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者也许没有忘记:卡席莫多在发现无赖汉夜行队伍以前,从钟楼上面眺望巴黎,看见只剩下一盏灯光闪亮。那盏灯是在圣安东尼门旁边一座高大黑暗的建筑物的最上一层的一扇玻璃窗里。这座建筑就是巴士底。这颗闪亮的星火是路易十一的蜡烛。
国王路易十一事实上来巴黎已经两天了。他定于三天后返回他在塔楼蒙蒂兹的城堡。他在他心爱的城市巴黎露面,一向只是罕见而且短暂的,因为他总觉得左右设置的埋伏和绞架不够多,苏格兰近卫弓手也不够多。
这天他来巴士底就宿。卢浮宫的五寻[63]见方的大房间,那雕刻着十二头巨兽和十三个高大先知的大壁炉,十一尺宽、十二尺长的大床,他都不喜欢。在这种种宽阔博大之中,他往往不知所措。这位小市民习性的国王偏爱巴士底的小房间和小床。况且,巴士底比卢浮宫坚固得多。
国王在这著名的国家监狱专为自己保留的所谓小房间,其实还是相当宽敞,占据着与主塔相嵌合的一座小塔的整个最上层。这是一间小圆室,四壁张挂着闪亮的麦秸席,天花板栋梁上装饰着镀金的锡制百合花,梁与梁之间五颜六色彩绘,华丽的护墙板上点缀着白锡的玫瑰花图案,用雄黄和细致的靛青漆成一种漂亮的亮绿色。
只有一个窗子,是一种长长的尖拱窗户,绷着铜锌合金网,又有铁栅护着。此外,美丽的玻璃窗也是彩色的,上面还有国王和王后的纹章(每一片彩色玻璃价值二十二索耳),因此,更加遮挡光线。
只有一个入口,是一座当时时髦式样的门。门拱向外突出,门里张挂着帷幔,门外是那种爱尔兰式木门道,——这是一种精雕细刻的细木结构,一百五十年前还可以在许多老式房屋中看见。索伐耳无可奈何地说:“虽然这种东西有碍美观而且妨碍走路,我们的先辈却很不愿意去掉,不顾一切,一定要保留着。”
这间房里,凡是一般房间的家具设备都是没有的,没有板凳,没有支架[64],没有软凳,没有箱子形状的普通凳子,也没有四索耳一只的支柱交叉的漂亮凳子。只有一张十分华丽的折叠扶手椅,漆成红底玫瑰图案,椅座是朱红色羊皮面的,坠着长长的丝绸流苏,钉着许多金扣。这张孤零零的椅子表明:在这间房里只有一个人有权坐着。椅子旁边,挨近窗户,有一张桌子,上铺鸟雀图案的桌毯。桌上有一个墨水壶灌满了墨水,还有几卷羊皮纸、几支鹅毛笔、一只雕刻着花纹的银盏。再过去一点是一只炭盆,一只猩红丝绒的祈祷凳,装饰着小金扣。最后,在最里面是一张简简单单的床,上铺红黄二色的斜纹绸,没有金属饰片或金银丝绣,只是随随便便地坠了些流苏。就是这张声名赫赫的床载负过路易十一的睡眠,也目睹过他的不眠之夜。两百年前我们还可以在一位枢密官的家里观赏到这张床。那位在《塞琉斯》[65]中以“阿丽吉狄雅”和“道德化身”这两个名字著称的老太太皮路就曾经在那里见过它。
人们所称“法兰西的路易先生的祈祷室”就是这个样子。
我们在上面把读者引入室内的时候,这间小室里正十分阴暗。宵禁的钟声已敲响有一个小时,天色已晚。只有一支烛影摇曳的蜡烛放在桌上,照着房间里的五个人,他们分散在几处。
烛光照着的第一个人衣着华丽,下身是紧身裤[66],上穿银色条纹的猩红半长上衣,外罩黑花纹的金线呢半截袖外套。烛光摇映,这鲜艳的服装似乎每一道褶皱都反射着火焰。穿这样服装的老爷胸襟上用鲜明的颜色绣着他的纹章:一个山尖,顶上有一只奔鹿。盾牌的右侧有一支橄榄枝,左侧是一只鹿角[67]。他腰带上挂着一把华丽的短刀,镀金的银刀柄刻镂成盔尖形,柄端是一顶伯爵冠冕。他面目可憎,神态傲慢,趾高气扬。头一眼看去,他脸上的表情是盛气凌人;第二眼,流露出诡诈。
他没有戴帽子,手里拿着一长卷文书,站在那张扶手椅的后面。椅子上坐着的却是一个衣冠不整的人,身子很不雅观地佝偻着,跷起二郎腿,一只手肘搭在桌子上。读者不妨想象:在那豪华的羊皮椅面上,有两只弯曲的膝盖,两只瘦削的大腿穿着黑羊毛编织的显得寒酸的紧身裤,身躯卷裹着绵丝绒大衣,皮里子看不见什么毛,只看见皮板;这样犹嫌不足,还来上一顶油腻破旧的劣质黑呢小帽,帽檐四周还套上一圈小铅人。再加上里面那肮脏的帽衬几乎不让一根头发丝露在外面,坐着的这个人的模样就齐全了。他把脑袋低垂到胸口,被阴影遮住的脸也就看不见别的,只看得见他的鼻子尖,有一线光正好照着,看来一定是长鼻子。从他那瘦削的尽是皱纹的手来看,可以猜见是个老头。这就是路易十一。
在他们身后相当距离之外,有两个人在低声交谈,服装是弗兰德尔式样的。他们被阴影遮住的不多,去看过格兰古瓦圣迹剧演出的人自会认出:这是弗兰德尔御使团两位主要成员——诡谲的根特领养老金者威廉·里姆和受大众拥护的袜商雅各·科柏诺。我们都记得,这两个人参与了路易十一的秘密政治活动。
最后,在最里面,房门边,站在黑暗中一动不动,石像一般,还有一个四肢粗壮、精力充沛的人,身穿军服,外罩绣有纹章的外套,四方脸膛,大宽嘴,没有额头,两只眼睛鼓出,平直的头发大顶盖似的从两边压下来,遮没了耳朵,模样像恶犬,又像猛虎。
除了国王,全都脱帽恭立。
站在国王身后的那位贵族正在给他念长篇报告之类的东西,王上似乎听得很仔细。那两个弗兰德尔人在交头接耳。
科柏诺嘟囔说:“妈的!我站累了,这里就没有椅子么?”
里姆摇摇头,谨慎地笑笑。
“妈的!”科柏诺又说,他不得不压低嗓门,委实难受:“我恨不得坐在地上,盘起腿来,卖袜子似的,像在我店里那样。”
“您可千万别,雅各先生!”
“哎唷喂!威廉先生!这么说,这里只可以两腿站着啰?”
“再不,就两腿跪着,”里姆说。
这时,国王说起话来。他俩立刻噤声。
“仆役做衣服五十索耳,王室的教士们做外套十二利弗!这么多!成吨的金子往外泼呀!你疯了吗,奥利维埃?”
