卡席莫多看见小室里空了,埃及姑娘不在里面,正是在他保护她的当儿她却被劫走了。他一看,双手揪扯头发,惊讶而又痛苦地跺脚。接着,他在教堂上下乱跑,寻找他的吉卜赛女郎,向所有墙角狂呼乱喊,他那棕红色头发抛洒得到处都是。恰在这里,御前侍卫弓手胜利地攻进圣母院,也来寻找埃及姑娘。卡席莫多帮助他们寻找——这可怜的聋子,哪里想得到他们心中要致她死命的意图!他还以为埃及姑娘的敌人是无赖汉。他自动带领修行者特里斯唐找遍一切可能的藏身场所,为他打开秘密门户,打开圣坛的夹层和圣器室的内壁。假如不幸的姑娘此刻还在,那就是他把她交出去的。
特里斯唐轻易不会灰心,这时也由于一无所获,精疲力竭而垂头丧气。卡席莫多却继续独自一个寻找。他数十次上百次跑遍教堂上下左右,上去又下来,奔跑,呼号,叫嚷,嗅着,搜寻,挖掘,脑袋探进一切洞穴,火炬伸向一切穹隆,绝望,疯狂。失去母兽的公兽咆哮、失魂落魄,也不过如此。
终于,他明白过来,深信她已经不在,一切全完了,她被人偷走了。他缓缓走上钟楼的楼梯。就是这楼梯,他搭救她的那天他曾得意洋洋,欣喜若狂,攀登上来。现在他又经过同一地点,搭拉着脑袋,没有声音,没有眼泪,几乎连呼吸也没有。主教堂里再次不见人影,重新坠入往常的寂静。弓手已经离去,前往内城追捕女巫。广阔的圣母院刚才还遭受猛烈围攻,那样惊扰喧闹,现在只有卡席莫多一人留在那里。他再次前往埃及姑娘在他警卫下睡了许多天的那间小室。
走近前去,他一边想象着也许即将看见她又在室内。他拐过俯临下层屋顶的走道,瞥见那窄小的幽室,小窗、小门依然如故,蜷缩在一道大扶壁拱架下,像一个鸟窝挂在树枝下。可怜的人见了,他的心脏都停止了跳动,靠在一根柱子上,才没有倒下。他想象,也许她已经回来,也许有什么好天使把她送了回来,这间小室这样幽静、这样安全、这样可爱,她怎能不在里面呢?他生怕打破了自己的迷梦,再也不敢前行一步。——“是的,”他心中暗想:“她大概在睡觉,或者在祈祷。别打扰她吧!”
终于,他鼓起勇气,踮起脚尖又向前走,看了看,走了进去。还是空无人影!小室里始终是空的。不幸的聋子慢慢地在屋里转圈,又掀起地铺,向下面张望,仿佛她能够藏在石板和褥子之间似的。随即,他摇摇头,呆立不动。忽然,他狂怒地一脚踩熄火把,一声不吭,一声叹息也没有,全速奔跑,用头向墙上撞去,晕倒在石板地上。
他苏醒以后,扑倒在床铺上打滚,狂热地吻着姑娘睡过的仍然温暖的地方,躺着不动好几分钟,仿佛就要咽气了。然后,他又跳起来,满头大汗,喘着粗气,疯了似的,把头使劲往墙上撞,一下下像他敲钟似的有规律,这样的决心正是要把头颅撞碎。终于,他精疲力竭,再次倒在地上。他四肢着地,爬出室外,在房门对面蹲伏着,惊讶万分。
就这样待了一个多钟头,一动也不动,眼睛始终盯着人去室空的小屋,他脸色阴沉,沉思着,忧伤赛过坐在空了的摇篮和装了的棺材之间的母亲。他一声不吭,只是,间隔很久有一声啜泣强烈震撼他的全身,然而,这是无泪的呜咽,恰似夏天的闪电那样没有声音。
看来,正是在这时,当他悲痛地遍索想象,想要探究出可能是谁这样猝不及防地抢走了埃及姑娘的时候,他想到了副主教。他想起了:只有堂克洛德有通向小室的楼梯门上的钥匙;他又想起了:堂克洛德曾经两次在夜里对姑娘欲行非礼,头一次卡席莫多自己给了他协助,第二次他加以制止了。他回想到许许多多细节,顿时他再也不怀疑是副主教把埃及姑娘劫走了!然而,他对教士是那样尊敬,对这个人又是那样感恩戴德、竭尽忠诚、无比敬爱,心中这种种感情根深蒂固,即使这时,也抗拒着绝望嫉妒的侵袭。
