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已经十一点多。公爵知道,现在到叶班钦家去,只能遇到因公留在城里的将军一人,而且也不能肯定。他考虑到将军说不定还会立刻带着他一起前往巴甫洛夫斯克[1],而在这以前他很想先去另一个地方。公爵明知错过时机就得推迟到明天才能去巴甫洛夫斯克,可还是决定去寻找他非常想进去的一所住宅。
不过,这次走访对于他在某种意义上说是冒险的。他感到为难,心中有些彷徨。他知道那幢房屋在豌豆街,距离花园街不远,打算先朝那边走,希望在到达目的地之前能最终拿定主意。
快要走到豌豆街和花园街的交叉路口时,他自己对自己异乎寻常的激动心情也感到惊讶;他没料到自己的心会带着那样的痛楚猛跳。有一幢房子大概凭它独特的外貌老远就开始吸引他的注意,事后公爵记得当时他曾对自己说:“一定是那幢房子。”他怀着强烈的好奇心走过去验证自己的猜测;他觉得,要是他猜对了,自己会感到格外不愉快。这是一幢阴暗的大楼,共三层,呈浊绿色,毫无建筑风格可言。建于十八世纪末的这类房屋,在一切都变得那么快的彼得堡,还有为数很少的几幢仅存于那几条街上,几乎没有变样。它们造得很牢固,墙壁很厚,窗户极少,底层有些窗户还装上铁栅。楼下大部分是兑换铺。掌柜的是个阉割派[2]教徒,自己的住房租在楼上。这房子里里外外都显得那么冷漠,没有一点好客的气氛,仿佛一切都隐瞒着、躲藏着;至于为什么单凭房屋的外观就有这样的印象——这就很难解释了。当然,建筑的线条配合自然有它的秘密。住这些房子的几乎全是商贾。公爵走到大门口,朝牌子上一看,上面的字样是:“世袭荣誉公民罗果仁宅”。
他不再犹豫彷徨,推开玻璃门走进去,门在他背后砰的一声关得很响;他开始从大扶梯往二楼拾级而上。楼梯是石砌的,黑咕隆咚,构筑粗糙,梯旁的墙壁漆成红色。他知道这幢沉闷的房屋整个二楼都是罗果仁和母亲、哥哥住的。给公爵开门的一名仆人未经通报就引他往里走了好长一段路。他们穿过铺着栎木方块地板、墙壁花纹仿大理石的大厅,那里的家具都是二十年代的,粗糙而笨重;他们还穿过一些小小的斗室,时而拐弯,时而绕行,忽而登上两三磴梯级,忽而又跨下这么几磴,最后才在一扇门上敲了几下。开门的是巴尔菲昂·谢苗诺维奇本人;见了公爵,他脸色唰地变白,站在原地半晌未动,活像一尊石雕,两眼发直,目光惊恐,嘴扭曲成极度困惑的微笑状,仿佛他把公爵的来访看成一件不可思议的、近乎奇迹的怪事。公爵尽管有所准备,但还是估计不足,甚至感到愕然。
“巴尔菲昂,也许我来得不是时候,我可以走,”他终于不好意思地说。
“是时候!是时候!”巴尔菲昂总算定下神来,“欢迎得很,进来吧!”
他们相互都不用敬称。他们在莫斯科经常聚首,一起度过不少时光;他们过去的会晤有若干时刻在彼此心中留下的印象太难忘了。现在他们已有三个多月没有见面。
罗果仁脸上还没有恢复血色,肌肉还在那里作间歇性的微微抽搐。他虽然招呼客人进去,但那种大大出格的窘态还在继续。当他把公爵带到好几把安乐椅那儿、让他在桌旁坐下时,公爵曾偶然向他转过脸去,在他异常奇怪而凝滞的目光下情不自禁地站住了。公爵想起了没多久以前得到的一个不愉快的印象,一时感到黯然。他并不就座,一动不动地站着,对准罗果仁的眼睛注视有顷;在最初的一刹那,这双眼睛似乎射出更加强烈的目光。最后,罗果仁淡然一笑,但还是带着几分尴尬,大概不知如何是好。
“干吗你这样直盯着我瞧?”他嘀咕道。“坐呀!”
