宝藏
袒呈在上帝的目光下,
幸福时刻愈显多姿多样。
业绩在阳光下更好展现,
生命的华章不停奏响,
像一支激荡精神的合奏,
心灵将欢快地飞翔歌唱,
沐浴着雨后的普照阳光。
乔·马
“这是一首糟糕透顶的诗,但我写时动了感情。有一天我感到非常孤独,靠在一个装碎布的袋子上大哭了一场。我从没想到它会到得人家手里,讲出一段故事来,”乔说着,把教授珍藏了好久的诗撕碎。
“由它去吧,它已经完成了使命,等我读完了她保留小秘密的那些棕色封面的本子,我会读到她的新作的,”巴尔先生带着微笑说,他注视着那些碎纸片在风中飞走。“是啊,”他恳切地又说,“我读了那首诗,暗自思忖,她胸怀忧伤,她是孤独的,她将在真正的爱情中找到安慰。我心中充满了爱,充满了对她的爱,难道我不该去对她说,‘假如这爱不是太微不足道,足以去换取我希望得到的爱的话,那么以上帝的名义接受它吧。’”
“所以你就赶来试试看它是不是微不足道,结果发现那正是我需要的唯一的珍贵礼品,”乔轻声说。
“虽然你万分恳切地欢迎我,起先我可没有勇气那样想。然而我立即开始希望,并且说,‘即使为爱而死,我也要得到她,’我会做到的!”巴尔先生嚷道,挑战似地点了一下头,仿佛这时正紧紧包围着他们的迷雾是个要他去攀越,或者勇敢地推倒的壁垒。
乔心想这太好了,决心配得上她这位骑士,尽管他并没有穿着华丽的盛装、骑着战马腾跃而来。
“什么事让你离开那么久?”稍过一会儿她问道,发觉问一些机密问题,并得到令人高兴的回答,是多么愉快,因此她无法保持沉默。
“我离开确实不容易,但是在我还不能为你提供一个新家之前,我不忍心把你从那么幸福的家里带走。那要经过很长时间,恐怕还得努力工作才成。我没有财产,只有一点学识,怎能要求你为我这穷困的半老头子放弃那么多呢?”
“我庆幸你这样贫穷。我承受不了一个富有的丈夫,”乔断然地说,然后用轻柔些的语调补充道,“别害怕贫穷。我早就了解贫穷的滋味,它不再使我害怕,而且为我所爱的人工作,我会感到幸福。别再说你自己老了——四十岁正是壮年嘛。即使你七十了,我也不由得要爱你!”
教授深为感动,要是他能拿出他的手帕,他早就欣然拿出来了,可是手里有东西没法拿。于是乔为他擦去了眼泪,接过他手里的一两个包,笑着说:
“我也许是很有主见,可是现在没有人能说我越出本分了,因为女人的特殊使命被认为是为别人擦干眼泪、挑起重担。我要承担我那一份,弗里德里希,并且帮着挣钱养家。这一点你得拿定主意,否则我是不会跟你去的。”当他试图拿回他的包包时,她坚定地补充道。
“我们会看到未来的。乔,你有耐心等待较长一段时间吗?现在我必须离开去独自工作。我必须首先帮助我的孩子们,因为即使为了你,我也不能失信于明娜。你能原谅这一点吗?能高高兴兴地怀着希望等待吗?”
“是的,我知道我能,因为我们彼此相爱,这使其他的一切都易于承受了。我也有自己的职责,还有工作。即使是为了你而耽误了,我也不能过得快活,所以没必要匆忙或急躁。你可以在西部干你的,我会在这儿干我的,我们俩都幸福地期望着最好的未来,让未来按照上帝的意志去安排吧。”
“啊!卿给了我何等的希望和勇气,可我没有什么可以回报,除了满腔的热诚和这一双空空的手,”教授嚷道,完全情不自禁了。
乔永远、永远也学不会循规蹈矩,他们这样站在台阶上,当他说出了这些话,乔便径直把双手放在他的掌中,温柔地悄声说,“现在不空了。”然后她俯身在雨伞下,吻了她的弗里德里希。真是太不像话了,可是即使那一群栖息在树篱上的拖尾巴麻雀是人的话,她也会这么做的,因为她已深深地陶醉了,除了自己的幸福,完全顾不上其他事情了。这是他们俩一生中最最辉煌的时刻,尽管是以这样简单的形式出现的。这时,从黑夜、风暴和孤独转向迎候他们的家庭的光明、温暖和宁静,随着一声“欢迎你回家”,乔把她的爱人领进了屋,关上了门。
【注释】
(1)德语,孩子们。
(2)德语,初恋最美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