弗洛克先生在欧洲大陆熬过了十天,便返程回家了,显然这趟国外之旅的新奇并没有使他精神焕发,他的脸上也没有流露出回家的喜悦之情。他看起来筋疲力尽,满脸忧郁和懊恼,在店铺门前嘈杂的铃铛声中进了家门。他手里提着行李袋,耷拉着脑袋,三两步走到柜台后面,一屁股坐在椅子上,他劳累的样子像是在从多佛回来的途中饱受蹂躏。那时候天才蒙蒙亮,史蒂维将陈列在柜台前窗的物件儿擦得一尘不染,转头看到弗洛克,目瞪口呆,心里却满是敬畏。
“这个拿走!”弗洛克用脚轻踢了一下地上的手提包。史蒂维扑上去一下子把手提包抓在手里,满心欢喜地提走了。他动作麻利,一气呵成,看得弗洛克又惊又呆。门前的铃铛响起的时候,尼尔太太正弯着腰给壁炉涂铅,透过玻璃门看到弗洛克,连满是油污的围裙也没顾得解下来,慌忙跑去厨房通报太太,“老爷回来了”。
还没走到店铺里面,温妮就停下了脚步。
“该用些早点了。”她站得远远的,说道。
弗洛克的手微微动了一下,好似被一个不可能的建议说服了。一旦经受不住诱惑进入客厅,他就不会拒绝摆在面前的食物。他吃饭正正经经的,就像在外面吃饭一样,把帽子推到后脑勺,沉重的大衣下摆挂在椅子两边,成三角形状。桌子上铺着棕色的油布,对面坐着他的妻子温妮。温妮俨然是一个贤妻形象,和丈夫谈论的话题也很应景儿,就是关于这次返程途中的事儿,就像是珀涅罗珀对于远游回来的奥德修斯说的那些话一般。丈夫离开后,弗洛克太太就没做任何针线活儿,不过她将楼上的房间都彻底打扫了一遍,卖掉了一些杂物。中间米凯利斯先生来过几次,最后一次过来的时候,他告诉弗洛克太太,他要搬到乡下的一间农舍去住了,农舍坐落在去往伦敦去查塔姆和多佛的路上。卡尔·尤特也来过,有一次还是被他那位“邪恶的老管家婆”挽着手过来的,他是“一个令人恶心的糟老头”。至于奥西庞,她很草率地接待了他。这个老头在柜台后面守着,面无表情,眼神游离恍惚。她什么也没有说。当她谈及这位健壮的无政府主义者时,总会稍稍停顿一下,脸上微微泛红。而当她谈及家里的琐事时,她就会说到她的弟弟,她说这个孩子经常闷闷不乐。
“母亲就这样把我们撇下了。”
弗洛克先生既没有说“该死”,也没有说“应该绞死史蒂维”,而弗洛克太太也没有考虑他此时的心理状态,自然不会因为他的克制而心怀感激。
“这并不是说他不能像以往那样工作,”她继续说道,“他一直在努力,好让自己变成一个非常有用的人,你可能会认为他为我们做得不够。”
史蒂维坐在弗洛克的右边,穿着精致,但脸色惨白,本来红润的嘴唇此刻毫无生气。弗洛克先生此刻身心疲惫,满不在乎地看了史蒂维一眼。这并没有批评的意思,也没有任何目的性。即使这个小舅子让弗洛克觉得极其无用,那也只是一闪而过的想法,绝不具备那种足以撼动世界的强大力量和耐力。弗洛克先生沉住了气,把头举了起来。
“你可以尽情地管教他,阿道夫,”弗洛克太太说道,她尽量使自己看起来镇定,但语气并没有那么自然,“他会为你赴汤蹈火,他还……”
弗洛克太太突然停了下来,看向厨房门口。
是尼尔太太在擦洗地板。看到史蒂维,她竟悲伤地哀怨起来。史蒂维的姐姐会时不时地给史蒂维几先令的零花钱,而史蒂维因为怜悯尼尔太太家那几个嗷嗷待哺的孩子,转手就把钱赏给了她。此刻,她跪爬在地上,手和脚都泡在水里,浑身湿漉漉的,就像是一个生活在垃圾箱和脏水池里的两栖动物。她开始发话了:“你可倒是自在啊,啥活儿也不干,还天天摆出一副绅士的样子。”她接着说道,用那种贫穷人一贯的哀怨语气,楚楚可怜,假声假气,身上散发着难闻的廉价朗姆酒和肥皂水的气味。她卖力地擦着地板,一边还吸着鼻涕,嘴里喋喋不休地嘟囔着。在憋得通红的鼻翼两侧,泪水早已模糊了双眼,泪花儿不住地在眼里打转儿。她真的觉得自己需要点刺激,好支撑她度过这漫长的一天。
弗洛克太太在客厅里观察了良久,说道:“尼尔太太肯定又在说他孩子的悲惨故事了。他们并没有她所说的那么年幼吧,年长的已经可以生活自理了。天天讲这些事,只会让史蒂维生气。”
他们说话间,就听见从厨房传来砰的一声,像是谁在用拳头敲打厨房的桌子,果然不出弗洛克太太所料。尼尔太太的故事唤起了史蒂维的同情,但是他却发现口袋里一个子儿也没有,就懊恼起来了。尼尔太太说孩子因为太小,所以这不能做,那不能做,对于他们所面临的贫困现状,史蒂维自己却又无能为力,于是就萌生了应该有人为此负责的想法。弗洛克太太赶紧起身跑到厨房,去“制止这种无意义的行为”。她态度很坚定但又表现得很温和。因为她了解尼尔太太,只要手里一有钱,尼尔太太铁定就会跑到哪个角落处,在某个散发着霉味的低劣的小酒馆里,买了烈酒来喝。这个小酒馆是她走向人生“悲伤之路”的必经处。弗洛克太太本来是一个不愿意对一件事情寻根问底的人,但针对尼尔太太的惯用伎俩发表的一番言论却出奇地深刻。“当然了,她为了维持生计又能做些什么呢?倘若我是尼尔太太的话,也不会比她做得好。”
