传说敌方要发起进攻。我们比平日提早两天开赴前线。途经一所被炸毁的学校时,我们看见学校的一侧垛起了原木色尚未抛光的崭新棺材,像一堵双层高墙。它们散发出树脂、松木和森林的气味,至少一百口。
“这是为进攻做好了准备。”米勒有些吃惊。
“给咱们预备的。”德特林嚷嚷着。
“别胡说八道!”卡特叱责道。
“要是能有口棺材,你应该感到高兴才是。”加登悻悻地说,“不信等着瞧!他们会把你这个肉靶子用帐篷布裹起来。”
其他人也开着玩笑。令人不适的玩笑。否则我们还能说什么——那些棺材确实是为我们预备的。这种事他们干得不错。
前方热火朝天。第一晚,我们试图确定方位。周围非常寂静时,我们听得见敌人后方的运输声,一直持续到凌晨。卡特说,它们不是开走,而是运来部队。部队、弹药和大炮。
英国加强了炮兵兵力。这一点,我们立即有所察觉。农庄的右侧至少多出了带20.5口径大炮的四个炮兵连。杨树残株的后面部署了迫击炮。此外,还附加了不少装有触发引信的法国小型重炮。
我们士气消沉。躲进掩蔽壕两小时后,我方的炮弹射进了地垒。这是四周以来的第三次。假如只是瞄准失误,我们不会抱怨,但事实是炮管磨损严重。它失控地散射到自己人的阵地上。这一夜,我们已经有两人因此受伤。
***
前线是只兽笼。笼中人只能紧张地等待将要发生的事。趴在枪林弹雨中,活在持续的焦虑中。悬浮在我们头顶的是偶然。假如一颗子弹射过来,我们唯一能做的是趴下。至于子弹射向何方,我们既不知道,也无从左右。
让我们若无其事的却正是这种偶然。几个月前,我在掩蔽壕中玩斯卡特牌。过了一会儿,我起身去另一个掩蔽壕看一个朋友。可等我回来,我的掩蔽壕已经不见了。它被一颗重型炮弹炸得粉碎。等我再回到第二个掩蔽壕时,却来得正巧,帮他们把沟壕挖出来。它在我一来一去间被掩埋了。
我是被炸死,还是继续活着,同样出于偶然。在掩蔽壕里,我可能会被压得粉身碎骨,而在空地上,我可能会承受十小时的炮火而毫发无损。士兵们只有扛过上千次偶然才叫活着。每个士兵都相信和信赖偶然。
***
我们必须留神面包。最近战壕里秩序混乱,老鼠们繁殖得很凶。德特林断言,这是最可靠的噩兆。
这里的老鼠尤其让人恶心,长得又肥又大,人称尸鼠。它们的脸丑恶,奸刁,无毛。谁看见它们又长又秃的尾巴,都会吐出来。
它们相当饥饿,几乎蚕食过每个人的面包。克罗普用帆布牢牢绑好面包,枕在头下,但他根本无法入睡,因为老鼠们在他脸上爬来爬去,想方设法弄到面包。德特林自作聪明,在天花板上固定了一根细铁丝,把面包挂在铁丝上。但当他晚上打开手电筒时,却看见铁丝在东摇西晃,一只胖老鼠正骑在面包上。
我们决定了断这种局面。我们悉心切掉了面包上被动物啃过的部分。整个扔掉无论如何都不可能,否则明天就没吃的了。
我们把切下的面包集中放在地中间。个个拿出铁铲趴在地上,准备围殴。德特林、克罗普和卡特则拿好了手电筒。
几分钟后,我们听见了一阵窸窣的拖沓声。声音越来越大,变成吧嗒吧嗒的脚步声。随着电筒一齐点亮,所有的铁铲都朝着黑黢黢的一团砸下去。它们叽喳着一哄而散。战绩不错。我们铲起死老鼠,扔到壕沟边,继续暗中埋伏。又成功地打击了几次老鼠后,它们似乎有所察觉,或嗅到了血腥味,再也没来。但第二天,它们还是拖走了地上的面包屑。
它们在相邻的一段战壕里袭击了两只大猫和一条狗,咬死并吃光了它们。
***
第二天有艾达姆干酪。每人领到差不多四分之一块。这一方面是好事,毕竟艾达姆干酪味道很好——但另一方面又很可疑。因为在我们眼中,这种油腻的红球是厄运的前兆。我们的预感随着之后分发的烧酒变得更为确凿。我们暂且喝了酒,但心情沉重。
白天我们比赛射杀老鼠,四处溜达。子弹和手榴弹的储备十分充足。我们亲自检查了刺刀。有一种钝面有锯齿的刺刀,要是带着它被那边的人抓到,准会没命。我们在紧邻的战壕中发现几个自己人被这种带锯齿的刺刀割了鼻子,挖了眼睛。敌人之后又用锯屑塞满了他们的嘴和鼻子,让他们窒息而死。
有几个新兵仍拿着类似的刺刀。我们帮他们拆掉,换上普通的。
其实,刺刀在战场上已失去意义。现在冲锋时流行拿着手榴弹和铁锹。磨快的铁锹是一种轻便而多用途的武器。不仅可以戳敌人咽喉,还可以用它搏击,揍得很猛。特别是一锹斜砍在敌人的肩膀和脖颈之间,很容易一下劈到胸部。而刺刀在刺进去时却经常卡住,只有往对方肚子上猛踹一脚,才能把它拔出来。这个瞬间,自己也很容易被刺上一刀。同时,这种刺刀还常常折断。
