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目送着汽车消失在车道的转弯处。然后,迈克西姆拉起我的胳膊说:“谢天谢地,总算走了。你快跑去取件衣服来。该死的雨天,我想出去散散步哩。老是坐着聊天,简直叫人受不了。”他脸色苍白,看上去很疲倦。比阿特丽斯和贾尔斯是他的亲姐姐和姐夫,我不明白招待他们怎么会使他累到这种程度。
“稍等,我上楼去拿衣服。”我说。
“花房里有一大堆雨衣,取一件就行了,”他不耐烦地说,“女人家一进卧室就是老半天。罗伯特,你能不能进花房为德温特夫人取件衣服?前前后后客人们丢下的雨衣总有六七件,全挂在那儿。”说着,他已站到了车道上,冲着杰斯珀喊道:“小懒骨头,跑跑路,把身上的膘好好减一减。”杰斯珀知道要去溜达,兜着圈子撒开了欢,歇斯底里地狂吠不止。“别叫啦,蠢东西,”迈克西姆吆喝道,“罗伯特怎么磨蹭了这么长时间?”
罗伯特拿着件雨衣从大厅跑了出来。我忙不迭地穿在身上,整理了一下衣领。雨衣太大太长,但来不及再去换了。我们动身穿过草地向树林走去,杰斯珀跑在前边带路。
“我觉得陪家里人坐坐之后,很长时间就不用见面了。”迈克西姆说,“比阿特丽斯是天底下最好的人,但她总出洋相。”
我不明白比阿特丽斯哪一点得罪了他,可一想最好还是别问。也许,他仍在为饭前有关于他健康的那场谈话恨恨不已。
“你觉得她怎么样?”他问道。
“我非常喜欢她。她对我很好。”
“吃过饭的时候,她在外边都跟你说了些什么?”
“哦,很难讲得清。我觉得大部分时间是我在那儿说话。我谈了范夫人,谈了我们俩是怎么萍水相逢,以及诸如此类的事情。她说我跟她的想象完全不一样。”
“她把你想象成了什么样子?”
“大概是比较漂亮和老练些吧,按她的话就是交际花类型的人。”
迈克西姆一时没吱声,猫下腰捡起一根树枝,扔到远处让杰斯珀去衔回来,最后才说道:“比阿特丽斯有时候愚蠢至极。”
我们爬上草地尽头的草坡,钻进了林子。树木非常茂密,林子里光线很暗。我们踏过断枝残叶,不时还踩上刚露头的羊齿草嫩绿的根茎和行将开花的圆叶风铃草的新枝。此刻的杰斯珀悄然无声,用鼻子在地上嗅着。我搭住了迈克西姆的胳膊。
“你喜欢我的发型吗?”我问。
他吃惊地低头望着我说:“你的发型?怎么问这个?我当然喜欢。你的发型怎么啦?”
“哦,没什么,我只是随便问问。”我说。
“你可真滑稽。”他说。
我们来到一片林间空地上,这儿有两条方向相反的分道。杰斯珀毫不犹豫地走上了右边的小径。
“不是那条路,快回来,老伙计。”迈克西姆喊叫了起来。
那条狗站在原地回头望着我们,把尾巴摇来摇去,但硬是不肯回来。
“它为什么偏要走那条路?”我问。
“大概是出于习惯吧,”迈克西姆简短地说,“朝前走有个小海湾,我们的一条船曾停泊在那儿。杰斯珀,老伙计,你给我过来。”
我们拐上了左首的小径,谁都没有再言语。隔了片刻,我回眸一瞧,见杰斯珀也跟了上来。
“这条路通向我给你讲过的那个山谷,”迈克西姆说,“马上就可以闻到杜鹃花香。下点雨没关系,反而会使花香更浓。”
现在他情绪似乎又恢复了,显得兴高采烈,成了我熟悉和爱慕的那个迈克西姆。他谈论起了弗兰克克劳利,夸他是个非常有教养的好人,十分可靠,对曼德利赤胆忠心。
