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亮与六便士 第五十一章

当我给蒂阿瑞讲完这个故事,她称赞我深谋远虑。有那么几分钟,我们沉默了,因为都在剥豌豆。可她的目光,一刻也没有离开过厨房,那位中国厨师的一些做法,让她非常不满,她立刻连珠炮似的对他大骂起来。中国厨师也不甘示弱,两人随即吵闹不休。他们用的是当地的土话,我只懂六七个字,听上去仿佛世界末日就要来了;但不一会儿,又偃旗息鼓了,蒂阿瑞递给厨师一根烟,两个人舒服地抽了起来。

“你知道吗,他老婆是我给他找的。”蒂阿瑞突然冒出这一句,一张大脸上满是笑容。

“厨师?”

“不,是斯特里克兰。”

“他已经有了啊。”

“他也这么说,可我告诉他,她在英国,英国在地球的另一边。”

“那倒是。”我回答。

“每隔两三个月,当他需要颜料、香烟或者没钱了,他就会来帕皮提,像野狗一样四处游荡。他怪可怜的。我这儿有个姑娘,叫阿塔,帮我打理房间,她是我的一个远方亲戚,父母双亡,所以我收留了她。斯特里克兰经常来这儿大吃大喝,或者和我这里的伙计下下棋。我发现,他每次来,阿塔都盯着他。我就问,是不是喜欢他。她说很喜欢。你知道这些姑娘怎么想:都乐意找个白人。”

“她是本地人吗?”我问。

“对,一滴白人的血也没有。就这样,在我和她谈了以后,我就把斯特里克兰找来,对他说:‘斯特里克兰,你也该在这儿安个家了。像你这把年纪,不应该再在码头上和女人鬼混了。她们都很坏,和她们在一起没什么好。你又没钱,一样工作干不了一两个月。现在,没人愿意雇你了。你说,你可以和随便哪个当地人一直住在丛林里,她们也愿意和你在一起,因为你是个白人,但是作为一个白人,可不能像你这样不成样子。现在,我有个主意,斯特里克兰。’”

蒂阿瑞时而用法语,时而用英语,因为这两种语言她说得都顺溜。她说起话来就像鸟儿在唱歌,令人愉悦。如果鸟儿会讲英语,你会觉得它们也会这么说。

“‘现在,跟阿塔结婚怎样?她是个好姑娘,今年才十七岁。她从不像那些女孩子一样胡来——和一个船长或者大副,是,这种事免不了,但当地人从来没碰过她。她很自重,你知道。上次瓦胡岛号上的事务长告诉我,他在岛上从来没见过比她更好的姑娘。现在,她也该有个家了,再说船长、大副也不时想换个口味。给我干活儿的姑娘我都不让她们待太久。她在塔拉瓦奥河边买了一小块儿地,就在你来这儿不久前,收获的椰子干按现在的价钱,足够你舒舒服服地过日子。那儿有一间房子,你想画画,有的是大把时间。怎么样,你说?’”

蒂阿瑞停下来,喘了口气。

“然后,他告诉我,他在英国有老婆。‘我可怜的斯特里克兰,’我说,‘他们在别的地方都已经娶了一个老婆;这就是为什么他们会到岛上来。阿塔是个明事理的姑娘,她不要求当着市长的面举行仪式。她是个新教徒,你知道,这不像天主教徒那么死板。’”

“这时候,他问我:‘阿塔怎么说?’‘看起来,她对你一见钟情,’我说,‘如果你愿意,她也同意。要不要我叫她来?’他咯咯地笑了起来,像他平常那样滑稽,笑得干巴巴的。于是我就把阿塔叫过来。她知道我刚才在说什么,这个骚货,我一直用眼角瞥着她,她假装在为我熨一件刚刚洗过的衬衫,却一直竖着两只耳朵在偷听。她走过来,乐呵呵的,但看得出有些害羞,斯特里克兰看着她,没有说话。”

“她漂亮吗?”我问。

“还不赖。但你一定看过她的画像了吧。他给她画了一张又一张,有时围着一件帕里欧,有时什么都不穿。没错,她够漂亮的。她会做饭,是我教的。我看斯特里克兰正在思量,就对他说:‘我给她的工资很高,她都攒起来了。她认识的船长、大副有时也送给她一些东西。她已经攒了好几百法郎了。’

“斯特里克兰捋着他的大红胡子,笑了起来。

“‘喂,阿塔,’他说,‘你愿意让我当你丈夫吗?’

