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期天早晨天刚蒙蒙亮,哈克摸上山去,在威尔士人家的门上轻轻敲了几下。里面的人还在睡觉,不过由于夜里发生了惊心动魄的事件,此时他们人虽在睡觉,大脑神经却是绷得紧紧的。窗户里有人问:
“谁啊?”
哈克担惊受怕地低声答道:
“请让我进屋吧!我是哈克·费恩呀!”
“孩子,凭这个名字,无论是夜晚还是白天,你都可以叫开这扇门!——欢迎!”
这些话在这个流浪儿听起来是那么陌生,也是他从小至今最爱听的话。老人最后说的那句话,他不记得以前有谁对他讲过。门很快就打开了,他立刻走了进去。主人让哈克坐下,老人和他的两个身材高大的儿子很快穿好衣服。
“喂,好孩子,我想你肯定饿坏了吧。太阳一出来,早饭就做好了,我们就可以吃上一顿热乎乎的饭了——你尽管放心好了!我和我儿子还指望你会回到这里住一宿呢。”
“我当时都要吓死了,当场就跑掉了。”哈克说道,“你们的枪一响,我就拔脚跑起来,一直跑了三英里地才敢停下来。你知道,我现在来这里是想打听打听消息。我在天亮之前来,是因为不想撞见那些恶魔,他们就是死了我也不想瞧一眼。”
“不错,孩子,瞧你那气色,看来你夜里受了不少罪。这里有一张床,你吃了早饭就在这里睡一觉吧。不过孩子,他们并没有被打死——我们很过意不去。你瞧,根据你讲的情况,我们马上就明白了在哪儿能够逮住他们。于是我们就踮着脚尖向前走,一直走到离他们不到十五英尺的地方——漆树丛里的小路黑得就像在地窖里一样——突然我憋不住,老想打喷嚏。运气真是糟透了!我拼命想忍住,可是没用——这个喷嚏是非打不可了,果真就打了出来!我是举着手枪走在前面的,喷嚏声惊动了那两个坏家伙,他俩刷地一下冲出小路。我大叫一声:‘开枪哪,儿子!’接着我就朝着有响声的地方连放了好几枪。我儿子也开了不少枪。可是他们眨眼的工夫就溜了,那两个王八蛋!我们跟着就冲了过去,穿过树林往下追。我猜根本没打到他们。他们拔腿跑的时候有人打了一枪,不过子弹嗖的一下飞了过去,没伤着我们。后来我们听不到他们的声音了,也就没追下去。我们马上下山把警官叫醒,他们召集了一队人,在河堤上安了哨。天一亮,警长就会带他的人把树林搜个遍。我儿子马上也会跟他们去的。我们要是知道那两个坏家伙的模样就好了——那会帮上大忙的。孩子,我想在漆黑的地方你没法看清他们的长相,是吧?”
“哎呀,我看到的,我是在镇上看到他们的,然后就一直跟着他们。”
“太好了!你说说他们的模样,你说说,我的好孩子!”
“一个是在这里露过两次面的又聋又哑的老西班牙人,另一个长得很丑,穿一身破衣裳——”
“这就够了,孩子,我们认识这两个人!有一天我们在寡妇家后面的小树林里遇到过他们,他们马上就溜走了。孩子们,快去吧,快去告诉警长——明天早上再吃早饭吧!”
威尔士人的两个儿子即刻动身。他们起身离开房间时,哈克跳起来叫道:
“哎,请你们对谁都别说是我告发的!求你们了!”
“好吧,你不让说就不说,哈克,可是你做了这件大好事,总该让大家知道是你的功劳呀。”
“哦,不要,我不要!请你们千万别告诉别人!”
两个年轻人走了以后,威尔士人对他说:
“他们不会跟别人讲的——我也不会这样做。不过你为什么不肯让人知道呢?”
哈克一时拿不出理由,只好说他对他们当中一个人的底细知道得实在太多,无论如何也不想让那人知道他了解对他们不利的事情——他们肯定会为此要他的命。
老人再次答应为他保守秘密,接着又问:
“你怎么会想起盯他们梢的呢,孩子?”