我心想:“这情景多美好啊,就像在意大利时一样。”我仰脸冲他微笑,挽紧他的胳膊,见他脸上蹊跷的倦容逐渐消失,内心顿觉释然。我嘴上胡乱应着“对”“真的吗”“太妙啦,亲爱的”,脑子却又想起了比阿特丽斯,不明白她的来访为何令他不快,不知道她怎么得罪了他。我还想起了比阿特丽斯谈到他的脾气时说的那席话,她说他每年总要发一两次火。
当然,她了解他,因为她是他的姐姐。不过我有自己的看法,认为迈克西姆并不像她所说的那样。我可以想象得出来他闷闷不乐、落落寡合、脾气暴躁的样子,却想象不来她所描绘的那种雷霆大怒的嘴脸。也许她有些言过其实,因为人们对自己亲属的看法往往更主观。
“瞧!你看那儿!”迈克西姆突然说道。
我们站在一个林木苍翠的山坡上,眼前的小径蜿蜿蜒蜒通向一个山谷,谷旁有一条潺潺流淌的小溪。这儿没有黑压压的大树,没有盘根错节的矮树丛,但狭路两侧却可见杜鹃花和石楠花。这儿的石楠花与车道旁的那些血红色的庞然大物不同,它们五彩缤纷,有橙红色的,有白色的,也有金黄色的,显得美艳多姿,在蒙蒙夏雨中低垂着妩媚娇柔的蕊头。
空气中弥漫着花香,甜丝丝的令人昏昏欲醉。我觉得那香馥馥的气味融入了奔腾的溪水中,与落地的雨珠以及脚下湿漉漉的茂盛苔藓合为一体。除了小溪潺潺的流水和淅沥的雨声,周围再也没有别的响动。迈克西姆说话时,把声音压得又低又轻,仿佛不愿打破四下的宁静。
“我们把这里称作‘幸福谷’。”他说。我们默默无语、一动不动地站着欣赏近旁洁白的鲜花。迈克西姆弯下腰捡起一片落地花瓣,把它递给我。花瓣被蹂躏得皱皱巴巴,卷曲的边沿已经发黑,可我放在掌心揉搓时,仍能闻到浓郁的芳香,清新得宛若树上的鲜花。
这时,传来了鸟儿的啁啾。起先是一只画眉,它清越爽朗的鸣叫在汩汩的溪水上回荡。过了一会儿,藏在我们身后林子里的另一只画眉应和着歌唱起来。顿时,四周的沉寂化成了一片喧闹的鸟语。那叫声伴随着我们步入山谷,白色花瓣的芳香也与我们寸步不离。
这儿的气氛令人神魂颠倒,像是具有魔力一般。我没想到景色竟会如此之美。
此时,空中乌云密布,阴沉沉的,与正午刚过时相比,变化最大。但持续不断的淅沥雨声并不能搅乱山谷中温馨静谧的气氛;雨水与小溪汇为一处,画眉鸟婉转的鸣叫在湿润的空气中回荡,和周围的环境十分和谐。路边的杜鹃花团锦簇,我擦着滴水的花朵朝前走去。小水珠从浸透了的花瓣上滚落到我手上。我的脚下也有花瓣,已经变了颜色,被水泡得发胀,但芬芳犹存,而且更加浓郁、醇厚。另外还有苔藓的香气、泥土的苦涩味、羊齿草梗以及弯弯曲曲埋在地里的树根发出的气息。我拽住迈克西姆的手,一句话也不说。幸福谷使我着了魔。我终于看到了曼德利的精髓,我将熟悉、了解和热爱这块地方。我忘掉了刚来时路上的情景,忘掉了那黑压压的密林以及俗丽、傲然、炫目的石楠花。我也忘了那些宽敞的房宅,那走路时回荡着脚步声的寂静大厅,以及那罩着遮尘布的静得让人不安的西厢房。在那儿我是一个冒昧闯入的外人,在陌生的厅堂房间里蹿来蹿去,坐在人家的桌旁椅上。而此处却另当别论,幸福谷是谁都可以涉足的地方。
我们来到了小路的尽端,鲜花在我们头上方构成拱形顶。我们不得不弯腰从拱顶下钻过。当再次直起身子时,我抹去发上的雨珠,发现幸福谷、杜鹃花以及那些树木被抛在了后边。我们置身于一个狭小的海湾里,脚下是坚硬的白色砾石滩,浪花拍打着前方的海岸,此情此景跟许多星期前迈克西姆在蒙特卡洛对我描绘的一模一样。