夜里有毒气施放。我们戴上防毒面具,躺着,等待进攻。准备在第一道人影出现时,摘下防毒面具。
但什么都没发生,直至天光破晓。唯有敌方的车轮声持续不断地折磨着我们的神经。火车,火车,货车,货车,它们在集结什么?我们的炮兵不断向对方开炮,但运输的声音并未停止,没有停止——
我们面带倦容,回避着彼此的目光。“会像索姆河那次一样。那回,可是七天七夜的战斗。”卡特阴郁地说。自从这次来到前线,他还根本没说过笑话。这也是个噩兆,因为卡特是个嗅觉灵敏的老兵。唯有加登对奶酪和朗姆酒兴致勃勃。他甚至认为,什么都不会发生,直到我们回去休整。
情况可能正是如此。时间一天天过去。夜里,我蹲在窃听哨的洞穴,头顶穿梭着炮弹和照明弹。我既谨慎又紧张,心脏跳得厉害,不时看一眼夜光表。指针似乎不愿移动。我的眼皮直打架,为了保持清醒,我的脚趾在靴子里不停地活动着。直到我被换岗时,都没发生任何事情。敌方的车轮依然滚动着。我们渐渐放松下来,不停地玩着斯卡特和冒歇尔牌。可能我们真的很走运。
白天的空中飘满了观测气球。传说敌方将投入坦克,并将在进攻中运用步兵飞机。但这个传闻,不如传说新式喷火器时更能引起我们的兴趣。
***
半夜时分,我们醒来。大地轰隆作响,头顶是猛烈的炮火。我们缩在角落里,辨识得出所有口径的炮弹。
人人都抓牢了自己的东西,以防在各种变化中遗失。脚下在颤动,黑夜布满咆哮和闪电。我们在火光一亮间,看见彼此苍白的脸、紧闭的双唇,相互摇着头。
人人都感觉得到沉重的炮弹如何炸毁战壕墙,如何掀翻战壕斜坡,如何粉碎上方的混凝土。炮弹在战壕中爆炸时,我们感到沉闷而疯狂的袭击像嘶吼的猛兽,伸出了凶恶的前爪。第二天一早,几个新兵已经脸色发青地呕吐起来。他们还未经历练。
一抹恼人的灰光徐徐射进坑道。爆炸的闪电变得了无生气。已经是凌晨。现在,炮火和坑道中的爆炸交织在一起——这是我们经历的最猛的震荡。凡炮火轰炸之处,皆成了万人坑。
换防的人们走出来。观察员脚步踉跄,满身泥污,哆嗦着。一个士兵不声不响地走到角落,躺下身,吃着东西。另一名增援后备军则抽泣着。他两次被爆炸的气浪冲出了防卫墙,却除了休克并无大碍。
新兵们望向他。我们必须当心迅速传染的恐惧症。有几副嘴唇已经开始打战。幸好白昼将临,兴许上午进攻就会开始。
炮火并未减弱。炮弹也落在我们身后。目光所及之处,污泥和铁屑喷涌四溅。整个区域都在遭受扫射和轰炸。
进攻仍未到来,但轰炸仍在继续。我们渐渐变得麻木。几乎没人再说话,即便说话也很难听清。
我们的战壕几乎被炸平。多处只剩下半米高,成了洞穴、弹坑和土山。一颗流弹正落在坑道前,顿时,眼前一片漆黑,我们被掩埋了,只好挣扎着挖出自己。一小时后,入口处已再次畅通。大家大干特干,反而镇静下来。
连长爬进来告诉大家,两个掩蔽壕被炸毁了。看见他,新兵们稍稍定下心来。他说,今天晚上,要想办法弄到吃的。
这句话是种安慰。没人想到过吃东西的事,除了加登。这句话似乎让人感觉离外面的世界近了——假如能去弄吃的,说明情况还不算糟。新兵会这么想。我们也没泼冷水。我们知道,食物不过是因为和弹药一样重要,才必须去弄到它。
但失败了。出发的第二梯队也撤退回来。最后,连加入的卡特也空手而归。没人过得去。这样密集的火力,连狗尾巴都穿不过去。
我们勒紧了裤带。比平时慢三倍地嚼着东西。但这并不奏效,我们还是饿得慌。我留了一块面包,先吃了软的部分,把面包边儿放回干粮袋,不时拿出来啃一口。
***
夜里真难挨。我们睡不着,只能瞪着前方,打着盹儿。加登心疼那些浪费在老鼠身上的被咬过的面包。要是好好留着多好。此刻,谁都会毫不嫌弃地吃掉它。我们还需要水,但并不十分紧缺。
清晨时,天色昏暗,发生了一阵骚乱。入口处突然奔进一群逃窜的老鼠,奋力往墙上爬去。手电筒曝光了这场混乱后,大家叫喊着、骂着、猛打着,爆发出积郁的怒气和长久的绝望。大伙儿的脸扭曲了,抡起了胳膊,而动物们则尖叫着,乱作一团。我们好容易停了手,差点打着自己人。
这场突围让人疲惫不堪。我们又重新躺下,等待着。这真是奇迹!掩蔽壕竟无人伤亡。这里是少数未毁的浅坑道之一。
一个下士爬进来,拿来一个面包。三个人成功地在深夜穿过火线,弄到了食物。他们说,敌方的炮火一直保持强劲,直轰到我们的炮兵阵地。这简直是个谜,他们哪儿来那么多大炮?
