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奥利弗上哪儿去了?”那犹太人带着威胁的神情站起身来说,“那孩子哪儿去了?”
那两个小扒手仿佛被他们的师傅的凶恶态度吓住了,先是呆呆地望着他;然后又不安地彼此对看一眼。但他们一言不发。
“那孩子出了什么事啦?”那犹太人说,使劲抓住溜得快的脖领,并以威胁的口气发出一连串可怕的咒诅,“快说清楚,要不我掐死你!”
费金的神态显得是那么认真,使得查利·贝茨认识到,无论如何以力求安全为上,因为他已感觉到,第二个被掐死的将是他,这并不是完全不可能的事;于是他双膝跪倒,发出一阵——介于发疯的公牛和广播筒之间的——高亢、连续和经久不衰的嚎叫声。
“你到底说不说?”那犹太人大声吼叫着;拼命地摇晃着溜得快,其凶猛的程度令人不免惊诧,他竟然还裹在那件大外衣里没有散架。
“唉,他被警察抓去了,就那么回事。”溜得快哭丧着脸说,“得了,放开我,行不行!”他一转身用力一抖,挣脱了那件大外衣,由它留在犹太人手中。溜得快顺手抓过那把烤叉,看准那位老先生的坎肩便扎过去。这一扎如果真命中,肯定将放出太多的欢乐,无法再轻易加以补充了。
犹太人看到这意想不到的情况,连忙一闪身子,其敏捷的程度,以其衰老的外貌看,完全出乎一般人的意料之外。他抓起那铁皮壶准备向他的攻击者的头上砸去。但是,这时候,查利·贝茨发出一声十分可怕的引他注意的吼叫,使他改变了铁壶的方向,把它完全砸在一位年轻先生的身上了。
“嗨,这是什么乱七八糟的鬼名堂!”一个深沉的声音说,“是谁用这玩意儿砸我的?幸好落在身上的只是壶里的啤酒,而不是壶,要不,我可要对他不客气了。我当然早知道,一个该死的、有钱的、到处抢劫的、大喊大叫的老犹太,除了水,是不会把任何其他饮料轻易倒掉的——就是往外泼水那也得等他完全掌管了河水公司之后才行。这到底是怎么回事,费金?操他的——我的围巾上已全都是啤酒了!进来,你这鬼头鬼脑的畜生,你呆在外边干什么,难道你见到你的主人感到害臊!进来!”
咕哝着上面这些话的是一个三十五岁上下,身体魁梧的家伙,他穿着一件黑法兰绒外衣,脏得不成样子的褐色短裤,系带的半高统靴,一双灰色的棉线袜包着一双鼓出腿肚儿的粗壮的腿;——这腿配上这身装束,如没有一副镣铐加以装点,看上去总像不够完整或缺些什么。他头上戴着一顶棕色帽子,脖子上围着一条杂色的脏围巾。他说话的时候,用围巾上的长穗儿抹着脸上的啤酒,抹完后露出一张三天没刮胡子、长着一双凶恶眼睛的肥脸,一只眼睛上还显出不久前曾挨过一拳的五颜六色的伤痕。
“进来,听见没有?”这个引人注目的莽汉咕哝说。
一条白色的鬈毛狗,脸上带着多处伤痕爬了进来。
“你干吗不马上进来?”那人说,“你越来越自以为了不起,不愿意当人的面承认我这个主人了,是不是?趴下!”
