蝴蝶梦 第14章

我又来到了初到曼德利的第二天上午曾经涉足的那条走廊。自打上次以后,我再没有到这儿来过,而且也不想来。阳光从凹室的窗户倾洒进来,在深色的壁板上织出金色的图案。

四周静悄悄的,听不见一点声响。跟上一回一样,我又闻到了那种怪怪的霉味。我对房间的排列布局不熟悉,吃不准该往哪儿走。记得丹夫人上次是从我身后的一扇门里出来的,从方位看,那儿正是我想进的房间,那个房间的窗户面临草坪,远眺大海。于是我转动门柄,走了进去。由于百叶窗全关着,屋里自然漆黑一片。我伸手摸到墙壁上的开关,扭亮了电灯。这是一间小巧玲珑的前室,我估计是更衣用的,靠墙放着一些高大的衣柜,屋子尽头有扇门开着,里边是个较大的房间。我趋前步入里间屋,打亮了电灯,乍眼一看便吃了一惊,因为房间里的家具摆设一应俱全,好像还住着人哩。

我原以为这儿的桌椅,还有靠墙的那张硕大的双人床,全都蒙着防尘布,谁知一件件家具都裸露在外。梳妆台上放着发刷、梳子、香水和胭脂。床也铺得整整齐齐,可以看到雪白的枕套以及被罩下边露出的一角毛毯。梳妆台、床头柜以及雕花壁炉架上都摆着鲜花。一件绸缎晨衣搭在椅子上,而椅下放着一双卧室里穿的拖鞋。在扑朔迷离的一瞬间,我的大脑似乎出了偏差,倒退到了过去的岁月,眼前出现的是她去世前的情景……好像丽贝卡马上就会走回房间,哼着歌在梳妆台的镜前坐下,取过梳子梳理秀发。如果她坐在那儿,我可以从镜子里看见她的身影,她也可以看见我就这么站在房门旁。奇迹并没有出现,可我还是傻站着等待什么事情发生。后来,墙上挂钟的嘀嗒声把我重新带回了现实中。挂钟的表针指着四点二十五分,跟我的手表一样。嘀嗒的钟声使人头脑清醒,给人以舒畅的感觉。我这才想到了眼下的处境,想到茶点马上就会送到草坪上供我享用。我慢慢走到房子中央,发现这是一个无人使用、无人居住的房间。甚至连鲜花的芬芳也驱除不掉那股发霉的气味。窗帘遮得严严的,百叶窗关得紧紧的。丽贝卡再也不会回到这个房间来了。即便丹夫人在壁炉架上摆鲜花,往床上铺床单,也无法使她重返阳间。她死了,已经死去一年了,和德温特家族的先辈们一道长眠于教堂墓穴中。

大海的阵阵涛声清晰可闻。我走到窗前,猛地打开百叶窗。不错,这个窗口正是费弗尔和丹夫人半小时前待过的地方。长长的太阳光束直射进来,使电灯光显得朦胧恍惚、昏黄暗淡。我把百叶窗又开大了一些,明亮的日光泻在床上。顿时,枕头上的睡衣袋,梳妆台的玻璃面、发刷以及香水瓶,全都闪闪发出光辉。

日光给房间以更强烈的现实感。当百叶窗紧闭,靠电灯照明时,这房间比较像舞台上的布景,像两场戏之间布置好的一幕场景。夜戏已落幕散场,舞台上换上了明天日戏的第一幕布景。可日光却使房间生机盎然,充满勃勃活力。我忘了那股霉味,忘了另外的几个窗户还捂着窗帘。我又成了一位客人,一位不速之客,鬼使神差地误入了女主人的卧室。梳妆台上放着她的发刷,椅上搭着她的晨衣,而椅下摆着她的拖鞋。

