经过了受精室那一幕之后,整个伦敦的上层阶级都迫不及待想见见这个跪倒在生育与培育中心主任面前的可爱的生物——或者应该说是前任主任,因为这个可怜的家伙事后立刻辞职了,再也未曾踏足中心——而且他还跪倒下来,叫他“我的父亲”。(这个玩笑有趣得几乎不像是真事!)但琳达则没有人关注。没有人想要去见琳达。说一个人是母亲——这根本不是一个笑话,而是一则猥亵的言行。而且,她并不是一个真正的野人,而是和其他人一样是从瓶子里培育出来的,因此不会有什么真正的奇思妙想。最后——这是人们不愿意见到琳达的最重要的原因——她的样貌。她肥胖臃肿,年迈体衰,牙齿都掉光了,而且皮肤长了斑点,还有那副身材(吾主福特啊!)——看到她你就会觉得恶心,是的,恶心得要命。因此,那些上流人物决定不去见琳达。而琳达本人也不想见他们。对于她来说,回到文明就是回到了苏摩,她可以躺在床上,不停地度假,不用回归现实,忍受头痛或呕吐,不会有喝完仙人掌酒之后常有的那种感觉,似乎你做了某件令你抬不起头做人的如此羞耻的反社会的举动。苏摩完全没有这些不良后果。它所赋予的假期是完美的,如果度假后的早上你觉得不好受,那并不是你自身的问题,而是和假期的快乐相比较的结果。解决方法就是继续度假。她贪婪地要求更大更频繁的剂量。萧医生一开始不肯开,然后由得她想吃多少就吃多少。她一天要吃多达二十克。
“这会在一两个月内就让她丧命的。”医生对伯纳德说道,“呼吸循环系统将会停止运作,再也无法呼吸,然后死掉。这也是一件好事。当然,如果我们能够恢复青春,情况会不一样。但我们做不到。”
就像每个人想的一样(琳达正吃了苏摩在度假,因此她根本不碍事),约翰出乎意料地提出了反对。
“你给她吃那么多,不是会缩短她的寿命吗?”
“从某种意义上说,是的。”萧医生承认,“但在另一种意义上,我们其实是在延长她的寿命。”年轻的约翰疑惑地盯着他。“苏摩或许会让你少活几年,”医生继续说道,“但你要想想它赐予你的超越时间的无法衡量的持久性,每一次苏摩假期都是我们的祖先所说的永恒。”
约翰开始理解了。“我的嘴唇和眼睛里有永生的欢乐。”[1]他喃喃说道。
“嗯?”
“没什么。”
萧医生继续说道:“当然,你不能由得人们随随便便就进入永恒,如果他们有要紧的工作的话。但因为她并没有要紧的工作……”
约翰坚持说道:“我仍然认为这是不对的。”
医生耸了耸肩膀,“那好嘛,如果你希望她一直疯狂叫嚷的话……”
最后,约翰不得不作出让步。琳达得到了她的苏摩。自此,她一直待在伯纳德的公寓三十七楼的那个小房间里,躺在病床上,广播和电视一直开着,天竺薄荷的香薰一直在滴个不停,苏摩药片就在伸手可及的地方——她就一直待在那儿,而又可以说根本不在那儿,置身于无限遥远的另一个世界。广播里的音乐就像是一座堂皇缤纷的迷宫,一座变幻无常的迷宫,通往(经过美妙的不可避免的蜿蜒曲折)绝对真理的光明的中心,电视机里的那些舞蹈形象是无法以言语描述的美妙的歌舞感官电影的表演者,滴个不停的天竺薄荷香水并不只是香薰——它是太阳,是一百万个萨克斯风,是在和波普做爱,只是更加快乐,快乐得无可比拟,而且永无休止。
萧医生说道:“不行,我们不能让人恢复青春,但我非常高兴,能够有这个机会看到一个人类衰老的例子。非常感谢你把我叫来。”他热切地和伯纳德握手。
大家都想和约翰见面,由于只有通过他的指定监护人伯纳德才能和约翰见面,现在伯纳德发现自己在人生中第一次不仅被当作正常人看待,而且成了一位非常重要的大人物。再也没有人谈论他的替代血液里掺了酒精,也没有人嘲笑他的样貌。亨利·弗斯特对他格外友好,本尼托·胡佛送给他六盒性荷尔蒙口香糖作为礼物。助理命运规划员几乎是可怜兮兮地在巴结讨好他,希望能受邀参加伯纳德的晚宴。至于那些女人,伯纳德只需要暗示她们有可能被邀请,就能随心所欲地和任何一个女人上床。
“伯纳德邀请我下个星期三和野人见面。”芬妮得意地宣布。
“我好开心。”莱妮娜说道,“现在你得承认你对伯纳德的观感是错的了吧。难道你不觉得他真的是个好人吗?”