我们必须等待,等待。中午时分,我预料的事发生了。一个新兵突然发狂。我已观察他很久,看见他一直在不安地磨牙,时而握紧拳头,时而又松开。那双奔忙而暴突的眼睛,我们再熟悉不过。过去的几个小时里,他不过是克制着保持镇定。而现在,他就像棵朽树般轰然崩塌了。
他站起身,猫腰悄悄走过去,迟疑了片刻,又溜到出口。我拦住他,问道:“你要去哪儿?”
“我马上回来。”他说着,想推开我。
“等等,炮火要停了。”
他竖着耳朵,目光瞬间变得清澈,接着又现出混浊的光,像条疯狗。他沉默着推开我。
“等一下,兄弟。”我叫着。卡特也有所察觉。正当这个新兵推我时,卡特一把抓住他。我们一起按住了他。
他马上嘶吼起来:“让我走,让我出去,我要离开这儿!”
他停不下来,向四周挥着拳头,踢腾着脚。嘴里喷着吐沫说着胡话,吞吞吐吐,话不成句。他得了幽闭症,感到快窒息了,心里只有一个念头:出去。要是真让他出去,他肯定会没命地到处疯跑。他已经不是第一个这样的人了。
他像疯了似的,眼中满是怒火,按住他没用,只有痛打他一顿,才能让他恢复理智。我们动作迅速,下手又狠,他很快安静下来。其他人则吓得脸煞白。我们希望给他们点儿威慑。对这帮家伙来说,炮火太过猛烈、密集。他们从征兵站直接被送上战场。这种焦灼的局面,别说他们,就连老兵也能熬白了头。
经过这番折腾,污浊的空气更加剧烈地折磨着我们的神经。我们就像坐在坟墓里,只等着被埋葬。
突然,巨响和闪电袭来,一颗炮弹直接命中了隐蔽壕,所有的缝隙都分崩离析。所幸混凝土的地基承受住了这颗轻型炮弹。它发出金属可怕的嘎吱声,墙壁在摇晃,步枪、钢盔、污泥和尘埃四处横飞。硫黄的浓烟灌进来。要是我们不是蹲在隐蔽壕,而是待在新建的轻型坑道里,就全没命了。
但后果却很严重。那个新兵又开始胡闹,另外两个人也发了狂。一个人跳将起来,直往外冲。我们赶紧对付这两个人。我扑向一个往外跑的,琢磨着是否要朝他腿上开枪——这时,突然一阵呼啸的炮火袭来,我赶紧趴下。起身时,我看见战壕的墙面上沾着灼热的弹片、碎肉和军装的布片。我爬了回去。
那个新兵这下真疯了!如果不抓着他,他会像头公羊一样,头撞向墙。晚上我们必须试着把他送到后方去。首先得把他绑起来,要绑得在遭到进攻时能快速松绑。
卡特建议我们打斯卡特牌。不然呢?或许打牌能让人放松,但根本没用。我们倾听着每次近处的袭击,吃牌和跟牌时总是出错花色,最终不得不放弃。我们就像坐在一个轰隆作响、四面遭受锤击的巨大锅炉里。
又是一夜。我们紧张得已然麻木了。这种致命的紧张,就像一把锯齿刀,沿着脊背来回剐蹭。两条腿僵硬了,手颤抖着,整个身体仅剩下一层薄皮,绷在竭力克制的疯狂上,绷在可能骤然爆发的无休无止的咆哮上。我们没有肉体,没有肌肉。由于害怕突如其来的恐怖,不敢对视彼此。于是我们咬紧牙关——一切都会过去——会过去——或许我们能活下来。
***
附近的爆炸突然停了。袭击虽然在继续,却已减弱。我们的战壕安全了。我们抓起手榴弹,扔到掩蔽壕前,跳了出去。密集的炮火已熄灭,取而代之的是落在后方的猛烈的阻拦射击。进攻来了。
没人会相信,在这片炸得稀烂的不毛之地上还会有人。可现在,一顶顶钢盔从四处的战壕中冒出来,就在距离我们五十米处,早已架起的机枪开始扫射了。
铁丝网被打烂,却仍能起到些阻碍作用。我们看见敌人冲过来。我们的炮兵开炮了,机枪咯哒扫射着,步枪砰砰响着。敌人的冲锋部队步步逼近。海尔和克罗普开始掷手榴弹。我们拉开柄上的引爆线,将手榴弹递给他们。他们快速投掷。海尔能掷六十米。克罗普五十米。这是经过测试并十分重要的事。因为直至距离我们三十米处的位置,敌人在奔跑中并不能做什么。
我们已看得清一张张扭曲的脸、一顶顶扁平的钢盔。他们是法国人,已冲到残破的铁丝网处,明显损失惨重。在机枪的扫射中,他们一排排倒下。但由于机枪的装填障碍,他们还是越逼越近。
我看见其中一个撞上了铁丝网。他的脸上扬着,身体瘫作一团,双手下垂,仿佛在祈祷。接着他的身体彻底瘫软了,只剩下被击落的手连同被打折的胳膊吊在铁丝网上。
我们正要撤退时,看见前方地面出现三张脸。一张脸在钢盔下露出一缕黑色的山羊胡子和一双几乎正在盯着我的眼睛。我举起手榴弹,却无法掷向这双古怪的眼睛。就在这疯狂的瞬间,整个战役像斗兽场般围着我旋转,而唯独这双眼睛一动不动。接着,我看见这个人伸长了脖子,看见一只手、一个动作,于是我的手榴弹飞了过去,命中了他。
我们往回跑,把铁丝网拉向战壕,把拉开引爆线的手榴弹留在身后,以保证火力掩护我们撤退。机枪早已在下一个据点打响。
我们已变成凶险的野兽。不是在战斗,而是在保卫自己免遭毁灭。我们不是将手榴弹掷向人——在那一刻,我们对人一无所知。我们只知道死神举着双手,戴着钢盔在身后追逐。三天来,我们第一次看清了死神的脸。三天来,我们第一次与之抗争,满腔怒火。我们不再无力地躺在绞架上等待,而是为拯救自己去摧毁,去杀戮。不仅是拯救,还有复仇。
我们蹲在各个角落,躲在每道铁丝网后,并在奔跑时将炸弹扔向挺进的敌人脚下。手榴弹的爆炸强烈地冲击着我们的胳膊、我们的腿。我们猫腰奔跑,被气流淹没。它裹挟我们,让我们变得凶残,变成强盗、杀手,变成我们眼中的恶魔。这股气浪以恐惧、愤怒和贪生怕死让我们力量倍增,让我们去拯救自己,去拼杀。这时,哪怕敌军中有自己的亲生父亲,我们也会毫不迟疑地将手榴弹掷向他的胸膛!