公爵于是坐下。
“巴尔菲昂,”他说,“你实话告诉我,你知道我今天要到彼得堡来,是不是?”
“你要来——这在我意料之中,事实上我料得不错,”罗果仁刻毒地笑着找补一句,“可是你今天要来——我怎么知道?”
这句反问的口气比较生硬,有些冲动,显得异样地烦躁,使公爵更加惊愕。
“即使你知道正是今天,又何必发这么大的脾气?”公爵惑然不解地轻轻说道。
“那你又何必问呢?”
“早晨我下火车的时候,看到过一双眼睛跟你刚才从后面瞧我的眼神完全一样。”
“嗬!那是谁的眼睛呢?”罗果仁带着疑心嘟哝道。公爵觉得他好像打了个寒战。
“不知道;那是在人丛中,我甚至以为自己眼岔了;近来我常常会产生幻觉。巴尔菲昂老兄,我的自我感觉就跟五年前差不多,那时候我的病还经常发作。”
“也可能是幻觉;我说不上……”巴尔菲昂喃喃地说。
此刻,他脸上亲切的微笑与他不相配称,仿佛这笑容有什么地方破碎了,而巴尔菲昂无论怎样努力也没法把它拼凑拢来。
“是不是又要到国外去?”他问了一句,接着忽然又附加说:“你可记得去年秋天咱们在火车上那一段?我从普斯科夫回彼得堡来,你……披着斗篷,裹着腿罩,还记得吗?”
罗果仁骤然间笑了起来,这一回带着露骨的怨恨,好像总算找到发泄的方式而感到高兴。
“你在此地定居下来了?”公爵问,一边环顾这间书房。
“是的,这是我的家。我还能待在哪儿?”
“你我很久没见面了。我听到一些关于您的传说,说的简直不像是你。”
“由他们说去。”罗果仁表示不感兴趣。
“不过你把那帮人通通赶跑了,如今乖乖地待在老家,这不是挺好吗?这房子归你个人所有还是你们共有?”
“房子是妈妈的。从这里的走廊过去是她的房间。”
“你哥哥住在哪里?”
“我哥哥谢苗恩·谢苗诺维奇住厢房。”
“他成家没有?”
“我嫂子死了。你问这干吗?”
公爵对他看看,并不回答,一下子沉思起来,好像没有听到问话。罗果仁等他开口,但不追问。两人静默片刻。
“刚才来的时候,我在百步以外就猜中哪幢房子是你的。”公爵说。
“怎么猜中的?”
“我完全说不上来。你这幢房屋有你们整个家族的面貌,有你们罗果仁家生活方式的特征;可要是问我怎么得到这样的结论,——我没有任何办法解释。当然,这是凭空瞎想。我甚至有些害怕:为什么我这样惴惴不安?以前我从没想过你住在这样一幢楼里,可是我一看见这幢楼,马上产生这样的想法:‘他家的房屋一定是这样的!’”
“哦!”罗果仁作了个没有明确涵义的浅笑,他不太明白公爵朦胧的话语。“这幢楼房还是我爷爷造的,”他说,“当初这里住的全是阉割派教徒。有一家姓赫鲁佳科夫的,至今还是我们的租户。”
“多暗哪。你简直蹲在黑暗中。”公爵一边说,一边向书房四周看看。
这是一间既高且大的屋子,可是光线暗淡,摆满了各种家具——主要是一些大办公桌、抽屉台、橱柜,里边放着账册文件,一张宽阔的摩洛哥皮沙发显然充作罗果仁的床铺。公爵看到,在罗果仁给他指定的座位前边桌上有两三本书;其中一本索洛维约夫编的《俄国史》翻开着,并且夹着东西作为标记。墙上金色已经褪落的画框里挂着几幅油画,暗沉沉、乌糟糟的,很难看清画些什么。一幅全身画像把公爵的注意力吸引住了:画中人五十岁左右,他身上的外套属于德国款式,不过是长襟的,脖子上挂着两枚奖章,略呈灰白的短须稀稀拉拉,一张黄脸皱纹不少,眼神多疑、隐讳而忧愁。
“这是你的父亲?”公爵问。
“正是。”罗果仁带着不愉快的笑意回答,似乎以为对方马上要说什么不客气的笑话拿他死去的老子开心。
“他不是旧派教徒吧?”