自从进了房间,我这才感觉到自己的两条腿在不停地颤抖,软得跟面条一样。我坐到梳妆台前的凳子上,已经没有了那种怦然心跳、奇特的兴奋感觉,一颗心沉甸甸的似压了铅块。我木呆呆、傻愣愣地环视着房间。不错,这的确是一个漂亮的房间。丹夫人在我们初到曼德利的那天晚上并没有夸大其词,这的确是整幢房子里最美的地方。那精致的壁炉架,那天花板,那精雕细刻的床架,那窗帷的饰穗,还有那壁上的挂钟以及我旁边梳妆台上的烛台,如果这一切全属于我,我定会奉为至宝,爱不释手。可惜它们不是我的,而属于另外一个人。我伸手摸了摸发刷。其中一把比另一把旧些,这里边的缘故我很清楚,因为光尽着一把用,另一把忘记用,那么拿去清洗时就会发现一把干干净净,几乎动也没动。从镜子里看,我的面孔多么苍白和瘦削啊,披散的头发又细又直。难道我一直都是这副模样?我平日的气色比这要红润些吧?镜子里的映影脸上蜡黄,相貌平平,冲我瞪着眼睛。

我从凳子上站起身,走过去摸了摸椅子上的晨衣,又把拖鞋拿在手中,一阵恐惧感袭上心头,愈来愈强烈,最后转变为绝望。我触摸了一下床上的被子,手指顺着睡衣袋上交错叠合刺绣出的“R de W”[13]这几个字母滑动着。这些字母绣在金色的缎面上,摸起来有凸起的强烈手感。装在衣袋里的睡衣薄如蝉翼,呈杏黄色。我摸着摸着,就把睡衣拉出袋子贴在脸上。衣服凉丝丝、冰冷冷,原先一定香气扑鼻,散发出白杜鹃花的那种芬芳,现在却隐隐透着点霉味。我把它叠起放回到袋里,与此同时心中隐隐作痛,因为我发现睡衣上有些褶子,衣料被揉得皱巴巴的,自从主人穿过之后再没有人动过,也没有洗熨过。

我突然有一阵冲动,从床边走开,回到了小巧玲珑的前室,我刚才在那儿看到过一些衣柜。我打开其中一个柜子,果然不出所料,里面满都是衣服。晚礼服装在白袋子里,我从口袋上方瞧见了银光闪闪的衣料;一件织锦缎上衣闪烁着金色的光泽;旁边是一件颜色似葡萄酒、质地柔软的丝绒衣;另外还有一件白色长裙,裙裾一直拖至衣柜的底板;上层架子上有把驼毛扇,从一片薄绉纸下探出脑袋来。

柜子里有一种闷出来的怪味。户外的杜鹃花香馥馥、甜丝丝,可这种香气闷在柜里则变了味,而且使那些绫罗绸缎也失去了光泽。一开柜门,陈腐的气味便冲我扑面而来。我关上柜子,又回到了卧室里。窗口射入的太阳光明亮而清朗,仍铺洒在金色的床罩上,字母图案中的那个高耸的斜体R显得格外清晰醒目。

这时,我听见后边有脚步声,一转身看见了丹夫人。我一辈子都不会忘记她脸上的那种得意洋洋、幸灾乐祸、兴致勃勃,同时又古怪、邪恶的表情。我简直被吓坏了。

“出什么事了吗,夫人?”她问。

我欲笑笑不出,想说话也说不出来。

“你不舒服吗,夫人?”她凑近一步,声音非常温柔地问。我忙朝后一缩身子,觉得她要是再靠近一些,我会晕过去的。我感到她呼出的气喷在了我的脸上。

“我没事,丹弗斯夫人,”我隔了一会儿才说,“没想到会在这儿见到你。事情是这样的,我从草坪上注意到有扇百叶窗没有关严,于是便上楼来看能不能把它关好。”

“让我关吧。”丹夫人说完,无声无息地走过去将百叶窗拉紧。日光消失了。在恍惚、昏黄的电灯光下,房间重又蒙上了虚幻的色彩,显得既不真实又阴森可怕。

丹夫人又走回来,站到我身边,莞尔一笑,态度一反往日的冷漠和严酷,变得出奇的亲昵,甚至有些逢迎讨好。

“你为什么要说窗户是开着呢?”她问,“我走前把它关得好好的。窗户是你打开的,不对吗?你是想来看看这房间。可你以前为什么没说过让我领你来呢?任何一天,我随时都可以效劳的,你只需吩咐一声就行了。”