哈克没有做声,心里盘算着应该怎样谨慎地回答老人的问题,然后他说:
“嗯,你看,我是一个十足的坏孩子——至少大家都是这样想的,我也不觉得这么说有什么不对——有时我一想到这事,想到改一改自己,连觉都睡不安。昨晚就是这样的。我睡不着,于是半夜里我就出来沿着街走走,心里翻来覆去想着这事。我走到那间禁酒客栈旁边的旧砖厂,倚在墙上又寻思开了。嘿,就在这时,那两个家伙一路走过来,紧贴着从我身边溜了过去,胳膊下面还夹着什么。我以为他们偷了什么东西。他们一个抽着烟,另一个要个火。所以他们正好就在我面前停了下来,雪茄烟的亮光照亮了他们的脸,这样我就凭他的白胡子和眼睛上的眼罩,看出那个大个子是那个又聋又哑的西班牙人,另一个家伙穿着破衣烂衫,一脸吓人的样子,像鬼一样。”
“靠烟头那么点儿光你就看出来他穿得破破烂烂啦?”
他这一问使哈克一时无言以对。过了片刻他才说道:
“嗯,我也说不清——我觉得看出来了。”
“接着他们就往前走,你也——”
“跟着往前走——是这样。我想弄明白到底是怎么回事,因为他们走起来偷偷摸摸的有点儿不对劲。我跟着他们走到寡妇家的台阶下面以后,就站在黑处,听到穿破衣服的人恳求西班牙老头放过寡妇,可是他却发誓要毁寡妇的容,这些我都告诉了你和你的两个——”
“什么!那个‘又聋又哑’的人说了这么多话呀!”
哈克又犯下了一个大错!那个西班牙人到底是谁,他原来还千方百计不想让老人知道任何蛛丝马迹,可是他的舌头似乎决心要跟他过不去。好几回他竭力想摆脱窘境,可是老人的眼睛紧紧地盯着他,弄得他一而再,再而三地出纰漏。后来老人说:
“我的好孩子,用不着害怕我。无论怎样我也不会伤着你的一根毛发。绝对不会——我要保护你——我会保护你的。这个西班牙人既不聋也不哑,你无意中已经说了出来。现在你再想隐瞒也不行了。这个西班牙人的情况你是了解一些的,可你不想说出来。你得相信我——告诉我究竟是怎么回事,相信我——我不会泄露你的秘密的。”
哈克朝老人诚实的眼睛注视了一会儿,然后把身体靠过去,在他耳边低声说道:
“那不是西班牙人——那是印江·乔!”
威尔士人几乎从椅子上跳起来。过了一会儿,他说:
“现在一切都很清楚了。当你说到刺耳朵割鼻子时,我还以为你在添油加醋呢,因为白人是不用这种方法进行报复的。原来是个印第安人哪!那就是另外一码事了。”
吃早饭的时候两人还在谈着,老人说他和两个儿子上床睡觉前还找来一盏灯,察看了一下台阶以及附近的地方,看看是否有血迹,可是并没有发现什么,只找到一大捆——
“一捆什么?”
这几个字就算是闪电,也不可能以更令人吃惊的突然性从哈克苍白的嘴唇里蹦出来。他眼睛瞪得大大的,屏住气,等待老人的回答。威尔士人吃了一惊,也瞪起眼睛看着哈克。三秒钟——五秒钟——十秒钟——然后他回答道:
“一捆窃贼用的家伙呀。怎么啦,你是怎么回事?”
哈克身体往后一靠,微微地喘着气,心里却深深地感到一阵难以形容的莫大安慰。威尔士人看着他,神情十分严肃,但又感到很好奇——随后他又说道:
“是呀,窃贼用的家伙。这似乎让你大大地松了一口气嘛。不过是什么事使你变得这么快呢?你原来以为我们找到了什么东西?”