前方的战壕已经废弃。它们哪里还是战壕?它们已被炸毁,除了残骸、通道连接的一个个窟窿和弹坑外,其余全部化为乌有。但敌人也损伤惨重。他们对我们的抵抗估计不足。
***
时间已临近正午。太阳毒辣地照着,汗水蜇痛双眼。我们用袖子拭去汗水,汗水中时常掺杂着血。一个不错的战壕浮现在眼前。里面已驻扎了士兵,准备反攻,他们允许我们加入。我们的炮兵火力强劲,封锁了敌人的进攻。
身后的战线已停滞,无法前进。敌方的进攻被我们的炮兵击退。我们埋伏着。直至炮火延伸到一百米外,才继续挺进。我身旁的一个二等兵被炸掉了脑袋,血像喷泉般从他的腔子里喷出来,一边喷,他还一边跑出去几步。
真正的混战尚未开始,敌方已不得不撤退。我们重新抵达了被炸毁的战壕,越过它,继续向前冲去。
哦,掉头!我们竟抵达了隐蔽的后备阵地。真想爬进去,躲起来——可我们不得不转身,重新冲进恐怖之中。假如这一刻我们不是像部机器,我们就会继续躺着,力气全无,意志薄弱。可我们被催逼着往前冲,依旧意志薄弱,却疯了似的野蛮和愤怒。我们要杀人,因为他们现在是我们的死敌。他们的步枪和榴弹对准我们,假如不歼灭他们,他们就会歼灭我们!
阳光的照耀下,黑色的大地散发着油腻的光。而这片破碎的、炸裂的黑色大地,是我们这些不得安生、阴郁麻木的机械装置的背景。我们的喘息是羽毛的颤抖,嘴唇干裂着,头像喝了一整夜的酒,昏昏欲裂——我们就这样连滚带爬地挺进,而我们像筛子一样被打得稀烂的灵魂中,则钻进一幅折磨人的强烈画面:黑色大地上,一抹油腻的光,躺着阵亡的士兵。我们跳过他们,而那些垂死的人,则无助地抓住我们的腿,嘶吼着。
我们失去了对彼此的一切感觉。假如一个身影落入我们逐猎的视线,我们几乎无从辨识。我们是无知无觉的死人,由于耍了手腕,或动用了危险的魔法,才能奔跑和厮杀。
有个年轻的法国兵掉了队,被我们追上。他举起双手,一只手还握着左轮手枪——谁知道他是要开枪,还是要投降?——于是一铁锹下去,劈在了他的脸上。另一个法国兵看见后,试图继续跑,于是一刺刀扎在他背上,他一跃而起,向前伸着两条胳膊,大张着嘴,叫喊着,连滚带爬,背上的刺刀颤动着。又有个法国兵扔了步枪,蹲下身,捂住双眼,于是被我们留下,跟另外几名俘虏一起运送伤员。
追击时,我们突然冲入了敌方阵地。
我们因为跟紧了撤退的敌人而成功地几乎和他们同时抵达了他们的阵地,损失很小。一挺扫射的机枪被我们的一颗手榴弹干掉了,毕竟短短几秒,就足以射中我们五个的肚子。卡特的枪托砸向一个还没受伤的机枪手,砸烂了他的脸。其他人还没等掏出手榴弹,就被我们刺死了。之后,我们大口地喝光了冷却机枪的冷水。
到处是铁丝钳的咔嚓声,障碍物扑腾扑腾撂在铁丝网上。我们穿过狭长的通道,跳进战壕。海尔一铁锹砍断了一个魁梧的法国兵的脖子,掷出了第一颗手榴弹。我们在胸墙后躲了几秒,面前笔直的一段战壕已经清空。第二颗扔到角落的手榴弹先是咝咝作响,随即又炸开了一条通道。我们一边往里跑,一边把一捆手榴弹扔进了掩蔽壕,大地颤抖着,冒着烟,呻吟着。我们踉跄着跨过血肉模糊的碎尸,跨过一具具柔软的躯体。我一脚踩进了一个炸裂的肚子里,肚子上还放着一顶崭新干净的军官帽。
战斗停住了。和敌人的正面交锋告一段落。我们不能在此久留,必须在炮兵的掩护下赶紧撤回阵地。一想到这点,我们立即冲进最近的掩蔽壕,在撤走前,拿走了所有看得见的罐头,尤其是腌牛肉和黄油。
撤退很顺利。那边暂时没再发起进攻。我们躺着,喘着气,缓冲着,都不说话。我们已精疲力竭,尽管饿得厉害,却没人想到那些罐头。一个多小时后,我们才又像个人样。
那边的腌牛肉在整个前线都很出名。我们甚至经常会为了罐头搞一次突袭。因为我们营养太差,还经常忍饥挨饿。
我们一共虏获了五听罐头。那边的人和我们这些吃萝卜酱的饿死鬼相比,吃得堪称讲究。只要他们伸伸手,随时都有肉吃。此外,海尔还捡到一根细长的法国面包,别在腰后,就像别着一把锄头。面包的一角沾着血,但可以切掉。
此刻能吃上好的真是幸运。我们还需要力气。吃饱的价值相当于一条坚固的掩蔽壕。我们之所以贪吃,是因为吃饱能救命。
