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靠得住,”普季岑终于宣布说,并且把信折起来交还公爵。“根据令姨母立下的无可争议的遗嘱,您无需费什么周折就可以得到一笔非常可观的财产。”
“不可能!”将军喝道,简直像放了一枪。
众人再次张口结舌。
普季岑作了解释,主要是向伊万·费奥多罗维奇解释:五个月以前,公爵有一位他从来不认识的姨妈亡故,她是公爵母亲的同胞姐姐,贫困破产而死的莫斯科三等商人[1]帕普申的女儿。但是,这个帕普申的哥哥是位有名的富商。大约一年以前,他仅有的两个儿子几乎在同一个月内相继去世。这给老头儿的打击太大了,所以不久他自己也得病而死。老头鳏居多年,除公爵的姨妈——老帕普申的亲侄女——以外,没有任何继承人。而她是个很穷的女人,长期寄人篱下;这位姨妈患有水肿病,在得到遗产时已经快要死了,但她立即开始寻访公爵,把这事委托给萨拉兹金,并且立下了遗嘱。看来,无论公爵还是在瑞士为他提供帮助的那位大夫,都不想等官方正式通知或提出查询,于是公爵兜里揣着萨拉兹金的一封信决定亲自回国……
“我只想告诉您一点,”普季岑临了对公爵说,“这一切肯定可靠,不用怀疑,凡是萨拉兹金本人给您的信上所写有关此事确凿和合法的每一句话,您都可以当作是自己兜里的现钱。恭喜您,公爵!或许,您也能得到一百五十万左右,说不定更多些。帕普申是位非常有钱的富商。”
“好一个硕果仅存的梅诗金公爵!”菲尔狄宪柯直着嗓子大叫起来。
“乌拉!”列别杰夫用他给酒泡哑了的声音发出欢呼。
“而我刚才还借了二十五卢布给这个可怜的人呢,哈哈!真是奇谭怪闻,没说的!”几乎惊呆的将军也说,“恭喜,恭喜!”他从座位上站起来,走到公爵跟前和他拥抱。
继他之后,别人也纷纷离座起身,挤到公爵这边来。甚至退到帷幕以外的几位也陆续出现在客厅里。嘈杂的交谈和惊叹声混成一片,甚至有人吵着要开香槟酒庆贺;大家你推我搡,挤挤插插。一时间差点儿把娜斯塔霞·菲立波夫娜给忘了,忘了她毕竟是这个晚会的主人。但是,渐渐地,所有的人几乎同时想起,公爵刚才向她作了求婚的表示。这样一来,事情更显得有原先三倍那么疯狂和怪异。托茨基也大为纳罕地耸耸肩膀;几乎只有他还坐着,其余的人都乱哄哄地挤在桌子周围。
事后大家都认为,正是从这一刻起,娜斯塔霞·菲立波夫娜发了疯。她继续坐在那里,用一种奇怪和惊诧的目光对所有的人看了半晌,似乎感到不解,并竭力想要弄明白。而后她突然转向公爵,柳眉倒竖,把他仔细打量,但只有短短的一瞬;也许她忽然觉得,这一切都是开玩笑、恶作剧;然而公爵的神情立即打消了她这个念头。她沉思有顷,然后又微微一笑,自己仿佛并不明确意识到在笑什么……
“这么说,真是公爵夫人了!”她以嘲讽的口吻低声自语,无意间抬头望见达利雅·阿列克谢耶夫娜,就放声笑了起来。“出人意料的结局……我……预想的可不是这样……。诸位,你们都站着干吗?快请坐,给我一点面子,祝贺我得到一位公爵!刚才好像有人要香槟酒;菲尔狄宪柯,您走一趟吩咐下去。卡嘉,帕莎,”她忽然看到自己的两名女仆在门口,“快来,我要出嫁了,你们听见没有?嫁给公爵;他有一百五十万家财。那就是梅诗金公爵,他要娶我!”