我想溜,却挪不动脚步,只好继续愣愣地望着她的眼睛。

“既然来了,我就领你好好参观一下吧。”她殷勤备至地说,那声音甜蜜蜜的,可是却非常虚假,让人心里发毛,“我知道你想来看看,老早就想饱饱眼福了,只不过不好意思说出来罢啦。这个房间很漂亮,是吧?你可能从来都没见过如此惹人喜欢的房间。”

她抓住我的胳膊,拉着我走到床前,我无法抗拒她,宛如一个任人摆布的木偶。她的手的触摸叫我浑身起鸡皮疙瘩。她说话时声音压得很低,显得很亲昵,令我又厌恶又害怕。

“这是她的床,很漂亮,对吧?我一直让金色的床罩铺在上边,这是她生前最喜欢的。这袋里的是她的睡衣,你刚才摸过了,是吧?她离开人世前,最后穿过的就是这件睡衣。你想再摸摸吗?”她把睡衣从袋里取出来举到我面前,“你拿住摸摸,质地多么轻多么软。自从她最后一次穿过,我一直都没洗。我把它连同那晨衣和拖鞋按那天夜里的样子摆着。在那个夜晚,她一去不复返,淹死在水中。”她把睡衣折起又放回袋子里,“要知道,她的一切都由我一手操办。”她说着,又抓住我的胳膊,把我引到晨衣和拖鞋跟前,“我们把贴身使女换了一个又一个,没有一个合适的。她常对我说,‘丹尼,你服侍我比任何人都强,我谁都不要,只要你。’瞧,这是她的晨衣。她比你个头高得多,光看这长度就知道。你放到身上比比,都到你的脚踝了。她有一副美丽的身材。这是她的拖鞋。她常这样对我说,‘丹尼,把拖鞋丢给我。’按她那么高的个子,她的脚真可谓小巧玲珑。你把手伸进去试试,这拖鞋非常小、非常窄,是不是?”

她把拖鞋硬套到我手上,脸上始终挂着微笑,一边还注视着我的眼睛。“你怎么也想不到她会那么高,对不对?这拖鞋只有小巧玲珑的脚穿着才合适。她的身材也十分苗条。除非她站到你跟前,否则你就不知道她是位大高个。她跟我一模一样高,可躺在床上却像一个娇小的尤物,浓密的黑发似光环烘托出她的艳容。”

她把拖鞋放回地板,将晨衣搁在椅子上。“她的发刷你看过了,是不是?”她说着,把我拉到了梳妆台前,“你瞧,还是按她生前的样子摆着,没人洗过也无人动过。我每天晚上都为她梳理头发。‘过来,丹尼,该梳头啦。’她常这样对我说,我就站到她身后,站在这个凳子旁为她梳头,一梳就是二十分钟。要知道,她是在最后的几年才留短发的。刚结婚的时候,她的一头秀发垂至腰部以下。那时,德温特先生为她梳头。我许多次走进这房间,见他脱掉外衣,手里拿着两把发刷忙活。‘再用点劲,迈克斯,再用点劲。’她常常仰脸冲他笑着说,而他则百依百顺。每逢举办宴会,两口子都要更换衣服,家里总是高朋满座。‘哎呀,我要迟到啦。’他经常这样说,一边把发刷丢给我,还回头冲她笑笑。那个时候,他总是满面春风、喜气洋洋。”至此,她停了下来,可手仍搭在我的胳膊上。

“当她把头发剪短的时候,大家都很生气,”她又说道,“可她一点都不在乎。‘这是我自己的事,跟别人无关。’她老是这样对人家说。当然,留上短发,骑马和航海都要方便得多。一位著名画家还为她画了一幅骑马像呢。那幅画后来挂到了英国美术协会,你看到过吗?”