加登缴获了两个装满白兰地的军用水壶。我们轮着喝。
***
晚祷的时候到了。夜幕降临,弹坑里像装满了幽灵般的秘密,袅袅升起烟雾。雾气先是胆怯地在四周蔓延,接着又冒死般越过弹坑边沿悄悄溜走。随后,从弹坑到弹坑连成长长的一条。
夜色幽凉。我在岗楼放哨,目光凝视着黑暗。就像每次进攻后一样,我心情沮丧。所以单独与我的思想相处十分艰难。其实我说的并非思想,而是记忆。记忆总在我沮丧时袭来,令我心情古怪。
照明弹蹿向上空——而我看见一幅画面。那是一个夏日夜晚,我正在大教堂的拱形回廊里望着高枝玫瑰花丛。它们绽放在安葬教堂神职人员的小十字花园中央。大教堂的四周坐落着苦路石像。我独自一人。一种无边的寂静笼罩着玫瑰盛开的方形庭院,阳光温暖地照在厚重的灰石上。我抚摸石头,感受着它的温暖。石板瓦屋顶右侧的角落上方,绿色的教堂尖塔耸立在朦胧柔和的蓝色夜空中。拱形回廊中发亮的圆柱间,闪烁着唯有教堂里才有的清凉幽暗。我站在这里,思量着二十岁时,我将知晓一切来自女人的令人迷惑的事物。
这情景近得令人错愕。它搅乱我的心绪,又熔化在下一颗照明弹的火光中。
我抓牢步枪,端正了位置。枪管有些潮湿。我握紧它,用手指擦干水渍。
我们城市背后的几片草地间,有一条小溪和一排老白杨。白杨树老远就看得见。尽管它们只长在小溪的一侧,却被称作白杨林荫道。我们孩提时就喜欢它。它莫名地吸引我们整日在那里流连忘返,倾听它轻柔的窸窣声。我们坐在树下的小溪边,两只脚悠荡在清澈湍急的溪水中。溪水的清香和风吹白杨的旋律操控着我们的幻想。我们爱这一切。而那些日子的情形至今叩击着我的心,久久难息。
奇异的是,潮涌般的回忆总有两种特征。它最强大的特征是永恒而彻底的安宁。尽管它实际上并非全然如此,却总以安宁的面目显现。它沉寂地来,以眼神和手势与我交流,没有语言,缄默无声——而正是它的缄默令人震惊,逼我整理衣袖,握好步枪,以免沉湎于解脱和诱惑中,伸展身体,舒坦地潮解在往事寂静的巨力中。
它的寂静令人费解。因为前线从来不得安宁,而前线的魔力如此广袤地延展着,乃至即使身处遥远的军需房和宿营地也无法摆脱。扫射的蜂鸣和低沉的炮火始终回荡耳畔。我们从未到过远得听不见枪炮声的地方。尤其是最近这段日子,更是叫人难以忍受。
而正是这种寂静,让记忆唤醒的不是渴望,而是悲伤——一种巨大的、难以言表的沮丧。我们曾经渴望它,但不会再渴望了。它已成过去,成为另一个世界,一个对我们来说已经消逝的世界。在练兵场上,对往日的回忆曾唤起叛逆而野性的渴望。那时我们还和它相连。尽管已经作别,但我们属于它们,它们属于我们。它们出现在唱响的军歌中,当我们齐步走在朝霞和黑色的树影间,去荒野操练时,它们是深埋在心中、发自心中的强烈怀想。
而在战壕里,我们失去了它。记忆已不在我们身上——我们死了,而它在遥远的天边,成为一种现象,成为神秘的辉映。然而它纠缠我们。我们既怕它,又绝望地爱着它。它很强烈,我们的渴望也很强烈——但它不可企及,我们知道,它就像我们想当将军的心愿一样,无法成真。
即使有人能把过去的生活还给我们,我们也不知拿它如何是好。它扑面而来的温柔神秘之力不会复苏。我们可能活在其中,出没其中。我们可能会回忆它,爱它,想到它就动容。但就像我们在亡友的遗像前沉思——那是他的样子、他的面容,而那些我们一起度过的日子,成了记忆中虚假的生活。照片上的他,已经不再是他了。
我们不会再像过去那样,和记忆中的情景紧密相连了。吸引我们的不是对它的美和情绪的理解,而是共同情感,是对生活中的事物和变故的兄弟般的感同身受,这种情谊为我们划了界限,让我们对父母的世界不再理解——因为不知何故,我们曾温柔地迷失在那个世界,沉醉其中,哪怕最细微的东西也流入永恒之河。也许这是年少时的特权——但现在,我们看不到边界,也不认同哪里是终点,我们的血液中有期待,它使我们与一天天的经历融为一体。
今天,我们像旅人般漫游在年少时的风景中。我们被事实焚毁,像商人般懂得辨识,像屠夫般清楚利害。我们不再无忧无虑——我们的冷漠令人生畏。我们乐意徜徉其中,但我们能活着吗?