迈克西姆低头冲我笑笑,观察着我脸上迷惘慌乱的表情。
“有些吃惊,是不是?”他说,“谁也料想不到会一下子看见大海,这变化太突兀,简直称得上惊心动魄。”他捡起一块石头抛到远处的海滩上,然后对杰斯珀说:“去衔回来,好乖乖。”杰斯珀撒腿跑开,寻石头去了,两只黑色的长耳在风中啪啪作响。
令人痴醉的气氛烟消云散,魔法被解除了。我们又成了两个平凡普通的人,在海滩上嬉戏。我们朝远处抛掷石块,跑到水边玩打水漂的游戏,捞取漂浮的木片。潮水已经返回,在海湾里拍打作声,将小礁石淹没,把水草冲上石滩。我们捞到一大块漂浮的木板,把它拖回高潮线以上的海滩。迈克西姆冲我哈哈笑着,拨开遮在眼睛上的头发。我挽起被海水打湿的雨衣袖子。后来我们回头一看,发现杰斯珀不见了踪影。我们又是喊叫又是打呼哨,但仍不见它出现。我焦急地向海湾口瞭望,只见海浪飞溅在礁石上。
迈克西姆说:“它不在那儿,不然我们会看到的。它不会被浪涛冲走的,杰斯珀,蠢东西,你在哪儿?杰斯珀!杰斯珀!”
“可能回幸福谷了吧?”我说。
“它刚才在那块礁石旁嗅一只死海鸥来着。”迈克西姆说。
我们踏着海滩又向山谷走去。迈克西姆边走边喊:“杰斯珀!杰斯珀!”
在远处,在海滩右侧的岩石后边,我听见了短促、凶狠的狗吠声。“听到了吗?”我说,“它是从那条路翻过去的。”我说着就顺着狗吠的方向去爬那滑溜溜的礁石。
“回来,”迈克西姆声音严厉地说,“不要往那边走。不要管那条愚蠢的狗。”
我一迟疑,从礁石上朝下望了望说:“它也许摔下去了。可怜的小家伙。我去把它抱回来。”杰斯珀又在狂吠,这次声音更远了,“喂,你听,我得去找它。不会出什么事吧?该不会是潮水把它困住了吧?”
“它没事,”迈克西姆暴躁地说,“不要去找它,它知道回家的路。”
我装着没听见,开始攀爬礁石群,向杰斯珀摸去。嶙峋的巨石遮住了视线。我在湿漉漉的礁石上一步一滑、一步一绊地拼命向杰斯珀的方向挣扎。想起来,迈克西姆真够狠心的,竟抛下杰斯珀不管,这让我无法理解。再说,现在正是涨潮的时间。
我攀到那块障眼的巨石旁举目远眺,惊奇地发现前边又是一个小海湾,和我刚离开的那个很相似,只不过稍微宽阔些,形状更圆些。一道石头小防波堤横贯海湾,隔出一个微型天然港。那儿没有停泊船只,仅有一个浮筒。湾里的滩上也尽是白色的砾石,跟我抛在身后的海滩一样,但更为陡峭,突兀地没入海水里。树林与高潮线处杂乱的水草衔接在一起,几乎蔓延到了礁石上。林边有一幢狭长、低矮的房屋,既像渔屋又似船库,和防波堤用的是同一类石料。
海滩上有个人,可能是个渔民,穿着长筒靴,戴着防水帽。杰斯珀在冲他狂吠,围着他转圈子跑,还不时朝他的靴子上扑。那人理也不理,只顾低头在砾石滩上找东西。
“杰斯珀,”我喊道,“杰斯珀,到这儿来。”
那狗抬头望望,摇摇尾巴,却不肯服从命令,仍一个劲纠缠那个孤零零待在海滩上的人。
我回头瞧瞧,仍不见迈克西姆的踪影。我翻过砾石,来到下边的海滩上。脚步落在砾石上发出咯吱咯吱的声响,那人闻声抬起头来,我这才看清他长着一双白痴一般的眯缝小眼,红红的嘴里淌着口水。他冲我笑笑,露出无牙的牙龈。
“你好,”他说,“今天的天气真恶劣,是吧?”