“不,他也上现在的教堂,不过他说旧式的信仰比较正确。对于阉割派他也很敬重。这屋子原来是他的书房。你为什么问他是不是旧派教徒?”
“你要在彼得堡举行婚礼?”
“是的。”罗果仁回答;这突如其来的问题差点儿使他为之一震。
“快了不?”
“你自己也知道,这难道取决于我?”
“巴尔菲昂,我不是你的仇敌,决计不想妨碍你。以前,几乎也在这样的时刻,我曾经声明过一次,现在我再次重申。你在莫斯科准备结婚时,我没有妨碍你,这你是知道的。第一次,差不多就在举行婚礼那天,她自己跑去找我,要我从你手中‘救救’她。我现在告诉你的是她的原话。后来她又从我那儿逃跑,你再次找到了她,准备和她结婚;可是,据说她第三次从你那儿逃跑到了彼得堡。是不是这样?列别杰夫是这样告诉我的,所以我来到此地。至于你们在这里又说妥了,这是昨天我在火车上才第一次从你过去的一个朋友那里得悉;如果你愿意知道,我可以告诉你,是扎辽热夫。我到彼得堡来是有意图的:我有意最终说服她去国外恢复一下健康;她已经心力交瘁,特别是头脑受到的刺激太深,我认为她需要十分细心的照料。我自己不想陪她去国外,而是打算在我不去的前提下安排这一切。我向你说的绝对是真话。如果你们那件事确实又谈妥了,那么我可以根本不在她眼前露面,也永远不再来找你。你明明知道,我不骗你,因为我对你始终襟怀坦白。我从来不向你隐瞒自己对这个问题的想法,我一直说,跟你结婚对于她必然是毁灭。对于你也意味着毁灭……可能比她更惨。如果你们再次分手,我将感到欣慰;但我个人不打算对你们挑拨离间。你可以放心,不用怀疑我。你自己也知道,我什么时候做过你的真正敌手?甚至在她跑去找我的时候也不例外。你现在笑了起来;我知道你在笑什么。是的,那时我们分住两处,不在一个城里,这一点你可以完全肯定。我以前也向你解释过,我对她的爱‘不是爱情,而是怜悯’。我认为我这个说法是确切的。当时你说你能理解我的话;是不是这样?你真的理解吗?你现在的目光充满了敌意!我来是想让你放心,因为你对我来说也是可贵的。我很喜欢你,巴尔菲昂。现在我要走了,以后永不再来。望你珍重。”
公爵站起身来。
“陪我坐一会吧,”巴尔菲昂轻轻地说,身体并不从座位上抬起来,脑袋斜靠在右手掌上。“我很久没看见你了。”
公爵重新坐下。两人又静默不语。
“只要你不在我眼前,我立刻对你感到怨恨,列夫·尼古拉耶维奇。在我没看到你的这三个月里,我每时每刻都在恨你,真的。恨不得用什么毒药把你毒死!事情就是这样。现在你和我一起坐了还不到一刻钟,我的全部怨恨都快消散了,我觉得你又同过去一样可爱。陪我坐一会吧……”
“我和你在一起的时候,你相信我;我不在你身边的时候,你马上不相信我,又生疑心。你真像你的老子!”公爵说着作了个友好的微笑,并且竭力不表露自己的感情。
“我和你坐在一起的时候,我相信你的声音。我不是不明白,咱俩没法相比,我和你……”
“你何必添加这一句呢?我瞧你又恼火了。”公爵说;他瞧着罗果仁,禁不住感到奇怪。
“老弟,在这种事情上无人征求你我的意见,”罗果仁回答,“这是人家不跟咱们商量决定的。你我爱的方式也不一样,各方面都有差异,”他稍事停顿后平心静气地继续说。“你说你对她的爱是怜悯。我对她根本没有这种怜悯。她对我的仇恨也比什么都厉害。现在我每天夜里梦见她,老是梦见她和另一个男人一起嘲笑我。老弟,她就是这样干的。她说是同意和我结婚,可心中干脆把我给忘了,就像换一只鞋似的。信不信由你,我已经五天没看到她,因为我不敢去见她,怕她问:‘你来干吗?’她叫我蒙受了多少耻辱!……”
“耻辱?你怎么这样说?”