说着,老头抬起头来。只见他颈脖上圣米歇项链上贝壳状的金坠子闪亮,烛光充分照亮着他那瘦削阴沉的面容。他一把把文书夺过去。
“你要我们倾家荡产呀!”空洞失神的眼睛扫视文卷:“这是怎么搞的?我们用得着这么奢侈惊人的家宅吗?两名忏悔师,每个月一个十利弗!还有小教堂一名僧侣,一百索耳!一名亲随,一年九十利弗!四名御厨头,每人一百二十利弗一年!烧烤师一名,汤羹师一名,腊肠师一名,烩制师一名,卸甲师[68]两名,其手下两名,这些都是六利弗一个月!还有两名转叉师[69],八利弗!看马的[70]一名,外加两名助手,每人二十四利弗一个月!搬运的[71]一名,做糕点的一名,做面包的一名,做熟肉的两名,都是每人一年六十利弗!马蹄师是一百二十利弗!总账房先生一千二百利弗,总账房稽核又是五百!……我简直说都说不清!统统是发疯!咱王室的用人领工钱,就要把法国抢劫一空!卢浮宫所有的金银财宝,也经不住这样大的开销一把火烧呀!长此以往,我们只好变卖餐具啦!明年——假使上帝和圣母(说到这里,他举了举帽子)还允许我们活着[72]——我们喝药,也只好从锡罐子里喝了!”
说着,他向桌上闪闪发光的银盏瞥了一眼,咳嗽一声,又说下去:
“奥利维埃先生,贵为人君,统治广漠国土者,是不应该让奢侈淫逸在自己家宅内滋生的。因为这样的毒焰必定向外省蔓延。所以,奥利维埃先生,请你注意,这是说了就算数的:我们的开销逐年增加,这是我们不喜欢的!你看,帕斯克-上帝!直到七九年还不超过三万六千利弗;八〇年达到四万三千六百一十九利弗。——数字我都记在脑子里哩!——八一年,就到了六万六千六百八十利弗;今年呢,乖乖隆底咚!将达到八万利弗!四年之内翻了一番!太可怕啦!”
他大口喘气,只好歇了歇,接着,他火冒三丈,大叫:
“我左右只看见吃瘦了我、养肥他们自己的人!你们从我每个毛孔里都在吮吸埃居!”
大家做声不得,这样的怒气是只好让它发泄出来的。国王又说:
“正如法国全体贵族用拉丁文写的那份奏折所说,我们必须重新平衡他们所说的王室的沉重负担!确实是负担!压死人的负担!啊!先生们!你们说我们算不上国王,dapifero nullo,bu ticulario nullo![73]我们要叫你们看见,帕斯克-上帝,我们到底是不是国王!”
说到这里,他充分意识到自己的权势,笑了笑,火气也就消退了些。他转向弗兰德尔人,又说下去:
“你知道吗,威廉伙计[74],面包司、司酒、司寝、家令[75],统统顶不上一介仆役。科柏诺伙计,请记住,他们什么用处也没有。他们围绕着君王一无用处,我觉得就像四福音圣徒[76]围绕着王宫的大时钟的钟面,可不,刚才还得菲利浦·勃里依去把钟拨到九点哩!他们四位都镀了金,可是并不指时,时针根本用不着他们。”
他沉默了一会,摇晃着尽是皱纹的脸,说:
“嘿,嘿,圣母呀!我还不如菲利浦·勃里依,我纠正不了我的家臣。——接着念吧,奥利维埃!”
以此名称呼的那个人接过长卷文书,又高声朗读起来:
“……给予巴黎府尹衙门掌印官亚当·特农,为支付镌刻上述印章——因原用者已旧损不能使用,需翻铸为新,——十二利弗巴黎币。
“给予吉约墨·弗莱尔款项为四利弗四索耳巴黎币,以偿其劳,以为工资,奖赏他在今年一月、二月、三月喂养调弄小塔行宫两鸽舍的鸽子;又,为此支付七塞斯提[77]大麦。
“给予某结绳派教士,为一罪犯行忏悔,四索耳巴黎币。”
国王听着,不时咳嗽,便把银盏凑至唇边,呷一口,做个鬼脸。
“……今年一年内,奉司法之命,在巴黎通衢大街,吹喇叭,进行了五十六次呼喊晓谕。——尚待结算。
“为在巴黎以及其他某些地点搜寻并探索据传埋藏的财宝,但并无所获,——四十五利弗巴黎币。”
“为了挖掘出一文小钱,埋进去一个金币!”国王叹道。
“……为小塔行宫内在铁笼子所在之地安装六块白玻璃[78],十三索耳。
“奉旨为王上制作并于鬼怪日呈交四座王徽,四周缀饰玫瑰花冠,六利弗。……王上的旧上衣换两只新袖子,二十索耳。……油润国王的皮靴,置办油脂一盒,十五德尼埃。……为国王的那些黑猪新建猪舍一座,三十利弗巴黎币。……为在圣彼得教堂附近畜养狮子,建造若干隔间,安装地板和盖板,二十二利弗。”
“可真是贵重的动物!”路易十一说,“没关系!毕竟是宜乎王者的豪华。有一头红褐色大狮子,温雅可爱,我很喜欢。你去看过吗,威廉先生?王侯必须有这类奇妙动物。至于我们为人君者,我们应该以狮为狗,以虎为猫。帝王宜乎威严。在朱庇特异教时代[79],民众献给教堂一百头牛、一百头羊,皇帝就赏赐教堂一百头狮子、一百只鹰。这很粗犷,也很壮丽。历代法国君王宝座左右都有这种吼叫声。不过,后世会公正评断我的,会说我在这上面花钱比他们少,用于狮、熊、象、豹的费用我节省得多。……继续念吧,奥利维埃!我们只是说给我们的弗兰德尔朋友听的。”
威廉·里姆深打一躬;至于科柏诺,他脸色依然阴沉,就像国王刚才提到的熊。国王却没有注意。国王嘴唇沾着银盏,呷了一口,又赶紧吐出来,说道:“噗!这药水真要命!”念文书的继续往下念:
“一拦路行劫贱民在剥皮厂监狱关押已六月,等候吩咐如何处置,为其吃食,六利弗四索耳。”
“怎么回事?”国王打断他说:“该吊死的人还给吃的!帕斯克-上帝!这样的供饭吃,我以后一个钱也不给!奥利维埃,你去跟戴屠维耳先生商量定妥,今晚就给我作好准备,叫那个风流鬼去跟绞刑架结婚。……往下念!”
奥利维埃用大拇指在“拦路行劫贱民”项下划了一道印子,跳了过去。
“……给予巴黎司法大刽子手头目昂里埃·库赞六十索耳巴黎币,奉巴黎府尹大人之命赏赐,偿付奉上述府尹之命购买一把阔叶大刀,供因违法而被司法判处死刑者斩首之用,该刀配有刀鞘以及一切附件;同时已将处决路易·德·卢森堡[80]时砍缺破损的旧刀磨利并修整,今后可能更充分表明……”
国王再次打断了他:“够了!我乐意降旨支付这笔钱。这样的开支我是不在乎的。这种钱花了我从来不心痛。……继续念吧!”
