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明带来一阵和风,他能听到树上的积雪在融化,沉甸甸地掉下的声音。那是个暮春的早晨。他根据吸入的第一口空气就知道,这场暴风雪只是山区的反常现象,雪到中午就会化掉。他接着听到有匹马来近了,马蹄沾着团团湿雪,随着骑手策马小跑而响起重浊的得得声。他听到松垂的卡宾枪套的拍打声和皮鞍的咯吱声。
“玛丽亚,”他说着,摇摇姑娘的肩膀,要她醒来。“躲在睡袋里,”接着他一手扣衬衫纽扣,一手握住自动手枪,用大拇指松开保险。他看到姑娘头发剪得短短的脑袋猛的缩进睡袋,接着看到那骑手从树林里过来了。他这时匍匐在睡袋里,两手握住枪,瞄准朝他骑来的人。他以前从没见过这人。
这时骑手几乎就在他对面了。他骑着一匹灰色大阉马,头戴卡其贝雷帽,身穿毯子式的披风,就像南美人穿的那种,脚上是笨重的黑色靴子。马鞍右面的枪套里撅出一支短自动步枪的枪托和狭长的子弹夹。他长着一张年轻而冷酷的脸,这时他看到了罗伯特·乔丹。
他一手朝下伸向枪套,当他弯腰转身从枪套里猛地拔枪的时候,罗伯特·乔丹看到他卡其披风的左胸前佩戴着大红色的规定的标记〔1〕。
罗伯特·乔丹瞄准他这标记的稍下方,当胸就是一枪。
积雪的树林中响起了手枪的一声呼啸。
马儿仿佛被马刺踢了一下,向前猛地一冲,那年轻人还在拉扯着枪套,就翻身朝地面下滑,右脚被钩在马镫内。马儿离开了原来的路线,拖着脸朝下的骑手磕磕撞撞地穿过树林,这时罗伯特·乔丹一手握枪,站起身来。
大灰马在松林中奔驰着。那人的身子在雪地上拖出了一条宽阔的道道,沿边有一道深红色的血迹。大家都从山洞口向外跑。罗伯特·乔丹伸下手去,摊开卷成枕头的裤子,动手穿上。
“把衣服穿上,”他对玛丽亚说。
他听到头顶上空一架飞得很高的飞机的声音。他透过树林看见那灰马不跑了,正站在那里,那骑手仍旧脸朝下地身子挂在马镫上。
“去把那匹马拉住,”他朝正向他拔脚走来的普里米蒂伏大声说。他接着问,“山顶上谁在放哨?”
“拉斐尔,”比拉尔从洞口说。她站在那里,头发仍旧分梳着两股发辫,披在背上。
“骑兵来了,”罗伯特·乔丹说。“把你那挺天杀的机枪架在山上吧。”
他听到比拉尔对山洞里面叫,“奥古斯丁”。接着她走进山洞,接着有两个人跑着出来,一个拿着自动步枪,三脚架撂在肩上;一个拿着一袋子弹盘。
“跟他们一起上山,”罗伯特·乔丹对安塞尔莫说。“你伏在枪边,抓住枪架,别让它跳动,”他说。
他们三人顺着山路,穿过树林,奔上山去。
太阳还没在群山的顶峰后升起来,罗伯特·乔丹站直了身子,扣上裤子,收紧腰带,手腕上的带子上挂着那支大手枪。他把手枪插进腰带上的枪套,把带子上的活结移到下端,还把绳圈套上自己的脖子。
改天人家会用这个绳圈把你勒死,他想。得了,这一来解决了问题。他从枪套里拔出手枪,抽出子弹夹,把枪套旁边那排子弹中的一颗塞进子弹夹,再把子弹夹推入枪托。
他朝树林中普里米蒂伏那里望去,只见他抓住了马缰,正把那骑手的脚从马镫里拔出来。尸体脸朝下伏在雪地上,他望着普里米蒂伏正在一一搜他的口袋。
“过来,”他大声说。“把马儿带来。”
罗伯特·乔丹跪着穿绳底鞋时,感觉得到玛丽亚靠着他膝头,正在睡袋里穿衣服。这时对他来说,她这人等于不存在了。
这骑兵没料到会发生意外,他在想。他没有循着马蹄印走,甚至没有好好地保持警惕,更不用说意识到危险了。他甚至没顺着通向那岗哨的脚印走。他准是散开在这些山里的一名巡逻队员。但是巡逻队一发现他失踪,就会循着他的马蹄印找到这里来。除非雪先化掉,他想。除非巡逻队遇到了什么。
“你最好到下面去,”他对巴勃罗说。
这时大家都走出了山洞,提着卡宾枪站在那里,腰带里插着手榴弹。比拉尔把一皮袋手榴弹递给罗伯特·乔丹,他拿了三枚,放在衣袋里。他低头钻进山洞,找到他那两只背包,打开里面有手提机枪的那一只,取出枪管枪托,将枪托滑溜地接上枪身前截,在枪内推进一个子弹夹,衣袋里藏了三个。他锁上这背包,走向山洞口。我两只口袋里都装满了弹药,他想。但愿口袋的线缝别绽开。他走出山洞,对巴勃罗说,“我要上山去。奥古斯丁会使那挺机枪吗?”