同一天的下午,弗洛克先生一直坐在客厅的火炉旁边打盹,之后突然惊醒过来对妻子说他要去外面散散步,温妮在店铺里说道:“出去散步也带着那孩子吧,阿道夫。”
弗洛克先生又吃了一惊,这已经是第三次了。他一脸茫然地盯着自己的妻子。弗洛克太太仍然很坚定。那孩子只要一歇下来,就会在房子里郁郁寡欢。对此她感到特别不舒服,坦白说,他让她的精神太过紧张了。这对于平常性格沉着的温妮来说,似乎显得有些夸张。但是,事实上史蒂维表现得完全就像是一只不开心的家畜,行为无比古怪。他时而跑到漆黑的楼梯平台上,在高高的大钟下面席地而坐,把头深深地埋到膝盖下面。苍白的脸上,一双大眼睛在夜幕中闪闪发光,着实令人心神不安。一想到他在那里,都会让人特别不舒服。
妻子总会有一些特别新奇的想法,对此弗洛克先生已经习惯了。他非常爱自己的妻子,作为男人,应当如此——像绅士一般。但此时他的脑子里想的却是要怎么拒绝,暗自思忖一番后,说道:“他要是跟不上我,就该走丢了。”
弗洛克太太很自信地摇了摇头。
“不会的,你还不了解他。这孩子特别佩服你。但是如果他真走丢了的话……”
弗洛克太太稍稍停顿了片刻,也就是片刻的时间。
“你放心出去吧。不要担心。他会很乖的,即使走丢那么一会儿,他也会安全回来的。”
“是吗?”他自言自语地咕哝着,表示很怀疑。但是或许他的妻弟并不似看起来那般呆傻。对此妻子是最有发言权的。他挪开疲惫沉重的眼睛,声音沙哑着说:“那好吧,一会儿就让他跟着吧。”自己却又再度陷入焦虑的魔掌之中。这种焦虑或许偏爱坐在骑马者的身后,但对如何紧跟这种根本养不起马的人身后也同样了如指掌——比如弗洛克先生。温妮站在门旁,并没有发现伴随着丈夫的那种令人窒息的焦虑。她看到两个人在肮脏的大街上行走,一个高大结实,另一个矮小瘦弱。史蒂维脖颈细长,两只耳朵被照得微微透明,两侧的肩膀高耸着。他们穿着同样材质的大衣,帽子也都是黑色的圆帽。看到如此情境,弗洛克太太不禁又浮想联翩。
“可能更像父子吧。”她自言自语道。想到弗洛克确实多少有点像可怜的史蒂维的父亲。她突然意识到这都是自己的功劳,一种自豪感顿时油然而生,这种自豪感来源于几年之前所作的决定。她为此拼尽了全力,也洒下过热泪。
在接下来的日子里,看到弗洛克似乎与自己的弟弟相谈甚欢,她更加佩服自己了。如今,但凡是弗洛克出门,他总会叫上弟弟一起去。弗洛克每次都像是在呼喊蹲在门槛边的家犬,尽管呼喊的方式不一样,但在本质上是相同的。在屋里的时候,她发现弗洛克有时会十分好奇地盯着史蒂维看。他本身的气质已经悄悄发生了改变。虽然他依旧沉默寡言,但已经没有那么无精打采了。弗洛克太太认为他偶尔还是会神经兮兮的,但是已经改善很多了。至于史蒂维,他也不会独自蹲在大钟下面闷闷不乐了,但是有时还是会在角落里喃喃自语,听起来有点恐怖。当别人问起“你在说什么呀,史蒂维?”他也只会张开嘴巴,斜眼看着自己的姐姐。有时候他还会毫无缘由地攥紧自己的拳头,偶尔还一个人孤零零地在墙角处盯着墙壁看,厨房的桌子上散落着给他画圆圈用的纸和铅笔,只不过上面空空如也。这也算得上是一种改变,但实在谈不上是进步。近来弟弟所有的异常表现,弗洛克太太都觉得是他精神太过兴奋的原因,她开始担心弟弟是听到了丈夫与他那些朋友之间的谈话才这样的。丈夫在散步的时候,难免会遇到他的那些朋友,碰上了少不了就得交谈几句,而这些谈话远不是史蒂维所能接受得了的。除此之外,弗洛克太太想不出还有什么原因会让弟弟这么不安。弗洛克先生的散步是他户外活动不可或缺的一部分,他的妻子也从不深究。弗洛克太太觉得这种境地很是微妙,她用自己一贯的不可撼动的镇定对待这种局面,店铺里的客人对此印象深刻,甚至对此十分惊奇,就连店外的客人也不免远远地驻足观看,脸上满是好奇。不!她开始害怕,史蒂维可能是听到了什么不好的事情,她告诉丈夫说。这些事只会刺激到那可怜的孩子,因为这都不是他所能掌控的。谁也掌控不了。
他们当时是在店铺里,弗洛克听到妻子的话闭口不言。他虽然没有明确地进行反驳,但是能看出来他是打心里抗拒的。让史蒂维跟着弗洛克外出散步完全是她自己的主意,当然这句话弗洛克并没有说出来。这绝不是一般人所能做到的,当时如果有某位客观公正的外人在场,肯定会觉得弗洛克先生是个高尚无私、宽宏大量的人。他从书架上拿下来一个纸盒子,透过上面的小缝窥到里面的东西完好无损,然后又小心翼翼地将其放回原处。做完这些,他才开口说话,大意是,如果把史蒂维送出城镇去,哪怕是让他在外面待上很短的一段时间,对他也是大有好处的,但他又担心妻子会离不开他。
“离不开他!”弗洛克太太慢条斯理地重复了一遍,“如果真是对他好,我当然没有问题。关键是,没有地方让他去啊!”弗洛克先生拿出来一些棕色的纸和一团绳子,嘴里低声说,米凯利斯就住在乡下的一个小农舍里,他是不会介意给史蒂维腾出来一间房子的。他在那里写书,很安静,既没有串门的,也没有聊天的。