“为制作一个新的大铁笼……”
“啊!”国王说,两手按着椅子扶手,“我就知道我到巴士底来是不会白来的。你等等,奥利维埃先生,我要亲自去看看笼子。我一边看,你一边给我接着念好了。弗兰德尔先生们,请你们也来看看,很有意思的。”
说着,他站起身来,扶着奥利维埃的肩头,向站在门边哑巴似的那个人挥挥手,叫他先行,又叫两个弗兰德尔客人跟在后面,出了房间。
在小室的门口,御驾一行中又增添了沉重负荷着铁甲的侍卫和举着火把的瘦小童仆。他们在墙内开凿出楼梯和走道的黑暗主塔里面走了一阵。巴士底的队长走在最前面,给边走边咳嗽的年迈多病的国王打开一个个小洞门。
每过一个洞门,他们都不得不弯腰低头,只有因为岁数太大已经佝偻的那老头例外。这个老东西[81]已经没有牙齿,透过牙龈说道:“哼!我们都快要进坟墓的门了。过矮门,就得弯腰低头。”
最后一座洞门上的锁重重叠叠,花了一刻钟工夫才打开。他们走进去,里面是一间尖拱顶的高大宽敞的大厅,借着火把的亮光可以看见中央有一个巨大厚实的箱子,水泥铁木结构。箱子外实内空。这就是用来监禁国家要犯的有名的笼子之一,外号人称“国王的小姑娘们”。笼子侧壁上开了两三个小窗,粗糙地安装着粗壮的铁栅,厚厚的,连玻璃也遮住了。门是一大块平石板,好像坟墓的门。这种门从来只进不出;只是,里面的死者是个活人。
国王开始缓步围着这座小建筑物转,仔细地察看;同时,奥利维埃一直跟着,高声朗读那份报告:
“为新建一座栋梁、肋材、桁木均甚粗壮的巨大木头笼子,长九尺,宽八尺,上下板间距为七尺,榫接并以粗大铁螺栓嵌合。该笼子置放于圣安东尼门巴士底堡垒塔楼之一中。该笼内,由圣上颁旨,囚禁原居住于破旧残损的老笼内犯人一名。用于该新笼:九十六根横梁和五十二根竖梁;十根桁木,每根长三寻;十九名木工在巴士底庭院内干了二十天,砍削、制作并安装所有上述木料……”
“相当出色的橡木心,”国王说,用拳头敲敲木架结构。
奥利维埃继续念下去:“该笼使用了二百二十根八、九尺长的铁螺栓,其余每根中等长度,尚有固定此等螺栓的板条、螺帽和压衬,各该铁制品共重三千七百三十五斤;外加八根大铁铆钉用来接合上述木笼,连同抓钉和铁钉,计重二百一十八斤[82];还不算上该木笼所在房间的窗户上的铁栅和房门上的铁柱以及其他等等……”
“铁可真不少,”国王说,“足以使人克制住轻举妄动的念头!”
“……合计三百一十七利弗五索耳七德尼埃。”
“帕斯克-上帝!”国王大叫起来。
路易这句口头禅大粗话刚一出口,就好像有个人在笼子里醒来了。只听得铁链蹭着底板咣当直响,有一个微弱的人声似乎发自地狱:“陛下!陛下!开恩呀!”只听见声音,看不见人。
笼子里发出的悲鸣使每个在场的人都毛骨悚然,连奥利维埃也不例外。只有国王好像没有听见。他吩咐奥利维埃继续念下去,王上继续漠然无动于衷,视察这个笼子。
“……此外,一个泥瓦匠打洞以安插窗栅,并加固笼子所放房间的地坪,否则,原有的地坪承受不住笼子的重量,支付其工钱计二十七利弗十四索耳巴黎币……”
笼子里又呻吟起来:
“开恩吧,陛下!我向您发誓,是安惹的红衣主教先生谋叛,不是我!”
“这个泥瓦匠真贪财!”国王说,“往下念,奥利维埃。”
奥利维埃继续念:
“木工安装窗户、床铺、马桶等等,二十利弗两索耳巴黎币……”
那个声音也继续喊叫:
“唉!陛下,您怎么不听呢?我向您保证,不是我给圭亚纳大人写那个东西的,是红衣主教巴吕[83]先生!”
“木工太贵了,”国王说,“完了?”
“没有,陛下。‘玻璃工,安装上述小屋的玻璃,四十六索耳八德尼埃巴黎币’。”
“开开恩吧,陛下!我的财产都给了审判我的法官们,餐具给了托尔席先生,藏书给了彼埃尔·多里奥耳先生,壁毯给了鲁席戎的总督,还不够么?冤枉呀!我在铁笼子里死去活来已经十四年了!饶了我吧,陛下!在天堂您会得到报答的。”
国王说:“奥利维埃先生,总共?”
“三百六十七利弗八索耳三德尼埃巴黎币。”
“圣母呀!”国王叫道,“这笼子真是骇人听闻!”
他把报告从奥利维埃手里夺过来,开始自己扳着手指头计算,看看文书,又看看笼子。这中间,可以听见囚徒在啜泣。在黑暗中越发显得阴森,人人面面相觑,脸都白了。
“十四年了,陛下!十四年了!从一四六九年四月开始!看在上帝的圣洁母亲的面上,陛下,请俯听下情!这整个时间您享受着阳光的温暖。我体弱多病,难道再也看不见天光了吗?开恩吧,陛下!发发慈悲吧!宽大为怀,是人君的无上美德,只要宽宏大量,怒气顿消。难道圣上认为,到临终之际,为人君者想起对任何冒犯从不宽贷,会是极大的满足?何况,陛下,我根本没有背叛圣上,全是安惹的红衣主教干的。我脚上拴着沉重的铁链,铁链后面还拖个大铁球,重得有乖常理!唉,陛下,可怜可怜我吧!”
“奥利维埃,”国王摇摇头说,“我发现灰泥每缪伊德[84]作价二十索耳,实际上只值十二索耳。你把这份报告修改修改。”
他从笼子转过身去,开始向大厅外面走去。可怜的囚徒,见火光和人声远去,知道国王走了。
“陛下!陛下!”他绝望地叫喊。
门重新关上。他再也看不到什么了,听见的只有狱子嘶哑的声音传至他耳鼓的歌声:
若望·巴吕
再也看不见
他的主教区;
凡尔登先生[85]
也丢掉了主教区,
两个都完了,一点也不剩!
国王默不作声重新向祈祷室走去。随行人员跟在后面,对于犯人最后的哀号心有余悸。忽然,国王转身向巴士底总管发问:
“顺带问一下,笼子里刚才是有个人吗?”
“确实,陛下!”总管回禀,对这个问题万分惊愕。
“那么是谁呢?”
“是凡尔登的主教。”
国王其实比谁都明白,不过,他的癖好一贯如此。
“哦!”他说,天真的模样,仿佛这才头一次想起来,“红衣主教巴吕先生的朋友吉约墨·德·阿朗古!是个好主教哇!”