“会,”巴勃罗说。他正望着牵马前来的普里米蒂伏。
“瞧,好一匹马儿,”他说。
大灰马渗着汗,微微战栗,罗伯特·乔丹就拍拍马肩隆。
“我要把它和别的马儿放在一起,”巴勃罗说。
“不,”罗伯特·乔丹说。“它留下了来这儿的蹄印。还得让它踩一条出去的蹄印。”
“说得对,”巴勃罗同意。“我骑它出去,把它藏起来,等化了雪再带它回来。你今天很有头脑,英国人。”
“派个人下山去,”罗伯特·乔丹说。“我们得上山了。”
“没这必要,”巴勃罗说。“骑马的没法从那条路来。但我们从那条路和别的两条路都可以撤走。如果有飞机来,还是别留下足迹好。给我皮酒袋,比拉尔。”
“想走开了喝个醉啦,”比拉尔说。“还是把这些拿去吧。”他伸过手去,把两枚手榴弹藏进衣袋。
“什么话,去喝个醉,”巴勃罗说。“情况严重啊。但还是把酒袋给我吧。我可不喜欢靠喝水来干这一切。”
他抬起双臂,抓住缰绳,跃身跨上马鞍。他露齿笑笑,拍拍那紧张不安的马儿。罗伯特·乔丹看到他亲切地用一条腿磨蹭着马侧腹。
“没有比这更棒的马儿了,”他说着,又拍拍大灰马。“没有比这更美的马儿了。走吧。这家伙离开这儿越早越好。”
他垂下手去从枪套里拔出那枪筒上有散热孔的轻自动步枪,它实际上是挺改装成可以用九毫米手枪子弹的手提机枪,他对它望望。“瞧他们的装备多好,”他说。“瞧这现代化的骑兵。”
“有个现代化的骑兵扑倒在那儿哪,”罗伯特·乔丹说。“我们走吧。”
“你,安德烈斯,把那些马儿备好鞍,作好准备。要是听到枪声,就带它们去山隘后的树林。带上你的武器来接应,让妇女们看管马儿。费尔南多,注意把我的背包也带上。最主要的,要小心带着我的背包。你也得看好我的背包,”他对比拉尔说。“你要保证它们跟马儿一起走。我们走吧,”他说。
“由这个玛丽亚和我来包办撤走工作,”比拉尔说。她接着对罗伯特·乔丹说,“瞧他,”一边朝骑着灰马的巴勃罗的方向点点头,他像牧人一样,一屁股沉沉地骑跨在马背上,给自动步枪换子弹夹时,马儿张大了鼻孔。“瞧,一匹马儿使他多精神。”
“但愿我有两匹马儿,”罗伯特·乔丹劲头十足地说。
“你的马儿会出纰漏。”
“那么给我头骡子吧,”罗伯特·乔丹露齿笑笑。
“给我把那家伙身上的衣服剥下,”他对比拉尔说,朝那扑倒在雪地上的骑兵歪了歪头。“把每一件东西,所有的信件和证件都拿来,把它们藏在我背包的外口袋里。每一件东西,懂吗?”