他想到这是副主教干的。如果是任何别人,卡席莫多会感到不共戴天的愤恨,然而,现在既然凶手是克洛德·弗罗洛,可怜聋子内心的愤恨就化作了不断增长的痛苦。
他的思想就这样集中到教士身上,这时扶壁拱架上泛起鱼肚色曙光。他瞥见圣母院顶层,环绕东圆室的外面栏杆的拐角那里,有个人影在走动。这个人影向他这边走来。他认出了:正是副主教。
克洛德以庄重的步伐缓缓走着。他走着,眼睛并不看前面。他是向北钟楼走去的,可是他的脸扭向一旁,朝着塞纳河右岸,他还高高扬着头,好像他是想越过屋顶看见什么东西。猫头鹰常有这种阴险的姿态:飞向某一点,眼睛却瞅着另一点。教士就这样从卡席莫多头顶上走过去,没有看见他。
这幽灵似的突然出现使得卡席莫多惊呆,浑如石塑一般。他看见教士钻进北钟楼的楼梯门里不见了。读者知道,这座钟楼上是看得见市医院的。卡席莫多站起身来,跟踪教士。
卡席莫多登上钟楼的楼梯,是为了上去弄清楚教士为什么要上去。此外,可怜的敲钟人并不知道自己将干什么,将说什么,又有什么打算。他满腔愤怒,同时也心怀畏惧。副主教和埃及姑娘在他内心里发生了冲突。
当他到达钟楼顶上,还没有从阴影里出来,走上平台的时候,他先小心翼翼地看了看教士在哪里。教士是背向着他的。钟楼平台四面环绕着一道透空雕琢的栏杆。教士把胸脯伏在朝向圣母院桥的那面栏杆上,眼睛向外城眺望。
卡席莫多蹑手蹑脚从他身后走过去,看看他在瞧什么。
教士的注意力完全在别处,听不见聋子走了过来。
巴黎,尤其是当时的巴黎,浸沉于夏季黎明的清新晨曦之中,从圣母院钟楼顶上眺望,真是绚丽多彩的动人美景。这天可能是七月里。天空晴朗异常。稀稀落落有几颗残星渐渐消隐,东方有一颗特别明亮,恰恰在最透亮的天际。朝阳方待升起。巴黎开始有了动静。十分纯净、十分洁白的晨曦辉映之下,东边千千万万幢房屋更加烘托出鲜明的各色各样的轮廓。圣母院钟楼庞大阴影,从巨大城市的一端到另一端,逐个屋顶移动。已经有些地段开始有了说话声,发出了声响。这里听见一声钟鸣,那里听见一声锤击,再过去又听见车行辚辚错综复杂的声音。已经有一些炊烟零散升起在这屋顶密集的浮面上,仿佛是从广漠的地狱谷缝隙里透出来的。塞纳河水,在一座座桥梁拱券、一个个沙洲岬尖那里激起无数涟漪,波光粼粼,闪出无数银色折皱。城市周围,向墙垣的外面极目眺望,只见一片片薄雾环绕,隐隐约约可以看见一展平川,无尽伸延,其间山峦起伏,形成优美的曲线。似醒非醒的城市上空四散飘荡着形形色色朦胧的声响。向东方,晨风吹拂,撕裂山丘间羊毛般的雾气,抛洒在天空,驱赶着一团团白絮般的晨霭。
几个老实妇人手里端着牛奶罐子,来到前庭广场,惊讶万分,互相指点着圣母院中央大门那种奇特的残破景象和山墙尖裂缝之间那凝固了的铅流。卡席莫多在两座钟楼之间点燃的柴堆已经熄灭。特里斯唐已经派人把广场打扫干净,把死尸扔入塞纳河。像路易十一这样的国王,总是处心积虑在屠杀之后把路面迅速清洗干净的。
在钟楼栏杆外面,就在教士停下脚步的那个地方的下面,有一道通常峨特式建筑物上常有的那种雕刻式样古怪的石头水槽。从承溜的一道裂缝中长出两株紫丁香,美丽的花朵盛放,在晓风轻拂之下,摇摆着,像是有了生命,逗乐似地互致问候。在钟楼上空,高处,远远的天空顶上,有鸟雀啁啁鸣叫。