我们像被遗弃的孩子,像老道的年长者。粗暴、悲伤、浅薄——我想,我们迷失了。
我双手冰凉,浑身发抖。在这个温暖的夜里,唯有雾是凉的。这令人毛骨悚然的雾,蹑手蹑脚地潜入面前的死人中,吸干他们所剩无几的生气,明天,这些尸体将苍白、变绿,他们的血将凝固、发黑。
照明弹不停地射向空中,将它无情的光投向呆滞的风景中,眼前遍布的火石山和冰冷的光宛如月球。我皮肤下的血液将恐惧和不安带入我的思绪。它变得软弱、瑟缩,它想要温暖和生命。没有安慰和幻想它根本无法忍耐,并将迷失在赤裸裸的绝望中。
我听见炊具的撞击声后,立即开始渴望温暖的食物。它会让我舒服些,镇静下来。我努力克制着,直至换岗。
随后我走进隐蔽壕,拿起一杯麦粥。它很油腻,味道不错。我慢慢吃着,一声不吭,尽管战友们的心情渐好。战火停息了。
***
日子一天天过去。进攻和反攻交替进行。而双方战壕间的弹坑中渐渐堆满了尸体。受伤的,只要不太远,我们都能拖回来。但有些人只能长久地躺着,我们听着他们死去。
有个伤兵我们白白找了两天。想必他趴在地上无法翻身,否则无法解释为何找不到他。假如他脸贴大地,再怎么喊,我们也难以确定方向。
他一定被击中了,伤得很惨。没有命中要害,却可以迅速耗尽他的体力,让他处于半昏迷状态;也不是轻伤,能让他抱着希望承受伤痛,重见光明。卡特认为,他要么被打碎了骨盆,要么脊柱中弹,胸部没有受伤,否则他没有那么多力气叫喊。如果其他部位受伤,大家会看见他在移动。
他的声音渐渐嘶哑了。那声音听上去那么凄苦,仿佛来自四面八方。第一天夜里,我们的人出去三次,但当他们以为找到了方向,爬过去,却听见他的声音从别处传来。
一直找到天亮,我们都没找到他。白天我们用望远镜仔细搜索了整个地带,什么也没发现。第二天,他的声音已经虚弱,我们意识到,他的嘴干了。
连长承诺找到他的人可以休假,甚至可以多休三天。这是个巨大的诱惑。但即便没有这种奖励,我们也会尽力去找他,因为他的叫声太可怕了。下午,卡特和克罗普又出去了,克罗普还为此被打掉了耳垂。但一无所获。他们没把他带回来。
他的叫声很清晰。起初是喊救命——第二天夜里他想必在发烧,他说着胡话,念叨着他的老婆孩子,我们经常能听见一个叫爱丽丝的名字。而今天,他只剩下哭泣。晚上,他声音沙哑,却整整呻吟了一夜。我们听得如此清晰,因为风吹向战壕的方向。次日清晨,我们认定他死了,却又传来一阵垂死的喘息。
天气炎热,横陈的尸体无法掩埋。我们不能全部弄回来,即便弄回来,也不知如何处置。他们将被炮火安葬。他们中有的肚子鼓得像个气球,发出咝咝声,打着嗝,动着,体内呼噜作响。
天很蓝,没有一片云彩。夜晚天气闷热,热气从地面蒸发出来。风吹向我们时,也吹来一股血腥味,既浓烈,又带着令人反感的甜腻。这股死人味儿就像混合着麻醉剂和腐烂味,从弹坑里飘出来,叫人恶心,直想呕吐。
几个平静的夜晚,大家出去搜罗榴弹的铜导环,和法国照明弹的绸降落伞布。至于铜导环为什么受欢迎,谁也闹不清楚。收藏者只是声称,那东西值钱。有些人捡得太多,乃至开拔时,被那东西压弯了身子。
无论如何,海尔给出一个理由:他要把它当吊袜带送给他的新娘。这句话惹得弗里西亚人难以抑制地哄堂大笑。他们拍着膝盖:真是个好笑话!见鬼,海尔,真有你的!特别是加登,实在受不了。他拿着一个最大的环,不停地往自己腿上套,好证明这环还有富余。“海尔,伙计,她一条腿有我两条腿粗,两条腿——”他开始浮想联翩,“那她的屁股,可得,得——像头大象啊!”