“那就让上帝保佑你吧,亲爱的,这正是时候!不要错过机会!”达利雅·阿列克谢耶夫娜高声说道;事态的发展使她深受震惊。
“你坐到我身边来,公爵,”娜斯塔霞·菲立波夫娜继续说,“对,就坐这儿。酒拿来了。诸位,来祝贺吧!”
“乌拉!”好多条嗓子齐声欢呼。许多人挤过来要酒,而罗果仁一伙几乎全部在内。虽然他们在欢呼,也愿意欢呼,虽然情况和局面怪诞绝伦,但其中不少人感觉到形势正在起变化。另有些人迷惑不解,不太相信地等着瞧。还有好些人在交头接耳,说这种事情稀松平常,什么公爷爵爷娶各种女人的都有,甚至有从野营地娶吉卜赛姑娘为妻的。罗果仁本人站在那里看着,扭曲的脸上现出一副呆滞的、莫名其妙的笑容。
“公爵,亲爱的,你醒醒!”将军从侧面走过去,扯着公爵的衣袖,惊恐地低声说。
娜斯塔霞·菲立波夫娜注意到了,立刻放声大笑。
“不,将军!现在我也是公爵夫人了,您听见没有:公爵决不让我受欺负!阿法纳西·伊万诺维奇,您得祝贺我呀;往后我到哪儿都挨着尊夫人坐。您觉得怎么样,有这样一个丈夫合算不?一百五十万,还是公爵,再加是他们所说的白痴——还有什么比这更好的?真正的生活现在才开始!你来晚了,罗果仁!把你的纸包拿走,我要嫁给公爵,我自己比你更有钱!”
但是罗果仁已经弄清楚了是怎么回事。无法形容的痛苦在他脸上反映出来。他双手一拍,从胸中发出一声呻吟。
“让路吧!”他向公爵喊道。
周围笑声纷起。
“给你让路?”达利雅·阿列克谢耶夫娜得意扬扬地接过话茬。“哼,钱往桌子上乱扔,土包子!公爵是娶她做妻子,而你是捣乱胡闹来的!”
“我也娶她做妻子!现在就娶,马上就娶!我什么都愿意拿出来……”
“去你的,小酒店里出来的醉鬼,应该把你赶出去!”达利雅·阿列克谢耶夫娜愤怒地重申。
大家笑得更厉害了。
“你听听,公爵,”娜斯塔霞·菲立波夫娜对他说,“这汉子要买你的未婚妻是怎样出价钱的。”
“他喝醉了,”公爵说,“他很爱您。”
“你的未婚妻差点儿没跟罗果仁一走了事,将来你不会觉得羞愧?”
“那是您处在狂热之中,您现在还没有冷静下来,就像发高烧说胡话似的。”
“要是将来有人对你说,你的妻子从前是托茨基养着的,你也不觉得羞愧?”
“不,不觉得羞愧……。您依靠托茨基生活不是自愿的。”
“永远不责备?”
“不责备。”
“可得注意,不要打一辈子包票!”