芬妮点了点头,说道:“我必须承认,我觉得很惊讶,但也很开心。”
首席装瓶师、命运规划处的主任、三位助理总受精员、情感工程学院感官电影教授、威斯敏斯特合唱学院的院长、波卡诺夫斯基流程的主管——伯纳德的名单上的大人物排了长长一列。
“上周我上了六个女孩。”他告诉赫姆霍兹,“星期一上了一个,星期二上了两个,星期五又上了两个,星期六上了一个。要是我有时间或动了念头的话,起码还有十几个渴望着……”
赫姆霍兹静静地听着他吹嘘,神情阴郁地表示不悦,伯纳德觉得很恼火。
“你是在嫉妒我。”他说道。
赫姆霍兹摇了摇头,回答道:“我很难过,如此而已。”
伯纳德气呼呼地走了,对自己说他再也不跟赫姆霍兹说话了。
日子一天天地过去,成功让伯纳德轻飘飘的,他与之前还觉得很不满的世界达成了完全的和解(就像醇酒的功效一样)。当它承认他是个大人物时,一切秩序良好。不过,虽然他的成功促使了他与世界的和解,但他拒绝放弃批评秩序的权利。因为批评使他自我感觉良好,让他更加自我膨胀。而且他真的相信有可以批评的东西。(与此同时,他真的很享受当一个成功人士的感觉,而且想和哪个女孩子好就和哪个女孩子好。)对于那些为了野人而对他客客气气的人,伯纳德总是当着他们的面吹毛求疵,说一些离经叛道的话。当他开口时他们会礼貌地倾听,但在他的背后,人们会摇头说道:“这个年轻人迟早会遭殃的。”他们满怀信心地作出预言,因为在适当的时候,他们自己会确保他的下场会很惨。“下一次他可找不到另一个野人解救他了。”但是,与此同时,因为这是第一个野人,因此他们很客气。而因为他们很客气,伯纳德更是自我膨胀到了极点,整个人因为得意洋洋而轻飘飘的,比空气还要轻。
“比空气还轻。”伯纳德指着上空说道。
气象局的系留气球就在他们头顶,像一颗珍珠悬在天空中,在阳光中闪烁着淡红色的光芒。
“……这位野人先生,”伯纳德解释道,“将会了解到文明生活的所有方方面面……”
他被带到查林T字塔的平台,从上面鸟瞰伦敦。气象局的主任和常驻气象学家担任导游。但说话最多的人是伯纳德。他神采飞扬,俨然是一位世界主宰者的气派。比空气还要轻。
翠绿色的火箭从天空中落下来,八个长得一模一样的穿着卡其布制服的达罗毗荼裔多胞胎正从客舱的八个舷窗朝外边张望——他们是乘务员。
“每小时一千二百五十公里。”气象局的主任感慨地说道,“您怎么看,野人先生?”
约翰认真地想了一想,然后说道:“但爱丽儿能在四十分钟内给地球围上一圈儿腰带。”[2]
伯纳德在给穆斯塔法·蒙德的报告中写道:“令人惊讶的是,野人对现代文明的各项发明并没有表现得很惊奇或震撼。无疑,这一部分原因是因为他已经从琳达这个女人,他的X亲——那里听说过了。”
穆斯塔法·蒙德皱着眉头,“这个傻瓜以为我神经衰弱到不敢看这个词完整地写出来吗?”