“你装作没事人似的!刚才不是你自己说的吗:她‘就在举行婚礼那天’从我那儿逃跑,同你一起私奔了。”
“可是你自己也不相信……”
“难道在莫斯科她和军官泽姆久日尼科夫没叫我蒙受耻辱?我断定她干了这种事,而且,那是在她自己指定了举行婚礼的日子以后。”
“不可能!”公爵大声说。
“我敢肯定,”罗果仁很有把握地重申,“难道她不是那样的人?老弟,不必说她不是那样的人了。这完全是空话。她对你不是那样的,恐怕她自己也怕干这种事情,可是对我恰恰是那样的。事实便是如此。她把我看作一堆垃圾。我可以肯定她跟凯勒尔——那个搞拳击的军官——纯粹为了笑话我,就干过一档子事儿……。你还不知道,她在莫斯科对我耍了多少把戏!可是钱,钱我花了多少呵!……”
“那……那你现在怎么还要娶她?……往后你又怎么办呢?”公爵惊恐地问。
罗果仁用阴沉而可怕的眼神看了看公爵,没有作任何正面的回答。
“我已经五天没上她那儿去,”他沉默片刻后又说,“老是怕她撵我。她说:‘我还是自己的主人;我随时可以叫你滚蛋,自己到国外去’(她已经对我说过要到国外去),”他像是在括弧中附带指出这一点,并且用异样的目光向公爵瞧了瞧,“不错,有时候她只是吓唬吓唬人的,反正不知为什么她总喜欢讥笑我。另有一次她真的皱紧眉头,虎起脸,一句话也不说;我怕的正是这一着。前些日子,我心想:我不要空手去见她,——结果反而惹她取笑,后来她甚至发起火来。我曾经送给她一条围巾,——尽管她以前过惯奢侈的生活,恐怕也还没见过这样的精品,——可她竟把围巾送给使唤的丫头卡嘉。至于什么时候举行婚礼的事连一个字儿也提不得。连去见她都害怕的人哪像是新郎?所以我蹲在家里,实在忍不住了,便偷偷地打她屋前的街上走过去,或者躲在拐角后面。前不久,我在她家的大门口差不多直守到天亮,——当时我觉得总有点儿不大对头。她从窗子口看见了我,后来对我说:‘要是你发现我欺骗了你,你会把我怎么样?’我实在沉不住气,就说:‘你自己知道。’”
“她知道什么?”
“我又怎么知道呢?”罗果仁发出一阵怨愤的强笑,“在莫斯科的时候,我没能捉住任何人跟她在一起,虽然我捉了很久。那个时候有一回我一把拉住她说:‘你答应和我结婚,准备进入一户清白人家,可是你知道你现在是什么东西?’我说了她是什么什么东西。”
“你对她说了?”
“说了。”
“底下呢?”