弗洛克太太表达了他对米凯利斯的仰慕之情;还顺便提及了那个她所痛恨的卡尔·尤特,称他为“讨厌的糟老头”;对于奥西庞,她没发表任何评价。至于史蒂维,他对此除了满意,还能怎么样呢。米凯利斯先生总是对他很好,也很亲切。他似乎很喜欢那个孩子。是啊,那孩子是个好孩子。
“你最近似乎越来越喜欢他了呢。”她接着说道,稍停顿了一下,语气很肯定。
弗洛克先生把那个纸盒子撕成了一个可邮寄的包裹,猛地一扯,竟将绳子拉断了,他嘴里又开始咕咕哝哝,自言自语地说了些脏话。接着他提高了嗓门,用平常沙哑的声音嘟囔道,自己愿意将史蒂维送到乡下,确保他跟着米凯利斯安然无恙。第二天,他就开始了自己的计划。史蒂维也没有反抗,看起来似乎还很期待的样子,就是有点疑惑。他时不时地扭头看一眼面色凝重的弗洛克,尤其是在姐姐不注意的时候,姐夫的神情让他很好奇。他看起来很自豪,但又显得紧张不安,仿佛自己是个小孩子,大人第一次允许去触碰火柴,还能试着去划着一根。弟弟对自己俯首帖耳,让弗洛克太太感到满意,她特意嘱咐他,在乡下的时候不准把衣服弄得乌七八糟。姐姐叮嘱他的时候,史蒂维抬头看姐姐一眼——这个他一直以来的监护人和保护者,平生第一次感觉自己不再像孩子那般全然信赖自己的姐姐了。他既有点犹豫,也为自己感到自豪。弗洛克太太微笑了一下。
“哎哟!你用不着生气,史蒂维。一有机会,你铁定就把自己弄得浑身脏了。”
这时候弗洛克先生已经在大街上走了有一段路程了。
由于母亲果断决定搬离自己的家,而弟弟也搬去了安静的度假之地,丈夫呢,每天都要去散步,弗洛克太太发现自己更加孤独了,无论是在店铺里,还是在自己家里。格林尼治公园爆炸案发生那天,丈夫很早就出去了,直到傍晚才回来。她不介意一个人待着,但是也不想出门去。天气也很糟糕,店铺里比外面舒适多了。丈夫回来的时候,她正坐在柜台后面做针线活儿。弗洛克先生走到门外人行道的时候,她就听出来是他回来了,所以门口的铃铛丁零零地响的时候,她眼都没抬一下。
她依旧低头忙自己的事情。弗洛克先生往下推了推帽子,盖住了前额,径直走到客厅的大门。她这时才开口说话:“天气太坏了。你是去看史蒂维了吧?”
“不是啊。”弗洛克先生语气轻柔,关闭身后客厅的门时却很用力,让人有些意外。
弗洛克太太把手头的活儿放到膝盖上,沉默了一会儿,然后把它放到柜台的后面,起身去点亮了煤气灯。做好了这些之后,她本来是去厨房的,却又走进了客厅。弗洛克先生回家后是需要喝茶的。温妮自信于自己一直以来的魅力,她并没有期望丈夫在婚后的日常生活中能给她仪式上的浪漫且还能与自己相敬如宾——这充其量是个传统的、无用的形式,很可能从来不被遵守,在上流社会都不流行了,对她所处的阶层来说就更不用说了。她从来没有要求丈夫对她曲尽礼节。但是他确实是一个好丈夫,她一直很尊重丈夫的权利。
弗洛克太太本该穿过客厅,去厨房里尽自己作妻子的本分,做一些家务活儿的,她对自己端庄的女性魅力很有信心。但是这时她耳边响起了一个轻微的声音,是一种轻轻却又快速敲打的声音。很令人费解啊!这让弗洛克太太起了疑心。这种敲打声愈来愈清晰,她停下了脚步,既心惊,又很担心。她从手上拿着的火柴里抽出来一根划着,点燃了客厅桌子上的一盏煤气灯,好像是煤气灯出毛病了,一直在呲呲的响,似乎是受了惊吓似的,持续了好一会儿才正常,随后却又发出小猫打呼噜的声音。
弗洛克先生有点反常。他匆匆脱下大衣,放在沙发上。帽子也被摘下来,帽口朝上,被放到沙发边上。他拖了一把椅子放在火炉前,把脚伸进火炉围栏里,双手抱着头,低头靠近灼热的壁炉。牙齿不自觉地上下碰撞着,整个宽大的后背也微微颤抖着。弗洛克太太惊住了。
“你身上都湿透了。”她说道。
“还好吧。”弗洛克先生打着寒战,结结巴巴地说出话来。用了好大的力气,他才努力克制住自己,不让牙齿打战。
“我扶你去床上吧。”她说,心里面很不安。
“不用了。”弗洛克先生抽着鼻子,声音嘶哑。
早上七点就出去了,直到下午五点才回来,现在染上了感冒自然也不奇怪。弗洛克太太看了看他蜷缩着的后背。
“你今天都去哪里了?”她问道。
“哪里也没去。”弗洛克回答说,鼻音很重。他的态度里藏着他的委屈和气愤,或者他确实头很痛。他回答得既不完整,也不够坦率,在这个死寂的房子里,却显得非常清晰。他满怀歉意地抽着鼻子,又补充说:“我去了银行。”
弗洛克太太这才开始留意听他说。
“去了银行!”她不动声色地问,“去银行干什么了?”
弗洛克先生开始支支吾吾,鼻子凑到了火炉旁,显然不情愿说。
“去取钱!”
“什么意思?所有的钱都取出来了?”
“是的,所有的钱。”
弗洛克太太小心翼翼地将本就不大的桌布扯平,不慌不忙地从桌子的抽屉里拿出来两套刀叉,然后突然停了下来。
“都取出来干吗?”