片刻之后,小室的门开了,读者在本章开头看见的那五个人进去之后,又关上了。他们各就各位,保持原来的姿态,继续小声谈话。
刚才国王不在的时候,底下人在他桌上放了一些信函。他一一躬亲拆封,立刻一一过目,招手叫奥利维埃先生(看来他在国王面前充当文牍大臣)过去拿鹅毛笔,也不告诉他来函的内容,就开始低声口授复信[86]。奥利维埃相当不舒服地跪在桌前迅速笔录。
威廉·里姆注意观察。
国王说的声音很小,两个弗兰德尔人听不清他口授的内容,只是断断续续听到片言只语,也不易理解,例如:
“……以商业维持肥沃的地区,以工业维持贫瘠的地区……让英国先生们看看我们的四尊火炮:伦敦号、勃腊邦号、布格-昂-勃瑞斯号、圣奥迈号……大炮致使现今的战争更为合理……致我们的朋友勃瑞絮尔先生……没有贡赋,军队是无法维持的……”等等,等等。
有一次,他提高了嗓门:
“帕斯克-上帝!西西里国王竟然用黄火漆封信,就跟法国国王一样!我们允许他这样干,大概是错了。连我们的表弟布尔戈尼公爵当年的纹章[87]都不是红底子的。世家的尊严要确保,端在维护特权之完整。把这一点记下来,奥利维埃。”
又有一次:
“啊,啊!好大的口气,这封信!我们的兄弟皇帝[88]向我们要求什么呀?”——一边浏览来书,一边不时发出感叹:“当然!德意志伟大强盛,简直令人难以置信!可是,我们不能忘记这句老谚语:最美丽的伯爵封地是弗兰德尔,最美丽的公国是米兰,最美丽的王国是法兰西。是不是,弗兰德尔先生们?”
这次,科柏诺也同威廉·里姆一起鞠躬了——袜商的爱国心受到了奉承。
最后一封信使路易十一皱起眉头,喊道:
“怎么搞的!控告我们在皮卡迪的驻军,还请愿!奥利维埃,火速去信给鲁奥都统。你就说纪律太松弛;近卫骑兵、有采邑的贵族、自由弓手[89]、瑞士兵,对平民无恶不作;军人从种田人家里抢劫还嫌不足,还用棍棒打他们、用鞭子抽他们,逼迫他们到城里去乞讨酒、鱼、香料和其他毫无道理可言的东西;国王知道这一切;我们打算保护老百姓,让他们安居乐业,不受偷窃和劫掠;凭圣母的名义,这是我们的意志!你还写上,我们不喜欢任何乐师、理发师、武装仆役[90]像王侯一般穿什么天鹅绒,穿绸着缎,戴金戒指;这种奢侈是上帝所厌恶的;我们虽然是天潢贵胄,也满足于十六索耳一码[91](巴黎码)的呢子的上衣;那些乡绅先生们也完全可以降格嘛!你就这样颁诏下旨,给我们的朋友鲁奥先生。好。”
他大声口授这封信,语气坚决,说得断续。他刚要结束,房门开了,又来一人,他慌慌张张地进来,喊着:“陛下,陛下!巴黎发生了民变!”
路易十一的阴沉脸庞顿时抽搐,不过,明显的激动只是疾如闪电,一闪即过。他立即克制了自己,以平静而严厉的口吻说:
“雅各伙计,你进来得太猝然了!”
“陛下,陛下!发生了叛乱!”雅各伙计又说,喘不过气来。
国王已经站起身来,粗暴地抓住他的手臂,对他耳语,只让他一人听见,压抑着气恼,从眼角里瞟瞟弗兰德尔御使:
“别说了,要不,你就小点声!”
来人明白过来,开始低声向国王作了一番惊慌失措的叙述,国王冷静地听着。这时,威廉·里姆叫科柏诺注意来人的面容和衣着:皮毛风帽(caputa forrata)、短斗篷(epitogia curta),还有说明穿者是审计院[92]院长的那种黑天鹅绒袍子。
这人刚对国王说了几句,路易十一就哈哈大笑起来,叫道:
“真的!大点声,库瓦提埃伙计!你干吗要这样小声说话呢?圣母知道,我们没有什么要瞒着我们的弗兰德尔好朋友的。”
“可是,圣上……”
“大点声!”
“库瓦提埃伙计”一时愣住了。
国王又说:“怎么,你说呀,先生!我们的好巴黎城发生了平民骚动?”
“是的,陛下。”
“你说他们是针对司法宫典吏的?”
“看来是的,”“伙计”回说,结结巴巴,仍然莫名其妙,闹不清楚圣上思想中怎么忽然不可解释地有了变化。
路易十一又问:“巡防部队在什么地方同暴众遭遇的?”
“从大无赖汉场走向钱币兑换所桥的途中。我自己遭到暴徒是奉旨前来走到半路上。我听见他们中间有人高呼:‘打倒司法宫典吏!’”
“他们对典吏有何不满?”
“啊!因为他是他们的领主,”雅各说。
“当真!”
“是的,圣上。他们是奇迹宫廷的贱民。他们是典吏领属的子民,早就对他不满。他们不愿意承认他有权司法、有权管理大路。”
“噢,噢!”国王说,满意地笑了——竭力掩饰,还是露出了笑容。
雅各又说:“他们向大理寺提出的诉状中都说,他们只有两个主子:一个是陛下,一个是上帝——我想,他们说的其实是魔鬼。”
“嘿,嘿!”国王说。
他得意地搓搓手,暗中窃笑,容光焕发了。他遮盖不住喜悦,虽然他不时试图镇定点。谁也闹不清是怎么回事。甚至奥利维埃先生也莫名其妙。国王沉默了一会,思考着,然而显然很满意。
“他们人多势众?”他忽然问道。
“是的,陛下,”雅各回禀。
“有多少?”
“至少六千人。”
国王禁不住说了声“好!”然后又问:
“有武器么?”
“拿着大镰、戈矛、火枪、十字镐。各种非常厉害的武器。”
他这样夸张一番,国王却好像一点也不着急。雅各觉得应该补充说:
“假如陛下不立即派人驰援,典吏可就完了!”
“要派的,”国王佯作郑重地说:“好,我们一定派。典吏先生是我们的朋友。六千人!都是亡命之徒!胆大包天,真是可恼可恨!可是我们今夜身边人不多。明天早上还来得及!”
雅各伙计叫了起来:“刻不容缓呀,陛下!明天早上的话,典吏衙门不知给抢劫多少次了,领主庄园早遭蹂躏,典吏早给吊死了。看在上帝的面上,陛下!马上就派,不要等到明天早上。”
国王直视他的面孔,说道:“我已经对你说了:就是明天早上!”
他那样的目光是不容置辩的。
沉默了一会,路易十一再次抬高嗓门:
“我的伙计雅各,你大概知道吧,以往……”他纠正自己说,“现在典吏的封建管辖范围怎样?”
“圣上,司法宫典吏现在拥有压布厂街,一直到草市街为止,拥有圣米歇广场和田园圣母院(这时,路易十一掀了掀帽檐)附近、俗称缪罗的地方,那里的府邸计有十三座,外加奇迹宫廷,还有被称为郊区的麻风病院,还有始于麻风病院、终于圣雅各门的整条大路。在这些地方他都是大路管理官,高级、中级、初级司法官,全权领主。”
“哎唷!”国王说,右手挠挠左耳,“这占了我的城市好大一块呀!啊!典吏先生以往是这一大块的王呀!”
这一次他不纠正自己了。他沉思着继续说,好像在自言自语:
“好极了,典吏先生!你牙齿里咬着我们巴黎好大一块!”
