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线无战事 第九章

我们上路几天后,空中出现了第一批飞机,开过运输车队时,看见了车上的大炮。随后我们被轻便军车接走。我寻找着我的队伍,却没人知道他们的下落。我在不知名的地方过了夜,第二天一早,领了口粮和含混的指令,背起行囊和步枪上路。

我到达时,那个被炸毁的地方已经没有我们的人了。我听说我们被改编为流动师,哪里棘手就安插在哪里。我并没为此高兴。我还听说我们损失惨重。我打听卡特和克罗普的消息,却没人知道他们在哪儿。

我继续寻找,东游西荡。这是种奇怪的感觉。我露宿了一夜又一夜,像个印第安人。随后我收到了明确指令,下午我可以去文书室报到了。

中士留我住下。连队两天后就回来了,所以不必再派我出去。“假期过得怎样?”他问,“很好!不是吗?”

“有好有坏。”我说。

“是啊,是啊。”他叹着气,“要是不用回来就好了。后半段假期总是因为快要回来了,变得有点儿糟。”

我四处闲逛,直到一天早上连队的车开回来。他们个个苍白、肮脏,懊恼又沮丧。我一跃而起,冲进他们中间。我的眼睛搜寻着:那是加登,米勒在擤鼻涕,那是卡特和克罗普。我们把草垫并排铺好。看见他们,我有种毫无来由的愧疚感。晚上睡觉前,我拿出剩下的煎土豆饼和果酱,让他们尝尝。

放在外面的两块煎饼已经发霉,但还可以吃。我把它留给自己,新鲜的分给卡特和克罗普。

卡特一边嚼一边问:“是妈妈做的吧?”

我点点头。

“好吃。”他说,“我一吃就吃出来了。”

我快哭了,几乎不认识自己。但又能跟卡特、克罗普,跟战友们在一起,我很快会好起来。我属于这里。

“你挺幸运的。”入睡前,克罗普轻声说,“听说咱们要去俄国。”

去俄国。那边已经停战了。

远处轰响着前线的炮火。营房的墙壁颤抖着发出嘎吱声。

***

彻底的大扫除。一道接一道的命令。我们受到各方检查。凡破旧的东西都换成新的。我弄到一件完美崭新的上衣。而卡特,不必说,弄到了全套新制服。到处都是小道消息。有说可能要和平的,有说我们要去俄国的。后者无疑更可信。但在俄国,我们用得上这些新东西吗?确切的消息终于传来:德国皇帝要来巡视,这么多检查是为了迎接他。

整整八天的劳动和操练足以让人相信我们是在新兵营里。所有人都愠怒而烦躁。我们不喜欢过度清洁,更别说阅兵操练。对于一个士兵来说,这些事比进战壕更让人撮火。

那个时刻终于到了。我们站得笔直。皇帝驾到。我们都对他的样貌感到好奇。他庄严而缓慢地沿队伍走来。我有些失望:从画像上看,他该更高大、更魁伟。特别是他该有洪亮的嗓音。

他颁发了铁十字勋章,和这个说几句,和那个说几句。之后我们齐步走开。

大家议论起来。加登有些惊讶:“原来这就是当今陛下。在他面前,人人都得立正站好。无一例外!”他思索着:“哪怕兴登堡[7]也得立正站好。对吗?”

“没错。”卡特予以肯定。

加登还没说完。他寻思了一会儿,问道:“那国王也要在皇帝面前立正站好喽?”

这没人知道,但我们认为不会。这两人位高权重,在他们身上,肯定没有立正这一说。

“你这是在胡说什么?”卡特说,“要紧的是,你自己得立正站好。”

可加登像着了魔。他一向枯竭的想象力活络起来。“你瞧,”他郑重其事地说,“我根本想不通,皇帝居然跟我一样,要上茅房。”

“为这事儿,你可以去服毒了。”克罗普哈哈大笑。

“虱子加三等于七。”卡特补充着,“你脑袋里进了虱子,加登。你赶快去茅房,收拾收拾你的头,免得说话像个尿床的孩子。”

加登一溜烟跑了。

“但是有一点我想不明白。”克罗普说,“要是皇帝说个‘不’字,仗是不是就不会打了。”

“我想还是要打。”我插话道,“他最初恐怕根本就不赞成开战。”

“他一个人不行。要是世界上有二三十个像他那样的人说‘不’呢?”