“也许很快我们就用得着了。”弗洛克先生说得含含糊糊,眼看着自己的不明智之举就要被戳穿了。
“我不知道什么意思。”妻子的语气相当随意,但是在桌子和橱
柜之间,声音突然静止了。
“你知道你可以相信我的。”弗洛克对着壁炉说,声音嘶哑。
弗洛克太太慢慢把头转向橱柜,深思熟虑地说道:“是的,我可以相信你。”
她继续有条不紊地干着手头的活儿,放两个盘子在桌上,又取了些面包和黄油,在桌子和橱柜之间不声不响地来回走动。从柜子里拿果酱的时候,她心想:“在外面待了一整天,他想必是饿了。”于是她又从橱柜里拿出来一些凉牛肉,放在呜呜作响的煤气嘴上面,顺便瞥了一眼抱着火炉的丈夫,然后迈下两个台阶,走进了厨房。从厨房出来的时候,她手里拿着切肉刀和叉子,又继续说:“如果我不相信你,就不会嫁给你了。”
弗洛克弯着腰蹲在壁炉下面,双手抱着头,看起来像是睡着了。温妮沏好了茶,小声喊了声:“阿道夫。”
弗洛克立刻站了起来,摇摇晃晃地走到桌子旁边坐了下来。弗洛克太太检查了一下切肉刀的刀刃,把它放在盘子上,提醒他吃冷牛肉。他的下巴还贴在胸前,并没有理会妻子。
“你冷就该多吃些。”弗洛克太太武断地说。
他这才抬起了头,摇了摇,眼睛里都是红血丝,脸也通红。他把十根手指头都插进头发里,来回地挠,把头发弄得乱七八糟。他现在浑身上下看起来都是邋里邋遢的,一脸不舒服的样子,不仅极其不修边幅,还一脸愤怒和忧愁。要知道,弗洛克本不是不修边幅的人。可能是发烧引起的,三杯茶下肚他就已经饱了,根本不想吃什么东西。经弗洛克太太一提醒,他突然又清醒过来,还真感觉有些饿了。弗洛克太太又说道:
“你的脚不是湿了吗?最好穿上拖鞋,今天晚上可不能再出去了。”弗洛克先生又开始忧郁地咕哝起来,意思是自己的脚根本没有湿,即使湿了,他也不会在意的。所以妻子让他穿拖鞋,他是不会听的。看来今天晚上是出不去了。不过弗洛克现在想的也不是出去的事。他在计划着更宏伟的想法。从他现在的情绪和词不达意中可以明显看出,他在考虑移民的事情,可能是去法国,也可能是去加利福尼亚州,现在还不确定。
关于这件事,这完全是不可能的,是明令禁止的,也是不可能被理解的,它的可实施性本就悬而未决,这下直接没想头儿了。弗洛克太太表现得很冷静,就像是她丈夫在吓唬她,说世界末日将要来临。
“什么!”
弗洛克先生说他自己病了,不想做任何事情,而且——他的话被太太打断了。
“你感冒很严重啊!”
弗洛克显然是不在状态,精神和身体反应都很反常,这是事实。他沉默了一会儿,对于移民的想法又变得很不确定,接着又自言自语地说了些关于移民的必要性。
“必须这样吗?”温妮问道,镇定地在丈夫对面坐下,双臂交叉着。“我想知道是谁让你作了这个决定。你不是奴隶,这个国家根本也没有奴隶——你不要把自己想成是一个奴隶。”她停下来了,用不可反驳的沉着的语气接着说,“咱们的生意做得也不是很差,你还有一个如此温馨的家。”
她扫了一眼客厅,从角落的橱柜到壁炉里熊熊燃烧着的炉火。
店铺里有很多可疑的货物,昏暗的窗户显得特别神秘,在狭窄昏暗的大街上那半掩半开的门也令人怀疑。从家庭财物和家内的舒适感来看,这还算得上是一个受人尊敬的家庭。她心心念念的还是自己的弟弟啊!他还在肯特郡那个潮湿的农舍中,由米凯利斯照看着。一直以来,她都全心全意地呵护着自己的弟弟,此时更加想念他。这也是弟弟的家啊——房顶的一砖一瓦、房里的橱柜,还有填满煤的壁炉。想到这里,她站起身来,走到桌子的另一端,发自肺腑地说:“你也没有厌倦我吧。”
弗洛克没有回答。温妮从后面走过来靠在他的肩膀上,用力亲吻他的额头,她陶醉于其中,对屋外的一切声音都听而不闻,街道上行人的脚步声渐行渐远。屋子里一片寂静,只有桌上的煤气灯发出的呲呲声。
温妮绵长的吻来得出乎意料,弗洛克先生的双手紧紧抓住椅子,一动不动。等温妮的唇移开,他立刻松开了抓着椅子的双手,起身走到壁炉前。他转过身来,看起来异常兴奋,像是刚刚吸了毒,目不转睛地看着妻子的一举一动。
弗洛克太太静静地走到餐桌旁,开始收拾桌子上的杂物,同时心平气和地发表她对这个主意的看法,理由在情在理。这个想法经不起考验。她从各个方面对它进行了否定。其实她最关心的还是史蒂维的幸福。她认为每个人独有的人情关系是无法轻易被带到国外去的,说的无外乎就是这一类话。但是在谈这一点的时候,她的言辞尤为激烈。她边说边粗暴地穿上围裙去洗刷杯碟。她似乎为自己那种不容别人质疑的嗓音感到特别兴奋,说着说着,语气竟变得有些尖刻。
“如果你要去国外,你就自己去吧。”