哈克被问得无法招架——老人询问的目光依旧盯着他——此时他情愿付出任何代价,来换取一个像样的理由——可一个都想不起来——探寻的目光越逼越紧——脑子里冒出一个毫无意义的回答——他来不及考虑是否恰当——便硬着头皮说了出来——说得很低:
“也许是主日学校的课本吧。”
可怜的哈克苦恼得要命,一点儿都笑不起来。可老人却哈哈大笑起来,笑得那么开心,全身从头到脚都跟着抖动起来,笑到最后还说,这种笑法等于人们口袋里的钞票,能让人们在医生那儿少花些钱。然后他又说:
“可怜的小家伙,你的脸色都发白了,一副累垮了的样子——你有些不舒服吧——难怪你有点儿心慌意乱,坐立不安的。不过很快就会好的。我想你好好歇歇,睡一觉就没事了。”
哈克一想到自己笨得像只鹅,竟然会显得那么激动,招人怀疑,心里就窝火,因为当时在寡妇家的台阶旁一听到那两个坏蛋的谈话,他就觉得那只从客栈里带出来的包裹不会是财宝。不过那只是他的推测——并非确切知道——因此一提到那只包裹,他就根本没法保持镇静。不过,总的来说,他还是为发生了这一段小插曲感到高兴,因为他已经确信,那只包裹不是他要找的。因此他心里一阵轻松,感到特别舒服。事实上,现在所有的一切都很顺利。财宝还在二号地点,那两个家伙当天就会被关进牢房,他和汤姆晚上就可以毫不费力地拿到那些金子,不会有任何人来干扰他们。
他们刚吃完早饭就听见有人敲门。哈克连忙跳起来,想找个地方藏一藏,因为他不想和刚刚发生的事情有任何牵连,哪怕一丁点儿也不愿意。威尔士人打开门把几位女士和先生让进屋内,其中就有道格拉斯寡妇。他还看到一群群的人正往山上爬——去看看那台阶。看来消息已经传开了。
威尔士人不得不将夜晚的事情告诉客人们。寡妇也向老人表示感谢,感谢他们保护了她。
“夫人,千万别这么说。另外有一个人,他也许比我和我的孩子们更值得你感谢。可是他不允许我说出他的名字。没有他,我们还不会去你那儿呢。”
这些话当然引起了极大的好奇心,几乎使那件主要的事情都显得无足轻重了——由于老人不愿透露秘密,于是客人们在内心深处越发感到好奇,并且到处说给镇子上的人听。后来寡妇了解到其他的那些情况,说道:
“我坐在床上读了会儿书才睡觉,睡着以后外面那么闹都没把我吵醒。你为什么没来叫醒我?”
“我们觉得犯不上惊动你。那些家伙不会再来了——他们把工具搞丢了,什么都干不了。既然这样,又有什么必要把你叫醒,让你受惊呢?我家那三个黑人整夜都在你家守着。他们刚回来。”
后来又来了许多客人,于是老人只好又花了几个钟头将故事一遍又一遍地说给大家听。
走读学校放假期间,主日学校也不上课,可是人们全都早早地来到教堂。这件令人不安的事件已经被传得沸沸扬扬了。有消息说,还没有发现那两个坏家伙。布道结束之后,撒切尔法官的夫人在过道里随着人群往外走。她放慢脚步等哈泼太太走到身边,对她说道:
“我家贝琪要睡一整天的觉吗?我以为她会吓死的。”
“你家贝琪?”
“是呀。”夫人脸上露出惊讶的神色,“昨晚她不是在你那儿过夜的吗?”
“哦,没有呀。”
撒切尔夫人脸色变得惨白,瘫坐在旁边的椅子上。恰巧这时波莉姨妈正在兴致勃勃地和一个朋友谈着话,打她身边走过,就对她们说:
“早上好,撒切尔夫人。早上好,哈泼太太。我家那个小男孩不见了。我猜我家汤姆是待在你们谁家了,不知是哪一家。今天他不愿意来教堂了,我要好好整整他呢。”
撒切尔夫人无力地摇了摇头,脸色变得更加苍白。
“他没在我们家住。”哈泼太太说着,也开始感到不安起来。波莉姨妈脸上露出明显的焦虑的神情。
“乔·哈泼,今天早上你看到我家汤姆了吗?”
“没有,太太。”
“你最后一次是在什么时候看到他的?”