这个命令还伴着使劲一脚,直把它踢到房间的另一头去。但它似乎对此早已习惯了;因为它这时马上在房子的一角安静地坐了下来,一声也不吭,非常难看的眼睛在一分钟之内眨了足有二十下,似乎正忙着观察一番房间里的情况。
“你想干什么?你这个贪婪的、贪心的、贪得无厌的老窝主,干吗这么虐待这些孩子们?”那人说,神气十足地坐了下来。“我奇怪他们为什么没有把你给捅死!我要是他们准会那么干了。我要是你的徒儿,我早会那么干了。不过——干掉以后也不能把你卖了,因为除了放在一个玻璃瓶中当做难得的丑恶的标本之外,你什么用处也没有,我还恐怕他们吹不出那么大的瓶子来。”
“轻一点儿!轻一点儿!赛克斯先生,”那犹太人战战兢兢地说,“别这么大声嚷嚷。”
“别叫我什么先生,”那莽汉回答说,“你每次那么叫的时候都肯定正打着什么鬼主意。你知道我的名字,干吗不叫出来!等到了关键时刻我决不会辱没它的。”
“好了,好了,那么就叫你——比尔·赛克斯,”那犹太人低三下四地说,“你好像心情不太好,比尔。”
“也许是,”赛克斯回答说,“我倒觉得你倒也有些不对劲儿,你能说你刚才把那铁皮壶到处乱扔并无任何恶意,也像你出卖和——”
“你疯啦?”那犹太人说,抓住那人的袖子,指着那些孩子。
那汉子不再说什么,只是在自己的左耳下边做了一个系扣的动作,然后把头向右肩上一抖。对他的这一番哑剧表演那犹太人似乎完全理解。然后他在说话中夹杂了许多即使在这里记录下来也无人理解的黑话,并用黑话说,他要一杯饮料。
“当心可别往里面下毒药。”赛克斯说,把帽子放在桌上。
这只是一句玩笑话;但如果这说话人有可能看到那犹太人在转向酒柜、咬着自己的苍白嘴唇时的那一阵罪恶的冷笑,他便会想到他的告诫并非毫无必要,并想到那(不顾一切)改变一下原饮料的成分的愿望并非完全不曾进入这位老先生的欢快的心中。
在吞下两三杯烈性酒之后,赛克斯先生终于对那两位年轻的先生表示几分关怀了。这一仁慈的举动便引出了一段有关奥利弗被抓的前因后果和详细情况的谈话,其间有些细节和真实内容不免按溜得快认为最为合适的说法,加以修改和改进了。
“我担心,”那犹太人说,“他可能会说出一些给我们惹麻烦的话来。”
“那非常可能。”赛克斯带着奸笑回答说。
“而我担心,你瞧,”那犹太人仿佛没注意到有人插话仍继续说着,同时死死盯着对方,“我担心如果我们的事坏了,那会有更多的人跟着倒霉,到头来定会对你比对我更糟糕得多,我的亲爱的。”
那人不免一惊,转身向着那犹太人。但那老先生把肩膀耸得都碰到耳朵根了;两眼虚望着对面的墙壁。
长时间的沉默。这一可敬的团伙中的每一个成员似乎都各自进入深思之中;连那只狗也不例外,它不怀好意地舔着嘴唇,似乎正筹划着,呆一会儿出去不论在街上最先碰上一位先生或一位太太的腿,它一定马上给它一口。
“必须有人去探听探听他在局子里干了些什么。”赛克斯说,声音比刚进来时低了许多。
犹太人连连点头,表示同意。
“他要是没开口,可被关了起来,那就不必担心了,且等他出来后再说,”赛克斯说,“不过以后可得对他多加提防。你必须尽快设法把他抓到手。”
犹太人再次点点头。
这一行动路线,不必说,无疑是明智的;只是很不幸要实行起来却有一个极大的障碍,那就是,溜得快、查利·贝茨、费金和威廉[6]·赛克斯,无一例外全都对于不论以任何理由或借口走进警察局怀有强烈的、根深蒂固的反感。
他们那样始终拿不定主意,极为难堪地你看着我,我看着你,究竟坐了多久,我们很难猜测。何况对这个问题也完全用不着去猜想了,因为这时奥利弗曾经见过的两个年轻妇女的闯入,使得谈话又活跃起来了。
“来得正是时候!”那犹太人说,“贝特会愿意去的。你愿意吗,我的亲爱的?”