但是,教士对这一切充耳不闻,视而不见。他这样的人,是不知有早晨、鸟雀、花朵的。广阔无垠的天地在他周围呈现出无尽多样的面貌,他的沉思的目光却牢牢专注在一个点上。
卡席莫多急于想询问他把埃及姑娘怎样处置了。可是,副主教此刻似乎已经魂飞天外。显然,他正处于这样的生命激烈动荡的时刻:即使天崩地裂,他也不会觉察。他双目紧紧死盯着某个地点,始终静止沉默,这种静止沉默中却有某种令人恐惧的东西,即使狂野的敲钟人见了也不寒而栗,不敢贸然冲撞。卡席莫多只能顺着他的视线看去(其实这也是询问的一种方式),于是,不幸的聋子的目光就落到了河滩广场上。
这样,他就看见了教士注视的目标:在那常备绞刑架旁已经竖起梯子;广场上聚集了一些民众,还有许多兵士;有个男人从地面上拖曳着一个白色物体,后面还拽着另一个黑色物体;这个人走到绞刑台下停住了。
这时发生了点什么事情,卡席莫多却未能看清楚。并不是因为他那只独眼已经不能看到那么远,而是由于有一大堆兵挡住,使他不能看清全部情况。况且,此刻,太阳正在升起,地平线上涌现出光的洪流,灿烂辉煌,霎时间,巴黎的一切顶端,尖塔、烟突、山墙顶,仿佛一下子燃烧起来了。
与此同时,那个人开始爬上梯子。于是,卡席莫多把他看得清清楚楚了。他肩上扛着一个女人:是个穿白衣服的姑娘,颈脖上套着一根绳索。卡席莫多一下子就认出了。
就是她!
那人就这样爬到了梯子顶上。到了上面,他把活结调整了一下。这时,教士为了看得更清楚些,爬上栏杆跪着。
突然,那人用脚踵猛地踹开梯子,已有好几分钟不能呼吸的卡席莫多顿时看见,那不幸的孩子被绞索悬吊着,在离地两寻的高度,摇摆起来,而那人蜷缩着把两脚蹬在她的肩上。绞索转了几转。卡席莫多看见埃及姑娘全身可怕地痉挛了几下。至于教士,他伸长了脖子,眼珠简直要蹦出眼眶,凝视着那可怕的一对:那个男人和那个姑娘——蜘蛛和苍蝇。
就在这最为恐怖的一刹那,教士惨白的脸上迸发出一声魔鬼的狂笑——只有已经不是人的时候才能够发出这样的狂笑。卡席莫多听不见这声狂笑,但是看见了。敲钟人在副主教身后后退了几步,突然,向他身上猛扑上去,伸出两只巨大手掌,重击他的后背,把他推下了他所俯视的深渊。
教士叫了一声:“天谴我!”掉了下去。
他下面刚好有那道石头水槽,他向下坠落的时候,把他托了一下。他赶紧伸出垂死挣扎的双手一把抓住,他正要开口发出第二声叫喊,看见卡席莫多可怕的复仇的面孔,在他头顶上,探出栏杆的边沿。
于是,他不出声了。
深渊就在他脚下。坠落两百多尺,就是石板路面。
虽然处境是这样可怕,副主教一言不发,也不呻吟。他只是吊住水槽扭曲着身子,作出超人的努力,想重新爬上去。可是,那花岗石上双手无处把握,他用两脚在黑暗的墙壁上划出一道道印子,然而也无处生根。登上过圣母院钟楼的人都知道:就在顶层栏杆下面石墙恰恰凹了进去。就是在这后缩的角度上挣扎,可怜的副主教耗尽着精力。他要对付的并不是陡立的墙壁,而是在他脚下遁去的墙壁。
卡席莫多只要一伸手,就可以把他从悬崖下拽上来,可是他连看也不看他。他注视着河滩。他注视着绞架。他注视着埃及姑娘。
聋子俯身在栏杆上,就在副主教刚才站的地方,目不转睛始终看着他此刻在世界上唯一的目标。他一动也不动,哑口无言,就像一个遭天雷劈了的人。他那只独眼从来没有落过一滴眼泪,这时泪珠儿默默地滚滚而下。