他还不就此打住:“真想跟她玩一把拍屁股游戏,好家伙——”
海尔兴高采烈。他的新娘成了话题。他露出满意的神色,简明扼要地说:“是个壮实妞儿。”
绸降落伞布更有实际用途。视胸围大小而定,三四块就能做件女式衬衣。克罗普和我可以拿它当手帕,其他人会把它寄回家。要是女人们知道这些薄布片是冒着生命危险才弄到的,肯定会吓得花容失色。
卡特正惊讶地望着加登,看他如何镇定地从一颗瞎弹上敲下几个环。要是放在别人手里,那东西一定会爆炸,但加登总是很幸运。
两只蝴蝶在战壕前飞舞了整整一上午。它们是黄赤蝶,黄色的翅膀上长着红色斑点。它们怎么会来这儿?四周没有任何植物和花。它们落在一个头骨的牙齿上歇息。还有鸟儿,同样无忧无虑,它们早就习惯了战争。云雀每天清晨都在阵地上飞起。一年前,我们甚至能观察它们孵蛋,再把幼崽带到空中。
战壕里的老鼠倒是安分了。它们在前面——我们知道为什么。它们越长越肥,我们看见一只,就一枪崩死一只。夜里,我们又听见对面轰隆的滚动声。白天炮击不猛,我们能修缮战壕,也能找乐子——飞行员们负责此事。每天无数的空战,总能找到它们的观众。
战斗机不错,但我们像痛恨瘟疫一样痛恨侦察机。它总是把炮火引到我们身边。只要它们出现,不过一两分钟,榴弹和炮弹就会射向我们。为此我们一天内损失了十一人,其中五个是卫生兵。有两个人被炸得稀碎,乃至加登认为,可以用勺子把他们从战壕的墙上刮下来,葬在饭盒里。另外一个被炸碎了整个下半身,上身还倚着战壕。他死了,一脸的柠檬黄色,大胡子中间还叼着根烟。它发着微光,一直烧到嘴唇才熄灭。
我们把尸体暂时堆放在一个大弹坑里。到现在为止,已经叠放了三层。
***
突然,猛烈的炮火又来了。我们很快就在无法行动的等待中紧张地凝视着,坐起身来。
进攻,反攻,冲锋,反冲锋——这些词究竟意味着什么!我们损失惨重。死的大多是新兵。增援部队到了我们这个区域,是个新编的团,几乎全是最近入伍的年轻人。他们没受过什么训练,只学了点儿军事理论,就被送上了战场。他们虽然知道什么是手榴弹,却根本不懂掩护,没有任何辨识力。只有半米高的土坡他们才看得见。
尽管我们急需兵力,但新兵们与其说来增援,不如说来添乱。猛烈的炮火让他们束手无策,一个个像苍蝇般倒下去。今天的阵地战要求军人有知识和经验,必须清楚地形,能听得出各种炮弹的响声,了解它们的威力,必须提前辨明炮弹的落脚点,知道它们如何爆炸,怎么保护自己。
年轻的增援兵们对此一无所知。他们被炸死,因为他们根本分不清手榴弹和榴霰弹。他们被扫杀,因为他们被那些落在后方并不危险的大口径炮弹的猛轰吓坏了,而没留意低处喷射的嗡嗡作响的榴霰弹。他们不是分散奔跑,而是像羊群一样扎堆,甚至受了伤,还会像兔子一样被空军射死。
他们个个一脸菜色,攥紧拳头。这些可怜的狗,带着卑微的勇气,冲锋,进攻。这些可怜又老实的狗,被吓得不敢大喊,被炸伤了胸脯、肚子、胳膊和腿,也只能轻声呜咽,喊着母亲,而一有人看他们,他们立即就住嘴了。
他们死气沉沉的脸瘦削,还长着绒毛,就像早夭的孩子,可怕而面无表情。
看他们怎么跳跃、奔跑和跌倒,就像被卡住喉咙。真想痛打他们一顿,因为他们太笨了,真想扭着他们的胳膊,把他们带离这一无所获之地。他们穿着灰色的上装和裤子,穿着靴子,但大部分军装对他们来说都太大,吊在他们的四肢上。他们的肩膀窄窄的,身体孱弱。任何军装也无法找到孩子的尺码。
老兵死一个,新兵要死五到十个。
一次意外的毒气进攻要了不少人的命。他们根本不知道等着他们的是什么。我们在一个隐蔽壕里发现了一具具尸体,脑袋发青,嘴唇发黑。他们在弹坑里过早地摘掉了防毒面具。他们不知道,毒气在坑底停留的时间最长。他们看见上面的人摘掉了面具,自己也摘下来,结果只能是吸足毒气,烧伤了肺。他们的状态令人绝望,喘不上气,咯血窒息而死。
***
在一段战壕里,我突然看见了西摩尔史托斯。我们猫着腰进了同一个掩蔽壕。大家气喘吁吁地并排趴着,等待冲锋。
尽管我十分焦躁,但往外冲时,脑海里还是闪过一个念头:我没看见西摩尔史托斯。我迅速跳回战壕,看见他正躲在角落,虽然只是擦破了点皮,却佯装受伤。他的脸像挨了揍,神色慌张。在战场上,他还是个新手。我气疯了,年轻的新兵们都冲上去了,而他却躲在这里。
“出去!”我嘶吼道。
他一动不动,嘴唇抖着,胡子打着战。
“快出去!”我又吼道。
他蹲下身,缩在墙角,像条野狗般露出牙齿。