“另一部分原因是他一心只关注他称之为‘灵魂’的东西,他坚持认为那是独立于客观环境之外的实体,而我尝试向他指出……”
主宰者跳过了下一句,正准备翻页寻找更有趣具体的内容时,目光落在了一连串不同寻常的内容上。“……但我必须承认,”他读道,“我认同野人的观点,用他的话说,文明的赤子情怀太过于轻松,或代价不够高昂,我希望借此机会,恳请大人注意……”
穆斯塔法·蒙德觉得又好气又好笑。这个家伙居然在社会秩序这个问题上严肃地教训他,真是太可笑了。他一定是疯了。“我得教训他一下。”他自言自语道,然后仰头大笑起来。不管怎样,目前还不是教训他的时候。
这是一间生产直升飞机的照明设备的小工厂,是电子设备公司的下属单位。总工程师和人力要素经理亲自来到屋顶迎接他们(因为来自主宰者的那封介绍信发挥了作用)。一行人下楼进了工厂。
人力要素经理解释道:“每一个流程都尽可能由单独一个波卡诺夫斯基群体去执行。”
事实上,八十三个短头颅塌鼻梁黑头发的德尔塔负责冷锻;五十六台四轴卡盘切削车床由五十六个长着鹰钩鼻和姜黄色头发的伽玛操作;一百零七个经过耐热培育的埃普斯隆塞内加尔人在铸造厂上班;三十三个长头颅窄骨盆长着淡茶色头发的德尔塔女性,所有人的身高误差在一米六九正负两公分内,正在切削螺丝;在装配车间,发电机由两组优等伽玛的侏儒负责装备: 两张低矮的工作台面对面摆放着,中间是一条缓缓移动的传送带,上面输送着分散的零部件,四十七个金发脑袋正对着四十七个棕发脑袋。四十七个狮子鼻配四十七个鹰钩鼻,四十七个后缩的下巴对着四十七个挺翘的下巴。完成的设备由十八个长得一模一样的赤褐色卷发、穿着绿色制服的伽玛女孩负责检查,由三十四个短腿的左撇子次等德尔塔男性进行装箱,再由六十三个长着蓝色眼睛、亚麻色头发和长了雀斑的埃普斯隆半痴呆儿搬到等候的卡车和货车里。
“啊,美丽的新世界……”可恶的记忆让野人发现自己在念叨着米兰达的台词,“啊,美丽的新世界,有这么出色的人物!”[3]
离开工厂时人力要素经理总结道:“我向您保证,我们的工人从来不会惹是生非。我们总是发现……”
但野人突然间摆脱了他们,跑到一处月桂丛后面剧烈地干呕着,仿佛他的立足之地不是坚实的土地,而是遇上了气流的直升飞机。
伯纳德写道:“野人拒绝服用苏摩,而且似乎因为琳达这个女人——他的X亲——总是在度假而感到非常忧愁。值得注意的是,虽然他的X亲是那么苍老,而且样貌极其令人反感,野人总是去看她,而且似乎很关心她——一个非常有趣的例子,展现了早期教育能够修正甚至逆转自然本能(这里指的是躲避讨厌的事物的本能)。”
他们来到伊顿高中的天台。在校园的对面,五十二层楼高的勒普顿塔在阳光中闪烁着白色的亮光。他们的左边是学院,右边是社区合唱学校高耸的钢筋混凝土和维他玻璃大楼。在方形庭院的中央竖立着我们的主福特的古老的镀铬钢像。
他们刚下飞机,院长加夫尼博士和校长吉娅小姐就来迎接他们。
正要开始参观的时候,野人问道:“你们这里有多胞胎吗?”