“她说:‘现在你即使做我的听差,我也许还不要哩,别说要我做你的妻子。’我说:‘那我就不走,反正同样是完蛋!’她说:‘我马上去把凯勒尔叫来,让他把你扔到大门外去。’我向她扑过去,当场把她打得青一块紫一块的。”
“这不可能!”公爵失声惊呼。
“我告诉你:这是真的,”罗果仁并不提高嗓门,但是忽闪着一双眼睛确认道。“我整整三十六小时没睡觉,不吃也不喝,不走出她的房间,跪在她面前,说:‘我死也不出去,直到你宽恕我为止;要是你叫人拖我出去——我就去投河;因为,我现在怎么能没有你呢?’那一整天她像发了狂似的,一会儿哭,一会儿要用刀子杀我,一会儿骂我。她把扎辽热夫、凯勒尔和泽姆久日尼科夫等人都叫了来,让他们瞧我的德行,羞辱我。她说:‘诸位,今晚咱们全体上戏园子去,让他待在这里,既然他不愿出去。我又没给拴住非在这儿陪他不可。巴尔菲昂·谢苗诺维奇,我出去以后,佣人会给您送茶点来,想必您今天饿了。’后来她一个人从戏园子里回来,说:‘他们都是些胆小鬼,他们怕你,鬼头鬼脑的,还吓唬我,说你不会就这样走的,恐怕会杀人。可我偏要到卧室里去,而且不锁房门;瞧我怕不怕你!这一点我要让你知道,也要让你看到!你喝茶了没有?’我说:‘没有,也不要喝。’她说:‘反正我已尽到责任,这种行为和你是很不相称的。’说完,她真的这样做了,没有把门锁上。第二天早晨,她从卧室里出来,笑着说:‘你发疯了还是怎么着?你这样会饿死的!’我说:‘那你饶恕我。’她说:‘我不愿饶恕你,我不愿嫁给你——这话已经说过了。难道你在这圈椅里坐了一宿,没睡觉?’我说:‘是的,没睡。’她说:‘真是太聪明了!你还打算不喝茶、不吃饭?’我说:‘我说过不嘛;饶恕我吧!’她说:‘这跟你实在不相称,老实告诉你吧,就像马鞍子跟牛一样。莫非你想用这个办法来吓我?你饿肚皮又不损伤我一根毫毛,怎么吓得了我!’她发火了,但没多大一会儿工夫,又开始挖苦我。我瞧着她,心中直纳闷儿:她为什么一点也没有那种怨恨呢?事实上她是记恨的,对别人的恨老记在心里!于是我产生这样一个念头:她把我看得太卑微了,以至于不能把像样的愤恨倾注到我身上。确实是这样。有一回她问我:‘你知道罗马教皇是怎么回事吗?’我回答:‘听说过。’她说:‘巴尔菲昂·谢苗诺维奇,世界史你一点儿也没学过。’我说:‘我什么也没学过。’她说:‘我给你看一本书:曾经有那么一个教皇,他生一个皇帝的气,那皇帝三天不吃不喝,光着脚一直跪在他的宫殿门前,直到教皇宽恕他为止。你猜猜:那皇帝跪在地上的三天内想了些什么,发了什么誓?……等一下,我来把这一段念给你听!’她霍地跳起来,去拿来一本书,说:‘这是诗,’并开始给我念一段诗,里边写到那皇帝在这三天之中怎样发誓要向那个教皇报仇。她问我:‘巴尔菲昂,难道你不喜欢吗?’我说:‘你念的那些很有道理。’她说:‘哈哈!你自己说有道理,这表明你或许也在发誓:“等她嫁给我以后,我要把一桩桩一件件都叫她记起来,那时我非狠狠地拿她开开心不可!”’我说:‘我不知道,或许我会这样想。’她说:‘你怎么不知道?’我说:‘我确实不知道,因为现在我没有心思想这些。’她问:‘那现在你在想些什么呢?’我说:‘我在想:回头你从座位上站起来,打我身旁走过去,我就这样望着你,注意你的一举一动;你的衣裳发出窸窸窣窣一阵响声,我的心就往下沉;等你从这间屋子里走出去,我会想起你说过的每一句话,包括声调和字眼;昨夜整整一宿我什么也不想,一直听着你在睡梦中的呼吸,你还两次挪动身子……’她笑了起来:‘那么你打我的事恐怕也不想,也不记得了?’我说:‘也许想过,反正我不知道。’她问;‘要是我不宽恕,也不嫁给你呢?’我回答:‘我已经说过,我会投河自杀。’她说:‘在这以前恐怕你会先杀了我,’……说完,她沉思起来。此后她一怒之下走出房间。过了一个小时,她来到我那儿,脸色阴沉地说:‘我还是嫁给你吧,巴尔菲昂·谢苗诺维奇,并不因为我怕你,而是因为左右不出毁灭二字。哪条路还不都是一样?你坐下,马上有人给你开饭。如果我嫁给你,’她补充说,那就要做你忠实的妻子,这一点你不用怀疑,只管放心。’她沉默一会儿以后又说:‘你终究不是奴才;过去我以为你是个十足地道的奴才。’她当时定下了婚期,可是一星期以后就从我那儿逃跑来到彼得堡列别杰夫家里。我找到她那儿,她对我说:‘我并不彻底回绝你;我只不过还想等一等,等多久由我决定,因为我还是自己的主人。你也等着吧,如果愿意的话。’我们现在就是这么个状态……。你对这一切有何感想,列夫·尼古拉耶维奇?”