弗洛克先生沙哑着声音说:“你知道我不会自己去的。”妻子低沉的声音中带着一种让人费解的情绪。
弗洛克太太已经为自己说出口的话感到后悔了。那些话听起来比自己原本预想的要刻薄得多,还说了很多显得自己很愚蠢的废话。其实,她本意并非如此,她当时一定是着了魔了。幸好,她想到了补救的方法。
她转过头,瞟了一眼站在壁炉前的弗洛克,眼神里夹杂着心机和残忍。以前住在贝尔格莱维亚区阁楼里的那个温妮,是不会拥有这样的眼神的。当时她本就天真无邪,而且还会顾忌自己的尊严。但是,现在这个男人是她的丈夫,并且她也不再那么天真无知了。她注视了他几秒钟,面色凝重,仿佛戴了一张面具,一点儿表情也没有。她随后开玩笑似地说:“你不会一个人,因为你会很想念我的。”
弗洛克先生往前走了两步。
“没错。”他声音洪亮地回应道,说着便伸出胳膊向她走过来。他的表情疯狂而诡异,让人弄不清他到底是要掐死自己的妻子,还是要去拥抱她。这时商店门前的铃铛突然响了起来,吸引了弗洛克太太的注意。
“店里来人了,阿道夫。你去看看。”
他停了下来,慢慢把胳膊放下。
“你去呀,”弗洛克太太又催了他一声,“我还系着围裙呢。”
弗洛克表情麻木,眼神黯淡,满脸通红,像是一个脸上涂了红漆的机器人。他和机械的形体如此相像,以至于内心都有了机械人的荒谬意识了。
他关上客厅的门,弗洛克太太麻利地将盘子拿到厨房。她清洗了杯具和一些其他的东西,然后停下来去听店里的动静,但是却什么都没听到。顾客在店里待了很长时间。那人肯定是一个顾客,否则弗洛克会把他带到里面来。她解下围裙,嗖的一下扔到椅子上,悄悄回到了客厅。恰好弗洛克这时候也进来了。
他出去的时候还面色通红,现在整张脸却苍白无比。就这短短一会儿的工夫,之前表现出的激动和疯狂已经荡然无存,取而代之的是困惑和痛苦。他径直走向沙发,站在那里呆呆地看着沙发上的外套,好像不敢去触碰它一样。
“发生什么事了?”弗洛克太太温和地问道。门半掩着,她看到那个顾客还没走。
“我今晚必须得出去一趟。”弗洛克先生说。他并没有尝试去拿那件外套。
温妮什么都没说,关上身后的门,走到商店柜台后面。坐好之后,她才正眼去看这位顾客。温妮注意到他又瘦又高,胡子两端向上挑着。事实上,胡子是他刚刚才卷起来的。衣服的领子向外反着,脸又长又瘦。他身上看起来被水溅湿了。他肤色黝黑,两鬓稍凹,颧骨很高,轮廓分明。这是一个完全陌生的人。他也不是来买东西的。
弗洛克太太平静地看着他。
过了一会儿,她才问道:“你从欧洲大陆那边来?”
这个又瘦又高的陌生人,看都没看弗洛克太太一眼,只是诡异地笑了笑。
弗洛克太太注视着他,显得沉着又冷漠。
“你听得懂英语,对吧?”
“是的,我听得懂。”
单从他的口音听不出来他是外地人,只是说话有点慢,还很费劲儿。弗洛克太太阅历丰富,她知道一些外地人说的英语比本地人都好。她盯着客厅的门,说道:“你不会在英格兰长住的,对吗?”
陌生人只默默地笑了笑,轻轻摇了摇头,看起来有点悲伤。他嘴巴很好看,眼睛深邃有神。
“我丈夫会帮你的。与此同时,你最好到古哥廉尼先生那儿住上几天,叫‘五洲大酒店’,私人的,很安静。我丈夫会带你过去的。”
“那太好了。”对方回答说,眼神突然变得很坚定。
“你之前就认识弗洛克先生,对吧?或许是在法国认识的?”
“我听说过他。”他说话很慢,也很谨慎,听起来像是带着某种目的。
停了一会儿,他又漫不经心地说道:“或许,你丈夫没去外面的街上等我吧?”
“去街上!”弗洛克太太吃惊地重复道,“不可能,只有这一个门。”她呆呆地坐了一会儿,然后站起来走到玻璃门那儿,透过门向里看了看。突然,她打开门走了进去。弗洛克只把外套穿上了,之后就一直用两个胳膊支撑着自己靠在桌子上,看起来疲惫不堪,似乎很不舒服。温妮却不明白为什么。
“阿道夫。”她喊了一声。等弗洛克站起身来,她又问了一句:“你认识那个人吗?”
“我听说过他。”弗洛克很不自在地小声回答说,往门外瞟了一眼。
弗洛克太太原本友好却淡漠的眼神突然闪过一丝厌恶。
“卡尔·尤特的朋友,可恶。”
“不,不。”弗洛克赶紧纠正,一边忙着找他的帽子。但是,等他从沙发下面拿到帽子,却似乎又忘记了要拿帽子干什么。
“好吧,他还等着你呢。”弗洛克太太最后提醒他道,“我说,阿道夫,他不是最近让你心烦的大使馆的人吧。”
“让我心烦的大使馆的人?”弗洛克先生重复一句,有些吃惊,还有一丝恐惧,“谁告诉你大使馆的事的?”
“你自己。”
“我!我!我把大使馆的事告诉你的!”
弗洛克先生看起来既害怕,又困惑。只听见妻子解释道:“阿道夫,你最近晚上会说梦话。”
“什么,我说了什么?你都知道了什么?”