我抓住他的胳膊,想把他拎起来,他却刺耳地尖叫着,这让我精神崩溃。我一把按住他的脖子,像晃口袋似的晃得他的脑袋东摇西摆,冲着他的脸,我大叫道:“你这个无赖,给我出去——你这条狗,你这个虐待狂,你想躲起来?”他晕头转向,我抓着他的头就往墙上撞——“你这畜生”——我踹他的肋骨——“你这头猪”——我往外推他,按着他的头往前走。
另一支队伍猛冲出来,正好打我们身边经过,其中有个少尉。他看见我们后大喊:“冲,冲啊,一起冲,一起往前冲!”他的话办到了我拳打脚踢无法办到的事。西摩尔史托斯听见上司的命令后,警醒地四处张望着冲了上去。
我跟在他身后,看着他往前跳着。他又成了练兵场上大胆的西摩尔史托斯,甚至追上了上尉,远远地冲到了前面。
***
疾风扫射,掩护炮火,狙击炮火,地雷,毒气,坦克,机枪,手榴弹——这是些词,但这些词涵盖了全世界的恐怖。
我们的脸像结了痂,脑子里一片空白,我们快累死了——进攻来临时,我们不得不对一些人动用拳头,好叫他们清醒,跟着冲——我们眼睛发炎,双手流着血,膝盖流着血,胳膊肘皮开肉绽。
已经过去了几周——几个月——几年?只过了几天——我们看见时间在身旁死者惨白的脸上消逝。我们把食物一勺勺塞进肚子。奔跑、投掷、射击、杀戮。我们四处卧倒,既软弱又麻木,而支撑我们的唯有那些更软弱、更麻木、更无助的人。他们大睁着双眼,视我们为时常死里逃生的诸神。
我们利用短暂的休息时间教了他们几招:“那儿,你看见那个摇晃的尖顶了吗?那是迫击炮。冲着我们!卧倒,它会飞过头顶。它要是这么来,你就赶紧跑!迫击炮可以躲过去。”
我们训练他们听辨微弱却凶险的轻型炮弹的嗡鸣声。在喧嚣的炮火中,他们必须听得出这种蚊子叫——我们告诉他们,这种小型炮弹比听得真切的重型炮弹更为危险。我们教他们怎么躲避敌机,进攻时被人追上如何装死。怎么算准时间,拉引信,好叫手榴弹在着地前半秒爆炸。我们教他们,遇见带触发信管的榴弹时,要快如闪电般扑进弹坑。我们演示如何用一捆手榴弹炸开一条沟壕,解释在引爆时间方面,我们的手榴弹和敌方手榴弹的区别。我们教他们注意毒气弹的响声,教他们能救命的种种窍门。
他们学着,都很听话——但进攻一来,他们在慌乱中又把大部分学到的都搞错了。
海尔·维斯胡斯要被拉走。他的背部被炸成重伤,每次呼吸时,甚至能从伤口看见肺的搏动。我只能握紧他的手。“我不行了,保罗。”他呻吟着,疼得咬自己的胳膊。
我们眼睁睁地看着一个活人,被炸掉了脑袋。看见一个奔跑的士兵,被炸飞了双腿,靠着残破的身躯挣扎着爬到了下一个弹坑。有个一等兵,拖着被炸碎的膝盖,靠着双手爬了两公里。另一个一等兵跑到急救站,手里捧着涌出的肠子。我们看见没有嘴的人,没有下巴的人,没有脸的人。我们找到一个伤员,他为了不致失血而死,紧紧咬住自己胳膊上的动脉,咬了两小时。太阳下山了,夜幕降临,炮弹又在咆哮,生命到了尽头。
然而我们身下这块翻腾着的土地,却在强大的攻势下保住了。我们只牺牲了几百米。而每一米上都躺着一个死人。
***
我们换防了。脚下是滚动的车轮,我们沉默地站着。如果有人喊“注意——电线”,我们就屈一下膝盖。我们来时还是盛夏,草木葱郁,现在已是秋天了。夜晚灰暗潮湿。车停下来,我们下了车。一群衣冠不整的残兵。漆黑的两侧站着人,叫着团和连的番号。每叫一次,就出列一撮人。稀稀拉拉的几个肮脏苍白的士兵。少得可怕的一小撮人,少得可怕的残兵。
这时有人叫我们连的番号。没错,我们听出那是连长。他也活着,胳膊上吊着绷带。我们出列,走向他。我看见卡特和艾伯特。我们站在一起,紧紧靠着,互相看着。
我们一次又一次听见我们的番号。但即便他喊得再久,野战医院和弹坑里的人也听不见了。
再一次:“二连出列!”
之后是微弱的声音:“二连没别人了吗?”
他不喊了,接着有些沙哑地问:“就这些人了?”之后下命令:“报数!”
清晨的天空灰蒙蒙。我们出发时还是盛夏。一百五十人。现在我们感到冷,已是秋天,树叶簌簌作响。我们疲惫的声音飘在风中:“一——二——三——四——”直到三十二,停了下来。一阵长久的沉默后,那个声音又问:“还有人吗?”——等待。之后轻声说:“成队——”中断后,再喊完口令:“二连——”艰难地:“二连——便步走!”
一队人,短短一队,迈着沉重的步子,走入晨曦。
三十二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