“那可以。”我赞同道,“可恰好他们都说要打。”

“想想真奇怪。”克罗普接着说,“我们在这儿,是为了保卫我们的祖国。可法国人在那儿,也是为了保卫他们的祖国。到底谁是对的?”

“也许双方都对。”我说着连自己都不相信的话。

“好吧,双方都对。”他继续道,看来他要问到我哑口无言,“可我们的教授、牧师和报纸上都说只有我们是对的。我们也希望如此。而法国的教授、牧师和报纸上,也说他们是对的。这是怎么回事?”

“我也不知道。”我说,“不管怎样,战争在继续。参战国每月都在增多。”

加登又跑来了。他依然兴奋,马上加入了谈话。他想知道战争究竟是怎么发生的。

“大多数情况下,是因为一个国家严重冒犯了另一个国家。”克罗普带着几分优越感答道。

可加登无视他的优越感:“国家?这我就不明白了——德国的一座山,不可能冒犯法国的一座山。或者一条河、一片森林、一块稻田,都不可能。”

“你是真愚还是装傻?”克罗普抱怨道,“我的意思是,一个民族侵犯了另一个——”

“那我在这儿就没什么事好做了。”加登反驳,“我没觉得自己受到侵犯。”

“你根本就不开窍。”克罗普气愤地说,“这种事,怎么会取决于你一个乡巴佬。”

“这么说,我可以马上回家啦!”加登坚持道。大家笑了。

“哎,你这个人。他说的民族是一个整体,就是一个国家。”米勒嚷嚷着。

“国家,国家,”加登灵活地咔嚓咔嚓掰着手指,“宪兵,警察,税收,这就是你们的国家。要是你说的是这些,那我谢谢你告诉我。”

“没错。”卡特说,“这是你第一次说对了,加登。国家和家国是两回事。”

“可它们是一体。”克罗普慎重地说,“没有国,就没有家。”

“对。不过想想看,我方几乎全是普通人。法国战场上也绝大多数是工人、手工业者和小职员。那么,一个法国的钳工或鞋匠,为什么一定要攻打我们?不。那是掌权者的意愿。上前线以前,我从没见过法国人。大部分法国人之前也从没见过我们。没人问过他们对战争的看法,就像没人问我们。”

“那战争究竟是为的什么?”加登问。

卡特耸耸肩:“一定有人从战争中获利。”

“好吧,我可不是其中一员。”加登露齿而笑。

“你不是。这里的人都不是。”

“那谁是?”加登追问道,“对皇帝又有什么好处?他已经应有尽有了。”

“那可不好说。”卡特接着说,“迄今为止,他还没有过战争,而每一位伟大的皇帝都要经历至少一次战争,否则就无法青史留名。你们去看看课本吧!”

“将军们也是因为战争才被载入史册的。”德特林说。

“甚至比皇帝名气还大。”卡特赞同道。

“肯定有些幕后指使者,靠着战争发了财。”特德林嘟囔着。

“我想,它更像发烧。”克罗普说,“没人喜欢战争。但它突然来了。我们不想要战争,别人也不想——可现在,半个世界都参战了。”

“可那边撒的谎比我们多。”我反驳道,“想想战俘身上那些传单。上面说我们吃比利时小孩儿。写这些东西的家伙真该被绞死。他们才是真正的罪犯。”

米勒站起身:“不管怎样,在这儿打仗,总比在德国好。你看看那些弹坑!”