“也没什么,大部分都是废话。但是足够让我了解到你所担心的事情了。”
弗洛克拿着帽子往自己的头上砸,脸上因愤怒而变得猩红。
“废话,嗯?大使馆的人!我真想把他们的心一个个都挖出来。他们以后可得小心了,我头上可长着嘴巴呢。”
他怒气冲天,在桌子和沙发之间走来走去,大衣衣角来回摆动着。
弗洛克太太从现实情况出发,又恢复了冷静说:“好吧,”她说道,“不管他是谁,尽快摆脱掉那个人,然后回家来。你需要休息一两天。”
弗洛克冷静下来,苍白的脸上多了一丝坚定。他已经走过去把门打开了,却又听到妻子小声喊他。
“阿道夫! 阿道夫!”他吓了一跳,赶紧折回来。“你取出来的钱在哪儿?”她问道,“是不是在口袋里装着呢?你最好还是……”
弗洛克先生呆呆地盯着妻子伸出来的手看了好一会儿,然后挑了挑眉。
“钱!对!对!我没反应过来。”
他从上衣口袋里拿出一个新的皮革钱包。弗洛克太太接过来一句话也没说,站在那儿一动不动,直到门口铃铛的声音慢慢平息下来,她才把钞票往外抽了抽,看了看一共有多少钱。看完之后,她若有所思地看了看四周,空气中弥漫着怀疑和孤独的气息。婚后的住所一直让她觉得危险而孤独,仿佛身处森林深处。房子里的家具尽管有重量,还很结实,但对于她想象中的小偷来说,依然显得单薄易碎。那是一个过度的想象,想象小偷有着超人的能力和洞察力。一旦有小偷进来,放在抽屉里的现金绝对会是他的首先目标。她不敢往下想了。弗洛克太太拆开钱包上的扣子,把它藏在衣服下面。听到门口铃铛再次响起的时候,她已经安置好了丈夫的钱,所以心情很愉快。她走到柜台后面,脸上又摆出她一贯坚定且无所畏惧的眼神。
店铺中央站着一位先生,已经面无表情地快速环顾了店铺一周,从墙上到天花板,再到地板。他的下巴上长着长长的胡须,看到弗洛克太太出来,冲她笑了笑,像是遇见了一位老相识。弗洛克太太记得之前好像在哪儿见过他。他不是来买东西的。弗洛克太太的眼神里只剩下冷漠,她站在柜台后面看着他。
他不着痕迹地走上前来:“弗洛克太太,你丈夫在家吗?”他很随和地问了一句。
“不在家,他出去了。”
“那太不巧了,我本想向他打听一点儿私人信息呢。”
他说得倒是真话。希特总督察在回家的路上一直在斟酌这事儿,到家换上拖鞋后还在想。他告诉自己,他已经没权利再插手这个案子了。对此他既轻蔑又气愤,他觉得自己这个职业让人很不如意,所以想出去走走,好换个心情。不管怎么样,我都要去友好地拜访一下弗洛克先生,这本来也是件再平常不过的事。他像一个普通公民外出办事一样,采用最常用的步行方式,朝着弗洛克先生的家出发了。希特对于自己的特殊身份一向很看重,所以路上特意躲开了布雷特大街及附近地区司职的巡警。不同于那些默默无闻的总督察,他声名在外,必须要时刻保持警惕。普通公民希特偷偷摸摸地进入了布雷特大街,如果这要是让那些罪犯看到,一定会把他当作是潜逃的犯人的。希特的口袋里装着那块从格林尼治捡回来的领口布条。他不打算凭借一己之力去探查这背后的真相,相反,他想知道弗洛克会主动交代些什么,然后凭借这些话,最好能给米凯利斯定罪。他的这种想法完全是一个警察下意识的期望,而绝非站在道德的至高点上来考虑的。总督察希特可是一位维护正义的人民公仆。发现弗洛克不在家,他很失望。
“如果他很快回来的话,我就等他一会儿。”他说。
弗洛克太太没有吱声。
“我需要的信息是非常私人的。”他再次强调,“你明白我的意思吧?能告诉我他去哪了吗?”
“我不知道。”
她转过身去整理柜台后面货架上的盒子。希特若有所思地看着她。
“我想你应该知道我是谁吧?”他说。
弗洛克太太扭过头扫了他一眼。希特看到她如此冷漠,有些吃惊。“得了吧!你知道我是警察局的人。”他厉声说道。
“我不爱想这些事情。”弗洛克太太回答说,接着整理她的盒子。
“我是希特——特别刑事部的总督察希特。”
弗洛克太太把小纸盒放好,转过身来对着他,眼神凝重,双手懒懒的垂着。房间里一时间很安静。
“你丈夫是一刻钟之前走的!他没说什么时候回来?”
“他不是一个人去的。”弗洛克太太漫不经心地说了句。
“和朋友一起?”
弗洛克太太捋了捋后面的头发,弄得整整齐齐。
“那个人我不认识。”
“我明白了。那人长什么样?不介意跟我说说吧?”
弗洛克太太一点儿也不介意。她告诉希特,来人皮肤黝黑,身材瘦弱,长脸,胡子卷起。总督察听完,整个人变得很不安,惊呼道:“见鬼,我竟然没想到!他真是一点儿时间也不耽误啊!”
直属上司这样私下里开展调查,让他心里很厌烦。但是他也不蠢。希特现在已经没兴趣等待弗洛克回来了。他不知道他俩出去干什么去了,但是不用想也知道,他们肯定会一起回来的。这个案子调查得一点儿也不顺利,还被这般强加干涉,他苦涩地想。
“我恐怕没时间等你丈夫回来了。”他说。
弗洛克太太依然神情漠然,总督察希特注意到,她自始至终都是这副冷漠的表情。他突然来了兴趣。总督察此刻就像大多数普通人一样,整个人悬在空中,被自己的激情操控着左右摇摆。
“我在想,”他坚定地看着她,“你能不能告诉我,现在事情进展到哪一步了?”
他的咄咄逼人让她一时很迷茫,她低声反问道:“进展!什么事情的进展?”
“怎么,就是我今天要来跟你丈夫讨论的事情啊。”
那天,弗洛克太太照旧只扫了一眼早报。但是她没有出门,报童也从来不到布雷特大街来,因为在这里卖不出去报纸。他们在车水马龙的大街上叫卖,中间被脏兮兮的墙壁层层阻隔,声音自然也传不到她这儿来。她丈夫晚上回家的时候也没带晚报来,反正她是没看到晚报的影子。弗洛克太太根本就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她很诚实地告诉希特自己不知道,声音里还透着一丝好奇。
总督察一开始并不相信她一点儿也不知情。于是他直言不讳地把事情说了一遍,语气并不温和。
弗洛克太太翻了个白眼。
“我认为这很愚蠢,”她慢条斯理,顿了下又接着说,“我们可不是受人压迫的奴隶。”
总督察耐心地等她往下说,但是弗洛克太太却不再说话了。
“你丈夫回来后没跟你说什么吗?”