“去哪儿?”那年轻妇女问道。
“就只是到局子里去走走,我的亲爱的。”犹太人以讨好的口气说。
现在轮到这位年轻妇女说话了。她说,她不能说她绝对不去,只是她表示,如果她答应去,她强烈地希望会有人“祝她升天”;这不过是一种客气的拐弯抹角的推脱之辞,不过却也表明她还保留有一定的善良的天性,不愿让一位同胞遭受到当面直接被拒绝的痛苦。
犹太人的脸立即耷拉下来。他从这个穿着红色袍子、绿色皮靴、头发上露着黄色卷发纸,打扮虽说不上华丽却也鲜艳的妇女的身边走开,转向那另一位妇女。
“南希,我的亲爱的,”犹太人尽量温和地说,“你怎么样?”
“事情既然不好办,不停地一个个问下去有什么用,费金。”南希回答。
“你这话是什么意思?”赛克斯一脸不高兴地望着她说。
“就是我说的那个意思,比尔。”这位妇女直截了当地说。
“嗨,这事只有你再合适不过了,”赛克斯争辩说,“这一带的人谁都完全不了解你的情况。”
“我也不希望让他们了解,”南希仍然十分镇静地说,“在我来说,十有八成是不行,比尔。”
“她会去的,费金。”赛克斯说。
“不对,她不会去,费金。”南希说。
“她一定会去的,费金。”赛克斯说。
赛克斯先生是对的。经过一番又是威胁又是许愿和请求的交涉,这位妇女最后终被说服,同意去执行那一任务。她的确不受她的可爱的朋友们必须考虑种种问题的限制;因为她是新近才从遥远的但属于非犹太区的耗子岩迁到四野胡同一带来的,她不像他们那样担心会被无数的相识认出来。
因此,在用一条干净的白裙子系在她的袍子外边,并用一顶草帽盖住她的卷发纸——这两样东西均很容易从那犹太人的无所不有的大柜里找到——之后,南希小姐便准备为执行她的任务出发了。
“先等一等,我的亲爱的,”那犹太人说,拿出一个用布盖着的篮子,“把这个拿在手上。那会让你看上去更体面多了,我的亲爱的。”
“给她一把大门钥匙让她拿在另一只手中,费金,”赛克斯说,“那样会让她看起来更真实、更自然。”
“对,对,我的亲爱的,的确如此,”那犹太人说,拿一把开大门的大钥匙挂在这位年轻小姐的右手食指上,“瞧,好极了!真是好极了,我的亲爱的!”那犹太人搓着手说。
“哦,我的弟弟!我的可怜的、可爱的、逗人的、天真的小弟弟!”南希一声叫喊,大哭起来,无比痛苦地搓弄着手中的小篮子和门钥匙。“他现在怎么样了!他们把他弄到什么地方去了!啊,请可怜可怜我,告诉我,他们把这可爱的孩子怎么样啦,先生们,求你们,先生们,求你们,先生们!”
南希小姐用使她的听众都大为开心的极其可怜、极为令人心碎的腔调讲完上面这段话之后,停了一停,对他的伙伴们挤挤眼,含着笑对在场的人点点头,便向门外走去。
“啊,她是个聪明姑娘,我的亲爱的朋友们。”那犹太人说,转身向着他的年轻的朋友们,并十分严肃地连连点头,仿佛在用这无声的表演,告诫他们一定都要尽力追随他们刚才看到的这光辉的榜样。
“她是女性的光荣,”赛克斯说,又倒了一杯酒,并用他的大拳头在桌上一击,“我这里为她的健康干杯,并希望他们全都能像她一样!”
在这些,以及其他一些为出人头地的南希发出的恭维话正满天飞的时候,那位年轻的小姐已走在急急赶往警察局的途中了;尽管她独自走在静悄悄的街道上,无人给予她保护,不免很自然地有几分胆怯,可她终于没有多久便安全到达了。
她从后边进去,用钥匙轻轻敲打一间牢房的门,倾耳细听。里面没有任何声音。她咳嗽了两声,又听了一会儿。仍然无人答理。她于是说话了。
“诺利,亲爱的?”南希柔和地低声说,“诺利?”里面除了一个可怜的赤着脚的罪犯再没有任何别人。这罪犯因为吹笛子被抓起来,更因为扰乱社会的罪名完全成立,因而罪有应得地被范先生判处在教养所一个月的拘留。他还十分恰当而极有风趣地说,他既有吹不完的气儿,不妨让它更为健康地消耗在苦役踏车上,也别让他对着一件乐器去胡吹。他当时没有做声,因为那笛子已被郡里没收,他正忙于为他丢失笛子而痛心;因此南希只得又到另一间牢房去敲门。
“怎么啦?”一个极微弱的声音说。
“这儿有个小男孩儿吗?”南希先拿出一副哭腔来问道。
“没有,”那声音回答说,“谢天谢地!”