“噢,没有。”教务长回答,“伊顿中学只招收上层阶级人士的孩子。一个卵子,一个成人。当然,这使得教育变得更加困难。但他们以后将接受召唤,承担起责任和应付意外的紧急情况,这是不可避免的。”他叹了口气。
与此同时,伯纳德喜欢上了吉娅小姐。“如果你星期一、星期三或星期五晚上有空的话,”他朝野人伸出大拇指,“他很有趣,你知道的,”伯纳德还补充道,“古怪得很。”
吉娅小姐微笑着(她的微笑真是太迷人了,他心想),说了声“谢谢”,她很高兴能参加他的派对。教务长打开了一扇门。
在双优阿尔法的教室待了五分钟后,约翰觉得一头雾水。
“什么是基本相对论?”他低声问伯纳德。伯纳德尝试解释,但想了一想之后,建议去参观别的教室。
在通往次等德尔塔的地理课教室的走廊的一扇门后,一个洪亮的女高音喊着:“一、二、三、四,”然后疲倦而不耐烦地说道:“原地不动。”
女校长解释道:“马尔萨斯绝育训练。大部分我们的女学生是雄化雌体,我自己就是雄化雌体。”她朝伯纳德微微一笑,“但我们有八百个没有绝育的学生,需要一直进行训练。”
在次等贝塔的地理教室里,约翰了解到“野人保留区是由于气候或地理条件不利,或自然资源匮乏,不值得进行文明开发的地方”。哒的一声,教室暗了下来,突然间,在老师头顶的屏幕上出现了阿科马地区的忏悔者跪倒在圣母像前面,就像约翰听过他们恸哭那样哭泣着,在十字架上的耶稣和鹰神普空面前忏悔自己的罪孽。那些年轻的伊顿学生哈哈大笑着呐喊着。那些忏悔者仍然在痛哭流涕,站起身脱掉自己的上衣,拿起九节鞭开始鞭笞自己,抽了一下又一下。笑声的音量增强了一倍,甚至盖过了扬声器中他们的呻吟声。
“但为什么他们要笑呢?”野人痛苦而困惑地问道。
“为什么?”院长转身对着他,脸上仍然挂着笑容,“为什么?因为它真是太逗了。”
在电影院般的昏暗中,伯纳德做出了一个冒险的举动,以前即使是在一片漆黑中他也不敢这么做。他现在是一个重要人物,胆子也壮了。他伸手搂住女校长的腰肢,它像柳枝一样摇摆着避开了。他正想亲吻一下或者轻轻地掐一把时,百叶窗咔哒一声又打开了。
“或许我们该走了。”吉娅小姐说道,然后朝门口走去。
“这间是睡眠教育控制中心。”院长介绍道。
数百个合成音乐盒子,每一个对应着一间宿舍,摆放在环绕房间三面墙壁的架子上,另一面墙的架子上面则摆放着音轨纸卷,上面刻录着各式睡眠教育的课程。
“你把纸卷放在这里,”伯纳德打断了加夫尼博士的话头,抢着解释道,“然后按下这个开关……”
“不,是那个开关。”教务长纠正了他,觉得有点恼火。
“那好吧,那个开关。纸卷就会展开,硒光电管将光脉冲转化为声波,然后……”
“然后就行了。”加夫尼博士总结道。
“他们读莎士比亚吗?”在去生物控制实验室的路上,经过学校图书馆时野人问道。
“当然不读。”女校长红着脸回答。
加夫尼博士说道:“我们的图书馆只有参考书。如果我们的年轻人需要消遣,他们可以去看感官电影。我们不鼓励他们沉迷于任何个人娱乐。”
五辆校巴满载着男生和女生,或唱着歌,或静静地拥抱着,在玻璃高速公路上从他们身边驶过。
“他们刚刚回来。”加夫尼博士解释道,而伯纳德悄悄地和女校长约好了当晚见面。
“从斯洛的火葬场回来。死亡教育从十八个月就开始,每个孩子每星期两个早上去临终病院。最好的玩具都放在那里,在死亡日他们能吃到巧克力忌廉。他们学会了视死亡为天经地义的事情。”
女校长以专业的口吻补充道:“就像其他生理进程一样。”