弗洛克太太轻轻摇了摇头,表示没有。店铺里再次陷入了一片死寂。总督察希特终于忍无可忍了。
“还有一件小事,”他冷静地说,“也是我今天要来问你丈夫的。我们手上有一件——一件大衣,我们觉得是被人偷出来的。”
弗洛克太太那天晚上对小偷特别警惕,听到这话,她不着痕迹地摸了摸自己的衣襟。
“我们没丢大衣。”她平静地说。
“这就有意思了,”普通公民希特说道,“我注意到你店里有很多作标记用的墨水……”
他拿起一小瓶墨水,走到店铺中间,对着煤气灯看了看。
“紫色的,是吧?”说完,他把墨水瓶放下,“我刚说了,这很奇怪。因为大衣里面缝了一个标签,上面用墨水写着这里的地址。”
弗洛克太太靠到柜台上低呼一声。
“那应该是我弟弟的。”
“你弟弟在哪儿?我能见见他吗?”总督察立即问道。弗洛克太太又往前探了探身子。
“不能。他不在这里。标签是我写的。”
“你弟弟现在在哪里?”
“他离开去和——和一个朋友住了,在乡下。”
“那这件大衣就是从乡下过来的。这位朋友叫什么名字?”
“米凯利斯。”弗洛克太太低声说,心里有些打怵。
总督察忍不住吹了声口哨,目光突然变得炯炯有神。
“果然如此。证据确凿。那么你弟弟,他长什么样子?身材强壮,皮肤黝黑,是吗?”
“哦,不,”弗洛克太太连连否认,“那人一定是小偷。史蒂维是很消瘦的。”
“好的。”总督察对这个回答似乎很满意。弗洛克太太还惊慌失措地盯着他,他却在思考其他谜团了。为什么要把地址缝在外套里?他听说,那天早上被炸成碎片的是一个年轻人,心不在焉,神情紧张,有点儿奇怪。而且据跟他交谈过的女证人描述,他给人的感觉就像是个孩子。
“他是不是很容易激动?”他问道。
“哦,是的。他是很容易激动。但是他怎么会把外套弄丢了呢?”
总督察突然把他半小时前刚买的一份玫瑰色报纸拿出来,他对马很感兴趣——由于他对人类有种本能的怀疑,所以只好把自己的轻信投注到报纸上关于赛马的报道。他把报纸放在柜台上,又把手伸进口袋里,把那片从一堆尸体碎块和衣服碎片中找到的布条拿出来,把它一起递给洛克太太,让她查看。
“我想你认得这个吧?”
她呆滞地伸出双手接过来,盯着看了一会儿,眼睛睁得越来越大。
“认得。”她小声说,然后抬起头,踉跄着后退了一步。
“怎么会被扯成这样?”
总督察从她手里把布条拽出来,弗洛克太太重重地坐在了椅子上。希特心想:身份已确认。那一刻他也窥探到了惊人的真相:弗洛克就是“另一个男人”。
“弗洛克太太,”他说,“我觉得,对于这件爆炸案件,您知道的远比自己预想的多得多。”
弗洛克太太呆呆地坐在那里,内心震惊无比。到底有什么关联?她身体僵直,门口铃铛响起的时候都没扭头看一眼,总督察却是迅速地转过身来了。弗洛克先生进来关上门,两个人对视了一会儿。
弗洛克没有去看妻子,径直走到总督察跟前。看到他一个人回来,总督察松了口气。
“你在这儿!”弗洛克语气沉重,“你来找谁?”
“不找谁。”总督察希特低声说,“听我说,我想跟你谈谈。”
虽然弗洛克此刻依然面色苍白,浑身却散发着一种决然。他还是没有去看自己的妻子。
“那就进来吧。”说着,便带总督察进了客厅。
客厅的门没有关好,弗洛克太太从椅子上跳起来,跑到门边,似乎想要把门推开。但她并没有这样做,而是跪在了地上,把耳朵贴到锁孔上。这两个人肯定一走进客厅就停下来了,因为她能清楚地听到总督察的声音,不过却看不到总督察压在丈夫胸前的手。
“你就是另外那个男人,弗洛克。那两个走进公园的男人,你是其中一个。”
只听弗洛克说道:“那么,现在就逮捕我吧。为什么不逮捕我?你有这个权力。”
“哦,不!我很清楚你现在投靠了谁。他必须自己来处理这件小事。但是你别搞错了,是我先找到你的。”
后面她就只听到一阵细语声。总督察一定是在给弗洛克看史蒂维大衣上的领口布条,因为史蒂维的姐姐——他的监护人和保护者听到了自己的丈夫抬高了声音说:“我都不知道,她竟然想出了这么个法子。”
之后又是一阵窃窃私语,那些话语对她来说,是个噩梦,由此产生的联想更是让人心惊。过了一会儿,弗洛克太太只听见总督察希特在门的另一边抬高了嗓门说:“你一定是疯了。”
弗洛克愤怒地回答道:“我已经疯了一个多月了,但我现在已经冷静下来了。一切都结束了。我会让一切都浮出水面的,管他会有什么后果。”
他们俩各自沉默了一会儿,总督察希特又低声问道:“让什么浮出水面?”
