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亮与六便士 第二十五章

过了一会儿,我们离开了。德克要回家吃晚饭,我提议找一个医生,给斯特里克兰看看。但是,当我们走到街上,呼吸着新鲜的空气,想起沉闷的阁楼,这个荷兰人叫我马上和他去他的画室。他心里有事,却不对我讲,但他坚持说,我陪他回去,很有必要。我想,医生来了我们也像刚才一样,做不了什么,于是就同意了。一进屋,就见布兰奇·斯特洛夫正在摆桌子准备吃饭。德克走上前去,握住了她的双手。

“亲爱的,我求你件事儿。”他说。

她望着他,表情愉悦而又庄重,这正是她的迷人之处。他的大红脸上挂着汗珠,闪闪发亮,样子很滑稽,而他圆圆的眼睛因为激动,流露出热切的光芒。

“斯特里克兰病得很重。快要死了。他一个人住在一间肮脏的阁楼里,没人照顾。我求你,让我把他接过来。”

她飞快地把手缩了回去,我从来没见她动作这么快过;她的脸一下红了。

“哦,不。”

“哦,亲爱的,不要拒绝。我不忍心他一个人待在那儿。因为他我会睡不着的。”

“你去照顾他,我不反对。”

她的声音显得冰冷而又疏远。

“这样他会死的。”

“让他死好了。”

斯特洛夫有些气喘。他擦了擦脸,转过身来想让我说,但我不知道说什么好。

“他是个了不起的画家。”

“和我有什么关系?我讨厌他。”

“哦,亲爱的,我的宝贝儿,你不会的。我求求你,让我把他接过来。我们可以让他好过些。也许我们能救他。他不会麻烦你的。什么都由我来做好了。我们可以在画室里给他支张床。我们不能让他像狗一样死掉。太不人道了。”

“为什么他不去医院?”

“医院!他需要的是爱的手臂,照料他要竭尽全力才行。”

我惊讶地发现,她居然非常激动。她继续摆放桌椅,但两只手在抖。

“我没耐心再跟你说。你想想,如果你生病了,他会动一根指头来帮你吗?”

“那有什么关系?我有你照顾。没那个必要。再说了,我不一样,我没那么重要。”

“你还不如一只杂毛狗有骨气呢。躺在地上,任人踩踏。”

斯特洛夫微微一笑。他以为,他明白妻子为什么这种态度。

“哦,小气的宝贝儿,你还在想那天他来看画的事儿。他不觉得好,有什么关系呢?是我太蠢了,给他看那些。我敢说,我画得也没多好。”

他伤心地环顾了一下画室,画架上有幅未完成的画:一个意大利农夫微笑着,手里拿着一串葡萄,举在一个黑眼睛的小女孩头上。

“即使他不喜欢,也不该没礼貌。没必要侮辱你。这摆明他瞧不起你,而你却舔他的手。哦,我恨他。”

“小宝贝儿,因为他是天才。别以为我也是。我倒希望自己是;但天才我一眼就能看出,而且打心里赞赏。天才是世上最奇妙的东西。但对天才自己而言,却是很大的负担。我们应该容忍他们,要很有耐心。”

我站在一旁,这样的家庭场面让我有些尴尬。我想,为什么斯特洛夫非要让我和他一起回来。他妻子的眼角已有了泪水。

“我要把他接过来,不仅仅因为他是天才,起码,他是个人,他病了,身无分文。”

“我永远也不让他进咱家的门——永远。”

斯特洛夫向我转过身来。

“你来说吧,这简直生死攸关。不能把他丢在那个悲惨的地方不管。”

“很明显,让他过来休养会更好,”我说,“但是,当然,这会让你们不方便。我想,还是有个人日夜照顾他好。”

“亲爱的,你不是那种怕麻烦就不帮的人。”

“如果他来,我就走。”斯特洛夫夫人暴怒地说。

“我简直不认识你了。你从来都是那么善良。”

“哦,看在上帝分儿上,别说了。你快把我逼疯了。”

终于,她的眼泪流了出来。她在一把椅子上坐下,将头埋在双手中,肩膀不停地抽搐着。德克立即在她身边跪下,抱住她,亲吻她,叫着各种亲密的爱称,廉价的眼泪顺着他的脸流了下来。不一会儿,她就推开了他,擦干了眼泪。

“让我自己待一会儿。”她说,情绪平复了好多。然后,她冲着我,强颜欢笑:“这样子,让你怎么看我呢。”

斯特洛夫困惑地望着她,有些犹豫了。他皱起额头,噘着通红的嘴巴。这让我想到一只不安的荷兰猪。

“还是不答应,亲爱的?”最后他说。

她疲倦地摆了摆手,一副筋疲力尽的样子。

“画室是你的。一切都是你的。如果你要让他来,我怎么拦得住呢?”

斯特洛夫圆圆的脸上瞬间绽出了笑容。

“这么说你答应了?我就知道你会的。哦,我的宝贝儿。”

突然,她克制住了自己。一双黯淡的眼睛望着他。她交叉双手放在胸口,仿佛心快要跳出来似的。

“哦,德克,自从我们认识,我还没求你做过什么呢。”

“你知道,只要你一句话,世上没什么事我不去做。”

“求求你,不要把斯特里克兰带家里来。其他人,随便你。小偷,酒鬼,任何一个流浪街头的人,都可以。我可以保证,我会竭尽所能。但是,求你,别把斯特里克兰带回来。”

“可是,为什么?”

“我怕他。我也不知道为什么,但总有什么让我非常怕他。他会给我们带来祸端。我知道。我感觉到了。如果你把他带来,不会有好结果。”

“真是没道理!”

“不,不,我知道我是对的。会有可怕的事情发生的。”

“因为我们做了好事?”

现在,她呼吸急促,脸上有一种莫名的恐惧。我不明白她想到了什么。我感觉,她被一种无形的惊惧牢牢抓住,完全身不由己。她一向稳重,这种惊恐,让人吃惊。斯特洛夫一脸的困惑、惊愕,看了她好一会儿。

“你是我妻子,对我来说比什么都宝贵。如果你不完全同意,谁也不能来这里。”

她闭目片刻,我以为她要晕倒了。我对她有些不耐烦;真没想到她是这样神经质的女人。这时,又听到斯特洛夫的说话声。沉寂似乎奇怪地被他的声音打破了。

“你自己不是也曾陷入绝境,正好有人伸出了援助之手?你知道,这多么重要。如果你有机会,就不愿意帮别人一把吗?”

他这话,司空见惯,甚至有些说教,我差点儿笑了。但布兰奇·斯特洛夫的反应却让我吃惊。她的身体颤抖了一下,久久地望着她丈夫。而他紧紧盯着地板。我不知道,为什么他这样尴尬。她的脸上泛起一阵红晕,接着变白——更白,惨白可怕;你会感觉,她的血液也在她身体的表面紧紧收缩;甚至她的双手也变得毫无血色。她浑身战栗。画室里的寂静在聚集,仿佛变成了可以感知的存在。我一脸茫然。

“把斯特里克兰接来吧,德克。我会尽心照顾他。”

“我的宝贝儿。”他笑了。

他想拥抱她,但她躲开了。

“当着别人的面别这么亲热,德克,”她说,“让人家笑话。”

她的神情已经恢复了自然;谁能说,刚才她还被一种剧烈的感情所摇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