我摇摇头说:“没有,没见过。”

“听说还是那一年的最佳作品哩,”她继续说道,“可德温特先生没看上眼,硬是不让挂在曼德利,大概是嫌没有淋漓尽致地展现她的丰姿吧。你想看看她的衣服吗?”她未待我回答,便领我进了那间小前室,将衣柜的门一一打开。

“我把她的毛皮衣饰放在这里,”她说,“截至目前还没有招虫,以后蛀虫也休想沾边,我时刻提防着呢。你摸摸这黑貂皮围脖。这是德温特先生送的圣诞节礼物。她曾经告诉过我价钱,可我现在给忘了。这栗鼠皮披肩傍晚时分用得最多。在寒风萧瑟的傍晚,她常常把它披在肩头。这个柜子里都是晚礼服。你打开过,对不对?插销没有闩牢。我觉得,德温特先生最喜欢让她穿着银白色的礼服。当然,她不管穿什么样的衣服、什么样的颜色,都非常好看。她穿这件丝绒衣,简直美若天仙。你把它放到脸上试试。质地软不软?你可以感觉得到这衣服仍幽香阵阵,对不对?让人觉得她好像刚刚把衣服脱下来似的。她到过的房间我一闻就知道,因为屋里会留下她的缕缕余香。这个抽屉里都是她的内衣。这套粉红色衣服她一次都没穿过,死的时候,她身上穿着便裤和衬衫,可是却让水给冲掉了。数星期后找到她时,她身上一丝不挂。”

她把我的胳膊抓得更紧了,俯身向前,将那张骷髅脸凑得近近的,黑眼睛把我的双目搜索来搜索去,低声说道:“她体无完肤,美丽的面孔已无法辨认,两条胳膊不见了踪影。尸体是德温特先生孤身一人到埃奇库姆比认领的。他当时生着重病,可他执意要去,谁都拦不住他,甚至连克劳利先生也无能为力。”

她停顿了一下,目光却一刻也没离开过我的面孔。“对于那次海难,我永远都不能原谅自己,”她说,“都怪我那天晚上不在家。我下午去了克里斯,在那儿把时间耽搁了,因为德温特夫人到伦敦去,预计很晚才回来。所以,我没有急着朝回赶。约莫九点半的时候我回到家里,听说她七点钟不到就回来了,吃过饭后又出了门。当然是到海滩上去了。当时刮着西南风,我很是担心。我要是在跟前,她是决不会去的。她总是对我言听计从。我会对她说,‘要是换上我,今晚就不出门,天气多有不便。’她则回答,‘好吧,丹尼,你这个小题大做的老太婆。’毫无疑问,我们会坐在这里促膝谈心,她会像以往一样把她在伦敦的所作所为讲给我听。”

我的胳膊被她的手指捏出了青痕,有点发麻。我可以看见她脸上的皮绷得是多么紧,使颧骨鼓凸出来。她的耳下藏着一些黄色小斑块。

“德温特先生当时到克劳利先生家吃晚饭去了,”她继续说道,“我不知道他是什么时候回来的,大概过了十一点钟才回来。将近午夜时分,风愈刮愈大,而她仍未回家。我下楼去瞧,藏书室的门底下不见有灯光透出来。我又回到楼上,敲了敲更衣室的门。德温特先生立刻应声道,‘谁呀?什么事?’我说德温特夫人没回来,我很担心。待了一会儿,他打开房门,身上穿着晨衣。‘她大概到小屋过夜了,’他说,‘我要是你,就上床睡了。这种天气,她是不会回来的。’他面容疲倦,我不忍再打搅他。不管怎样,她多次留在小屋里过夜,而且无论怎样的天气也都驾船出过海。她也许压根儿就没出海,从伦敦回来后也只是想在小屋里过夜换换情绪。我向德温特先生道了声晚安,便回我的房间了。不过,我没有睡着,一直在思索她究竟干什么去了。”

她又打住了话头。我再也不愿听下去了,真想逃离她身边,逃离这个房间。

“我和衣坐在床上,一直等到清晨五点半钟,”她说,“然后我便无法再等下去了,于是起身披上外套,穿过树林向海滩奔去。天麻麻亮,空中仍飘着蒙蒙细雨,不过风已经停了。我到了海滩,见海水里有浮筒和那艘小艇,但游船却没有了踪影……”我听着听着,仿佛看见了沐浴在灰色晨曦中的小海湾,感到丝丝细雨飘洒在脸上,透过雾霭可以分辨出紧贴在海面上的浮筒那影影绰绰、朦胧不清的轮廓。