“所有的事。”弗洛克大声说,随后声音又低了下去。
过了一会儿,他又抬高声音说:“你认识我好几年了,而且也认为我很有用。你知道我是个正直的人。是的,正直的人。”
这番话让他的老熟人总督察感到反感,他警告他说:“不要太过相信他给你的承诺。如果我是你,我会远走高飞的。我想我们是不会去追捕你的。”
弗洛克笑了一声。
“啊,当然,你希望利用别人摆脱我,是吗?不,不,你现在摆脱不掉我的。一直以来,我对他们那些人都太诚实了,现在必须让所有的事都浮出水面了。”
“那就都说出来吧。”总督察声音冷漠,“但是现在先告诉我,你当时是怎么离开那里的?”
“我当时正在去往切斯特菲尔德公园的路上,”弗洛克太太听到丈夫说,“突然听到一声爆炸声,我受了惊,就开始跑了。当时大雾弥漫。一直走到乔治街的尽头才看到有人,在那之前,我应该一个人也没碰上。”
“这么简单啊!”总督察惊叹道,“爆炸声让你受到了惊吓,是吗?”
“是的,一切都发生得太突然了。”弗洛克的声音低沉而沙哑。
弗洛克太太把耳朵往锁孔上使劲儿压了压,她嘴唇发青,双手冰凉,在苍白的脸上,一双眼睛仿佛两个黑洞,被火焰包裹住了。
门的另一边,谈话声又几不可听。她一会儿听到丈夫断断续续的声音,一会听到总督察希特平稳快速的说话声。最后她听到总督察说:“我们猜想他是被树根绊倒了?”
然后传来的那个低沉的声音,滔滔不绝地说了好久。总督察似乎是在回答他的疑问,咬着字回答道:
“当然。被炸成碎块了:四肢、沙砾、衣服、骨头、碎片——都混在一起了。知道吗?他们用了把铲子,最后才把尸体收集完整。”
弗洛克太太突然站了起来,用手堵住耳朵,在柜台和靠墙的书架之间摇摇晃晃地来回走动,最后又朝着椅子那儿走去,不小心撞到了柜台。她看到柜台上总督察留下来的那张玫瑰色的体育报纸,一把将它抓了起来。她倒在椅子上,愤怒地想打开报纸来看,却不小心将其扯成了两半,于是便把它扔在了地板上门的另一边,总督察对弗洛克说:“那么,你的辩护会把所有事实都招认出来吗?”
“会的。我会把所有事都说出来的。”
“人们是不会那么轻易就相信你所说的话的。”
总督察还在沉思。案件的这次转机,会把很多事都揭露出来,不管是对个人还是整个社会,都有着重要意义。但那些由这个能力出众的间谍收集来的很多信息却要宣布作废了。真是一团糟。米凯利斯这次会躲过一劫了,教授在家私造炸药的事要遭到曝光,整个监管系统的秩序会遭到破坏,各家报纸会陷入无休止的争论。说到报纸,他突然意识到,报纸上的东西,都是一群弱智写出来给那些愚蠢的人看的。他心里也赞同弗洛克最后说的那句话。
“他们或许不会相信。但是很多事情却不会再那么顺利地进行下去了。我是个正直的人,在这件事上也会保持正直……”
“如果他们让你,”总督察带着嘲讽说,“毫无疑问,在他们将你推向被告席之前,一定会好好对你进行一番说教的。最后或许还会给你判刑。刚才跟你谈话的那位先生,我对他可没那么信任。”
弗洛克皱着眉静静地听着。
“我的建议是,趁现在赶紧一走了之。我这次并不是受命而来,他们中的有些人,”总督察特意强调了“他们”,“以为你已经不在人世了。”
“是啊!”弗洛克感触颇深。虽然打他从格林尼治回来后,大部分时间都待在一家不起眼的小酒馆,却没想到能传出对他这么有利的传言。
“这就是他们对你的印象。”总督察朝他点了点头,“消失。一走了之。”
“能去哪儿?”弗洛克大喊一声。他抬起头,盯着着客厅的门,激动地说:“我唯一的希望就是你今晚能把我带走。我不会反抗的。”
“你当然不敢反抗。”总督察讽刺地说,顺着他眼睛的方向看过去。
弗洛克先生的额头渗出了些细微的汗珠。他压低了声音,对面前一脸冷漠的总督察说。
“那孩子智力有缺陷,做事是不用承担法律责任的。这一点,任何一位法官都能看得出来。他能去的地方只有救济院。这种事发生在他身上是最糟糕的,如果……”
总督察的手已经握住门把手了,又低声对弗洛克说:“他智力可能是有点儿问题,但你才是真疯了。到底是什么让你作出如此疯狂的举动的?”
弗洛克先生想到了弗拉基米尔先生,在用词的选择上毫不犹豫。
“一只来自北方乐土的猪,”他声嘶力竭地说,“一个你称其为绅士的东西。”
总督察目光沉着,微微点了点头,表示理解,然后开门出去了。弗洛克太太还坐在柜台后面,她听到了总督察离开时门口铃铛的响声,但是并没有抬头去看。她僵硬地坐在柜台后面的椅子上,脚边散落着两片脏兮兮的玫瑰色报纸。她双手痉挛了一样,用力捂着脸,弯曲的指尖用力压在额头上,仿佛脸上戴着一张人皮面具,猛地一扯就能扯下来。她笔直地坐在那里,一动不动,心里满是怒火和绝望,仿佛所有的潜在的悲伤情绪都要喷薄而出了,远比歇斯底里地尖叫,或者猛烈地用头撞墙更具有感染力。总督察希特步履匆忙地大步从店铺走过,只匆匆扫了弗洛克太太一眼。挂在弯曲的铁绳上的破门铃慢慢停止了颤动,弗洛克太太坐在那里还是一动没动,仿佛她的情绪具有冰封万物的魔力,就连店铺里那盏架在T型支架上的煤气灯的蝴蝶状的火焰也似乎被凝固住了,停止了跳动。店铺里面,深棕色的货架上满是些见不得光的东西,货架阴暗的颜色似乎要把微弱的灯光吞噬掉,而弗洛克太太的左手上戴着的金戒指却是熠熠生辉,仿佛一件珍贵的珠宝,不小心掉进了垃圾桶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