“娜斯塔霞·菲立波夫娜,”公爵好像深怀同情地轻声说,“刚才我对您说过,您的同意我将看作是一种荣幸,并且是您给我荣幸,而不是我给您。您听了这话莞尔一笑,我听到周围的人也都笑了。也许我的措辞很可笑,我这个人也很可笑,但是我总觉得,我……懂得什么是荣幸,也相信我说的是真话。刚才您是想毁了您自己,不可挽回地毁掉,因为将来您永远不能原谅自己,如果真的这样做了的话。而您是完全无辜的。您的一生不可能已经彻底被毁。罗果仁来找您,加甫里拉·阿尔达里昂诺维奇想欺骗您,那有什么?您又何必老是提这些?您所做的很少有人能做到,这话我不是第一次对您说;至于您想跟罗果仁走,那是您在一阵病态的冲动下打算采取的做法。您现在还在发病,您最好是去躺在床上。您宁可明天就去给人洗衣服,也不会跟罗果仁待在一起。您的自尊心很强,娜斯塔霞·菲立波夫娜,但是,您也许太不幸了,以致真的认为是自己的过错。对您需要悉心照看。我会照看您的。不久前我看到您的照片,我好像认出了一张熟悉的脸。我立刻觉得,您似乎曾经召唤过我……。我……我将终生对您尊敬,娜斯塔霞·菲立波夫娜。”公爵突然结束自己的话,大概一下子如梦初醒,意识到他是当着哪些人在说这话,所以涨红了脸。
普季岑难为情地低头看着地上。托茨基暗自忖道:“虽然是个白痴,可是懂得十八般武艺都不如拍马屁;这也是本能使然!”公爵也注意到,加尼亚的眼睛从角落里射出火花,恨不得用目光把公爵烧成灰烬。
“真是个善良的人!”达利雅·阿列克谢耶夫娜感动之余发出赞叹。
“是个有教养的人,但是不可救药!”将军低声嘀咕了一句。
托茨基拿起帽子,准备站起来悄然离去。他和将军互相丢了个眼色,打算一起走。
“谢谢,公爵,在这以前从来没有人跟我说过这样的话,”娜斯塔霞·菲立波夫娜说,“人人都出价要买我,可是还没有一个正派人表示要娶我做妻子。您听见没有,阿法纳西·伊万诺维奇?您听了公爵说的那些话有何感想?难道不觉得有失体面?……罗果仁!你等一等再走。我看得出,你也不打算走。没准儿我还会跟你一起去的。你打算把我带往什么地方?”
“叶卡捷林果夫!”列别杰夫从角落里用报告的声调回答,而罗果仁只是打一个寒噤,睁大眼睛望着她,简直不相信自己。他已完全晕头转向,好像脑袋上挨了狠狠的一击。
“你说什么,我的姑奶奶,你怎么啦?真的像在发病;你疯了还是怎么着?”达利雅·阿列克谢耶夫娜给吓了一大跳。
“难道你真的以为我能坑害这样一个小孩子?”娜斯塔霞·菲立波夫娜纵声笑着从沙发上霍地站起来,“这事儿阿法纳西·伊万诺维奇干起来最合适:他最喜欢小孩子!咱们走吧,罗果仁!准备好你的钞票!别管你是不是愿意娶我,反正钱得照付!也许我还不愿意嫁你呢。你以为,既然你愿意娶我,钞票还是在你那儿?没门儿!我是压根儿不识羞的!我做过托茨基的姘头……。公爵!你现在该娶的是阿格拉雅·叶班契娜,而不是娜斯塔霞·菲立波夫娜!否则,菲尔狄宪柯会指指点点笑话你的!你不害怕,可是我会害怕把你坑了,怕你将来责备我!至于你表示我将给你荣幸,关于这一点托茨基心里明白。可是你,加尼亚,把阿格拉雅·叶班契娜给错过了;你自己知道吗?你要是不跟她做交易,她一定会嫁您的!我奉劝你们:要么跟不规矩的女人相交,要么跟规矩女人相交——两者必须择其一!否则一定会搞糊涂的……。瞧,将军瞪着眼睛,张开嘴巴……”
“这是道德败坏,道德败坏!”将军频频耸着肩膀重复道。他也从沙发上站起来;大家又都离开了座位。娜斯塔霞·菲立波夫娜简直像中了邪。
“难道真的这样想?”公爵扭绞着双手呻吟道。
“你以为不吗?我也许很傲慢,尽管不识羞耻!刚才你把我说成完美无缺。试问:仅仅为了夸口,竟把百万家财和公爵夫人的名位踩得稀烂,甘心去住贫民窟,这叫完美?既然如此,我怎么能做你的妻子?阿法纳西·伊万诺维奇,我确实把百万家财往窗外扔了出去!您怎么以为我能把嫁给加尼亚、嫁给您的七万五千卢布看作幸福?七万五千你拿回去,阿法纳西·伊万诺维奇(还不到十万,罗果仁的手面也比你阔!);至于加尼亚,我自己会给他安慰,我想到了一个主意。现在我要玩儿个痛快,我本来就是马路天使。我蹲了十年监狱,现在该我享福啦!你还愣着干吗,罗果仁?快准备,咱们马上出发!”