忽然,他暴跳起来:“帕斯克-上帝!怎么搞的,这些人在我们家里自称大路管理官、司法官、领主、主人!他们到处征收买路钱,在我们的百姓中间到处施行司法权,到处有他们的刽子手!以至于就像古希腊,有多少泉水,就有多少神;就像古波斯,有多少星星,就有多少神;法国人看得见的绞架有多少,就有多少国王!天呀!这样的事情太恶劣,这样造成的混乱我讨厌!我倒要问一问:是不是上帝的慈悲,让巴黎除了国王以外还有什么大路管理官,除了我们的大理寺以外还有什么司法机关,在这个帝国疆域内除了我们之外还有其他皇帝!凭我灵魂的信仰!必须终有一日,在法国只有一个国王、一个领主、一个法官、一个斩首的地方,正如天堂只有一个上帝!”
他再次掀掀帽檐,仍然沉思着说下去,神态与语气都像一个猎人激励并放纵他的猎犬:“好!我的老百姓!干得好!砸烂这些假主人!放手干吧!上,上!抢劫他们,吊死他们,把他们套起来!……哈!你们想当国王,先生们?去干,百姓们,动手!”
说到这里,他猛然打住,咬咬嘴唇,仿佛要捕捉已遁逸一半的思想,锐利的目光轮番注视周围的五个人,忽然两手抓下帽子,盯着它,对它说:“啊!你要是猜得到我脑子里盘算些什么,我就把你烧掉!”
随后,他像悄悄回到洞穴的狐狸那样,注意观察,惶惶不安的眼睛再次四处逡巡:
“不管它!我们还是要去驰援典吏先生。不幸,我们此刻手头的兵卒太少,对抗不了那么多的民众。非得等到明天不可。明天要在内城恢复秩序,凡捕获者格杀勿论!”
“且慢,陛下!”库瓦提埃伙计说,“我一阵慌乱倒把这事给忘了:巡防队逮着了那一伙中两个掉队的。要是陛下想见一见,他们就在这儿!”
“我要不要见!”国王喊道,“怎么,帕斯克-上帝!这样的事你都忘了!快去,你,奥利维埃!去把他们带来!”
奥利维埃出去了一下,带进来两名犯人,由近卫弓手押解着。前面的一个长着一张大脸,痴呆、酒醉、惊讶的模样。他衣衫褴褛,弯膝拖曳着步子。后面的一个脸色苍白,笑眯眯的,是读者已经认识的。
国王打量他们半晌,没有出声,然后,猝然询问前一个:
“你叫什么名字?”
“吉夫罗瓦·潘斯布德。”
“职业?”
“无赖汉。”
“你参加这万恶的叛乱想干什么?”
无赖汉盯着国王,两只胳臂愚地摇摆着。他那颗头颅属于结构拙劣的一种,智力在里面没有什么回旋的余地,就像压烛罩下的烛光。
他说:“我不知道。他们去,我也去。”
“你们不是要去悍然攻打、抢劫你们的领主司法宫典吏么?”
“我只知道,他们要到什么人家里去拿什么东西。就是这些。”
一名兵卒把无赖汉身上搜出来的一把大镰呈交国王过目。
“你认得这把兵器?”国王问。
“认得,这是我的镰,我是种葡萄的。”
“你承认这个人是你的同伙?”路易十一又问,指着后一名犯人。
“不,我不认得他。”
“行了,”国王说,向我们已经请读者注意站在门边一动不动的那个哑巴角色招招手,又说:
“特里斯唐伙计,这个人由你处置。”
修行者特里斯唐鞠了一躬,低声命令两名弓手把那可怜的无赖汉带走。
这时,国王已经走到后一名犯人跟前。这个犯人冷汗直淌。国王问道:“你的名字?”
“圣上,我叫彼埃尔·格兰古瓦。”
“职业?”
“哲学家,圣上。”
“混蛋,那你怎么竟敢参加围攻我们的朋友司法宫典吏先生,关于这次民众骚动你有什么交待的?”
“陛下,我没有参加。”
“啊,这样!淫棍[93],你难道不是在他们一伙坏蛋中间被巡防队抓住的么?”
“不是,陛下,是个误会。也是我命该倒霉!我是个写悲剧的。圣上,我请求您听我禀告。我是个诗人。干我这一行的都有忧郁的毛病,夜里爱到街上去溜达。今晚我正好经过那儿。完完全全出于偶然。是把我抓错了。我跟这场内乱毫无牵连。圣上明鉴,刚才那个无赖汉不是不认得我吗?我乞求陛下……”
“住口!”国王呷了一口药水之后喝道:“你把我们的脑袋都吵炸了!”
修行者特里斯唐走上来,指着格兰古瓦:
“陛下,把这一个也吊死?”
这是他开口说的第一句话。
国王漫不经意地说:“嘿!我看没有什么不行。”
“我看很不行,不行!”格兰古瓦说。
我们的哲学家此刻的脸色比橄榄还绿。他一看国王那冰冷漠然的模样,知道别无他法,只能说之以激动人心的言词,便扑倒在路易十一的脚下,绝望挣扎地手舞足蹈,叫道:
“圣上,千乞俯听下情!陛下呀!不要天威震怒,殛死我这样的虫蚁草芥!上帝的神圣霹雳是从不打击一棵莴苣的。圣上是无比强大的威严君王,请可怜可怜我这样的一个可怜的老实小民,我这样的人要去煽动叛乱,真比冰块发出火花还难。万分仁爱的王上,宽厚是为人君者狮子般的美德。呜呼!严厉仅仅令人生畏,北风怒号不能使行人脱去外套,阳光灿烂,逐渐使人温暖,方得促其脱尽衣衫[94]。大王呀,您就是太阳!我的君王,我的主人,至尊的主,我向您发誓,我不是无赖汉同伙,不是盗贼,不是乌七八糟的人。叛乱和抢劫不是阿波罗的随行。去投入那种能爆发出叛逆的乌云的,绝不会是我。我是陛下的恭顺臣民。丈夫为维护妻子贞节的嫉妒,儿子为孝顺父亲的热爱,驯良臣民都应该为君王的光荣而具备。他必须为赤诚维护宗室,为竭尽驽钝效忠君主而肝脑涂地!如有其他任何欲情支配他,那只能是疯狂。陛下,这些就是我的最高座右铭。所以,不要看我衣服肘部磨破了,就认定我是叛逆、抢劫犯。如蒙陛下宽恕,我将日夜为圣君祈祷,磨破我的双膝。唉,不幸呀!我确实并不非常有钱,甚至相当贫困。然而并不因为穷而邪恶。穷不是我的过错。大家知道,钱财并不产生于学术,读书破万卷的人并不总是能身拥千重裘。要说收获,单凭恶讼棍手腕就能攫取全部谷物,只把稻草留给其他科学职业。关于哲学家的尽是窟窿的外套,足足有四十句绝妙的谚语。啊,陛下!宽宏大量,是唯一能够照亮伟大灵魂的光芒。宽宏大量,位于一切其他美德前列高举火炬。没有它,世人都会成为摸索着寻找上帝的瞎子。慈悲同宽大是一码事,慈悲博得臣民的爱戴,也就使君王获得最强大的防身武器。陛下的威严,万民不敢仰视,在地面上多留一个可怜人对陛下又有何碍呢?一个可怜的无辜的哲学家,他只是在灾难的黑暗中爬行,而他囊空如洗,肚皮贴着背脊。况且,陛下,我是一个文人。伟大的国王总是把奖励学术当作他们王冠上的一颗珍珠。赫克勒斯不轻视缪萨盖特斯[95]这个头衔。马提亚·科尔文[96]宠爱数学明珠若望·德·蒙罗瓦亚。绞死文人,是提倡学术的极坏办法。亚历山大要是绞死亚里士多德[97],会是多么大的污点呀!这样干的话,不会是一颗美人痣[98],美化他的令名;只会是一个恶性肿瘤毁损他的美名。陛下,我写过一部非常当令的婚礼赞歌,献给弗兰德尔公主和极其威严的王太子殿下。这怎么会是叛乱的点火棒[99]呢?圣上明鉴,我不是一个拙劣作家,我以往学习成绩出众,我天生很有辩才。请陛下开恩吧!圣上这样做,也就是与圣母结善缘。我向您发誓,想起要被吊死,我就心惊胆战!”