“下午好,”我说,“恐怕天气就是不太妙。”
他不停地傻笑着,饶有兴趣地打量着我说:“我在挖贝壳,从上午就开始挖了,但这儿找不见贝壳。”
“哦,我很遗憾。”我说。
“一点不错,这儿没有贝壳。”
“跟我走,杰斯珀,”我喊道,“天不早啦。跟我走,老伙计。”
可杰斯珀正怀着愤怒的心情。也许是风儿和海水惹恼了它,只见它缩回身逃到一旁,汪汪汪吠着,撒腿在海滩上漫无目的地胡乱跑窜。我看出不用绳子牵着它,它绝不会跟我走。于是我把脸转向那个又弓下腰开始毫无成效地挖掘贝壳的汉子。
“你有绳子吗?”我问。
“嗯?”
“你有绳子吗?”我又重复了一遍。
“这儿没有贝壳,”他摇摇脑袋说,“从上午就开始挖了。”他冲我点点头,擦了擦他那淡蓝色的水汪汪的眼睛。
“我想找条绳子拴狗,”我说,“它不肯跟我走。”
“嗯?”他又露出了白痴般的傻笑。
“算啦,这没关系。”我说。
他茫然地瞧瞧我,然后身子倾向前,用手戳戳我的胸口说:“我认识这狗,它是宅子里的。”
“是的,”我说,“我想让它跟我回去。”
“它又不是你的狗。”
“它是德温特先生的,”我温和地说,“我想把它带回家去。”
“嗯?”
我又一次呼唤杰斯珀,可它正在追逐一根随风飘舞的羽毛。我琢磨着也许能在船库里寻到绳子,于是便踩着海滩向那儿走去。前边肯定曾经是个花园,可现在杂草丛生,和荨麻混成一片。小屋的窗户被木板钉死,房门无疑也上了锁。我朝上拉了拉插销,心里并不抱多大希望。可出乎我的意料,虽然起先有些不顺利,但房门终究还是打开了。由于门楣太矮,我低着头走了进去。我心想这一定是个普通船库,由于长期不用落满了灰尘,地上堆放着绳索、船台和桨橹。这儿的确满目灰尘,处处脏污,可是却不见绳索和船台。这房间横贯整个小屋,里边陈设着家具。拐角处有张书桌,另外还有一张台桌、几把椅子,靠墙摆着一张沙发床。梳妆台上放着茶杯和盘子。书架上陈列着书,架顶上有几个轮船模型。我当时觉得这儿一定有人住,也许海滩上的那个可怜的人就住在此处。可四处瞧瞧,却不见最近住人的迹象。炉格锈迹斑斑,显然没生过火;落满灰尘的地板上看不见脚印;由于潮湿的缘故,梳妆台上的瓷器蒙上了蓝色的霉点。整个房间弥漫着刺鼻的霉味。蜘蛛在轮船模型上吐丝织网,像是给轮船提供了一副狰狞可怕的索具。这儿没人居住,也没人来。刚才开门时,门上的折叶曾咯吱咯吱响。雨点打击在房顶和护窗板上,发出空洞的响声。沙发床的布料被老鼠咬破,露出锯齿状的窟窿和毛边。屋里空气既潮湿又阴冷,光线幽暗,气氛压抑。我顿生厌恶之感,不想久留。我讨厌雨点击打屋顶发出的空洞声,那声音似乎在房间里回响。我听到炉格也有滴水的声音。
我四处张望寻找绳子,但这儿根本没有可用来拴狗的东西。房间的尽头还有一扇门,我走过去把门推开,心里产生了一丝疑虑和恐惧。我有一种奇怪的不安感觉,害怕无意中碰上什么自己所不愿见到的东西,某种于我有害的可怕东西。
当然,我这种顾虑很荒唐。我推开门,看到的只不过是一个船舱而已。这儿有我曾想象到的绳索和船台,还有两三张船帆、一些护舷用具、一只小船、几罐油漆和一些航海用的七零八碎的杂物。架子上有一团细绳,旁边放着一把生了锈的折叠式小刀。这下可有东西拴杰斯珀了。我打开折叠刀,割下一截细绳,又回到了外间屋里。雨仍在下着,滴落在房顶上和炉架里。我不愿再看那破损的沙发、发霉的瓷器以及轮船模型上的蜘蛛网,于是头也不回地冲出屋子,穿过吱呀响的房门,来到了白色的海滩上。