乔动脑筋想了想,可是他也说不准。往外走的人们都停下了脚步。大家低声议论开了,每个人脸上都露出不祥的焦虑之色。孩子们被忧心忡忡的家长们问了个遍,年轻的老师们也一样。他们都说渡船回头时,谁也没注意汤姆和贝琪是否在船上。当时天已经黑了,谁也没想起来问是否有人被落下。最后有个年轻人突然脱口说道,恐怕他们还在洞里呢!撒切尔夫人突然晕了过去。波莉姨妈也哭了起来,还拼命地绞着双手。
这个惊人的消息通过一张张嘴传了出去,一群人传到另一群人,一条街传到另一条街。五分钟之内,教堂的钟声就发疯似的响了起来,把全镇的人都惊动了。卡迪夫山事件即刻显得不重要了,那两个贼人也被人们忘却了,大家备好马鞍,登上小船,渡船也应召出动。令人惊恐的消息还没传出半个钟头,就已经有两百个男人从陆路和水路朝着山洞蜂拥而去。
整个漫长的下午,整个村子似乎变得空旷了许多,一片死寂。许多女人都来看望波莉姨妈和撒切尔夫人,千方百计地安慰她们。她们也陪着一起掉眼泪,因为淌眼泪还是比光说安慰的话要好一些。在整个沉闷的夜晚,全镇的人都在等待着消息,可是最后一直等到天色发亮,传来的话也只不过是“再送些蜡烛——再来点吃的”。撒切尔夫人都快要急疯了,波莉姨妈也差不多。撒切尔法官从山洞那边送来有希望的和令人鼓舞的消息,却并没有给人们带来任何真正的安慰。
威尔士人天快亮的时候回到家中,浑身都溅满了蜡油,蹭满了泥土,人也几乎累垮了。他看到哈克还在那张为他准备的床上睡着,发着高烧,昏昏沉沉地说胡话。医生们都在山洞那边,只好由寡妇过来照料小病人。她说她会好好照看孩子的,因为无论他品行好坏,还是不好不坏,他终归都是上帝的孩子,因为任何属于上帝的生灵都不应遭到忽视。威尔士人对她说,哈克身上有一些优点。寡妇说道:
“的确如此。那是上帝留下的标记。他不会忘记留下标记的,他从来就不会疏忽。只要是他创造出来的生灵,他总会在什么地方留下标记的。”
接近中午的时候,疲惫不堪的人群三三两两回到村里,不过体力好的人还在继续搜寻着。人们只知道,洞中连以前没人去过的深处都搜寻过了,接下来还准备彻底地搜寻每一个角落和每一道崖缝。走到通道交错的迷宫的任何一处,都可以看到远处这儿那儿闪烁着火光,人的呼喊声和枪声在空空的洞中发出响亮的回音,沿着阴森森的通道传到人们的耳中。在一个远离游人惯常活动区域的地方,人们发现石壁上有烛火熏出的“贝琪和汤姆”的名字,就在旁边还有一小段沾满烛油和泥土的缎带。撒切尔夫人认出了缎带,又哭了起来。她说这是她孩子留给她的最后的遗物,它比任何其他纪念物都更加珍贵,因为这是可怕的死神降临前最后从她身上掉下来的东西。有人说在洞里偶尔能看见远处有一星火光在闪动,于是人们高兴地欢叫起来,十几个人一溜儿沿着回荡着欢呼声的通道跑过去。接着都是让人揪心的失望;孩子们并不在那里,那只不过是搜寻者的火光。
三个可怕的日日夜夜每一刻都是那么沉闷难熬。整个村子陷入了绝望。谁都没有心思干事情。有人碰巧发现那家禁酒客栈的店主在店里私藏烈酒,可是尽管这事非同小可,却几乎没有引起公众的兴趣。哈克在清醒的时候,小心翼翼地提到酒店的事情,最后还问起在他生病的这段时间里,是否在禁酒客栈里发现了什么东西——暗暗地担心会听到最糟糕的消息。
“发现过。”寡妇说道。
哈克一下子从床上坐了起来,眼睛瞪得溜圆:
“什么!发现什么啦?”
“酒!——那个店给关了。躺下来,孩子——你真吓了我一跳呢!”
“就告诉我一件事——就一件——求你了!是汤姆发现的吗?”
寡妇一下子哭了起来。“安静点,孩子!我早就跟你说过,你是不可以说话的。你病得可不轻哪!”
这么说,除了酒,他们并没发现什么其他的。如果发现了金子,就会热闹得翻了天呢。看来那些财宝是永远找不到了——永远找不到了!可是她为什么哭呢?她会突然哭起来,真是莫名其妙。
这些念头隐隐约约地在哈克脑子里转了一阵子,使他感到十分疲倦,后来他也就睡着了。寡妇暗自想道:
“唔——他睡着了,可怜的倒霉鬼。居然会以为是汤姆·索亚发现的!可惜还没有谁能找到汤姆·索亚呢!唉,现在还抱有希望、还有气力继续找他们的人已经没有几个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