“你自己有何感想?”公爵黯然望着罗果仁反问道。
“我难道还有什么感想可言?”他脱口说了这么一句。本来他还想补充些什么,但在无法宣泄的郁闷中把话咽了下去。
公爵站起来又想走了。
“我反正不会妨碍你的。”他语调平和、用近乎幻想的口吻说,好像在答复隐藏在自己内心深处的某种想法。
“我有句话想对你说!”罗果仁一下子来劲了,他的眼睛开始闪亮。“我不明白,你怎么能就这样让给我?难道你一点儿也不爱她了?以前你毕竟害过相思;我明明看到过。那你现在为什么匆匆忙忙赶奔到彼得堡来?是出于怜悯?”说到这里,他的脸扭曲成一副恶意嘲弄的怪相。“嘿嘿!”
“你以为我在骗你?”公爵问。
“不,我相信你,只是在这一点上我无法理解。最正确的解释恐怕是你的怜悯比我的爱情更伟大!”
他脸上燃烧起一种恶毒的愿望,想要立刻一吐为快。
“怎么说呢,你的爱和恨没法区别开来,”公爵莞尔一笑,“而一旦爱情成为过去,情况可能更糟。巴尔菲昂老兄,我现在就对你说这话……”
“我会杀了她?”
公爵打了个寒噤。
“为了这种爱情,为了你眼下忍受的这一切痛苦,你将会非常恨她。我感到最不可思议的是:她怎么又会同意嫁给你?昨天我听到了这个消息,简直没法相信,同时觉得说不出的难受。她明明已经两次把你甩掉,在婚期来临时逃跑;这说明她还是有某种预感!……现在她图你个什么?难道图你的钱?这是没有的事。何况钱恐怕你已经花得够厉害了。难道仅仅为了找个丈夫?除了你,她又不是找不到别人。她嫁任何人都比嫁给你强,因为兴许你真的会杀死她,这一点她现在恐怕太清楚了。难道她同意是因为你爱她爱得这么强烈?的确,除非为了这个缘故……。我听人家说过,有些女人找的正是这样的爱情……只不过……”
公爵顿住了,沉浸在深思中。
“你干吗又在笑我父亲的画像?”罗果仁问;他极其仔细地注意着公爵脸上的任何变化,留神每一点瞬息即逝的动静。
“我为什么笑?我在想:如果你不着这个魔,不产生这种爱情,你大概会跟你父亲一模一样,而且就在不久的将来。你会和一个依头顺脑、服服帖帖的妻子无声无息地在这幢房子里蹲下去,只有很少但是严厉的话语,一个人都不信赖,而且完全没有这个必要,在死气沉沉的静默中一味聚财。顶多不过赞赏几本古书,对于旧派教徒用两个指头比划十字的规矩发生兴趣,而且连这些也要到老来才会出现……”
“你笑吧。不久以前她说过和你完全相同的话,也是在端详这幅画像的时候!真是奇妙,如今你们在任何事情上都唱同一个调子……”
“难道她已经到你这里来过?”公爵好奇地问。
“来过。她对画像看了很久,问我许多有关先父的事情。末了她笑道:‘你也能成为和这完全一样的人。巴尔菲昂·谢苗诺维奇,你有强烈的欲望,这种欲望足够把你送到西伯利亚去服苦役,如果你同时没有头脑的话;其实你有很发达的头脑,’她真是这样说的,你信不信?我第一次听到她说这样的话。‘你还是早日结束现在这样的胡闹吧。由于你是一个完全没有受过教育的人,你大概会开始聚财,像你父亲一样蹲在这所房子里和那班阉割派为伍;到晚年恐怕你自己也会接受他们的信仰,并且你将会那么爱你的钱财,能够积起的兴许不止两百万,而是一千万,最后饿死在一袋袋金银财宝上,因为你对一切都抱有欲望,你会把一切感情变成欲望。’