那汉子停止了挖掘,呆呆望着我,杰斯珀立在他的身边。
“过来,杰斯珀,”我喊道,“听话,好乖乖。”我弯下腰抓住它的项圈,这次它老老实实地听我摆布。
“我在那小屋里找到了些绳子。”我对那汉子说。而他却没有搭腔。
我把绳子松松地拴在项圈上,拉着杰斯珀跟他道了声再见。
那汉子点点头,用白痴似的眯缝眼注视着我说:“我看见你进那里了。”
“是的。这没什么,德温特先生不会见怪的。”
“她现在不到里边去了。”他说。
“是的,现在不去了。”
“她出海了,对不对?再也不回来了吧?”他问。
“当然不回来了,你别担心。”我说。
他又弯下腰挖贝壳,咕咕哝哝自言自语着。我穿过砾石滩,看见迈克西姆双手插进衣袋,站在礁石旁等我。
“对不起,”我说,“杰斯珀不肯过来,我只好去找绳子拴它。”
他猛然掉过身,向树林走去。
“不从礁石群翻过去吗?”我问。
“既然到了这儿,为什么还要翻过去?”他气恼地说。
我们经过那座小屋,走上了林间小道。“对不起,耽搁了这么长时间。都怪杰斯珀不好,”我说,“它一个劲冲那个人乱叫。那人是谁呀?”
“他叫本,”迈克西姆说,“是个毫无恶意的可怜人。他父亲曾是护林人,家就住在农场附近。那截绳子是从哪儿搞来的?”
“是海滩小屋里找到的。”我说。
“门开着吗?”他问。
“是的,一推就开了。绳子是在里间屋找到的,那儿还有一些船帆和一只小船。”
“噢,我知道了。”他应了一句就不做声了,过了一会儿才又补充道,“小屋应该是锁着的,门怎么会开着呢?”
我没吱声,因为这不关我的事。
“是不是本告诉你门开着?”
“不是,”我说,“我问的话他好像一句也听不明白。”
“他那是装傻,”迈克西姆说,“只要愿意,他是可以讲出明智的话的。他可能经常出入那座小屋,只是不想让你知道。”
“恐怕不是这回事,”我说,“那地方看起来很荒凉,不像有人去过,到处落满灰尘,地上连个脚印也没有。屋里潮湿得厉害,那些书、椅子和沙发怕是要沤坏。那里还有老鼠呢,把一些沙发罩都咬破了。”
迈克西姆没有答声。他大步流星地向前走去,出了海滩,爬上了一个陡坡。这儿的景色与幸福谷迥然不同,黑压压的树木十分茂密,小径旁也没有杜鹃花。雨水从粗大的树枝上重重滴落下来,溅在衣领上,顺着我的脖子朝下淌。我打了个寒噤,那滋味很不好受,像是有个冰冷的手指伸进了领口。由于不习惯攀爬礁石,现在我觉得两腿发痛。杰斯珀因为疯狂地撒欢已累得筋疲力尽,吐着舌头落在了后边。
“杰斯珀,看在上帝的分上,快点走,”迈克西姆说,“你就不能让它加快速度,拉紧绳子或怎么的?比阿特丽斯的话一点不差,这狗养得太肥了。”
“都是你不好,”我说,“你走得太快了,我们跟不上。”
“当初你要是听我的话,而不是发了疯似的爬那些礁石,这工夫我们该到家了,”迈克西姆说,“杰斯珀明明知道回去的路,我简直不明白你为什么偏要去找它。”
“我以为它摔伤了,害怕潮水淹着它。”我说。
“如果有被潮水淹着的危险,难道我会丢下狗不管吗?”迈克西姆说,“我叫你别到那些礁石上去,你现在却累得乱发牢骚。”
“我没有发牢骚,”我说,“不管是谁,就是长一双铁腿,像这样追风逐电般的行路也会累的。还有,我去找杰斯珀的时候,以为你会跟我一道去,谁知你却留在了后边。”
“我为什么非要跟在这该死的狗后边瞎胡跑,把自己累得要死呢?”