“说得没错。”加登附和着,“要是不打仗就更好了。”

他很自豪。这回,他终于说过了我们这些雇佣兵。而在这里,他的见解十分典型。人们对这个观点难以反驳,因为对所牵涉的相关因素知之甚少,谈论只能到此为止。军人的民族感情就体现在他上了战场。可正因为上了战场,他的这种感情终结了。其他一切,他都从实际出发,依照自己的观点来判断。

克罗普气恼地躺倒在草地上:“最好别谈这些没用的事。”

“说了也不能改变什么。”卡特附和道。

另外,新发的东西我们几乎全部归还,又把原来的破衣烂衫领回来。好东西不过是为了检阅。

***

我们没去俄国,而是开赴前线。路上,我们经过一片悲凄的森林。枝干被折断,土地被炸开,有几处已经成了可怕的窟窿。“老天!这里被炸得可真不轻。”我对卡特说。

“迫击炮。”他答,接着指了指上方。

树上挂着几个死人。一个裸体士兵蹲在一根树杈上。要是他头上没戴钢盔,真可谓一丝不挂。他不是蹲在上面,而是只剩下半截,他的上半身。他的双腿不见了。

“到底发生了什么?”我问。

“他的衣服被炸掉了。”加登嘀咕着。

卡特说:“我们已经见过几回了。很奇怪,被迫击炮击中后,身上的衣服会被炸个精光。是气浪冲击的原因。”

我们继续搜寻着。确实如此。这里挂着军装残片,那边沾着曾是肢体的带血碎肉。地上有具尸体,除了一条腿上搭着片衬裤,脖子上围着军装领子,身上什么都没有。他的衣服被吊在了周围的树上。两条胳膊已经不见了,像是被一把拧走。我在二十步外的灌木丛中发现了其中一条。

死人脸朝下,趴在地上。胳膊伤口处的泥土被血水染得漆黑。他脚下的树叶被揉碎了,像是他曾挣扎过。

“可真不是开玩笑的!卡特。”我说。

“弹片打中肚子也不是开玩笑。”他耸耸肩。

“千万别心软。”加登说。

这一切刚发生不久。血还是新鲜的。既然我们看见的人全都死了,我们也不必久留,该去就近的急救站汇报。毕竟抢着抬担架,不是我们分内的事。

***

我们要派侦察队去确认敌方的兵力。因为休假,我总对大家心存特殊的感情,于是报名参加。我们说好了计划,爬过了铁丝网,分头行动,单独匍匐前进。过了一会儿,我发现了一个浅弹坑,趴进去,进行观察。

这一带只有中型火力的机枪。它从四处扫射过来,并不猛烈,却足以让人动弹不得。

一颗照明弹在空中炸裂。整个区域僵直地铺展在惨白的光中。随后,四周又被黑暗笼罩,比先前更加漆黑。在战壕里,我就听说前面有黑人部队。这让人不舒服。因为他们不易被发现,作为侦察兵,他们又很机警。但奇怪的是,他们又经常表现得很愚蠢——不光是卡特,克罗普也在巡逻时打死过一个敌方的黑人侦察员。那些人在路上耐不住烟瘾。卡特和艾伯特只需瞄准发光的烟头。

一颗小榴弹落在不远处,发出咝咝声。我没听见它飞来,不禁吓得惊慌失措。这一瞬,我被极度的恐惧攫住。我一个人,在黑暗中几乎孤立无援——或许在另一个坑道里,有双眼睛已经盯了我很久。他备好了手榴弹,要把我炸得粉身碎骨。我试着打起精神。这不是我第一次巡逻,也不是最危险的一次。但这是我休假后的第一次。此外,这一带我根本不熟。

我清楚地知道,我的恐惧毫无意义。暗处很可能根本没有埋伏,否则他们的射击不会这么低。

可是无济于事。混乱中,各种念头在我脑中嗡嗡作响——我听见母亲的叮咛,看见俄国人倚在铁丝网上,风吹拂着他们的胡子。我清晰而美妙地想象着一个带沙发的食堂、一家瓦朗谢讷[8]的电影院。在我极为痛苦而残酷的幻觉中,我看见灰色无情的枪口,正无声地伺机瞄向我,无论我的头转向何方。汗珠从我的每个毛孔渗出。