“出发!”罗果仁大喜若狂地吼叫起来,“嗨,你们……给所有的人……来酒!哦!……”
“多备些酒,我要喝。音乐有没有?”
“会有的,会有的!不许靠近!”罗果仁没命地喊道,他见达利雅·阿列克谢耶夫娜正向娜斯塔霞·菲立波夫娜这边走过来。“她是我的!一切都是我的!我的女王!事情结束了!”
他高兴得上气不接下气。他绕着娜斯塔霞·菲立波夫娜转圈子,冲所有的人大喊大叫:“不许靠近!”他的那一帮子已经全都挤进客厅。有的喝酒,有的嚷嚷,有的大笑,个个都兴奋异常,无拘无束。菲尔狄宪柯开始尝试和他们搭讪。将军和托茨基又作急于离去状。加尼亚也把帽子拿在手里,但他默默地站着,仿佛还舍不得这幅展现在他面前的景象。
“不许靠近!”罗果仁嚷着。
“你嚷什么!”娜斯塔霞·菲立波夫娜冲他哈哈大笑,“我还是此地的主人;我还可以把你撵出去,只要我愿意。我还没有收下你的钱,钞票还放在桌上;你把钱拿来,一捆全拿来!这一捆是十万?嗬,真叫人恶心!你怎么啦,达利雅·阿列克谢耶夫娜?难道要我坑害他不成?”她指了指公爵。“他怎么能结婚,他自己还需要个保姆。那边的将军会当他的保姆,——瞧,他老跟着公爵转!公爵,你瞧,你的意中人收下了钱,因为她是个放荡女人,而你竟想娶她!你哭什么?心里痛苦,是不是?你学我的样子笑,”娜斯塔霞·菲立波夫娜继续说,而她自己有两颗很大的泪珠在腮帮上泫然闪光。“相信时间吧——一切都会过去的!还是现在三思为好,免得将来……。你们全都怎么啦?连卡嘉也哭起来了!你怎么啦,卡嘉,亲爱的?我会给你和帕莎留下许多东西,我已经作了安排,现在让我们分手吧!我一直让你这样一个规矩的姑娘侍候我这么个放荡女人……。还是这样比较好,公爵,确实比较好,否则将来你会鄙视我的,你我都不会幸福!你不要起誓,我不信!再说,这该有多么可笑!……不,咱们还是好离好散,否则没有好处;要知道,我自己也是个幻想家!我自己又何尝没想过你?你说得对,我早就有这样的幻想,那还是在乡下他的田庄里,我孤单单一个人过了五年。我想啊,想啊,整天都在做梦,老是梦想着你这样一个善良、诚实的好人,也是那么傻乎乎的,会突然到来,对我说:‘您是无辜的,娜斯塔霞·菲立波夫娜,我敬爱您!’有时候会想入非非,简直要发疯……。那时来的却是这一位:每年来住上一两个月,带来的是耻辱、委屈、愤怒、堕落,然后扬长而去。我曾经一千次想投入池塘,可是没有勇气,真可鄙!行啦,现在……罗果仁,准备好了没有?”
“准备好了!不许靠近!”
“准备好了!”好几个人的声音纷纷回答。
“三驾马车等在那里,都挂着铃铛!”
