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希望,不管在什么时候,如果要你就此事表态的话,你就该公开承认,正是由于你的极力怂恿,最终我才将这篇内容如此松散、又谬误百出的游记公诸于世;我曾嘱托过你,要你随意到大学去聘请一些年轻人,请他们将这些材料整理成篇,对文章风格加以润色,就同我的堂弟丹皮尔〔2〕听从我的意见,采取这种做法修改他的名为《世界环游记》一书一样。但是我不记得曾授权于你,允许你对文章作任何删除,更别说任意添加什么了。我谨在此宣布:对后一种情况概不予以承认,特别是那段对已故女王,最令人虔敬和推崇的安妮女王陛下的描写;尽管我确实对她怀有超过对任何人的尊崇感情。不过,你,或是你的篡改文稿者,应当考虑到,我并不喜欢那么做,因为在我的主人慧因〔3〕面前赞扬任何同我们一类的动物是不正当的,更何况那些描述全都是虚假的。就我所知,女王陛下统治英国的某个时期,确实是由一个首相,不,甚至是连续两个,来实施她的统治的。其中第一位是戈多尔芬〔4〕爵士,第二位便是牛津爵士〔5〕;可这一来,你已经让我“说了一件没有的事情”〔6〕。同样,在关于学院中那雪不切实际的学者的描述,以及我同我的主人慧因的几段谈话中,你不是删去了某些重要情节,便是肢解或是篡改这些情节,到头来,我都认不出那竟是我的作品。在我正式写信给你,对上述情况作出某种暗示时,你却乐滋滋地回答我,说你一直诚惶诚恐,不敢做出冒犯之事,还说当权者对出版界是相当关注的,他们不仅理解,而且会惩罚一切“含沙射影”(就如你所说的)的东西。可是,请问,我在那么多年前,在远隔五千里格〔7〕之遥的另一个国土上所说的话,怎么可能套到任何一个耶胡〔8〕——据说如今是他们管辖着民众——身上,尤其是有一度,我根本不想在他们的统治下生活,那种生活的不幸令我恐惧。当我看见,就是这些耶胡们,坐在一辆车子里,由慧因们拉着跑来跑去,好像这些慧因是些畜生,而耶胡倒是些有理性的动物,这时,难道我没有充分的理由来抱怨吗?而且,说真的,我想过退隐生活的一个主要动机,便是不想再看到如此可怕、且让人厌恶的景象。
这些都同你本人有关,且又事关我对你的信任,因此我觉得最好还是把它们都告诉你。
接下来,我确实只得责怪自己太缺乏判断力,被你和其他人的恳求所打动,相信了你们的虚假理由,不惜违背自己的本意,忍痛让自己的漫游经历公诸于众。请你好好回忆一下,在你坚持说这么做是出于对公众的良好动机时,我曾一而再再而三地提请你注意,耶胡只是一种动物,根本不可能为训诫条规和楷模行为所改造。现在,这一切均已得到证明,并没有看见所有的流弊和腐败得以阻止,至少,并没有如我所愿,在这个小小的岛国上看到这种情况的出现。瞧瞧吧,在作出警告的六个多月后,我并没有看到我的书产生过一点符合我本意的效果。我原本迫切希望你会写一封信来,让我知道,政党和派别已被消灭;法官们变得学富五车,不偏不倚;辩护律师变得诚实谦和,稍具常识;史密斯菲尔德〔9〕火光熊熊,成堆的法律书籍在那儿燃烧;对年轻贵族们的教育得到了完全改变;医生们被放逐;女性耶胡富有正直、真实和理性的美德;君主革除了大臣们的晨谒和对他们的召见;智慧、功德和学问得到了褒奖;出版散文和诗作的丢人现眼者会受罚,只能吃自己的文稿〔10〕,别的什么也不能吃,渴了也只能喝自己的墨水。我满心指望能得到你的支持和鼓励,看到这些,以及另外一千项的改革;说实在的,从我这本书所表明的、足以引以为戒的教训中,可以清楚地推断出必须进行这些改革。应当承认,七个月的时间就足以纠正耶胡身上那种种恶习和愚昧了,只要他们的本性中具备接受美德或者智慧的最起码的素质就行。然而,迄今为止,你从没在你的哪一封信里对我的这种期望作出过回答,恰恰相反,每星期你都让邮递员送来大批诽谤、指南、批评之类的文章,还有回忆录和它的续篇;在这些东西里,我看到自己遭受指责,说我是在影射伟大的政要显贵;在贬低人的本性(他们仍然充满自信,这么去称呼它);在毁谤女性。同样,我还发现,那些大捆邮件的作者们互相之间也并不一致,因为他们中的有些人根本不会允许我成为我自己的游记的作者,而另一些人则要把我说成是另一类书的作者,可我对那些书毫无所知。