这里关着一个年已六十五岁的流浪汉,他被关起来是因为他没有吹笛子,或者换句话说,因为他在街头乞讨,而不设法自己谋生。再下面的一个牢房里,关着另一个男人,他被关进这座监牢是因为他没有营业执照而在街上叫卖铁皮锅,这样他便是不顾税务局的利益而自谋生路。
既然这些罪犯全不是奥利弗,而且对他的下落也全无所知,南希于是直接去找那个穿着条纹坎肩的热心肠的警官;她拿出最可怜的哭泣和哀嚎,称说她要寻找自己的亲爱的弟弟,外加上及时、有效地利用那街门钥匙和小篮子,使她显得更加可怜兮兮的。
“我没有抓他,我的亲爱的。”那老人说。
“那他哪儿去了?”南希显得万分悲痛地叫喊着。
“嗨,那位先生把他弄走了。”那警官回答说。
“什么先生?哦,仁慈的上帝!什么先生?”南希大叫着问道。
为回答这些语无伦次的问题,老人告诉这位悲痛欲绝的姐姐,奥利弗在被审问的时候当场病倒,并由于有人证明作案的是另一个没有在押的男孩而被释放;并告诉了她,原告在他还处于昏迷状态之中的时候将他弄到他自己的住处去的情况;至于他的住处,现在仅仅知道它是在彭顿维尔一带,他曾听到他告诉马车夫地点时是那么说的。
这位悲痛万分的青年妇女,于是在一种可怕的疑虑和不安的状态中,跌跌撞撞走到了门口,在这里,艰难的脚步立即变成了轻快的小跑,她穿过她所能想得到的最曲折和最复杂的小路,赶回到了那犹太人的住所。
比尔·赛克斯刚一听完她的有关此次行动的报告,便马上叫起他的白狗,戴上帽子,匆匆走了,连向他的伙伴们道一声早安的起码礼节都完全顾不上了。
“咱们必须得搞清楚他在什么地方,亲爱的朋友们,一定得找到他,”犹太人十分激动地说,“查利,你什么也不要再干,只管出门到街上去到处闲遛,一定要带回关于他的消息来;南希,我的亲爱的,我非找到他不可。一切都交托给你,我的亲爱的——交托给你和机灵鬼了!等等,等等,”犹太人补充说,用一只哆哆嗦嗦的手打开一个抽屉,“这儿是钱,我亲爱的朋友们,今天晚上我便关掉这家买卖了。你们知道上哪儿去找我!在这里一分钟也别再停留了。马上离开,亲爱的!”
说着,他把他们全推出门去,又立即小心地关上门,在门上加了双重锁和门杠,从秘密隐藏的地方拿出了那个他无意中让奥利弗看到过的匣子。然后,他便匆匆把那些金表和珠宝全揣到身上的衣服里面去。
在他正忙着的时候,一阵敲门声使他一惊。
“是谁?”他尖着嗓子问道。
“是我!”从钥匙孔里传过来溜得快的声音。
“又怎么啦?”那犹太人极不耐烦地问道。
“南希问,找到了他是否把他弄到另一个窝点去?”溜得快问道。
“对,”那犹太人回答说,“不论她在哪儿抓到他。找到他,一定要找到他,这很重要!我知道下一步该怎么做,不用担心。”
那孩子咕哝一声作为表示理解的回答;便匆匆跟在别人的后边下楼去了。
“到目前为止他还没有供出真情,”那犹太人说,仍继续揣着他的珠宝,“如果他想在他的新朋友面前出卖我们,我们还来得及封住他的嘴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