说着,悲苦万分的格兰古瓦吻着国王的拖鞋。威廉·里姆悄悄对科柏诺说:“他在地上爬,是个高招!因为国王都像克里特岛上的朱庇特,耳朵只长在脚下。”袜商也不管它什么克里特的朱庇特,傻笑着,眼睛盯着格兰古瓦,回答说:“哦,确实如此!我好像是听见了雨戈奈枢密官向我求饶[100]!”
格兰古瓦终于气喘吁吁地住口不语,战栗着抬眼望望国王。国王此刻正在用指甲刮着短裤膝头上的一个污点。然后,圣上开始喝银盏里的药水。况且,他一言不发,这种沉默使格兰古瓦心惊肉跳。终于,国王看看他,说道:“这小子真是啰嗦得要命!”接着,转向修行者特里斯唐,吩咐说:“呸!放掉他!”
格兰古瓦高兴得害怕起来,一屁股坐倒在地上。
特里斯唐嘟囔:“放他!陛下要不要让他在笼子里蹲蹲?”
路易十一说:“伙计,你以为我们每个笼子花三百六十七利弗八苏三德尼埃,是为了这种鸟人?立刻给我把这个淫棍(路易十一偏爱这个称呼,这同‘帕斯克-上帝’一样,是表示高兴的基本词汇)放掉,你们给我用拳头把他轰出去!”
格兰古瓦叫了起来:“真乃有道明君!”
接着,唯恐王上翻悔,他忙向门口冲去。特里斯唐很不情愿地给他开了门。兵卒同他一道出去,在后面用拳头捶他,捅着他走,格兰古瓦以斯多噶派哲学家的姿态统统忍受了。
自从听说发生了反典吏的叛乱,国王就情绪甚好,从各方面都表现出来。异乎寻常的宽大,绝不是一个微不足道的迹象。修行者特里斯唐站在原来的角落里,满脸的不高兴,就像一头猛犬看见了目标,却咬不着。
这时,国王兴致勃勃地用手指头在椅子扶手上敲出奥德迈桥进行曲的点子。他是一位善于矫饰的君王,但是,掩盖痛苦的本领远远超过掩饰喜悦。听到好消息,就从外表上表现出内心的喜悦,有时甚至达到有失常态的程度,例如,得知卤莽汉查理的死讯,他甚至许愿给图尔的圣马丁教堂建造几座银栏杆;他自己得就王位的时候,甚至忘了传旨安葬亡父[101]。
雅各·库瓦提埃忽然叫了起来:“哎,大王!陛下宣召叫我来看的那种疾病,究竟怎样了?”
国王说:“啊!我确实痛苦万分,伙计。我耳朵里响,胸膛里火烧火燎痛得钻心。”
库瓦提埃拿起国王的一只手,以行家的模样给他按脉。
里姆轻声说道:“科柏诺,您看。他一边是库瓦提埃,一边是特里斯唐。这就是他全部的朝廷。一个医生给他自己,一个刽子手给一切其他的人。”
库瓦提埃诊脉,诊着诊着,神色越来越惊慌。路易十一相当焦虑地注视他。库瓦提埃的脸色显然阴沉下来了。国王的健康欠佳,是他绝无仅有的摇钱树,他就竭尽全力摇晃它。
他终于嘟囔道:“呀,呀!确实严重!”
“是吗?”国王着急地问。
“Pulsus creber,anhelans,crepitans,irregularis.[102]”医生又说。
“帕斯克-上帝!”
“三天之内就要送命!”
“圣母呀!”国王叫了起来,“怎么治呢,伙计?”
“我正在考虑哩,陛下。”
他叫路易十一把舌头伸出来,一看,摇摇头,做了个鬼脸,装神弄鬼的当儿忽然说:
“天呀!圣上,我必须禀告陛下:有一个主教收益权[103]出缺,我有一个侄儿。”
国王答道:“我把我的权益赐予你的侄儿,雅各伙计;可你得给我把胸中火烧火燎的疼痛治好!”
医生又说:“既然圣君这样宽宏大量,想必不会拒绝予以鼎力,使奴婢得以建造在拱廊圣安德烈街的房屋。”
“嘿!”国王说。
医生继续说:“小的实在财力不济了,要是臣宅没有屋顶,那就太遗憾了。倒不是为了那栋房子,房子很简单,完全平民式的;而是为了美化护墙板上约翰·傅博的那些画。画上面有个狄安娜飞翔在空中,出色极了,温柔雅致,动作是那样天真无邪,头发梳得好看极了,头上环绕着月牙儿,皮肤是那样白净,谁过分好奇地观看都会受不了诱惑。还有一个刻瑞斯[104]。也是一位绝色女神。她坐在几束麦子上面,头戴麦穗花环,点缀着婆罗门参,装饰着其他花朵。再也没有比她的眼睛更为含情脉脉,比她的腿更为圆润,比她的神态更为高贵,比她的裙子更为轻飘的了。这是画笔历来画出的最纯洁、最完美的美人之一。”
“你要我的命呀!”路易十一吼道,“你有完没有?”
“我得盖个屋顶把这些画盖起来呀,陛下,虽然是小事一桩,可是我没有钱了。”
“你的什么屋顶,要多少钱?”
“呃,这个……是铜的,镂花镀金,至多不过两千利弗。”
国王大叫:“啊,你要杀人呀!瞧你,拔我的牙,每一颗都得是金刚钻的!”
“我能盖屋顶么?”库瓦提埃问。
“行!你见鬼去吧,可你得治好我的病。”
雅各·库瓦提埃深打一躬,说道:
“陛下,用消散剂可以治好您的病。我们要给您在腰部敷上用蜡膏、氨胶、蛋清、植物油和醋做成的大福膏。陛下的药水还继续喝。圣上福寿康泰包在小的身上。”
一支燃烧的蜡烛招来的不仅仅是一只蛾子。奥利维埃先生看见国王正当慷慨之际,认为时机有利,也凑上前去,说道:
“陛下……”
“又是什么?”路易十一问。
“圣上,陛下明鉴,西蒙·腊丹死了。”
“怎么样呢?”
“他生前是专司财务司法的御前枢密。”
“怎么样呢?”