她正是这样说的,这些差不多完全是她的原话。过去她还从来没有这样跟我谈过!她老是跟我不谈正经,要不就讥笑我;连那一次也是笑着开始谈的,可后来神色变得那么阴沉,不断走来走去察看这幢房子,好像越看越害怕。我说:‘我要把这一切通通改变,重新装修,要不然,我干脆另外买一座房子结婚。’她说:‘不,不,不要改变这里的任何东西,咱们就这样过。等我做了你的妻子,我要在你母亲身边过日子。’我带她去见了母亲,——她对我母亲很敬重,就像女儿孝顺娘似的。我母亲的神志好像过去就不太清醒(她有病),到现在已经有两年了,打从父亲死后索性变得跟小孩子一样,不会说话,不会走路,不论看见谁,她都坐着给人家行礼;即使不给她吃东西,大概她自己三天也不会发觉。我拿起母亲的右手,把指头叠好[3],说:‘娘,您给她祝福吧,她要和我结婚了。’她带着感情吻了我母亲的手,说:‘想必你母亲受过许多苦。’她看见了我桌上这本书,问:‘你怎么,读起《俄国史》来了?’(其实,在莫斯科有一次是她自己对我说的:‘你也该稍微往自己脑袋瓜儿里塞点儿什么,哪怕读一读索洛维约夫的《俄国史》也好,你实在什么都不知道。’)接着她说:‘你这样很好,照这样做吧,读下去。我自己来给你开一份单子,规定首先必须读哪些书;好不好?’以前她从来没有这样跟我说过话,从来没有,所以我简直受宠若惊,第一次缓过一口气来,像个活人的样子。”
“我对此感到很高兴,巴尔菲昂,”公爵怀着真挚的感情说,“非常高兴。也许是上帝把你们安排在一块儿的也难说。”
“那是永远不会有的事!”罗果仁愤激地叫了起来。
“听我说,巴尔菲昂,既然你这样爱她,难道你不想赢得她的尊敬?既然想,难道你就不抱希望?刚才我说过,我对一个问题百思不得其解:她为什么同意嫁给你?尽管我无法解答,但我毫不怀疑其中必有充分的、说得通的理由。她确信你是爱她的,但她一定还确信你有若干优点。否则绝不可能!你刚才的一番话证实了这一点。你自己说的,她发现有可能用完全不同于过去对你惯用的语言跟你说话。你疑心重,忌妒心也重,因此夸大了过去注意到的一切不好的方面。当然,她没有把你想得像你所说的那样坏。要知道,如果不是这样,那就意味着:她嫁给你是自己找死。这难道可能吗?有谁会自觉地往水中跳,往刀上扑?”
巴尔菲昂始终带着苦笑听公爵这番声情激越的话。看来他的观念已不可动摇、一成不变。
“你现在瞧着我的这副神态真叫人受不了,巴尔菲昂!”公爵禁不住带着沉重的感觉说。
“往水中跳,往刀上扑!”罗果仁终于说,“嘿!她准备嫁给我正是因为料定要挨我的刀子!公爵,难道你真的直到现在还没有发觉问题的根子在哪里?”
“我不明白你的意思。”
“那好吧,也许你真的不明白,嘿嘿!人家说你有点儿……那个。告诉你吧:她爱另一个人!我现在爱她有多深,她现在爱那另一个人也有多深。而那另一个人你知道是谁?就是你!怎么,你过去不知道还是怎么着?”
“我?”
“你。从那个时候起,从她生日那天开始,她就喜欢你了。只是她认为不可能嫁给你,因为她觉得这样会使你蒙受耻辱,会毁了你的前程。她说:‘人家都知道我是什么货色。’她自己至今咬住这句话不放。这都是她自己直接对我讲的。她怕毁了你,怕辱没了你;而嫁给我反正无所谓,——这就是她对我的看法,这点也请你注意!”