“爬礁石找杰斯珀并不比在海滩上追逐漂木更累。”我反驳道,“你说这话只是因为你没有别的借口。”
“傻孩子,我为什么要找借口呢?”
“喔,我不清楚。”我厌倦地说,“我们不谈这个了。”
“不,要把话说清楚,是你先挑起来的。你说我想找借口,这究竟是什么意思?我为什么要找借口呢?”
“大概是为没有跟我一道爬礁石到这边来吧。”我说。
“什么?你为什么以为我不愿到这边海滩来?”
“算啦,迈克西姆,其中的缘故我怎么清楚?我又不是个善于揣测别人心思的人。我只是觉得你不愿过来,从你的脸上可以看出来。”
“从我的脸上能看出什么?”
“我已经告诉你了,我能看出你不愿过来。好啦,到此为止吧。我对这话题腻烦透了。”
“女人家争辩不过别人的时候,总以此为理由。也好,就算我不愿来这边的海滩吧。你该满意了吧?对于这鬼地方或那座该死的小屋,我从不涉足。你要是跟我一样有着相同的经历,你绝不愿意到这儿来,也不愿谈论这地方,甚至连想都不愿想。行啦,你可以把这话消化去啦。但愿这一下你该满意了。”
他面色苍白,眼睛显得疲倦和凄苦,又露出了我初次见到他时的那种阴郁迷惘的表情。我伸出胳膊拉住他的手紧紧地握住。
“求求你,迈克西姆,求求你。”我说道。
“怎么啦?”他粗暴地问。
“我不愿让你这样,看上去太叫人伤心了。求求你,迈克西姆,把我们刚才的话都忘了吧。那是一场无谓、愚蠢的争论。对不起,亲爱的,对不起。我求你振作起来。”
“真该留在意大利,”他说,“永远都不回曼德利。啊,上帝呀,我真蠢,为什么要回来?”
他急躁地穿行于林海中,步子迈得甚至比先前还要大。我只得气喘吁吁地跑着追赶他,眼睛里噙着泪水,用绳子拖着可怜的杰斯珀。
我们终于来到了小径的顶端。只见另有一条小径向左通往幸福谷。原来,我们一路爬上来的这条小径,正是下午刚开始散步时杰斯珀想走的那条路。这时我才知道杰斯珀当初为什么朝这边拐。这条路通往它非常熟悉的那块海滩以及那座小屋。这是一条它走惯了的老路。
我们一言不发地出了林子来到草坪上,又穿过草坪回到屋里。迈克西姆绷着脸,不带任何表情。他对我连看也不看,径直步入大厅,再从大厅到藏书室里。弗里思正待在大厅里。
“马上给我们送些茶点。”迈克西姆说完,便关上了藏书室的门。
我拼命忍住眼泪,不愿让弗里思看见。不然,他一定会认为我们俩吵了架,他会跑到仆人中间把事情传得沸沸扬扬:“德温特夫人刚才在大厅里哭了,看起来好像情况不太妙。”
我扭过身去,不让弗里思看见我的脸。可他却走了过来,动手帮我脱雨衣。
“让我把你的雨衣拿到花房去,夫人。”他说。
“谢谢,弗里思。”我回话时,脸仍背着他。
“今天下午这种天气出去散步恐怕不太好,夫人。”
“是的,的确不太好。”我说。
“这是你的手帕吧,夫人?”他说着捡起了一样掉落在地板上的东西,我顺手装进衣袋里,对他道了声谢。
我踌躇着不知是上楼好还是随迈克西姆之后进藏书室好。弗里思回来见我没动地方,不由露出了惊讶的神色。
“现在藏书室里的火已生得旺旺的,夫人。”
“谢谢你,弗里思。”我说。
我慢吞吞地穿过大厅到了藏书室,推开门走了进去。迈克西姆坐在他的椅子上,杰斯珀卧在他脚旁,那条老狗则卧在篮子里。迈克西姆没有看报,虽然报纸就放在他身边椅子的扶手上。我上前跪倒在他旁边,使两张面孔凑得近近的。
“别再生我的气啦。”我柔声细语地说。
他双手捧住我的脸,低头用他那疲惫困倦的眼睛望着我说:“我没有生你的气。”
“我惹得你不高兴,这和让你生气是一样的。你的心被刺伤,悲痛欲绝。我不忍心看你这副样子,因为我太爱你了。”
“是吗?你爱我?”他紧紧搂住我,用阴郁、不安的眼神审视着我,那是受到惊吓的孩子痛苦的眼神。
“怎么啦,亲爱的?你脸色为何这般难看?”