“陛下,该职出缺了。”
说着,奥利维埃那高傲的面容上傲慢的神情已经换成了卑下的神情。朝臣的面部表情转换,也就是这两种而已。国王瞪着眼睛瞧着他,干巴巴地说:“知道了。”
接着,他又说:
“奥利维埃先生,布席戈都统在世时常说:‘赏赐皆来自国王,打鱼只能在大海。’我看你赞成他的见解。现在你听好!我们的记忆力很好。六八年,我们让你当上侍寝;六九年,圣克卢桥别庄庄头,俸给是一百图尔利弗(你想要巴黎币);七三年十一月,我们颁诏惹若耳,确立你为樊尚树林总管,替换吉贝·阿克勒候补骑士;七五年,圣克卢鲁弗莱森林的山林所有人,替代雅各·勒迈尔;七八年,我们赐予绿火漆双封特许凭券,使你们——你和你妻子——安然享受圣日耳曼学校附近的商人广场所生十利弗巴黎币年利;七九年,我们命你为色纳尔森林的山林所有人,替换那可怜的约翰·戴兹;尔后,洛希城堡队长;尔后,圣冈坦总管;尔后,墨朗桥队长,你就此让人称你为这个桥的伯爵。理发师凡是节日给人刮胡子的罚款五索耳,其中三索耳归你,我们只得到余额。我们慨然把你原来的姓‘勒摩维’[105]改掉了,其实那个姓倒是太符合尊容了。七四年,不顾全体贵族的不满,我们恩准你使用五颜六色的纹章,你由此挺胸凸肚,骄傲如孔雀一般。帕斯克-上帝!你还不饱足?打的鱼不是够大够多,奇迹似的么?你难道不怕只要再多捞一条梭鱼,就会把你的船压沉?骄傲会毁掉你的,伙计!紧跟着骄傲而来的,从来就是毁灭和羞辱。你好好想想,免开尊口吧!”
国王说得声色俱厉,奥利维埃先生的面部表情重新变成了傲慢。
他近乎高声地嘟囔:“好吧,很明显,圣上今天是病了,好处都赏给医生!”
这样的唐突无礼,路易十一却不恼怒,反倒和颜悦色地说:“嘿,我倒忘了,还让你出使根特,驻玛丽皇后[106]宫廷为御使。是的,”国王转向两位弗兰德尔人,又说:“先生,他当过御使。”他又对奥利维埃说:“伙计,你瞧,你就不必生气了,我们是老朋友嘛!嚯,天也不早了。工作也做完了。来给我刮胡子吧。”
读者大概无需等到现在,才认出奥利维埃先生就是名叫“天命”的那位伟大剧作家那样艺术高超地掺入路易十一生平漫长而血腥的喜剧中的可怕的费加罗[107]。我们不打算在这里就此古怪角色多加阐述。国王的这个理发师有三个名字:在宫廷里人们彬彬有礼地称他为“奥利维埃公鹿”;民众称他为“奥利维埃魔鬼”;他自称“奥利维埃坏东西”。
奥利维埃坏东西就这样呆立着,赌气地瞅着国王,斜视着库瓦提埃。
他咬牙切齿地嘀咕:“是的,是的,医生!”
“呃!是呀,医生,”路易十一复述,脾气好得出奇,“医生比你有权威哩。这很简单。他抓住我们整个的身体,而你只揪住我们的下巴。得了,可怜的理发师,机会有的是。要是我正儿八经地当国王,还有你混的吗?你那官儿会有什么下场呢?要是我真像希佩里克[108]国王那样,他的习惯就是一只手捋胡子[109]?算了,伙计,当你的正经差事,给我刮胡子吧!去拿你该拿的工具吧!”
奥利维埃看见国王决意要笑,甚至没法子惹他生气,只好嘟嘟囔囔出去奉旨行事了。
国王站起身来,走到窗口,突然异常激动地推开窗子,拍手叫道:
“噢,真的!内城天上一片红光。是典吏在燃烧。只能是这样。啊,我的好百姓!这么着,你们到底帮助我来粉碎领主制度啦!”
接着,他转向弗兰德尔人:“先生们,来看看这个。难道不是火光熊熊么?”
“是大火,”威廉·里姆说。
“哦!”科柏诺说,两眼突然闪亮,“这使我想起了焚烧丹伯库领主的房子。那边一定是发生了大规模叛乱。”
“您以为是这样,科柏诺先生?”路易十一的眼神几乎也像袜商一样显露出高兴:“难道不是难以抵挡么?”
“妈的,陛下!您的兵卒碰上去,也得损失好几支部队哩!”
“哼,我!那就不一样了,”国王说,“只要我愿意……”
袜商壮胆回说:
“如果叛乱像我设想的那样,陛下愿意也没用!”
路易十一说:“伙计,只要我的近卫兵去两大队,放一阵蛇形炮,整个那一堆贱民就报销了。”
袜商不顾威廉·里姆向他挤眉弄眼,似乎下了决心与国王顶撞:
“大王,瑞士兵也是出身贱民的。布尔戈尼公爵大人是个大贵族,他瞧不起这些贱货。在格朗松战役中,陛下,他高喊:‘炮手们,对准那些下流坯开炮呀!’他还以圣乔治的名义破口大骂。可是,司法官夏纳希塔耳手执大棒,率领他的平民百姓,向漂亮的公爵冲上去;同皮厚得像水牛一般的农民一遭遇,亮闪闪的布尔戈尼军队就碰得粉碎了,就跟玻璃遭到石头一击似的。当场许许多多骑士被小人之辈杀死了;布尔戈尼的最高位贵族夏多-吉戎先生也在一小片沼泽草地同他那高头大灰马一起被打死了。”
国王却说:“朋友,您说的是战役,现在这里是叛乱。我什么时候愿意皱皱眉头,就能够把他们收拾干净!”
对方冷漠地驳道:
“可能吧,陛下。要是这样,那就是说,人民的时候还没有来到。”
威廉·里姆认为应该干预:
“科柏诺先生,跟您说话的是一位强大的君王。”
“我知道,”袜商郑重地说。
国王说:“让他说吧,我的朋友里姆先生。我喜欢这种坦率直言。父王查理七世常说,真话病了;我自己以为真话死了,连忏悔师都没有找到哩!其实,科柏诺先生使我看清自己想错了[110]。”
于是,他亲切地把手放在科柏诺的肩头:
“您刚才说,雅各先生?……”
“陛下,我说您也许说得对;贵国人民的时候还没有到。”
路易十一目光锐利地凝视他:
“这个时候何时到呢,先生?”
“您会听见这个时辰敲响的。”
“在哪个时钟上,请问?”
科柏诺土里土气的面容仍然冷静,请国王走近窗口。他说:
“陛下请听我说!这里有一座主塔、一座钟楼、若干大炮,还有市民和兵卒。当警钟当当,炮声隆隆,主塔轰然倒塌,市民和兵卒吼叫着互相厮杀的时候,那个时辰就敲响了[111]!”
路易的脸色阴沉下来,陷入沉思。他半晌作声不得,然后,像抚摸战马似的,用手轻轻拍击主塔的厚墙,说道:
“啊,不!你不会这样轻易倒坍,是不是,我亲爱的巴士底?”
他又猛然一下子转向那大胆的弗兰德尔人:
“您见过叛乱么,雅各先生?”
“我制造过,”袜商说。
国王说:“制造叛乱,您是怎么干的?”