八点钟在萨沃伊剧院,一切都安排好了。
在回伦敦的路上,他们在位于布伦特福德的电视公司的工厂停歇。
“我去打个电话,你不介意在这儿等一会儿吧?”伯纳德问道。
野人一边等一边张望着。上日班的工人刚刚下班。成群的下级阶层工人在轻轨车站前面排队——有七八百个伽玛、德尔塔和埃普斯隆男男女女,却只有十几张不同的面孔和十几副不同的身材。一个售票员领到每个人的票,将一个小小的纸盒递给他或她。那列长长的队伍缓缓地向前推进。
“那些是什么?(他想起了《威尼斯商人》里的一句话。)那些匣子?”[4]伯纳德回来的时候野人问道。
“是当日的苏摩配给。”伯纳德含糊地回答,因为他正嚼着一片本尼托·胡佛送给他的口香糖。“下班后他们就能得到配给。每天四片半克苏摩,星期六有六片。”
他热情地挽着约翰的胳膊,朝直升飞机走回去。
莱妮娜哼着歌走进了更衣室。
“你看上去似乎很开心哦。”芬妮说道。
“我好开心。”莱妮娜回答。嘶!“半小时前伯纳德给我打电话了。”嘶,嘶!她脱掉短裤。“他临时有个约会。”嘶!“问我能不能今晚带野人去看感官电影。我得开飞机去。”她匆匆朝浴室走去。
“她真是个幸运儿。”芬妮看着莱妮娜走开,自言自语道。
这句话没有嫉妒,好心眼的芬妮只是在陈述一个事实。莱妮娜确实很幸运,能与伯纳德分享到野人这个大名人,让她这个小人物幸运地沾到至高荣耀之光。福特女青年协会的秘书不是请她开课讲述自己的经历了吗?她不是被邀请参加阿佛洛狄宫的年度晚宴了吗?她不是已经上了感官基调新闻——被世界上数以百万计的人看到、听到和触摸到吗?
而且同样令人满心欢喜的事情还有那些大人物对她的关注。世界主宰者的第二秘书邀请她共进晚餐和早餐;与福特司法部长一起度过周末,还与坎特伯雷首席合唱领唱员共度周末;内外分泌公司的总裁老是打电话给她,而且她还和欧洲银行的副总裁去了趟多维尔。
“当然,这一切都挺好。但不知怎的,”她曾经找芬妮倾诉,“我觉得我得到的那些似乎都是虚情假意,因为,他们最想知道的是和野人做爱有什么感觉。我只能说我不知道。”她摇了摇头。“当然,大部分人都不相信我。但这是真的。我好希望事情不是这样,”她难过地叹气道,“他真的太帅了,你不觉得吗?”
“但他不是喜欢你吗?”芬妮问道。
“有时候我觉得他喜欢我,但有时候我觉得他不喜欢我。他总是尽力回避我,我一进房间他就出去,他不碰我,甚至不看我一眼。但有时候如果我突然转身,我会看到他在盯着我,然后——你知道的,如果男人喜欢你的话会是什么样子。”
是的,芬妮知道。
“我不知道该怎么办。”莱妮娜说道。
她不知道该怎么办,不仅觉得很迷惑,而且很不开心。
“因为,你知道的,芬妮,我喜欢他。”
越来越喜欢他。洗完澡后喷香水时她心想,现在真正的机会来了,喷、喷、喷——真正的机会。她激动得唱起了歌。
亲爱的,紧紧地抱着我,让我醉去,
亲吻我,直至我窒息;
亲爱的,抱紧我,就像暖和的兔子,
爱情就像苏摩一般神奇。
香薰机器正播放着清新宜人的草本狂想曲——荡漾的百里香和薰衣草二重奏,还有迷迭香、罗勒草、桃金娘、龙蒿;一系列大胆的香料变奏,以龙涎香作为开始,然后缓缓地回到檀香、樟脑、香柏和新割的香草(偶尔会出现不和谐的调子——一股腰子布丁还有淡淡的像是猪屎的味道),再回到乐章刚开始时简单朴素的香味。最后一股百里香的味道渐渐淡去,周围响起了掌声。灯光亮起,合成音乐机开始播放唱片。那是高音小提琴、重低音大提琴和双簧管的三重奏,让空气中充斥着那种让人觉得很舒服的慵懒。过了三四十个拍子——然后,以这三种乐器作伴奏,一个比人声更动听的声音以柔和的颤音开始歌唱,时而嘶哑,时而从头顶发声,时而像笛声一样空洞,时而发出热烈的和声。它轻松地从加斯帕德·弗斯特的音乐表演低音记录转换到比卢克雷齐娅·艾祖嘉莉曾经独领有史以来所有歌唱家风骚(那是在一七七〇年帕尔马的公爵歌剧院,令莫扎特为之感到惊诧)的最高C调更高的颤动的蝙蝠音。