“是。”
“我们走吧,”他说。
巴勃罗一马当先,后面二人单行相随,免得在雪上留下痕迹。罗伯特·乔丹提着手提机枪的前把手,枪口朝下。但愿它用的子弹和那家伙的马鞍枪〔2〕的是同样的,他想。但是不一样。这是支德国制造的枪。就是卡希金留下的那支。
这时,太阳正从山后升起,和风吹拂着,雪在融化。真是个可爱的暮春早晨。
罗伯特·乔丹回头来望,看见玛丽亚这时和比拉尔一起站着。接着她从山路上跑来。他放慢了步子,落在普里米蒂伏的后面,来跟她说话。
“你,”她说。“我可以跟你一起去吗?”
“不。帮比拉尔做事吧。”
她在他后面走着,一只手搭在他胳膊上。
“我要去。”
“不行。”
她还是紧跟他走着。
“我可以按住枪的腿儿,按照你吩咐安塞尔莫做的那样。”
“不要你按住腿儿。不管是枪的还是别的,什么也不要。”
她走在他身边,朝前伸出一手,插进他的口袋。
“别,”他说。“但要好好保护你的结婚衬衫。”
“如果你要走,”她说,“吻我吧。”
“你真不知害臊,”他说。
“对,”她说。“一点也不。”
“你马上回去。有很多事要做。如果他们循着这些马蹄印来,我们可能要在这儿开火。”
“你,”她说。“你看到了他胸前佩戴着什么吗?”
“看到了。怎么会看不到?”
“那是圣心。”
“对。所有的纳瓦拉人都佩戴圣心。”
“可你就瞄着它开枪?”
“不。瞄着圣心下面。你快回去。”
“你,”她说。“我全看到了。”
“你什么也没看到。一个男人。一个从马背上翻下来的男人。你回去吧。”
“说你爱我。”
“不。现在不行。”
“现在不爱我了?”
“我们别谈了。你回去。不能同时打枪和谈恋爱呀。”
“我要去按住枪脚架,在枪声响的同时全心全意爱你。”
“你疯了。你快回去。”
“我不疯,”她说。“我爱你。”
“那就回去。”
“好。我走。你要是不爱我,我对你的爱也够得上我俩消受啦。”
他望着她,想了想就笑了。
“你听到了枪声,”他说,“就跟那几匹马一起走。帮比拉尔背我的背包。说不定太平无事。但愿这样。”
“我走,”她说。“瞧,巴勃罗骑的马儿多棒。”
大灰马在山路上一直跑在前面。
“对。可是快走吧。”
“我走。”
她把手在他口袋里紧握成拳头,狠狠地捶了一下他的大腿。他对她看看,看到她眼睛里噙着泪水。她从他口袋里抽出拳头,张开双臂,紧紧搂住了他的脖子吻他。
“我走,”她说。“我走。”
他回过头来,看到她站在那里,早晨刚开始时的阳光正照在她那褐色的脸和那一头金光闪闪的剪短的褐发上。她向他举举拳头,在小路上转身往回走,垂着头。
普里米蒂伏转过身来,望着她的背影。
“要是头发不剪得这么短,她准是个漂亮的姑娘,”他说。
“是的,”罗伯特·乔丹说。他正在想别的事。
“她的床上功夫怎么样?”普里米蒂伏问。
“什么?”
“床上功夫。”
“小心你的嘴。”
“不该听了这话就生气,因为——”
“别谈这个了,”罗伯特·乔丹说。他在察看地形。
本章注释
〔1〕 指天主教会内崇拜耶稣基督圣心的信徒们所佩的标记。该崇拜由法国修女玛格丽特·玛丽·阿拉科克于17世纪倡议,在信奉天主教的国家中传播甚广。
〔2〕 泛指骑兵插在马鞍上的枪套里的枪支,此处为自动步枪,较一般的略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