娜斯塔霞·菲立波夫娜把一捆钞票抓到手里。
“加恩卡,我想到一个主意:我想给你一点补偿,因为……何必叫你落得一场空呢?罗果仁,你说他为了三个卢布能爬上瓦西里耶夫斯基岛?”
“他一定干!”
“好,那么你听着,加尼亚,我想最后一次看看你的灵魂。你自己足足折磨了我三个月;现在轮到我了。你看见了这捆钞票,里边是十万卢布!我现在要把它扔进壁炉,当着大家的面,请大家作见证!等整捆钞票都烧着了,你把手伸进壁炉,但不许戴手套,袖口可以翻起来,光用两只手把一捆钞票从火中扒出来!扒出来就归你,十万卢布全是你的!只不过稍微烫着点儿手指头,——可这是十万哪,想一想吧!扒出来要不了多大一会儿工夫!我可以欣赏一下你的灵魂,看看你怎样到火中去拿我的钱。大家都可以作证,一捆钞票将归你!你要是不拿,就让它烧光,我不许任何别人去拿。让开!通通让开!钱是我的!是我从罗果仁那儿作为一夜的代价得来的!罗果仁,钱是不是我的?”
“是你的,我的欢乐!是你的,我的女王!”
“好,那就叫所有的人都让开,我爱怎么干就怎么干!别拦住我!菲尔狄宪柯,把火捅旺!”
“娜斯塔霞·菲立波夫娜,我可下不了手哇!”惊呆了的菲尔狄宪柯答道。
“欸!”娜斯塔霞·菲立波夫娜发出一声懊恼之叹,抓起火钳,把两段快烧完的木柴扒开,等火焰刚蹿起来,就把一捆钞票扔进去。
周围响起一片惊呼声;许多人甚至连连在胸前画十字。
“她疯了,她疯了!”只听得喊声四起。
“咱们是不是……是不是应该……把她捆起来?”将军悄悄地问普季岑。“或者派人去叫……。她明明疯了,这不明明是疯了吗?不是疯了吗?”
“不,也许这不完全是疯狂。”普季岑悄悄地回答;他面如土色,哆嗦不已,视线没法从欲燃未燃的那捆钞票上移开。
“她这不是疯了吗?这不明明是疯了吗?”将军又缠住托茨基不放。
“我对您说过,这是个色彩强烈的女人。”阿法纳西·伊万诺维奇喃喃地说;他的脸色也多少有些变白。
“可是,要知道这有十万哪!……”
“上帝啊,上帝啊!”惊叹声此落彼起。大家都挤在壁炉周围,大家都争着观看,大家都连声惊叹……。有几位甚至跳到椅子上,隔着别人的脑袋从高处看过去。达利雅·阿列克谢耶夫娜急忙跑到另一间屋子里去,惊恐地跟卡嘉和帕莎窃窃私议。那个日耳曼美人儿则已经逃之夭夭。
“我的姑奶奶!女王陛下!万能的女神!”列别杰夫号叫着在娜斯塔霞·菲立波夫娜面前膝行,向着壁炉伸出双手。“十万!十万哪!我亲眼看到的,包扎的时候我在场!姑奶奶!开开恩吧!只要你下命令,我马上整个儿爬进壁炉,把我的一头白发伸到火中去!……我老婆病得不能起床,十三个孩子没人抚养,上星期我刚把父亲埋葬,他是饿死的,娜斯塔霞·菲立波夫娜!!”说完,他要往壁炉里爬去。
“滚开!”娜斯塔霞·菲立波夫娜喊着把他推开,“大家都让开!加尼亚,你还站着干吗?别怕难为情嘛!快去呀!别错过了你的幸福!”