科柏诺回说:“哦,不太困难。办法多的是。首先需要城市里的人心怀不满。这是常有的。其次是居民的性格。根特居民很容易叛乱。他们总是喜欢君王的儿子,从不喜欢君王自己。好的,假定有天早上,有个人到我店里来,对我说:科柏诺老爹,这样,那样……比方说,弗兰德尔公主想保全自己的宠臣,大典吏要增加鲨鱼皮革税,诸如此类。您爱怎么说都行。我就把手头的活儿一撂,出袜店,上大街,喊叫:‘套起来!’随时随地什么破桶总是有的。我跳上去,想到什么就说什么,把心里压着的话讲出来。只要是人民的一份子,心里总是压着什么的,陛下。于是,队伍就纠集起来了,高声喊叫,警钟敲响,解除军队的武装,用来武装平民,市场上的人也参加进来,就这样干起来!事情今后仍然如此,只要领地上还有领主,市镇上还有市民,乡下还有农民。”
“你们造反反对谁呢?”国王问道,“反对你们的典吏?反对你们的领主?”
“有时候。看情况。有时候也反对大公[112]。”
路易十一走开,又坐下,笑笑说:
“噢,我们这里,他们还在反典吏的阶段。”
正说着,奥利维埃公鹿重新进来了,后面跟来两个童仆端着国王的梳妆用品。不过,引起路易十一注意的,是后面还跟着的巴黎府尹和巡防骑士。这两人都神色仓皇。满肚子牢骚的理发师也显得仓皇,不过内心里幸灾乐祸。是他首先开口:
“大王,请陛下原谅我带来了灾难性消息。”
国王在座位上急忙转身,椅子脚把地上的席子也揉破了。
“什么意思?”
“陛下,民众叛乱不是冲着司法宫典吏的,”奥利维埃公鹿一脸坏相——一个人对于给予别人沉重打击感到高兴时就是他这副模样。
“那么,是冲着谁的?”
“冲着圣上!”
老迈的国王一跃而起,身子板直,年轻人似的。
“你得解释,奥利维埃!你得解释!小心你的脑袋,伙计!因为,我凭圣洛的十字架[113]发誓,这样的时刻你要是撒谎,砍断卢森堡先生脖子的刀并没有缺口,不会砍不下你的头!”
这个誓言真是吓人。路易十一凭圣洛的十字架发誓,一生中也只有两次。
奥利维埃开口想辩解:“陛下……”
“跪下!”国王粗暴地打断他,叫道:“特里斯唐,你给我看着这个家伙!”
奥利维埃跪下,冷冷地说:“陛下,有个女巫前被圣上的大理寺判处死刑。她跑进圣母院去避难了。民众想用武力把她劫走。要是我说了假话,府尹大人和巡防骑士大人刚从乱民那边来,可以驳斥我的话。民众围攻的是圣母院!”
国王脸色煞白,气得浑身直哆嗦,低声说道:“哎呀!圣母院!他们到圣母的主教堂去围攻圣母——我们的女主人!……起来,奥利维埃。你说得对。我赏赐你西蒙·腊丹的官位。你对了!——他们是攻击我。女巫在主教堂庇护下,而主教堂是在我的庇护下。而我还以为是反对典吏!不,是反对我的!”
狂怒使他恢复了朝气,他开始大踏步踱来踱去。他不笑了,面容狰狞可怖,走过来又走过去。狐狸变成了豺狼。他似乎闭了气,说不出话来了,嘴唇直打战,瘦削的拳头抽搐着。忽然,他抬起头来,凹陷的眼睛好像火光闪闪,说话像喇叭轰鸣:“下手,特里斯唐,打击这群小人!干,特里斯唐,我的朋友!杀!杀!”
一阵爆发过去之后,他又坐了下来,冷冷地压抑着愤怒:
“这里,特里斯唐,我们身边,在这个巴士底,有吉夫子爵的五十名炮兵,这就有三百匹马,你带去。还有夏多佩先生的近卫弓手营,你也带去。你是都统管带,你有你管带下的兵卒,你带去。在圣波别庄,你可以聚集世子的新侍卫四十名弓手,你也带去。你带上这些兵卒,火速前往圣母院。……啊!巴黎平民先生们,你们居然这样与法国王室为敌,与圣洁的圣母为敌,破坏全民大家庭的安宁!……斩尽杀绝,特里斯唐,斩尽杀绝!一个也不留,只能剩下送到鹰山去处决的!”
特里斯唐打了一躬,说:“喏,陛下!”
沉默了一会,他又说:“拿女巫如何处置?”
国王对这个问题略一思索,说道:
“啊!女巫!戴屠维耳先生,民众要拿她怎样?”
巴黎府尹说:“圣上,我想,既然民众来把她从圣母院避难所抓出去,当然是他们对她免受惩办感到不满,要把她绞死。”
国王似乎沉思起来,然后向修行者特里斯唐说:“好吧,伙计!杀光民众,绞死女巫。”
里姆向科柏诺说:“正是如此:民众表达意愿,得受惩办,却按照民众的意愿行事!”
特里斯唐又说:“明白了,陛下。不过,要是女巫还在圣母院里,必须不顾什么避难权,进去抓她么?”
“帕斯克-上帝!避难权?”国王说,挠挠耳朵,“可是必须把这个婆娘绞死呀!”
说到这里,仿佛忽然想到了一个主意,他猛然跪倒在椅子面前,脱下帽子,放在椅子上,虔诚地注视帽子上的一个铅制护身符,合掌说道:“啊,巴黎的圣母呀,我的仁爱的女主人,宽恕我吧!只此一遭。必须惩办这个女罪犯呀!我的慈祥的女主人圣母呀,我斗胆奉禀,她是个女巫,不值得您宽厚的庇护。圣母,您知道,许多君王尽管十分虔诚,也曾为了上帝的光荣和国家的需要,侵犯教堂的特权。英国主教圣雨格允许国王爱德华进入教堂去抓出一个魔法师。我的尊长圣路易[114]为了同样的目的,侵犯过圣保罗教堂;耶路撒冷王之子阿耳封斯亲王甚至侵犯过圣墓教堂本身。所以,原谅我这一回吧,巴黎的圣母!下不为例。我还要给您塑造一座美丽的银像,跟我去年献给艾库伊圣母院的那座一样。阿门!”
他划了个十字,站起身来,戴上帽子,对特里斯唐说:
“火速前往,伙计。你把夏多佩先生带去。你去敲响警钟。你去粉碎民众。你去绞死女巫。就这么办!我要你自己下手,办好行刑所需一切事宜。你回来再向我报告。……来,奥利维埃,我今夜不睡觉,你给我修胡子!”
修行者鞠了一躬,出去了。接着,国王挥挥手叫里姆和科柏诺且退,说道:“上帝保佑你们,我的好朋友弗兰德尔先生。去稍稍休息一会。夜深了。已经不是夜里,快早晨了。”
两人退去,由巴士底队长引去他们各自的卧室。科柏诺对威廉·里姆说:
“哼!我讨厌这个老是咳嗽的国王!我见过布尔戈尼的查理喝得醉醺醺的,就那样他也不像生病的路易十一这么坏。”
里姆答道:“雅各先生,这是因为国王们喝的酒不像喝的药水那样厉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