莱妮娜和野人坐在充气座椅上,享受着香气和音乐。现在轮到眼睛和肌肤了。
灯光暗了下来,炽烈的字母显得那么耀眼,似乎自动地悬浮于黑暗中。“《直升飞机上的三周》,一场超级演唱、合成配音、彩色立体影像感官大戏,同步香薰伴奏”。
“抓住你的椅子扶手上那几个金属把手。”莱妮娜低声说道,“不然你就体验不到感官效果了。”
野人按照她的话抓住把手。
与此同时,那些耀眼的字母消失了。有十秒钟的时间,周围一片漆黑。然后,突然间,耀眼的比真实的血肉之躯更加真切的立体影像出现了,是一个高大的黑人和一个年轻的短头颅金发女郎手挽着手。
野人吓了一跳。他的嘴唇上那种感觉!他抬起一只手摸着嘴巴,酥痒的感觉消失了,他又把手放回到金属把手上。感觉又开始了。与此同时,香薰机器喷出纯净的麝香的味道。一个音轨发出鸽子般奄奄一息的“哦—哦”声,然后是每秒钟只有三十二次的振动,一个比非洲人的男低音更低沉的声音回应道:“啊—啊!”“哦—啊!哦—啊!”立体的双唇再次交叠,阿罕布拉宫的六千名观众脸部的性感带再次感受到几乎无法忍受的触电般的快感。“哦……”
这部电影的剧情非常简单。最开始的“哦—哦!”和“啊—啊!”结束后(两人开始进行二重奏,并在那张久负盛名的熊皮上做爱——那个助理命运规划员说得很对——纤毫毕现),那个黑人遭遇了一场直升飞机空难,摔到了脑袋。砰!额头传来一阵剧痛!观众中响起了一阵“哎哟”和“哎呀”的叫唤声。
这场脑震荡将那个黑人所接受的培育抛到了九霄云外。他对那个贝塔金发女郎产生了疯狂的独占性情欲。她一再抗拒,而他一意强求。剧情有挣扎、追逐、袭击情敌,最后是骇人听闻的绑架。那个贝塔金发女郎被劫持到空中,悬吊了三个星期,听那个疯狂的黑人发表野蛮的反社会的长篇大论。最后,经过一系列惊险行动和空中飞行特技,三个英俊帅气的年轻阿尔法成功将她解救出来。那个黑人被送到一所成人再培育中心,这部电影有一个快乐体面的结局,那个贝塔金发美女成为那三位护花使者的情人。在交响乐团的伴奏和栀子花的香味中,他们唱起了合成四重奏。最后,在萨克斯风的伴奏下,那张熊皮又出现了,立体影像的亲吻渐渐变为漆黑一片,最后的电流酥痒在嘴唇上渐渐消失,就像一只垂死的蛾子颤动着,颤动着,越来越微弱,越来越无力,最后安静了下来。
但对于莱妮娜来说,那只蛾子并没有彻底死掉。即使到了灯光亮起,他们顺着人群慢慢地朝电梯移动的时候,它的幽灵仍然在她的唇间扇动着翅膀,仍然让她的肌肤因为焦虑和愉悦而战栗着。她两颊绯红,挽着野人的胳膊,偎依在他身上。他低头看了她一会儿,脸色苍白,心里觉得很痛苦,他渴望得到她,却又为自己的渴望而感到羞耻。他配不上她,配不上……有那么一会儿,两人四目相投。她的眼神中承诺了多少财富!一个女王肆意放纵的挥霍。他立刻望着别处,挣脱被抱紧的手臂。他的心里有点害怕,担心她会失去让他觉得自己配不上她的地位。
“我觉得你不应该看那种东西。”他不去责备莱妮娜,而是将她过去或以后的不完美的缺点归结于她周围的环境。
“什么东西呢,约翰?”