这时,副主教喘个不停,秃头上汗如雨下,指甲在石头上磨出了血,膝盖在墙上蹭得皮开肉绽。
他听见挂在水槽上的教士服,随着自己每一挣扎,撕裂声直响。更为倒霉的是:这道承溜的末梢是一根铅管,在他身体重量下渐渐弯了下去。副主教感到这根铅管慢慢下垂。这不幸的人心想:一旦双手疲惫无力,一旦教士服撕裂,一旦铅管垂落,他一定会掉下去。恐惧使他胆肝俱裂。几次,他失魂落魄看看身下十尺左右,由于雕塑凸凹不平而形成的一小方平台,他在悲凄的灵魂深处乞求上苍,让他在这二尺见方的平台上了此残生,即使他还可以活上一百年。还有一次,他看看身下的广场,那深渊;他赶紧抬起头来,双目紧闭,头发也直立起来了。
这两个人的沉默不语,都相当令人恐怖:副主教在他脚下若干尺这样可怕地垂死挣扎,而卡席莫多则哭泣着,注视着河滩。
副主教看见自己每一用力只是使那唯一的脆弱支点摇晃得更加厉害,就下了决心不再挣扎。他悬吊在那里,搂抱着水槽,简直没有呼吸,不再动弹,身体没有其他的动作,只是腹部还有机械的痉挛,就像一个人在睡梦中觉得自己往下坠落时那样。死滞的眼睛病态地以惊讶的神态大睁着。然而,渐渐,他失去了把握,指头在水槽上滑下去,他越来越感到双臂没有了力气,身体越来越重,支持着他的铅管每分每秒一点点一点点越来越向深渊弯曲下去。
他看见就在身下,触目惊心,那圆形圣约翰教堂的屋顶小得像一张折成两半的纸牌。他一一注视钟楼上漠然毫无表情的雕塑——它们也像他一样悬吊在深渊上空,然而并不为它们自己恐惧,也不为他怜悯。他周围的一切,都是石头的:在他面前是大张巨口的石头怪物;他下面,最底下,广场上是石板路面;在他头顶上,是卡席莫多在哭泣。
前庭广场上聚集了几堆好奇的老实行人,不慌不忙地在竭力猜想:这个疯子是怎么回事,以这样奇特的方式寻开心。教士听见他们的议论——因为他们的声音清清楚楚尖锐地达到他的耳际:“他这样可不就会摔得个粉身碎骨!”
卡席莫多还在哭泣。
副主教不胜愤恨,也不胜恐惧,终于明白了一切都没有用。然而,他还是拼其余力,作一次最后的努力。他悬吊着水槽挺直身子,双膝猛一推墙,双手使劲抠住石头的一道夹缝,总算向上攀缘了大约一尺。但是,这样猛一挣扎,使得支撑他的铅管猝然向下一弯,同时,教士服也完全裂开了。于是,他感到身下失却了任何依托,只有僵直的、力气渐渐耗尽的双手好像还在抓着什么,不幸人闭上两眼,松开水槽,掉了下去。
卡席莫多瞅着他往下坠落。
从这样的高度摔下去,是不大可能垂直下降的。向空间抛落的副主教先是头朝下,两手伸展向前,然后他转了好几个圈。风把他吹向一座房屋的屋顶,撞了上去,这不幸的人骨头断裂了。但是,他还没有撞死。敲钟人看见他还试图用指甲抓住山墙,可是山墙的剖面太陡峭,同时他也没有了力气。他急速地从屋顶上滑落下去,就像脱落了的瓦片一样掉了下去,在石板地面上弹了几下。然后,就不动弹了。
于是,卡席莫多抬眼再看埃及姑娘,只见她的身子远远地悬吊在绞架上,在她那白衣服下面,死前最后挣扎了几下;随后,他又低头看那副主教,只见他横卧在钟楼下面,已经不成人形。他从心底里发出一声悲鸣,说道:“啊!我所爱过的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