我一直趴在弹坑里。看了看表,才过去几分钟。我的额头和眼眶湿漉漉的,双手在颤抖,轻声喘着气。这不过是恐惧症的发作,就像普通的狗的恐惧,害怕地缩着头,举步不前。

我的紧张像坨糨糊般折磨着我。但求我能永远这样趴着!我的四肢粘在了地上,我徒劳地试图活动,却毫无起色。我死死地趴在地上,无法前进,并下定决心就这样一直趴下去。

但马上,一股新的浪潮朝我袭来。一股羞愧、懊悔而温暖的浪潮。我微微抬头,望向四周。黑暗中,我的双眼瞪得灼痛。一颗照明弹升起——我又匍匐下去。

我正举行着一场混乱而失控的战争。想爬出弹坑,又一跤跌回去。我说:“你必须出去。为你的战友,而不是什么荒谬的命令。”但马上又说:“他们与我何干?我的生命只有一次——”

一切都是因为假期。我愤愤地为自己辩护,却无法说服自己。我感到极其虚弱,慢慢抬起上身,用胳膊撑着,拖住身体往前爬,终于半个身子趴在了坑道的边缘。

这时,我听见一阵嘈杂声,又缩回去。炮火轰鸣中,这可疑的声音异常清晰。我听着——响声就在我身后。那是我们的人在战壕中走动。我听见有人低声说话。那该是卡特的声音?他正说着什么。

一股巨大的暖流涌遍我的全身。这些嘈杂声,这些微少的低语,我身后战壕中的脚步声,猛地把我从几乎置我于死地的极度恐惧中,从可怕的孤独中拉出来。这声音比我的生命更珍贵,比母爱和恐惧更重要。它比一切都强大,比一切都更能保护我:它是我的战友们发出的嘈杂声。

我不再是一块黑暗中孤单发抖的物件——我属于他们。他们也属于我。我们有同样的恐惧、同样的生活。我们以一种简单又沉重的方式联系在一起。我想把脸埋在他们中间,埋在他们的声音中,埋在拯救我、援助我的低语中。

***

我小心翼翼地溜出弹坑边,蜿蜒向前爬去,又以四肢继续匍匐,感觉很好。我测定方向,四下张望,记住周围的状况,以便找到回路。接着,我设法跟我们的人取得联系。

我依然感到紧张,但这是冷静的紧张,异常警觉的紧张。夜风很大。炮口喷火时,影子晃来晃去。忽闪的火光中能看见的太少,又太多。我常凝神注视,却什么也看不见。于是我前进了一大段,又拐弯返回。连接仍未接通。靠近我们战壕的每一米,都让我充满信心——当然,速度也更快。要是现在错过返回的时机,情况一定不妙。

这时,一阵新的惊恐突然袭来。我迷失了方位。我静静地蹲在一个弹坑里,试图辨认。已经发生了不止一次:有人兴高采烈地跳进了战壕,却发现跳错了位置。

过了一会儿,我继续倾听,却仍然无法辨认。弹坑错综复杂,我根本理不出头绪。我心里着急,不知该去哪个方向。或许我正朝着跟战壕平行的方向爬,这可就没边了。于是我掉了个头。

这些该死的照明弹!似乎燃烧了一小时。要是不想让跟进的子弹在身边嗖嗖乱窜,就根本别想动弹。

但这吓不倒我。我一定要出去。我时断时续地挣扎着往前爬。锯齿形的弹片锋利得像刮胡刀,划伤我的双手。有时我感觉紧靠地平线的天空露出微芒,但这或许是我的幻觉。渐渐地,我意识到,我是在为了活着而爬。

一颗榴弹“砰”的一声爆炸,接着又是两颗。开火了。浓烟四起,机枪哒哒响着。现在除了卧倒之外,什么也做不了。看上去是一次进攻。照明弹不间断地升向四周。

我蜷缩在一个大弹坑里。双腿到肚子泡在水中。只要进攻一来,我就缩进水里,不窒息的话,尽量把脸埋在污泥中。我必须装死。

我突然听到炮火蹿回的声音,立即潜入水中,钢盔耷拉在后颈,嘴巴微露出水面,刚好可以呼吸。

接着我一动不动——某处当啷一声,沉重的脚步声越来越近——我身上所有的神经都冰冷地抽搐着。声音从我上方掠过。第一批队伍走远了。刚才我只爆出一个念头:要是有人跳进我的弹坑,怎么办?——我迅速抽出一把匕首,紧紧攥着,伸进污泥。要是有人过来,拿枪托捶我的额头,我就立即掏出刀,刺向他的喉咙,省得他大喊大叫。没别的办法。他会像我一样受到惊吓。我们会因恐惧而大打出手。我一定要打赢他。