丹夫人松开我的胳膊,她的手落下去,又放回到她的身边。她丧失了绘声绘色的表现力,又换上了平日的那种生硬、呆板的声音。

“当天下午有只救生圈被海水冲到了克里斯,”她说,“次日,几个捕蟹人在海岬下的礁石堆里又发现了一只。七零八碎的索具也随着潮水上了岸。”她扭过身去关上抽屉柜,把墙上的一幅画扶正,从地毯上捡起一小团绒毛。我则茫然不知所措地观望着她。

“现在你知道了,”她说,“德温特先生为什么不再使用这些房间。你不妨听听那大海的涛声吧。”

尽管窗户关着,百叶板紧闭,我仍能听得见海浪冲击在小海湾的白色沙砾上所发出的低沉、悲怆的呻吟。这当儿,也许潮水汹涌地冲上岸,漫过海滩,直达小石屋的附近。

“自打她淹死的那天晚上起,他再也没住过这些房间,”她说,“他叫人把自己的东西从更衣室里搬了出来。我们在走廊尽头为他收拾了个房间,可我觉得他很少到那里睡觉。他常常坐在扶手椅上,一到早晨四处净是烟灰。白天,弗里思常听见他在藏书室里来回踱步,不停地走啊走的。”

我仿佛也看见了椅子旁边地板上的烟灰,也听到了他在藏书室里吧嗒吧嗒的来回踱步声……丹夫人轻轻关上了卧室与我们所处的前室之间的房门,并熄灭了电灯。我再也看不到那张床,再也看不到那枕头上的睡衣袋、梳妆台以及椅子旁的拖鞋了,她穿过前室,把手搭在门柄上,站在那儿等我跟上去。

“我每天都是亲自来打扫房间,”她说,“以后你如果还想来参观,只需吩咐一声就行了。你给我挂内线电话,我会照办的。我不允许女仆上这儿,所以除了我,没人来过。”

她又换上了曲意逢迎的亲昵态度,让人感到不舒服,脸上虚假的微笑显得很不自然。“德温特先生不在家,有时你感到寂寞,想来这些房间坐坐,那你只需要跟我打声招呼。你瞧这些房间多漂亮。屋里收拾得这么整齐,让你想不到她已久别人世吧?你会觉得她刚走不一会儿,傍晚就会回来。”

我挤出一个微笑,无言以对,觉得喉咙又干又紧。

“不仅仅在这个房间,”她说,“家里的许多房间都有这种迹象。在起居室、大厅,甚至包括小花坊,我感到她无处不在。你也有同感吧?”

她用古怪的目光盯着我,声音压得非常低,似耳语一般。“有时我在走廊里行走,觉得她就在我的身后。那种急促、轻快的脚步声,我是绝对不可能搞错的。昔日的傍晚,我常见她到上边的吟游诗人画廊里,依着栏杆俯视大厅,呼唤那两条狗。我现在还时常感觉她待在那儿。我仿佛能听得见她下楼吃饭时裙裾拖在楼梯上发出的窸窣声,”她停顿了一下,但仍然打量着我,查看我的眼神,“依你之见,我们俩这么交谈,她能不能听得见?”她一字一板地问,“依你之见,死人会不会回到阳世监视活着的人呢?”

我咽了口唾液,狠劲掐着自己的手,指甲深深陷进了肉里。

“不知道,我不清楚。”我用高八度的声音答道,那声音很不自然,根本不像是我自己的声音。

“有时我心想,”她悄声低语地说,“有时我怀疑她又回到了曼德利,监视着我和德温特先生的一言一行。”

我们俩站在房门旁,瞪着眼睛瞧着对方。我简直无法把目光移开。镶嵌在她惨白的骷髅脸上的那双阴森、狠毒的眼睛,充满了恶意和仇恨。后来,她打开了通向走廊的房门说:“罗伯特已经回来了,一刻钟之前到的家。已经吩咐了他,让他把你的茶点送到栗树下。”

她闪到一旁放我过去。我跌跌撞撞来到走廊里,顾不得看朝哪里走,也没跟她说话,便糊里糊涂下了楼。然后拐个弯,推开通往东厢的那扇门,回到自己的房间里。我关上房门,把门反锁住,再将钥匙放入口袋里。

随后,我躺到床上,闭住双眼,觉得像害了场大病似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