未等他回答,我听见房门开了,于是急忙缩回身去,假装伸手取木柴往火里添。弗里思和罗伯特一前一后走进来,开始了上茶点的那一套仪式。
昨天的一幕又重新上演:摆桌子,铺上雪白的桌布,端上蛋糕、烤面饼以及煨在小火炉上的银质热水壶。杰斯珀摇尾贴耳,以期待的目光望着我的脸。大概过了有五分钟的时间,送茶点的人才走了出去。我瞧瞧迈克西姆,看见他脸上又有了血色,疲倦和迷惘的神情已荡然无存,他正伸手取一块三明治。
“那帮人来吃饭,搅得人心烦意乱,”他说,“可怜的比阿特丽斯老是跟我合不来。我们俩小的时候像狗一样,到了一起就打架。不过我还是非常爱她的,愿意为她祝福。幸好他们住得离这儿较远。说到这里我倒想起来了,我们哪天得去看看祖母。给我倒杯茶,亲爱的,请原谅我刚才的粗暴无礼。”
暴风雨过去了,一场插曲落下了帷幕。那事绝不应该再提起。他喝茶时冲我莞尔一笑,然后拿起了椅子扶手上的报纸。那笑容是对我的奖赏,就像在杰斯珀的脑袋上轻轻拍了一下,意思是说:小狗乖乖,好好卧着,不要再打搅我了。我又成了杰斯珀,成了我原来的角色。我取过一块烤面饼分给两条狗吃。我自己倒不想吃东西,因为我肚子一点也不饿。我蒙袂辑屦,非常疲惫,感到无精打采,浑身乏力。我望望迈克西姆,他仍在看报,已经把报纸翻过去了一页。我的手指沾满了烤面饼上的黄油,于是就把手伸进衣袋摸手帕。掏出来的是一块绣着花边的小手帕,我定睛一看不禁皱起了眉头,发现那手帕不是我的。我想起手帕是弗里思从大厅的石砌地板上捡起来的,它一定是从雨衣口袋里滑落了出来。我把它在手中翻过来查看。这手帕肮脏不堪,上面附着雨衣口袋里的绿色绒毛。它一定在雨衣里放了很长的时间。手帕的角上绣着字,高大斜体字母“R”与“德温特”几个字交织在一起。与其他的字母相比,“R”巍巍峨峨,尾巴从绣花边处甩开,直入手帕的中心。这只是一块小手帕,是个微不足道的东西,被人揉成一团塞进口袋,然后就忘了。
手帕塞入口袋后,我肯定是第一个穿这件雨衣的人。从前穿这件雨衣的女子是个瘦高个儿,肩膀比我宽,因为我发现雨衣又大又长,袖子没过了我的手腕。雨衣上缺几枚扣子,她也没把扣子缝上去,一定把雨衣当作斗篷披在身上,或穿雨衣时不系扣子,敞着怀,双手深深插在衣袋里。
手帕上有一团粉红色,那是口红留下的痕迹。她曾用手帕擦过嘴唇,然后揉作一团塞进了衣袋。就在我用手帕揩我的手指时,注意到上边有一股淡淡的清香。我认出这是一种自己所熟悉的香味,于是闭上眼睛竭力回忆。这是一种飘忽不定、隐隐约约、难以名状的芳香。就在下午散步的时候,我曾呼吸和触摸过这种香气。
接着我恍然大悟,原来手帕上的这种残留香气正是幸福谷里被捻碎的白色杜鹃花瓣发出的芬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