我方开炮了。一颗炮弹在我附近爆炸。差点被自己的炮弹击中,气得我发疯。我骂着,牙齿咬得嘎吱响,钻进污泥:这是爆发的狂怒,最终却只能以抱怨和祈求收场。

榴弹的爆炸声刺痛我的耳朵。要是我们的人发动反攻,我就能得救。我紧贴地面,听见沉闷的炮声像远处矿山在爆破——我又抬起头,仔细分辨上方的嘈杂声。

机枪的扫射还是没停。我知道,我们的铁丝网很坚固,几乎没有受损——其中一部分还通着强电流。步枪的火力骤增。他们过不去,只好退下来。

我紧张到极点,又蜷缩着沉入水中。撞击发出的噼啪声、当啷声,轻悄悄的走路声越来越近。其间还有一声惨叫。他们遭到了炮击。进攻被击退了。

***

天光渐亮。我头顶是匆匆的脚步声。一批。走远了。又一批。机枪的嗒嗒声连成一条完整的铁链。我刚想微微转动身子,“扑通”一声,一个沉甸甸的人,“啪”地落进我的弹坑。他滑下来,横在我身上——

我什么也没想,没下什么决心,就发疯似的朝他捅去——他颤抖着,瘫软地无声倒下。等我回过神来,我的手已又黏又湿。

那人的喉咙发出呼噜声。在我眼中,他像是在咆哮。每次呼吸都是一声呐喊、一声嘶吼——但那不过是我脉搏的跳动。我想堵住他的嘴,往里灌泥,再捅上一刀。他必须安静下来,否则他会暴露我——但我已彻底清醒,又突然十分软弱,再也举不起刀了。

于是我爬到最远的一个角落,待在那儿,盯着他。我握紧匕首,要是他动,我就刺向他——但从他的呼噜声判断,他什么也做不了了。

我隐约能看清他。我只有一个愿望:离开。要是不赶快走,天就会大亮。眼下已经困难重重了。然而当我试着抬起头,却发现已经不可能走了。机枪火力强劲,在我跳出去之前,就会被打得满身窟窿。

我用钢盔试了试。为了测定扫射的高度,我推了推它,稍微抬起。没过一会儿,一颗子弹就把钢盔从我手中打翻。看来扫射的火力很低,贴近地面。我离敌人的阵地并不远,如果我试图溜走,就会立即被敌人的狙击手逮个正着。

天快亮了。我焦躁地等待着我们的进攻。双手因为攥得太紧而变得煞白。我默默央求着射击赶快停止,我的战友们赶紧过来。

时间一分钟一分钟过去。我一眼也不敢瞥向弹坑中那黑黢黢的身体。我紧张地避开目光,等待着,等待着。子弹像一张坚硬如钢的网,密集地扫射着。不停,不停。

这时,我看见自己那只血淋淋的手,感到一阵恶心。我抓起一把土抹上去,让它看起来只是脏,而不是血迹斑斑。

火力并未减弱。双方同样强劲。我们的人可能以为我早就死了。

***

这是个明亮又暗淡的清晨。喘息的呼噜声仍在继续。我捂住耳朵,又不时松开手指,以防错过其他声音。

对面的那个人动了。我吓了一跳,不由得看过去。我的眼睛像滞住般紧盯着他。躺在那里的是个留小胡子的男人。头栽向一侧,胳膊半弯着,头无力地歪在胳膊上,另一只手放在胸前。胸口流着血。

他死了。我对自己说。他肯定死了,什么感觉也没有——发出呼噜声的不过是他的身体。可他的头正试着抬起来。有一会儿,他的呻吟声甚至变大了,接着,又垂下了头。他没死。他快死了,但他没死。我挪向他,又停下来。双手撑住身体,又往前挪。等待——继续向前——一段令人毛骨悚然的三米路程。一段遥远而可怕的路程。我终于到了他身边。