但加尼亚今儿一个白天和一个晚上所遭受的已经太多了,对于这最后一次考验实在没有准备。人群在他们前面成两半分开,于是他和娜斯塔霞·菲立波夫娜相距三步形成面对面的状态。娜斯塔霞·菲立波夫娜站在壁炉跟前等着,以燃烧的目光定睛注视着他。加尼亚身穿燕尾礼服,一只手拿着帽子和手套,胳膊交叠在胸前,默默地站在她面前无言对答,眼睛望着炉火。一丝失去理智的苦笑飘忽在他惨白如纸的脸上。诚然,他的视线没法离开欲燃未燃的那一捆钞票;但是,看来有一个新的念头在他心中萌生。他像是起了誓要熬过这顿刑罚,所以在原地一动也不动。过了几秒钟,大家都明白:他不会去拿那捆钞票,他不愿意去。
“欸,烧光了,人家会羞你的,”娜斯塔霞·菲立波夫娜向他喊道,“回头你非上吊不可,我不是开玩笑!”
原先在两段快烧完的木柴之间蹿起来的火焰,被扔上来的一捆东西压住了,起初有熄灭之势。但一朵小小的蓝色火苗还从下面攀着底下那根柴的一只角。后来,一条细长的火舌舔着了那捆东西,攀住以后,火就顺着纸角很快地爬上来。忽然,整个纸包在壁炉中全烧着了,只见辉煌的火焰往上一蹿。众人发出“啊”的一声。
“姑奶奶!”列别杰夫还在那里号叫,又想扑上前去,但是罗果仁重又把他拖住、推开。
罗果仁自己则整个儿化作了一道凝滞的目光。他盯住娜斯塔霞·菲立波夫娜看出了神,魂灵儿陶醉在九霄云外。
“这才是女王的气派!”他不住口地重复着,不管左右前后见人便说。“这就是我们的气派!”他得意忘形地叫嚷着。“喂,你们这班骗子手,这一着你们哪一个使得出来,啊?”
公爵忧伤地观望着,保持沉默。
“只要给一千,我会用牙把它叼出来!”菲尔狄宪柯提出这样一个建议。
“用牙我也敢!”拳头先生从大家背后说着,简直穷凶极恶地把牙咬得咯噔噔响。“妈——的!烧着了,马上就要烧光!”他看见了火焰直喊。
“着了,着了!”人们异口同声地喊起来,几乎所有的人也同时都向壁炉前拥去。
“加尼亚,别装腔作势了,我最后一次对你说!”
“快去呀!”菲尔狄宪柯没命地冲到加尼亚跟前,扯着他的衣袖狂叫,“快去呀,还拿什么臭架子!都快烧光啦!哦,该死的!”
加尼亚使劲推开菲尔狄宪柯,转身向门口走去;但是,没走上两步,身子一晃,就砰的一声倒在地上。
“昏倒了!”周围喊声纷起。
“姑奶奶,快烧光啦!”列别杰夫号叫着。
“白白烧光啦!”人们从各处高呼。
“卡嘉,帕莎,给他一点水、酒精!”娜斯塔霞·菲立波夫娜吩咐一声,立刻拿起火钳把纸包扒了出来。
包在外面的纸几乎都烧成了灰在冒烟,但马上就看得出,里边的东西没有烧坏。钞票是用全张报纸折成三层包起来的,所以完好无损。众人都松了一口气。
“顶多只有千把卢布烧焦了一点儿,其余的都好好儿的。”列别杰夫激动地说。
“通通归他!整个儿一捆全归他!诸位,你们听见没有?”娜斯塔霞·菲立波夫娜宣布说,同时把一捆钞票放在加尼亚身旁。“他到底没去拿,顶住了!这就是说,他贪财,但更要面子。不要紧,他会醒过来的!要不是这样,他恐怕会杀人……。瞧,他已经开始苏醒。将军,伊万·彼得罗维奇,达利雅·阿列克谢耶夫娜,卡嘉,帕莎,罗果仁,你们听见没有?这捆钱是他的,加尼亚的。我把所有权全部交给他,算是补偿……随便补偿什么,不去管它!请你们告诉他。就让这捆东西放在他身旁……。罗果仁,出发!别了,公爵,我第一次见到了人!别了,阿法纳西·伊万诺维奇,谢谢!”