“那她怎么离开你跑到我那儿去,又……离开我……”
“又离开你跑到我这儿来?嗨!她心血来潮的事儿多着哩!她现在老像在发高热似的。一会儿冲我大叫:‘我嫁给你就跟跳到水里去一样。赶快结婚吧!’她自己催我,自己指定日期;可是婚期临近了,她又害怕起来,或者产生其他念头——上帝知道究竟是怎么搞的。你自己也看到过:她又是哭,又是笑,狂热地哆嗦着。她也从你那儿逃跑——这有什么不可理解的?当时她从你那儿逃跑,是因为她自己发觉她太爱你了。她在你那儿已经觉得待不下去。刚才你说我那时在莫斯科找到了她;这不对,是她自己离开你跑来找我的,她说:‘你定日期吧,我嫁给你!来香槟酒!咱们到吉卜赛人那儿去!’一个劲儿地嚷嚷!……要是没有我,她早已投水死了;这我敢肯定。她之所以没有投水,也许因为我比水更可怕。她是抱着破罐子破摔的态度同意嫁给我的……。如果她嫁给我,我敢肯定是破罐子破摔。”
“你怎么能这样……你怎么能这样!……”公爵提高了嗓门,但是没有说完。他惊恐地望着罗果仁。
“你为什么不把话说完?”罗果仁龇牙咧嘴地反问,“要不要我来说你此时此刻心里在想什么?‘往后她怎么能做他的妻子?我怎么能听任她走到这一步?’我知道你在想些什么……”
“我到彼得堡来的目的不是为了这个,巴尔菲昂,我告诉你,我头脑里没有这个想法……”
“可能不是为了这个目的,也可能没有这个想法,可是现在这肯定已经成为你的目的,嘿嘿!够了,到此为止吧!你干吗这样哭丧着脸?难道你原先真的不知道?你使我感到惊讶!”
“这都是出于忌妒,巴尔菲昂,这是一种病态,你把这一切夸大得太过分了……”公爵激动异常地嘀咕道,“你怎么啦?”
“别动它。”巴尔菲昂说着很快夺去公爵从桌上书旁拿到手里的一柄小刀,仍把它放回原处。
“火车快到彼得堡时,我好像知道,好像有预感……”公爵继续说,“我本不想到这里来!我想把这里的一切通通忘掉,从心中拔除干净!好吧,望你珍重……。你怎么啦?”
公爵说话时心不在焉,又把那柄小刀从桌上拿到手里,罗果仁再次把小刀从他手中夺下扔在桌上。这小刀式样很普通,柄是鹿角的,不能折叠,刀身长三俄寸半,宽则与之相应。
罗果仁见两次从公爵手中夺去这柄小刀引起了对方的特别注意,便悻悻然拿起小刀来夹在书中,把书往另一张桌子上一扔。
“你是不是用它裁书页?”公爵问,但是有些心不在焉,似乎还满怀愁绪沉浸在深思之中。
“是的,裁书页……”
“可这把刀是园艺上用的,对吗?”
“对,是园艺上用的。难道园艺上用的刀子就不能用来裁书页?”
“不过刀……还是全新的。”
“新的又怎么样?难道我现在不能买一把新刀子?”罗果仁越说越恼火,终于发狂似的吼叫起来。
公爵打了个寒战,定睛注视着罗果仁。
“咱俩啊!”他完全醒悟过来后,一下子笑了。“当我的脑袋就像现在这样沉的时候,你得原谅我,老兄,还有这病……近来我变得那么心不在焉,实在可笑。我压根儿不想问这事儿……我不记得问什么了。望你珍重……”
“不打这儿走。”罗果仁说。
“我忘了!”
“这儿走,这儿走,来,我给你指路。”
* * *
[1] 按照俄国有钱去乡间消夏者的惯例,在城里公干的人每天下班后坐火车到别墅与家人“共享天伦之乐”。
[2] 俄国的一个教派,宣扬用阉割的办法“与肉欲作斗争”。
[3] 用右手的大拇指抵着食指和中指在某人头上画十字,表示为某人祝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