他睁开了双眼。想必他听见了我的响动,正以令人吃惊的恐惧神情盯着我。他静静地躺着,他的眼睛却迫切地想要逃走,乃至有一刻我甚至相信,他眼睛的力量能拖走他的身体,只要一拖,就冲到几百公里以外。他一动不动,十分安静,没有呻吟,也不再喘息。但他的眼睛在叫喊,在咆哮。在那双眼睛中,他全部的生命凝聚为一次不可思议的使劲儿逃跑,凝聚为对死神、对我的极度恐惧。

我膝盖发软,跌倒在地,双肘撑住身体。“不,不。”我低语道。

那双眼睛瞪着我。只要他瞪着我,我就动弹不了。

这时,他的一只手慢慢从胸前滑下去,只滑下微不足道的几厘米,但这个动作削弱了他眼睛的威力。我弯身向前,摇着头,轻声说:“不,不,不。”我举起一只手,想告诉他,我想帮助他。我拂了拂他的额头。

我伸手时,他的目光畏缩了,不再直勾勾地瞪着我。他睫毛低垂,放松下来。我解开他的衣领,将他的头放得舒服些。

他半张着嘴,嘴唇发干,竭力想说话。我的军用水壶不在,我没有随身带着,但下面弹坑里的淤泥中有水。于是我爬下去,掏出手帕,摊开,向下压,用手舀起渗到手帕中的黄色泥水。

他咽下去。我又舀了些水。随后我想给他包扎,解开他的上衣。我无论如何都要救他。假如我被俘,他们看见我曾帮他,就不会枪毙我。他试图抵抗,但手已软弱无力。他的衬衣已经粘在身上,无法掀开,而他的纽扣扣在后背。没别的办法,只好剪开它。

我又找到了刀子。但当我正要割开他的衬衫时,他的眼睛又睁开了,再次流露出呼喊和疯狂的神情。我只好遮住他的双眼,合上他的眼皮,并低声对他说:“我想帮你,战友,战友,战友,战友……”我恳切地重复着,好让他听得懂。

他身上有三刀。我用我的包扎布敷在他的伤口上。血涌出来。我压紧了绷带,他呻吟起来。

只能做这些了。现在我们必须等待,等待。

***

这是怎样的一段时间——呼噜声又响起来——人死起来可真慢!但我毕竟清楚地知道:他活不了了。尽管我试图说服自己,但中午时,在他的呻吟声中,我的托词还是融化了,粉碎了。假如爬行时我没有遗失左轮手枪,我会给他一枪,但用刀,我无法做到。

中午时分,我迷迷糊糊,思考力已弱到极限。饥饿折磨着我。我想吃,差点哭出来,难以抵抗。我给那个垂死的人舀了几次水,自己也喝了几口。

他是我亲手杀死的第一个人,是我眼睁睁看着死去的第一个人。他的死是我一手所为。卡特、克罗普和米勒在击毙对方时,也曾经历过。许多人都经历过。在白刃战中常常发生——

然而每次呼吸都暴露着我的心。这个濒死的人有自己的时间。他有把无形的刀。他用这把刀刺死我:时间和我的思想。

只要他能活下来,我愿意为他付出很多,但他躺在那儿。我不得不看着他,听着他,这实在太难受了。

下午三点。他死了。

我松了口气,但只是很短。很快,我就意识到,寂静比呻吟声更让人难以忍受。我希望那呼噜声能回来,时断时续的,一会儿轻得像哨子,一会儿又嘶哑、响亮。

我做着毫无意义的事。为了不闲下来,我放好了那个死人,让他舒服些,尽管他已毫无知觉。我合拢了他的眼睛。他的眼睛是棕色的,头发是黑色的,边上有些鬈发。

他胡子下的嘴唇圆润柔软,鼻梁微微弯曲,皮肤棕褐色。他已不像临死前那么惨白。有一阵子,他的脸看上去甚至像活着——但很快就衰颓为一张陌生的死人脸,我常常看到的脸,它们一模一样。

此刻,他妻子一定在思念他。她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他像是个经常给妻子写信的人——她还会收到他的信——明天,一周后——或许一个月后,收到一封迷途的信。她会读到这封信,而他会在信中和她说话。