罗果仁一帮人跟在罗果仁和娜斯塔霞·菲立波夫娜后面穿过一间间屋子拥向出口,一路吵吵嚷嚷、乒乒乓乓、大喊大叫。在堂屋里侍女把皮裘给她穿上;厨娘玛尔法也从厨房里跑来。娜斯塔霞·菲立波夫娜一一和她们吻别。
“小姐,难道您真的要就此离开我们?您究竟到哪儿去呀?而且是在您生日这一天!”女仆们泪汪汪地问,并且吻她的手。
“到马路上去,卡嘉,你已经听见了,那里正是我的去处,要不,就当洗衣妇!阿法纳西·伊万诺维奇已经叫我受够了!你们代我向他致意;我有什么对不起你们的地方,请不要记恨……”
公爵飞也似的向大门口冲去,那里停着四辆挂铃铛的三驾马车,罗果仁他们正在上车就座。公爵还没有跑下楼梯,已经被将军追上了。
“喂,公爵,你清醒一下!”将军抓住他的胳膊说,“算了!你没看见她是什么东西?我以父辈的身份对你说……”
公爵对他看了看,但是一句话也不说,甩掉他径自跑下去。
在三驾马车刚刚离去的大门口,将军见公爵拦住他遇到的第一辆街车,叫车夫跟上前面的三驾马车去叶卡捷林果夫。随后,将军的一匹灰色骏马把车拉过来,载着将军回家,同时也载着新的希望和打算,还有刚才那件珍珠首饰——将军毕竟没有忘记带走。在盘算过程中,他头脑里曾两次闪现娜斯塔霞·菲立波夫娜迷人的倩影。将军发出一声浩叹:
“可惜!真可惜!一个堕落的女人!一个疯狂的女人!……不过,公爵现在要的不是娜斯塔霞·菲立波夫娜了……”
娜斯塔霞·菲立波夫娜的客人中另有两位决定步行一程,他们在交谈中也说了一些带有劝世和总结教训意味的话,内容大同小异。
“您可知道,阿法纳西·伊万诺维奇,据说日本人也有类似的做法,”伊万·彼得罗维奇·普季岑说,“那边的人受了侮辱,要去找侮辱他的主儿,对他说:‘你侮辱了我,为了这件事我来当着你的面切腹。’说着果真在对方眼前把自己的肚子剖开,想必还感到极大的满足,好像确实报了仇。世上有些人的性格实在奇怪,阿法纳西·伊万诺维奇!”
“于是您认为,刚才这件事也差不多,”阿法纳西·伊万诺维奇含笑接着说,“!不管怎样,您很俏皮……打了个巧妙的比方。不过,您也看到了,亲爱的伊万·彼得罗维奇,我做了所能做的一切;我总不能超越可能的限度,您说对不?但是,您也得承认,这个女人具备一些了不起的长处……一些出类拔萃的特点。刚才我甚至想大声告诉她,但是在这场疯人院式的闹剧中我没法这样做,——我想告诉她,她本人就是我反驳她的全部责难、为自己辩护的最好理由。请问:谁能不为这个女人着迷,有时候甚至迷到失去理智和……忘记一切的程度?就拿罗果仁说吧,这个土包子给她捧来了十万!刚才在那里发生的一切就算只是昙花一现,就算是肤浅的、不体面的,但毕竟色彩强烈、别出心裁,这一点您不能不同意。上帝啊,这样的性格加上这样的美貌本来还有什么不能造就的?!然而,尽管花了这么多心血,尽管给她受教育,——全部付诸东流!这是一颗未经琢磨的金刚钻——我几次说过这话……”
阿法纳西·伊万诺维奇发出一声长叹。
* * *
[1] 旧俄时代的大商人按资产规模分成三个纳税等级,一般小商人是不入等级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