“那种糟糕的电影。”
“糟糕?”莱妮娜真的吃惊,“但我觉得很好看啊。”
“它很低俗,”他愤慨地说道,“很下流。”
她摇了摇头,“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为什么他总是这么古怪?为什么他总是要大煞风景呢?
在直升飞机的士里,他几乎不去看她。他被从未说出口的誓言束缚住,听命于早已不再生效的法律,坐在的士里,回避着她,一言不发。有时候,似乎一根手指拨动了一根琴弦,几乎将它弹断,他的整个身子会突然神经质地颤抖着。
直升飞机的士在莱妮娜的公寓大楼的天台上着陆。“终于,”走出的士的时候她欣喜地想着,终于就要发生了——虽然他刚才的举动是那么古怪。她站在一盏灯下,照着自己的手镜。终于要发生了。是的,她的鼻子泛着微光。她从粉扑里摇出一些粉末,趁他付车费的时候——时间刚刚好,她朝发着油光的部位擦了擦粉,心想:“他真是太帅了。他根本不需要像伯纳德那样腼腆。但是……换了是别人早就那么做了。嗯,现在,终于要发生了。”那个小圆镜里的半张脸突然朝她微笑着。
“晚安,”她的身后传来嘶哑的声音。莱妮娜转过身。他站在直升飞机的士的车门处,眼睛一直盯着她,显然在她给鼻子补粉的时候就一直盯着她,等候着——但为了什么呢?或是犹豫着,尝试着下定决心,一直在想着,想着——她无法想象那是什么样的荒诞不经的念头。“晚安,莱妮娜。”他又说了一次,勉强地微笑着。
“但是,约翰……我还以为你……我是说,难道你……”
他关上了门,倾着身子对司机说了几句话。直升飞机的士升到了空中。
野人透过地板上的窗户看着下方,看到莱妮娜仰起的面孔,在蓝色的灯光下显得很苍白。她张着嘴,正在叫嚷着。她那因为透视角度而看上去变短了的身躯正迅速远离他。四方形的天台越来越小,似乎正掉落在漆黑中。
五分钟后,他回到自己的房间。他拿出那本被老鼠啃咬过的书,怀着虔诚的心情小心翼翼地翻开斑驳破碎的书页,开始阅读《奥赛罗》。他记得,奥赛罗就像《直升飞机上的三周》里的男主角——是一个黑人。
莱妮娜擦干眼泪,走过天台去搭电梯。在到二十七楼的途中她拿出了她那瓶苏摩。她觉得一克不够分量,她的痛苦是一克苏摩无法减轻的。但如果她服用两克的话,她可能明天早上不能按时起床。她决定妥协,往弯曲成杯状的左手掌心倒出三颗半克的药片。
* * *
[1]出自莎士比亚《安东尼与克莉奥佩特拉》第一幕第三景,这是埃及女王的台词。
[2]爱丽儿是莎士比亚《暴风雨》中的精灵。事实上这句话出自莎士比亚《仲夏夜之梦》中的蒲克之口,见第二幕第一景蒲克与仙王奥伯朗的一番对话。
[3]出自莎士比亚《暴风雨》第五幕第一景。
[4]莎士比亚《威尼斯商人》中有女主角鲍西娅“挑匣求婚”的情节: 富有的少女的终身大事取决于父亲生前设置的彩匣——大厅上陈列着金、银、铅三个匣子,等待求婚者前来挑选,谁选中彩匣,谁就是她的丈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