我的状况越来越糟,无法控制自己的思绪。他妻子长什么样?像运河边那位黝黑苗条的姑娘?她不属于我吗?或许经过这样的事,她现在属于我!要是康托列克此刻坐在我身边!要是我母亲看见这一切——假如我能牢记返回的路,那这个死人就能再活三十年。要是他当时向左侧跑两米,他现在仍会待在他的战壕里,给他妻子写着信。

我不能继续想下去了。这是我们所有人的命运。假如当时,克默里西的腿能再往右挪十公分,假如海尔的身子能再朝前弓五公分——

***

寂静在蔓延。我要说话,必须说话。于是我跟他说起话来:“战友,我并不想杀死你。要是你再跳进来,我不会那么做,只要你也头脑冷静。不过之前,你对我来说是个思路,是个活在我头脑中的推论。是它让我下了决心——我刺死的是这个推论。现在我才知道,你是个像我一样的人,而我只想到你的手榴弹、你的刺刀、你的武器——现在我看到了你的妻子、你的脸和我们的共性。宽恕我吧,战友!我们总是认清得太晚。为什么没人告诉我们,你们跟我们一样是可怜虫?你们的母亲和我们的母亲一样为我们担惊受怕。我们同样惧怕死亡。我们有同样的死,同样的痛——宽恕我吧,战友!假如我们扔掉武器,脱去军装,你怎会是我的敌人?你会像卡特、艾伯特一样,成为我的兄弟。从我这儿拿走二十年吧,战友,站起来——多拿一些。因为我不知余生该如何是好。”

一片寂静。前线除了步枪的响声一片寂静。枪声很密集,却并非毫无目标的扫射,而是从四面八方瞄准开枪。我跑不出去。

“我要给你妻子写信。”我对着死人,匆忙地说,“我要给她写信。她该从我这儿知道这个消息。我要把我说给你的话说给她。我不会让她痛苦。我要帮助她,还要帮助你的父母、你的孩子——”

他的军装敞开着。信夹轻易就能拿出来。但是我迟疑着,是否要打开它。信夹里有个本子,上面会写着他的姓名。或许只要我不知道他的名字,就会忘记他。时间会洗刷这一切。他的姓名会像根钉子,钉进我的心里,永远拔不出来。它有着唤醒记忆的力量。它会常来,站在我面前。

我犹豫地拿着信夹。它从我手中脱落,掉在地上,散落出几张照片和几封信。我一张张拾起来,想放回去。但压力,我承受的压力,彻底的无助处境,饥饿,风险,以及跟这个死人待在一起的几小时,都让我感到绝望。我想加速解脱,让痛苦加剧、结束,正像一个人,忍受着无以复加的手痛,却一拳打向一棵树。会发生什么?全然不在乎。

照片上是一个女人和一个小姑娘,站在一面爬满常春藤的墙前。一张窄幅的业余摄影师拍摄的照片。旁边夹着几封信。我拿出信,试着读。它们像些乱码,以我的法语,大部分都无法看懂。但每个我能破译的词都像一颗子弹,射向我的胸膛——又像一把刀,扎入我的胸口——

我的大脑受到强烈刺激,但起码还清楚:这些人,我根本没有权利像我想象的那样给她们写信。不可能。我又看了看照片。她们并不富有。以后我赚了钱,可以匿名寄给她们。我抓紧这个念头,至少它是个小小的支撑。这个死人跟我的生命连在了一起。为了救赎自己,我必须做一切,承诺一切。我盲目地发着誓:我将只为他和他的家人而生存——为了让他信服,我说破了嘴。我的内心深处潜藏着希望:我能赎回我的罪,说不定还能从这里脱身。这是个日后会兑现的小小诡计。于是我打开本子,慢慢念道:“热拉尔·迪瓦尔。排字工。”