“她一言不发,只是傻笑着。

“‘我不是说了吗,斯特里克兰,这姑娘对你一见钟情。’我说。

“‘我会打你的。’他望着她说。

“‘打是亲,骂是爱。’她回答说。”

蒂阿瑞中断了这个故事,突然回想起自己的事情来。

“我的第一个丈夫,约翰逊船长,经常打我。他是个男子汉,身高六英尺三英寸,一旦喝醉了,谁也拦不住,总是把我打得浑身青一块儿紫一块儿,很多天也好不了。哦,他死的时候,我那个哭啊。我想,我永远也缓不过来了。但是,直到我和乔治·雷尼结婚,我才真的明白我失去了什么。要是不和一个男人一起生活,你就永远不知道他什么样儿。没有哪个男人像乔治·雷尼一样让我失望。他也是相貌英俊、身材高大,差不多和约翰逊船长一样高,看起来非常强壮。但这都是表面。他从未喝醉过,从来不动手打我,简直可以当传教士了。每当一艘轮船靠岸,我都会和船上的官员谈情说爱,可乔治·雷尼视而不见。最后我厌倦了他,跟他离婚了。要这么个男人有什么用?有些男人对待女人的方式真是可怕。”

我安慰蒂阿瑞,同情地说,男人永远是骗子;然后请她继续给我讲斯特里克兰的事。

“‘好吧,’我对斯特里克兰说,‘这事儿不急,你好好想想。阿塔在侧楼有一间很漂亮的屋子,你跟她生活一个月,看看是不是喜欢她。你可以在这儿吃饭。一个月后,如果你决定娶她,你就可以去她那块地,安顿下来。’”

“他说好,就这么办。阿塔继续干活儿,斯特里克兰在我这儿吃饭。我教阿塔做一两样他喜欢吃的菜。他画得不是很多,整天在山上游荡,在溪水里洗澡。他坐在海边眺望着环礁湖,太阳下山就去看莫里阿岛。他也经常坐在礁石上钓鱼。他喜欢在码头上闲逛,和当地人聊天。他很安静,招人喜欢。每天吃完晚饭,他就和阿塔一起回侧楼。看得出来,他很想回到丛林里去,月底的时候我问他,有什么打算。他说,如果阿塔愿意,他想和她一起走。所以晚上我就给他们办了一桌喜酒。我亲自下厨。我给他们做了豌豆汤、龙虾、咖喱饭和椰子沙拉——你还没尝过我做的椰子沙拉,对吧?你走之前我一定给你做——我还给他们做了冰淇淋。我们喝光了香槟酒,接着又喝利口酒。哦,我早就打定主意,要把婚礼办得风风光光。然后,我们就在客厅里跳舞。那时,我还没这么胖,我一直很喜欢跳舞。”

鲜花旅馆的客厅是个小房间,这儿有一架竖式小钢琴,沿着墙壁,整整齐齐摆着一套红木家具,上面盖着丝绒罩子。圆桌上放着几本相册,墙上挂着蒂阿瑞和她第一个丈夫约翰逊船长的大照片。尽管蒂阿瑞又老又胖,可有几次,我们还是把布鲁塞尔地毯卷起来,叫来几个干活儿的姑娘和蒂阿瑞的两个朋友,跳起舞来,只不过,伴奏是一台留声机,放着气喘般的音乐。露台上,空气里弥漫着蒂阿瑞花的芬芳,头顶,南十字星在无云的天空闪闪发光。

回想起很久以前的这些欢乐,蒂阿瑞非常欣慰地笑了起来。

“那晚我们一直玩到凌晨三点,睡觉的时候没有一个不喝得醉醺醺的。我给他们说,他们可以坐我的轻便马车,沿着大路一直走,然后再步行很长一段路。阿塔的那块地在很远的一处山褶里。他们天一亮就出发了,我派去送他们的伙计第二天才回来。

“就这样,斯特里克兰结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