同样,我还发现,你的印刷商是如此粗心大意,竟将时间也搞错了,把我有几次的出海和回家的日期搞混了;也没有把真实的年份,月份,或是某月的哪一天搞清楚。我还听说,打从我的书出版以后,我的手稿全给毁了。我没有留下任何手稿的副本;不过,我已将我的一些修改意见寄给你了,如果这本书还会再版的话,你可以依此作出修改。但是我不能坚持要求这么去做,还是把它留给我的明智而又公正的读者,由他们随意去作出修正吧。
我听说有些水手耶胡发现我的水手行话有误,在许多地方说得不确切,如今没人这么说了。对此我无能为力。第一次出海时我还很年轻,是那些最老的水手教我,让我学会讲他们那种语言。不过打那以后,我发现水手耶胡就像他们的陆上同类一样,在语言上很喜欢玩新花样。陆上耶胡的语言每年都在变,我记得,每次返回故乡,我就会发现原来的方言已有了相当大的变化,弄得我几乎都没法听懂。我还注意到,每当那些伦敦来的耶胡出于好奇光顾我家时,我们双方竟然无法进行交流,彼此都无法明白对方的意思。
如果说耶胡的指责多少会对我产生影响的话,我准有充足的理由加以抱怨,指责他们中的有些人竟会如此鲁莽,认为我的游记只不过是我凭空臆想出的神奇小说,认为我竟然还会暗示说慧因和耶胡只不过是虚无国〔11〕里的居民而已。
说真的,我得承认,我还从来没听到有哪个耶胡竟狂妄到否认小人国、大人国(这个词本应这样念,而不该错念成大任国)和勒普他岛上的居民的存在,或是不承认我所讲述的有关他们的事实。因为,这些令人信服的真实情况立即让每一位读者留下了深刻的印象。我对慧因或是耶胡所作的描述不可能有假,对后者来说这点最为明显,因为这个城市中有着成千上万的耶胡,他们跟他们在慧因国度的野人兄弟的惟一不同,就是会讲一种含混不清的语言,同时并不赤身裸体而已。我写作是为了让他们得以改善,而不是要求得他们的赞同。整个这一种族的一致的赞扬声跟我养在马厩里的那两匹退化了的慧因的嘶鸣声相差无几,在我心目中无足轻重。即便是从这些已经退化了的慧因身上,我仍然得到某些德性品行的改变,不再持有丝毫的邪恶。
这些可怜的畜生〔12〕确信,我是大大地退化了,以致不得不去为自己的诚实大作辩护。整个慧因国度都知道,由于我的卓越的主人的谆谆教诲和率先垂范,使得一个像我这样的耶胡能在两年的时间里,改变了我那种躲躲闪闪、虚假伪善和含糊其辞的该死习惯(尽管我承认这是件极其困难的事),而这种习惯在我的同类,尤其是欧洲人中简直可说是根深蒂固。
对眼下这种令人恼火的情形我还有别的不满,但我都忍了,我不想再让自己烦恼,也不想再烦扰你。我必须完全承认,从我上次返家以来,出于某种无法避免的需要,我跟你这类人物中的几位,尤其是我家庭里的那些同类进行了交谈,使得耶胡的陋习又在我身上得以恢复,要不,我决不会荒唐到如此地步,竟打算在这个王国中重新塑造耶胡这一种族,不过,现在我已经永远打消了所有这些不切实际的计划。
1727年4月2日
本章注释
〔1〕格列佛,原文Gulliver,是作者戏谑地给主人公起的名字,出自英文gullibility,意为“易受欺骗的”;辛普森是作者的笔名。
〔2〕即威廉·丹皮尔,17至18世纪的一个海盗和探险家,他根据自己的经历写了《世界环游记》和《新荷兰之旅》。
〔3〕慧因,原文Houyhnhnm,为斯威夫特模仿马嘶杜撰的一个词,是他在本书中描写的一种有理智和人性的马。
〔4〕悉尼·戈多尔芬(1645—1712),英国财政大臣,在西班牙王位继承战争中筹款支持马尔伯罗将军指挥英军作战,后失宠于女王被撤职,其称号为戈多尔芬第一伯爵。
〔5〕牛津爵士即罗伯特·哈利(1661—1724),托利党和圣公会领袖,英国政治家,女王安妮的宠臣,曾领导托利党内阁。
〔6〕意即“撒了谎”,为慧因国中惟一用来表达撒谎的一句话。
〔7〕里格,英旧时长度单位,约为3英里,5公里或3海里。
〔8〕耶胡,原文Yahoo,是慧因国语言中对人类的称呼,意即人形兽。
〔9〕史密斯菲尔德为伦敦城西北围墙外的一块空地,16世纪时异教徒在此地受火刑。
〔10〕原文cotton,即“棉花”,此处指的是“纸张”,因为棉花、破亚麻等为造纸的主要原料;不过也可能是一种双关语,说的是“bombast”,这一词既有“浮夸之言”又有“破棉絮”的解释。
〔11〕虚无国,即托马斯·摩尔爵士在他的小说中描写的想象中的岛国。
〔12〕作者暗指他的批评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