我用他的铅笔在一个信封上记下地址,随后猛地将所有东西塞进了他的上衣。

我杀了排字工热拉尔·迪瓦尔。我以后要当个排字工,我胡乱想着,当个排字工、排字工……

***

下午时分,我冷静下来。我的恐惧原本毫无道理。他的名字不再困扰我。我的疯狂已不再发作。“战友”,我对那个死人镇定地说:“今天是你。明天是我。但要是我能活下来,战友,我要跟毁掉我们的一切斗争到底。它毁的是你的生命,而我的呢?也是生命。我向你保证,战友,这种事绝不能再发生。”

太阳西斜。我因疲惫和饥饿而变得麻木。昨日于我仿佛是一团迷雾,我并不指望自己能冲破它,于是我打起瞌睡。不知不觉间,夜晚将至,黄昏来临,时间在我眼中变得飞快。还有一小时,要是夏天,还有三小时。还有一小时。

这时,我忽然紧张起来,担心天黑前会发生什么不测。我不再去想那个死人了。他对现在的我来说已无足轻重。随着求生欲猛地跳将出来,之前的一切都随之下沉。仅仅为了不再遭遇不幸,我机械地喋喋不休:“我会坚守我承诺你的一切,一切——”但我马上就知道,我什么也不会做。

一个念头突然袭来,要是我爬出去,我的战友们会朝我开枪。他们不知道是我。我要喊,越早越好,让他们知道我。我要待在战壕前,直到他们回复。

第一颗星。前线依然平静。我长长地舒了口气,激动地自言自语:“别再干蠢事了,保罗,冷静,要冷静,保罗——这样你才能得救,保罗。”叫自己名字的效果,就像别人在叫我一样,具有更多的威力。

天越来越黑。我激动的心情平复下来。我留神等待着,直至第一批炮弹射向天空。随后我爬出弹坑。我已忘记了那个死人,展现在我眼前的是将临的夜和发光的苍白田野。我看准了一个弹坑,火光熄灭的瞬间,猛地跳进去,再继续摸索,跃入下一个弹坑,弯下腰,倏忽前行。

更近了。在炮弹爆炸的火光中,我看见铁丝网边有什么在移动着,又停下来。我躺下身。过了一会儿,我又看见了。一定是我们战壕里的战友。但我仍很小心,直到我认出我们的钢盔。我喊起来。

马上响起了回答,叫着我的名字:“保罗——保罗——”

我又喊起来。是卡特和艾伯特,他们正拿着一块帐篷布出来找我。

“你受伤了吗?”

“没有,没有。”

我们滑进战壕。我要了吃的,狼吞虎咽地填满肚子。米勒递给我一根烟。我三言两语讲了发生的事。一切都并不新鲜,这种事时常发生,特殊之处不过是夜间进攻,但卡特在俄国时,曾在俄国人的阵地后方躺了两天才突破防线回来。

我没提那个死去的排字工。

但第二天一早,我还是忍不住了。我要告诉卡特和艾伯特。他们宽慰我说:“这种事你无能为力。你还能怎么办?这就是你来这儿的原因!”

我听着他们温暖的话,跟他们在一起,感到十分心安。当初在那个弹坑里,我不过是说了番疯话!

“瞧瞧那边。”卡特说。

胸墙上架着几支带瞄准望远镜的步枪。狙击手正窥视着对面的整个地段,不时发出一声枪响。

这时我们听见一声惊呼:“击毙!”——“你们看看,他是怎么往上蹿的?”下士厄尔里希自豪地转过身,记下他的分数。在今天的射击排行榜上,他以三次准确的命中,位居榜首。

“这种事儿你怎么看?”卡特问。

我点点头。

“要是这么下去,今晚他的纽扣眼儿里,就会多出一只彩色的小鸟[9]。”克罗普说。

“或者很快被提拔成中士。”卡特补充道。

我们相互看了看。“我不会干这种事。”我说。

“不管怎样,”卡特说,“非常好,这个时候,你看见了这个!”

下士厄尔里希又走向胸墙。他的步枪枪口开始四处瞄准。

“你那件事,别再费口舌了。”艾伯特点点头。

现在,我再也无法理解自己了。

“只是因为我不得不和他一起躺了那么久。”我说。战争毕竟是战争。

厄尔里希的步枪发出短促而单调的响声。

[7]德国元帅,战后两度当选总统。

[8]法国北部城市。

[9]指勋章。